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一个95后快递小哥的移动彩灯梦幻,和他背负的现实世界。
晚上9点,一辆改装成移动土创迪厅的快递车行驶在西直门外的街道。
走在路上,很难不注意到车主——快递员金峰。第一次遇到,还未见其人,就听到音响外放的抖音、快手热门歌曲DJ版,远在几十米外可闻;快递车驶到跟前,可见驾驶位顶上装置旋转射灯,向车上和地面打出一片彩色的移动光点。
第二次见到金峰,是在他“常住”的网吧旁。当时他给快递车改装升级了,在快递箱背面,他用led彩灯线精心布置成一个爱心型,整个快递车比先前的更加夺目。
图片由金峰提供
金峰说,这辆车就是他的卧铺。他没有选择租房,在北京住房租金几乎最高的西北二三环之间,金峰就裹着被子蜷缩在快递车厢里睡,天气不好的时候,就到一家位置极其隐蔽但“不会赶人”的网吧里,花30块钱听着歌,凑合睡一晚。
金峰20岁,在一帮快递员里身形瘦弱,脸还很稚嫩。但他已经在外摸爬滚打了四年。这个来自甘肃天水的95后快递员,每天早晨6点准时发车,开始他一天的马路故事。
爱车,也是“险车”
已经35℃,屁股黏在座椅上,不断渗出汗。金峰在皮革座椅和靠背上粘了块积木板隔热,尽管做了准备,仍然像是在热浪里翻滚。去年夏天,金峰还在T快递时,给车上安了风扇。
“最近太忙了,根本没时间安。”金峰说完又切了一首歌。
从西直门附近驶到石景山分货点,金峰要花五十分钟。一路上太无聊,他就靠听音乐打发时间。三月份刚来Y快递时,他花了六、七十元在车上装了个有线音响,但带线太碍事,音响也老出毛病,又花了一百换了个蓝牙音响。冷漠是金峰最常听的歌手,每日推荐偶尔会出现他的歌,去KTV也一定会点他的《飞鸟与射手》。
师大北路上的行人陆续走进了早餐店,刚炸的油条劲头十足,白花花的豆腐脑和笼屉里的鲜肉包子冒着沸腾的热气。金峰盯着右后视镜,左手中指扣住车把手,其余四指握住手机,右手猛一加速,径直穿了过去。
七点半前,他要赶到石景山他们的分货点开晨会。晨会主要是组长训话,安排工作。听站长数落能有多糟?金峰觉得还好,不像餐饮、理发和美容店,要“跳舞唱歌什么乱七八糟的”,金峰讨厌那种虚头八脑的形式。
八点晨会结束,被“训”完的同事们憋着一股子气,分货装车后着急赶往自己负责的派送区域。“天天都是收件问题,送快递的老一套。”同事杜哥抱怨完也走了。
金峰的快递公司在石景山的分货点。摄影:抬房梁的木匠
城区内,金峰骑着装载了货物的快递车拐进一条胡同,一辆面包车堵在路口,金峰没办法掉头,通过时彩灯的排线蹭到路障,他检查了一下,叹了口气:“还好没事”。干快递的一年,时时陪伴他的是快递车,“我特别爱惜我的车,如果蹭了,我心里一天都不舒服”。
三月份,雨势凶猛,路面湿滑,快递车的刹车失灵了,在路口撞倒一个骑车的大叔。大叔左手受了点伤。金峰很怕,担心自己被“讹上”,就得“脱衣服滚蛋了”。但他还是提出要带大叔去医院检查,大叔说,“算了,你路上开车慢点。”金峰庆幸自己遇到的是好人。
刹车问题,入职培训时候他就跟领导反映过,“刹车不行,最好把刹车换掉。我了解到有一种电动车是油刹,和轿车一样,一脚踩下去,马上刹住。现在刹车片干磨,急刹刹不住,雨天根本没法刹车。”但是领导没有搭理他。
不得已,他每个月自费换刹车片,但关键时刻根本不顶用。前阵子左后视镜撞到护栏上,没了,现在车子成了“独眼龙”。他是“无证驾驶”,要是片区交警勤快点,总会被逮住,罚个几十;出了车祸,处理起来就更麻烦。
虽然Y快递给快递车都上了车险,但不做年检,车况参差不齐。金峰的同事杜哥的车就基本要报废。“我们这车子,2800,要啥啥不行,要灯没有灯,要手刹没有手刹,就喇叭响。”固定皮革座椅的螺钉已经掉了两,胎也换了两三次,每次都得花50;刹车片每个月都得换,之前暴雨,又换了雨刷,全是自费。杜哥这样撑了大半年,最近打算离职,等不到公司给换了。
摄影:抬房梁的木匠
十一点半,金峰到联想桥底集合。为了控制租金成本,也减少中转环节,金峰所在的B网在海淀区没设站点,需要靠快递员每天回石景山拉货、取货。今天有人回去,金峰可以趁着空档休息会儿。在交汇的车流声里,金峰调大了音乐声音,瘫坐在快递车上。
金峰干快递没挣着什么钱。公司采用梯度计票制,超过800单,税后工资5500元;不超过200单,工资按底薪4300元给。另外还有房补、饭补、全勤奖2000余元。然而,金峰在石景山和海淀往返,一天至少得耗三个小时,轮到他回石景山拉货,那就近五个小时。在路上浪费太多时间,无法积累订单。从三月初到六月下旬,金峰总共收了462件,派了1158件,平均每个月收100多件,派两三百件,是五星快递员,却仍然拿不到最高薪资。而且开的时间长了,腰疼,他在后背铁皮上粘了两块彩色积木板上做靠背。
金峰每次收件就有自己“跟讹人一样”的错觉。“现在一问,‘你是哪家快递的’,一听是Y快递的,客户就说,‘不发了不发了”。金峰所在的B网是公司直营,价格贵时效慢,价格和速度都竞争不过别的公司;此外,由于公司的另一个网络A网采取分包模式,快递员相对松散,经常不打电话、不发短信就扔客户门口,口碑很差,这也影响了B网快递员。金峰的每月票数越来越少。
金峰早晨6点多起床上路,晚上9点左右收工。没有周末,整月无休。拿不到单,不是他不够努力,他很无奈,也很憋屈。
以车为房,网吧为家,北京版的“三和大神”
夜快黑了,金峰打开彩灯,光线穿越楼宇,抵达世界尽头。一天中最为开心的时刻,车流都给一股风让道,金峰像回到童年的小溪,自在畅游。
摄影:林深
彩灯是他刚加入Y快递时安的,原本是想安霓虹灯,写着自己的名字和手机号,希望吸引客户。但上淘宝没买到,就换了KTV常见的闪光灯。有了彩灯,开夜车也安全;没什么朋友,他就跟车玩。他自己研究彩灯走线,粘上绝缘胶带避免雨天导电。光秃秃的铁皮单调无趣,金峰贴上摩丝摩丝和路飞的海报。
摄影:抬房梁的木匠
刚干Y快递时,身上没什么钱,快递车成了卧室。金峰一米七出头,蜷缩着身子睡在里面。遇到雨天,车里漏水,他要么开到桥下,要么就跑去网吧过夜。早上起来随便找个大厦的洗手间洗脸刷牙。想洗头了,就去理发店,洗一次15元,金峰不让店员服务,自己洗,只用5元。脏衣服堆起来,隔一段时间送去干洗店。就这么着,金峰在快递车里住了两个多月。
在网吧听歌睡着了的金峰。摄影:林深
金峰忙起来,一天最多两顿饭。刚入夏,就经常饿一整天。金峰已经习惯勒着裤腰带过日子,胃也足够听话,几乎不响。金峰经常吃凉皮,那是他家乡的味道,他妈妈做的凉皮就特别好吃。
前段时间喝醉,跟家人哭诉,把一肚子的苦水都吐干净了,说自己在北京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也没钱吃饭,家人也跟着哭得稀里哗啦。酒醒了,就后悔了,再也不喝了。家里人给他打钱,催促他赶快租个房子,“住快递车怎么能行”。
6月雨水多,车上不好住了。上个月金峰跟两个好哥们合租了一间小隔断,四个月七千块,三个人分摊。
虽然有了落脚的地方,但他一直想离开。“好久都没人跟我说话了。” 好哥们经常想教他打游戏,他觉得没意思,去网吧永远只听歌。出了事情,他也几乎不告诉家人,怕他们担心,跟朋友也觉得没什么好说的,怕他们觉得自己“矫情”。
送快递,什么样的人都见过
金峰初中没毕业就出来了。“书实在读不下去,一翻开书,脑袋像千吨的铅球一样砸向桌面”。说要辍学打工,父母原本是坚决反对的,“有学上干嘛受那份罪?”刚巧施工队向村里要人修公路,金峰跟着父亲去了工地,胳膊被烤得像滚烫的铁块,脚底像淬火后的钢板,硬挺了一个月。父母再也找不到理由阻止他,给了他几百块钱,金峰只身去了兰州。
在清真餐馆做了段时间的服务员,后来听说有老乡在北京百子湾做早餐,金峰到北京投奔他。但那家早餐店后来倒闭了,他在北京到处漂。想去干保安,朋友说千万别去,“保安都是些老头,年轻人没人干”。最后有人说,“你从老家出来,没怎么接触社会,干快递,什么样的人都能见到。“金峰想涨点见识,就入了快递行,一干就是一年,也确实见到了各种人。
“Y快递,你现在方便取快件吗?”金峰拨通了一个北邮学生的电话。“这个学生我已经给送了3次货了,第一次说他不在宿舍,让我晚上来,晚上我走路过去单独给他送,他说他还要一个小时到,让我等他,我没法等。过了一天我过去,他又不在学校。这个学生不用上课吗?一天到晚不在学校。”
摄影:抬房梁的木匠
“政法大学的学生很喜欢讲证据,喜欢投诉。”金峰常去政法大学送货。学生要上课,经常不接电话,法大不允许快递车进入,只能在校外等学生来拿,但为了避免延误,不得不提前按签收处理。法大的很多学生无法理解,“爱投诉”。客户一旦投诉,快递员拿不出客户签字的面单为自己证明,就得交五百罚款,并且被开除。金峰就曾因为一次投诉而赔了货价868元。当时金峰没有钱,他只好咬着牙让老板从工资里扣。”
从此他留了心眼。凡是新客户不在家,快要超时延误的件,他一定跟客户联系后,拍照微信发给客户,注明:“经您的同意已将快递放在您的门口。”客户要是不愿意加微信,他就发彩信。
但金峰也认识了不少客户朋友。有空的时候,他在朋友圈里发,“有没有跟我去玩的?”有时候会有一些也在北京打工的客户回应,叫他一起去吃东西、散步。前半年一个客户结婚,给他带了喜糖和枸杞,还有客户送他土特产,偶尔,也会有客户发短信专门感谢他。有时候,熟客会多付他一些小费,但即使是三两块,多余部分金峰也坚决不要,并给客户发红包发回去,然而,他却也会主动给熟客打折。“有的人好,有的人没那么好,别人对我怎么样,我就对他怎么样。”
在北京一家清真餐馆,金峰认识一个来自天水的女孩,经常有说有笑,女孩一说他“抠门”,他就哈哈大笑。但金峰没有恋爱,“现在赚不到钱,交女孩子还得给她买化妆品,麻烦。”而自己在初二时喜欢的女孩,如今也有了男朋友。那段年少爱恋是朦胧的,就像他现在爱听的那些伤感的情歌。虽然才20岁,但爱对于他而言意味着责任、是未来,他十分慎重。曾经家乡有女孩想辍学来北京找他,他坚决拒绝了,“我不跟上学的女孩谈恋爱,会耽误她。”
金峰常光顾的兰州拉面餐厅。摄影:抬房梁的木匠
但是,现在发朋友圈邀找人出去玩,已经很少人回应金峰了。原先的熟客不是搬出海淀,就是离开北京。在人们不断流动的北京城,金峰和大多数人都是萍水相逢,擦肩而过。
在城市幻象与赤裸现实之间
从农村来到城市,金峰受到城市文化的影响,但在生活面前,所有看似消费主义的选择似乎都出于最现实的考虑。
金峰喜欢兜风,喜欢移动与操控的乐趣。不久前,金峰花了5800,报了个北京的知名驾校,这个价格相当于他的一个月工资。“对于我来说,送快递其实就是开车,既然这样,还不如去开真的车。夏天开快递车太热了,如果开汽车还有空调,舒服多了。” 多一门技能,以后出路宽。另外,也是听了在北京二手车市场干活的老乡叔叔的建议,这样他们过年就可以结伴开车回家。
不过,前几天他刚考了科一就碰了壁。“驾驶对于我来说没问题,但是科目一太难了!” “哪有时间看书,我一看书就想睡觉。”
金峰用的是iPhone 6s Plus,现在每个月还得还消费贷。这部手机是他去年在西直门凯德MALL以旧换新加24期分期付款买的,每个月还334块。金峰买苹果,一方面是因为刚到北京的时候,发现周围同事好多人都用苹果,也就买了。他用这个iPhone玩了一段时间快手,分享自己的生活趣事,还拥有500多个粉丝,但现在工作太忙,已经没时间经营。但在快递的工作中,iPhone成了金峰“业务需要”:“iPhone几乎不卡顿,不像安卓的手机容易卡,一重启要花5分钟,我浪费不起这个时间。”
金峰的快手账号。
没什么事,九点后,金峰会开始夜跑。绕着自己派送的区域,跑一圈,大概十公里。相对于其他单量多、步行频繁的快递员,金峰花了大量时间在路上开车,感觉自己“步数刷不过别人”,需要加强训练,应付强度更高的工作。他不希望自己因为体力不行而被这个行业淘汰。
金峰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一个人开着快递车去天桥,落入城市之海,车流灌进他的耳朵,像所有失声的人在歌唱。
“你看现在我每个月虽然挣五千多块钱,租个房子吧七八百块钱,吃个饭吧一千多块钱,这已经两千多块钱了,给手机交话费、淘宝上买点东西、喝点水,这已经三千多。”
我向金峰问起他父母的状态,他的脸色有些沉,原本的侃侃而谈变得有一些踟蹰。他的父母身体不好,在家里务农,偶尔打点零工,家庭月收入一千左右,妹妹明年就该上大学了,“她也争气,学习成绩一直很好,得在她上学前攒下学费。”金峰说完后,眉头就皱了起来。
金峰抠着手机壳上的香水瓶,透明的罐子里面装着自由游动的粉红亮片。年轻的金峰钟爱闪亮的事物,在北京灰霾色的底层生活中,这名年轻的95后保持着他的纯真,在家庭的重担与不那么公平的社会中,他仍然见缝插针地创造自己的生存姿势。他的鲜活,本身就是他日常的抵抗。
:抬房梁的木匠
编辑:林深
美编:黄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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