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2015年底,北大某学生社团曾牵头组织过一场关于校内工人的调研并发布报告,该社团调查了工人的劳动权益状况、食宿生活条件、业余生活以及日常人际关系等方面。
15年底的调研报告引发了学校师生和全社会的广泛关注,平日被符号化的工人有了鲜活的形象,燕园里另类“地下室生活”的一角也自此被揭开。
带着对2015年调研报告与校内工人的再关注,北京大学生命科学学院2015级本科生展振振等十余个院系的五十余名北大同学自发成立2018年北大工人情况访谈小组,以前述报告聚焦的内容为基础,进行了为期十天的集中访谈,小组的成员想知道:当年引起关注并得到校方回复的报告,是否对改善校园工人的工作环境和劳动权益产生了正面作用?
今天我们在此发布小组访谈的主公人之一——九妹的故事,从她的故事中,我们或许可以窥探一二。
本文插图均来源于工人情况访谈小组
九妹在北大食堂工作,食堂的人都喊她九妹是因为相对大部分校园工人来说,她还算年轻,是个90后。
她大大的眼睛很有神,漂亮爽利,普通话标准,语速不急不缓,很温柔,听起来自然流畅。
九妹虽然只有26岁,看起来也相当年轻,却已是两个女孩的母亲了。
除了食堂的本职工作之外,九妹这个月开始,做了小时工的兼职,工作一下子忙了起来。
这些天的操劳导致她患了重感冒,嘴唇有些苍白,说话很虚弱。
在学校里,像九妹一样做兼职的工友很多。用九妹的话说,这是因为工资被压得太低了。
她在这里干了一年了,工资只有3000出头,而她干前三个月的时候每月工资只有2000元。
事实上,九妹每月3000元的工资,是整个北大校园工人工资的平均水平。据我们收集到的数据显示,279名工人中大约50%工人的工资和她的工资相近,甚至还有工友工资低于2000元每月——这是低于北京最低工资标准的。
不做兼职的时候,九妹和大多数工友一样,选择待在宿舍里玩手机。
四平米的空间是她们的宿舍
说是玩手机,其实更多的还是和家人视频聊天。生活的压力,让她不得不离开家乡,不得不把孩子变成留守儿童。
其实九妹内心是十分纠结和无奈的,她多想待在孩子身边,陪伴她们成长,但又不得不出来打拼,希望能给她们提供更好的物质生活。
聊天的时候,她会不自觉地讲起她已经八岁的女儿。她说她大女儿的性格有些男孩气,脾气很倔,经常有她和别人打架的消息传来。
之前回家听到女儿说很伤人的话,她会气急到拳打脚踢。
“现在想想太冲动啦,不该打她,她不懂和她说说就好啦,打她会给她留下不好的影响。”不在女儿身边,九妹又开始后悔自己的举动。
后来她又说到大女儿在学舞蹈,“腿能掰到脑子后面去,身体可软了,从3岁就开始学,她们跳舞都上电视节目啦。”
说到这里,她很高兴,还给我们翻看她女儿跳舞的照片,是很多高挑的女孩子穿泰国服装在跳舞。
她说当时女儿的舞蹈班在学一些泰国舞,后来老师组织她们去泰国表演。
“她们一起学的好多都去了,但是要交两万块钱才能去,我们当时家里有些紧张,就没去。”说到这,她声音小了起来,头低了下去。
“等明年吧。没去泰国,她不高兴了好几天。”说到孩子的未来,她似乎又燃起了生活的动力,说:“大的肯定要供她上大学的。小的看她怎么样,不行的话就读高中。我希望她们两个都能考上大学最好。那时就不用像我们这样辛苦了。”
“不想孩子像我们现在这么辛苦了”是很多打工父母内心的愿望。
校园工人基本上都是住地下室,在前段时间大清理时她们也一度被通知搬走,但是后来实在没地方去,就还是住在地下室。
提到家庭,离不开婚姻和恋爱,九妹和她老公是通过相亲认识的。
“当时我相不中他,我一看到他就走了。”九妹很直爽的表达了当时的感受,“我看他个儿不高,跟我差不多,不是我印象中那种高大帅气的那种。”
说罢她不好意思地笑了。
“后来媒人就一直牵着我,和我说这个孩子挺好的,很能干活,能挣钱,让我再了解了解。我不好拒绝,就说好吧,再了解了解,了解了解就一起吃饭啊,给我买衣服啊。然后就……”说到这,九妹的眼睛弯了一下。
“结了婚以后就不一样了,这个抠那个也抠。有了孩子之前还好,钱多,花钱也不会说你,有了孩子就不行了,有了孩子花销大了。而且因为雾霾嘛,不让烧煤了,我老公他们这个行业就很萧条,挣不到钱了。那个时候只要我花钱他就会说我,问我把钱花到哪里去了。”九妹轻描淡写地描述着自己婚后的生活和出来打工的缘由,但我知道,其中不无生活的重担。
九妹告诉我:“那个时候意识到,还是要自己出来挣钱,得独立。我真的很想成为一个独立的女性。”
后来谈到工资,九妹像是在讲述一个笑话,描述着老板的丑态。
“每次签工资单的时候,经理和会计都用东西挡着,经常都看不清楚。有时候我扒拉要看,经理就会呵斥说'看什么!管好自己得了'。我当然只是看我自己的,自己的我都看不过来。但这和私人的也没什么区别,都是老板看哪个顺眼给多发点。”
说到这里,九妹越来越气愤了,“过年回来我可能就走了。我在网上投了简历,没想到很多餐饮行业的给我打电话,叫我去面试。有一家餐馆,底薪是4000,包吃包住,宿舍里有免费的网。就是太远了,要去昌平那里面试,刚好那天我上班。”
其实,从九妹身上我们就能知道,校内工人的流动性是非常大的,在我们的调查报告中显示,接近三分之一的工人在校工作不足半年,57.3%的工人在校工作不足两年,而女工的流动性往往要比男工流动性还要大,在男工中,24.9%的工人有10年以上的工作经历,而女工中这一比例仅为4%,而且校园工人中91.9%属于外包单位、合作经营单位或劳务派遣单位,这意味着他们的权益总是难以得到很好的保障。
仔细想来,为我们盛饭倒饭的那双手换了又换,但我们却从来没有读懂它背后的故事。
食堂工人
后来我们聊到彼此的爱好,九妹说她想学网球,学跳舞。
“我每天下班都路过网球场,看到网球场上那些同学打得很起劲,就觉得很有意思。”她没有说下半句,但我知道,这样一个文娱锻炼的平台,对于工人来说,是缺失的,工人与学生的同处一个空间,却又被一些无形的东西割裂着。
很多工人与九妹类似,尽管工作很忙很累,但仍有38%的工人对文娱活动有着迫切的需求。
九妹自知大学校园里的文娱平台不属于自己,自嘲地说道:“大不了回家让我女儿教我跳舞去。”
九妹这样温柔可亲,我希望她能到有更好待遇的地方去,但又有些舍不得。
很多出生于八九十年代之交的女工都像她一样,来自农村,很早就结婚,做了年轻的母亲后又出来打工。
因为早早地操持生活,她们身上没有任性矫情的痕迹,却孕育着对抗命运的生机。
劳动和年轻让她们体贴又直率,质朴又鲜活。
她们的双手既能温柔地哄孩子入睡,也能扛起家庭的重担。
她们都是有故事的人,过去几十年的经历,把她们塑造得善良,温柔,勇敢,乐观,她们也许很渺小,但她们的骨头里有江河。
关上九妹宿舍的门,从逼仄的地下室走出来,我什么也不想,只希望她们能过上美好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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