摄影:阿永
“我们老家有农保,一年交两百,交满15年份,听他们说到了60岁,每个月能领90块钱左右。我之前没有交,家里经济各方面,没有这个能力。”
51岁的莲姐在考虑自己的养老问题:她想在家乡给自己买一份农保,但还没有拿定主意。这笔看似不高的费用,让她从多年前就踌躇不定。
“一个女人有多大的能力?家里孩子上学,各项开支。种地年景好就有收入,年景不好就没有。挣这么一点工资,省吃俭用,都花在孩子身上了,哪里顾得上给自己买什么保险呀。”
莲姐在一家塑料厂做着三班倒的工作,夜班要从晚上11点半上到早晨7点半。法定退休年龄和她并没有关系,只要能干得动,她就会继续干下去。
在莲姐所在的工业区,还有许多像她一样的大龄女工。她们几乎有着同一张面孔:她们是家庭里的顶梁柱,也是家庭里的牺牲者。上有老,下有小,经济压力使得她们终日在城市奔忙,做着辛苦却又报酬微薄的工作。
与社会上普遍存在的“男人养家”的印象不同,这些大龄女工是家里重要的收入来源。很多时候,她们才是那个真正的养家之人。
劳无所得
苗姐和莲姐同龄,在同一家塑料厂工作,今年是第7个年头。到了退休年龄后,又和工厂续签了一年合同。她对目前工资的评价是“一般般”,通常一个月能赚三千多块,赶上没事做的时候,就只能拿到一千多。
苗姐的丈夫在保安公司,工资稳定在两千左右,夫妻俩一个月的总收入最高也只有五千。“没办法啊,年纪大了。”
塑料厂是22天制,底薪1510,平时除了法定节日之外都不放假,周末也没有休息,不管是因为个人原因请假,还是工厂没活干停工,都要按三倍工资扣钱——1天扣150。唯一的福利是做满一年以上有带薪年假。
如果停工超过4天,工厂也会给适当的补贴,通常是一天几十块钱。莲姐解释说:“他们也怕工资太低,员工跑掉嘛。”
即使是这样不合理的规定,员工们也只能接受。莲姐不喜欢经常换工作,每一份工都会尽可能做久一点,因为每换一个厂都要先适应环境,刚开始的时候,工资待遇也都会很低。
莲姐出来工作十多年,做过零工,待过私人小作坊,待过玩具厂、伞厂,现在在塑料厂做广告膜、打包装,基本都是计件制。一个月三千多的工资,全靠她“拼死拼活地做”。
钱来之不易,因此她花钱能省就省,就连用在伙食上的钱,都要考虑是不是“吃得太多了”,省下来可以做些别的事情。“现在这个社会,你没钱人家就歧视你,所以尽量能省就省,吃好吃坏也没人管你,是不是?”
同处一个工业区的女工大姐们,如今都在面临相似的处境。52岁的容姐就正在为日渐降低的工资发愁。
容姐一直后悔自己没有早一点出来打工。她91年进城,当时25岁,请老乡帮忙介绍工作,结果人家说:“你们25岁都是大姐了,哪个厂要你们!”
正规的工厂只收18~23岁的年轻女工。最后她进了一家小厂,在临时搭建的简陋铁皮房里工作,晚上睡觉男女混住一间,宿舍的洗澡水都是冰冷的。她做了半个月就跑了,不但工资没到手,连身份证都被押在厂里。
回想起来,容姐有点遗憾。“我不算第一批出来的,要是当初知道第一批出来打工,这辈子就没这样命苦了。”
现在容姐已经成了当之无愧的“老大姐”。她工作的手袋厂,员工平均年龄在40岁,大部分是已婚妇女。这是一份年轻人不会干的活:辛苦,工资低,待遇差。
杜姐和容姐是上下楼的同事,她对工厂的薪资制度颇有微词。杜姐2011年进厂,第一个月的基本工资只有400块左右,第二个月是1200多块,现在涨到1510,7年过去,一直在东莞最低工资标准线上徘徊。不包吃不包住,一个月大概能拿两三千。
一位手袋厂女工的工资单。这是加班比较多的月份,容姐说按照今年的加班情况,这个月可能拿不到2000。
工资到底怎么结算,很多员工都搞不清楚。杜姐的岗位是个人计件制,加工一个像拉链这样的小部件,完成三道工序,单价约是1角。单价时高时低,从没有个准数,“我感觉他(厂方)是看见员工的工资高了,就把单价降低一点,看见我们工资低了,就又加一点上去。”
容姐的情况更复杂一点,她所在的部门,工资又算计件又算计时,而且经常被以“没达到效益”为由克扣奖金。
她作为工作多年的老员工,到现在还是一头雾水。“十二月我们上了250多个钟,元月份上了270多个钟,工资还比十二月少一百多块钱,那是在上什么班?”她怀疑少的工资是被“当官的”给吞了。
她们也曾向厂方抗议:单价一会加一会减,菜钱和房价一直在涨,工资还是这么多,让人拿什么钱去吃住?
去年三四月份,容姐参与了集体罢工,之后工厂把她们的工资提升了一点。结果过了几个月又低了,平均工资还是两千多块。
即使如此,她们也没有考虑离职。对已经到达退休年龄的她们来说,合适的工作机会少之又少。工厂通常不会主动辞退达到法定退休年龄的女工,但一旦她们离开后,再找别的工作又是一件难题。
年龄越大,可供选择的工作就越少。但同时,工作也是她们唯一的选择。
老无所养
“真的,我做人真的好失败。”
谈到自己的儿子,莲姐连连叹气。因为常年在外打工,顾不上家乡的孩子,导致孩子到现在都对她没什么感情,莲姐给儿子打个电话,他也是待理不理的,动不动就不接电话。
莲姐想起这件事就心酸,有什么办法?都是为了钱。
眼下除了儿子,她还有一大堆的事要操心。老家建房子欠了一笔债,要靠打工慢慢还上;丈夫习惯了在家种地的生活,吃不了苦,不肯外出打工,在家乡的发电站领着每月一千多的固定工资;家里还有八十岁的婆婆,不能走动,有老年痴呆,也要人照顾。
虽然丈夫就在老家,但莲姐依然对自己无法回去一事感到愧疚:“讲道理,我作为儿媳,是应该留在家里照顾她。但是又没有钱用,欠人家的钱也要去还,没办法。”
一家大小,里里外外的事压在她身上,压空了她的积蓄,把她的个人需求压缩为零。对她来说,现在最要紧的是工作赚钱,养老?想这个也没什么用处。“面前的绊脚石都没搞开,哪里想得到以后。”
同龄女工姐妹的处境大抵都是如此。退休退休,不要说“休”,她们离“退”还远得很。
杜姐和容姐工作的手袋厂正在面临迁移,整个厂都会搬去东南亚。搬厂的时间还没确定,但工厂规模已经在不断缩小,大量的机器被搬走,职工也从五六千人锐减到七八百人。
年轻一点的工人,眼看没活干,都早早离职走了。剩下她们这些做了六七年的老员工,还在等厂方给个说法。
“现在工厂没有明确的答复,就说想辞工的就走,但是人家都做了这么多年,也不想这样白白地走。现在大家都在议论纷纷,根本没心思干活了,一天上八个钟,没班加,大家都知道没钱的,就是在这里耗,多少也要赔偿一点我们才走。”
根据劳动法,经济补偿金应该按劳动者在公司工作的年限,每满一年支付1个月工资,月工资按照近12个月的平均工资来计算。但杜姐和容姐心里没底,她们不熟悉劳动法,不知道到底会不会有赔偿,也不知道赔偿多少。
不过杜姐自有主意:“老板如果要找我去谈判,问我要多少,我就说按劳动法。我也不要他三五千,也不要多少,就算劳动法上算我一千,我也认了。”
不管最后能不能拿到补偿金,她们也都要考虑另谋生路。
杜姐想着无论如何在城里找一份工作,“打零工也可以,或者找到一些厂,愿意收我们这些年纪大的,在那里做一做也可以了。什么事情都要考虑一下。”
容姐还没想好之后要做什么,留在城里,工作不好找;回老家,农村几乎已经没什么人了,地都荒在那里,再说回家也弄不出钱来。家里的老房子要倒了,没法住人,盖好的新房还一点没装修。之后儿子又要娶亲,彩礼加酒席,少说十来万,样样事都等着用钱。“出来打工也不好,待在家里也不好,反正是难。”
她们工作期间都没有购买社保,这在大龄女工中也是非常普遍的现象。在企业为员工缴纳社保不规范的年代,她们错过了交社保的最佳时期,等到强制执行的时候,她们已经面临退休。男工还可以交到60岁,她们只能到50岁。缴纳不满15年,此时买社保也失去了意义。
容姐一提到买保险的事就来气,她当年进厂签合同的时候,工厂明明白白地说了会给每个员工买保险,结果进来之后一次都没买过。去年厂里给一些四十多岁的同事买上了保险, 而她因为年龄太大失去了机会。
而苗姐所在的塑料厂,只有个别从事体力活、风险高的岗位的工人,和办公室职员能享受缴纳全额社保这项“福利”,普工都只缴纳了医保。
去年厂里突然说要统一买保险,苗姐跑到人事部质问了一通:“保险到底保什么的?买要买多久?是不是把以前的一起补上?为什么工作好几年都没买保险,现在我们都要退休了,突然说要买?我五十岁之后,要签合同也只能签一年,就算你不辞退我,我还能干多久?我不买。”
她们在老家给自己交了农保。每月几十块钱的养老金是杯水车薪,但总好过没有。
虽说不知道还能在工厂待多久,苗姐还是打算“做到自己不能做为止”,毕竟年龄大了,回老家也找不到工作,只能种田。至于那之后,她想回家借笔钱,把家里的木房子重修一下。儿女都生活在城市,丈夫也在城里当保安,家里一个人也不剩,至少得把房子修得能住人才行。
莲姐也做了决定——农保还是得交。“不交60岁之后怎么办?想着还是要交一点,(不工作之后)在家里钱从哪里来?现在在外面(挣钱),能交就交一点。”
根据国家统计局发布的《2016年农民工监测调查报告》,中国农民工总量在2016年达到28171万人,男性占65.5%,女性占34.5%,50岁以上农民工所占比重为19.2%。计算下来,50岁以上的女性农民工约为1742万人。
4位“退而无休”的女工大姐,背后是1742万到达退休年龄,却迫于生活压力继续忍受长时间、低报酬劳作的女工,她们将青春和健康消耗在城市,在工作岗位上、在家庭中耗尽了心力,如今到了应该“退”而“休息”的年纪,却发现无论是留在城市还是回到家乡,“养老”于她们都只是奢望。
我们赞美她们的坚强和勇敢,然而也要问:谁来为她们的付出买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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