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编者按:
来北大读书已经好几年了,从15年北大后勤工人调查报告,到16年的沙特图书馆讨薪事件,再到《2018年北大校园工人访谈全记录》,我对“欠薪”两个字越来越习以为常。发生的多了,也就习惯了,但最近人文学院与学五门口两名举牌子的大姐却让我对自己的“习惯”感到羞愧,自己冷漠的背后是实打实一名工友的血汗钱被侵吞,因此也就钦佩于校内工友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讨一个公道的勇气。
前天晚上睡觉前我就在想,举牌子的大姐会怎么面对众人指指点点的目光呢?她会觉得尴尬吗?举牌子背后有没有不能说的故事呢?这次,我决定不再做一个看客。
通过“为了他们的微笑”平台,我联系上了谭姐。
谭姐是山东人,今年30岁(我得知她年龄后就改口叫她谭姐),父母也60多岁了,在老家种地。她说自己来北京之前在老家做过一段时间销售工作。谭姐说,那时候她不管做什么工作,都很努力,在适当的工作范围内能帮到大家的就尽量去帮,现在也是一样。我和谭姐开始聊天(我用Q表示,谭姐用A表示):
Q:你的家里环境怎样,对你性格上有什么影响吗?
A:嗯,有很大的影响,其实我家里人都是那种比较实在,比较本分的人,我就是受他们那种影响,一个是比较独立,二个是不随便拿别人的东西,就是说不随便向别人要取什么东西。我爸妈在我开始工作后就跟我说:“你自己工作赚的钱自己攒着,我们也不要。”我爸我妈确实从来没跟我主动要过钱,但作为子女,我有责任和义务来赡养自己的父母。你像我有时候回家时给我妈钱,她也是不要,又给我塞回包里,后来我就直接给她办了张银行卡放在家里,定期给她打一些钱,告诉她赶紧把卡上的钱取出来,放在卡里不安全,我妈拗不过我,只能把钱取出来。
Q:你在北大4年的变化和感受是怎样的?
A:觉得自己比以前更沉稳了,以前做销售习惯了在外面来回跑的生活,后来自己也觉得应该静下心来沉淀一下,学点东西。我在这里工作四年多,受到这个大环境的熏陶,更加稳实了,学到了一些知识,也对生活有了新的感悟。其实我那时候在报纸上看到那个“馒头哥”,去年才知道他之前是在清华校园里面的餐厅里工作,我以前一直认为他曾在北大食堂里工作过。后来在报纸上又看到关于他的报导,他后期是在全国做巡回公益演讲。
Q:馒头哥是什么故事?
A:他是在食堂里上班,哦不是馒头哥,是叫清华馒头神,他借用不上班的时间或者吃饭挤出时间学英语。他学英语要练口语啊,才开始的时候害羞不敢跟别人交流,后来他试探着跟别人用英语交流,越交流越熟练。他确实是很刻苦学习的那种人,好多大学生知道有一个英语很好的食堂工作人员后都专门排队去买他的馒头借机要跟他交流两句。其实我挺佩服那个人的,自学能学到这个程度,所以我就想来这边看看。
Q:您什么时候来的北大这边?
A:我是13年9月6号过来的,9月9号开始上的班。
Q:记得好清楚啊,这都5年前的事了。
A:因为我来时正好赶上周五,所以经理就安排下周一上班,这中间正好隔着一个周六日,如果我周五开始上班那周六日是不是得给我开工资啊,他们都会算。
Q:您在北大法学院这边是什么工作?
A:我在法学院四合院做物业工作,有人称这个岗位为为门卫,也有人称为前台,我们自己称为前台。我和四合院里的老师们比较熟悉,基本上天天见面,时间长了就熟悉了。其实法学院的老师的素质挺高的,挺平易近人的,我们平时不是只交流法律方面的问题,其他问题也可以交流,他们帮我们分析,给一些建议。所以,我觉得公司和我之间的劳动纠纷可能影响到了法学院的荣誉,对于这方面我自己真的感觉很抱歉。
Q:比如说交流什么问题呢?一些法律问题?
A:对,从法律方面或道义方面对社会上的一些事情的看法,或者聊聊自己对以后有什么想法,老师的经验比较多,他们很尊重我们的想法,会给一些比较好的建议。我这几天一直在想我自己的事情,因为这次劳动纠纷法学院的名誉受到了影响,我真的很愧疚,我想说一下:法学院的老师们很平易近人,很和善,法学院他也只是北大的一个学院,是学院聘用的物业公司做出这样没有底线的事情,希望大家用一个公平的态度对待这件事情,不要用这件事情遮盖了该学院和学校的其他好的方面,没有谁是十全十美的,只要在自己的短板方面加强改进就很好。
Q:法学院老师确是比较宽容了,不像那个物业公司。
A:物业公司那真的是没有底线的在做事,这些现象明明存在却不能用一种方式在网上展现出来。这就是一种对申诉公平的打压,我要给自己讨一个公道。
Q:bbs上有学生回复说您没有请假就回家治疗了,所以是旷工,不能算作病假,这个过程您能再叙述一下吗?
A:我是请假回家治疗的。11月9号在上班期间我突发这个疾病,我在第二天早上去医院治疗了一次,正赶上这天是周五,再去治疗只能等到下周一,周末大夫不上班,当晚九点多时感觉病情严重,担心下周去医院会耽误治疗,我姐跟我说家里有专门治疗这个病的,周围认识的朋友也有在那治疗好的。经过再三考虑,我在晚上十一点时就跟项目经理打了电话说明了我的生病情况,我说需要回家治疗,让我同事替我上班,项目经理当时也同意了,公司一直允许同事之间替换班,我跟我同事沟通后,她也答应替我上班。当时没想到在家治疗时间这么长,但是后来我在家治疗休养的时候也一直在跟项目经理沟通,跟她说我的情况。后来我把医院和诊所开的病假条都寄回来了,他们却不收,说是我旷工。
谭姐和项目经理的交流
Q:最开始是想怎么跟他们协商这个事情呢?
A:2月份我的病情恢复了大部分,大夫说有点肌肉萎缩,我想来北京找更专业的大夫治疗,于是我主动找公司是想着边工作边治疗,然后公司不同意也没有回复,后来我来这边医院检查也顺便协商下回来工作。去找人事经理她就说公司负责人不在她决定不了,后面给她打电话她就一直说负责人不在。
Q:那找到公司负责人是什么时候?
A:我六月初跟人事经理联系,她说负责人在公司,可以直接来找他聊,6月7、8号,我过来跟公司负责人聊,他当时就说没有什么好谈的,让我直接回去就行。他当时说法学院已经给他发文件了,他8月底也要走人,所以就没有什么可以跟我聊的。
Q:之前说那种负面情绪会特别影响这个病,比如争吵,训斥,但这几次举牌子,昨天中午去法学院的物业办公室跟物业负责人协商也是起了一些争执的。
A:对,这些同学也是打抱不平,他们想跟公司负责人心平气和的好好谈谈,但负责人却边看股票边漫不经心的说没有什么可以谈的,我跟他交涉了几句,面对他的说辞,我拿出了我的一些单据和事实证据给他看,可是他依然不理睬,同学们看到这样的老板也真的是挺气愤的。
一边协商一边炒股的总经理
Q:这几次举牌子站在那儿会承受很大压力,当时你在想什么呢?
A:因为我现在毕竟年龄不大,就会考虑站在这儿颜面不太好看,因为从来没干过这事儿。假如到五六十岁,六七十岁,也就没有这么多考虑了,经过这么些事也看开了。这个也和性格有关。不过只是感觉挺没颜面,举牌子这个说的是事实,我不害怕。
Q:为什么不走法律途径?
A:因为走法律途径很有可能解决不了问题,物业公司八月底就走了,走法律程序他们肯定就会在流程上拖,以前的同事与公司产生过劳动纠纷,有打了一年时间的,听说最后也没拿到法院判给的那么多钱。而且公司还有两个月就离开北大了,听说公司账目上也没多少钱,到时候立下案来,他们也找不到人了。我这边没有收入等不起,毕竟他们是公司我是个人,我也是没有办法了。
Q:你觉得举牌子妥当吗?
A:举牌子本身不违法,我说的也都是客观事实,没有夸大什么。我不是针对这个学院,也不是针对学校,我是没办法了,希望通过这种方式能有好心人帮帮我。发生这个事情后好多老师劝我走法律程序,有的人说了句实话,能协商的尽量协商,法律程序时间比较长,还是去找物业公司,但物业公司挺蛮横的,根本就不搭理我。走法律又不现实,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只能通过这种方式。”
Q:能说说面部神经炎给你的生活带来哪些影响吗
A:这是我比较伤心的一个事情,想到这个事情时,自己会忍不住的流泪(谭姐现场就哭了)。这是我30年的经历中最大的变故,那时候大夫跟我说肌肉萎缩,我真的很害怕,我用很多办法通过很多途径跟公司协商回公司上班,边工作边治疗,但公司就是不同意。有些没有恢复好的病友的面容看上去确实有点不太正常,我这算是基本恢复好的。对一个女孩子这方面还是挺在意的,我的年龄也不很大,现在我也没有完全恢复好,肌肉功能还没有完全恢复。如果说我没生这个病,公司没给我停保险,那我还可以忍受公司的其他的一些不合理的做法,稍微有点赔偿或者是不赔偿我也能接受的了。但现在这真的是没有人性的做法,我的底线真的是接收不了这样的事情。
Q:医疗费也不少吧?
A:在老家时的医疗费有些是报不了的,在这边每天治疗费120,还是我自费,交通啊,吃饭啊都是我自己来负责。我在老家时,去省城医院都是我姐和姐夫开车陪我去,后来我把他们帮我垫付的钱给他们,但他们知道我现在这个情况需要用钱,他们当时也没要。
Q:几个同学了解到您的情况之后,都特别想帮您解决一些生活困难,希望通过众筹的方式呼吁大家对劳动者的关注,您愿意接受吗?
A:谢谢你们,你们的心意我领了,我的家人在经济方面帮助了我,谢谢你们的好意,但我不能接受你们的经济帮助,你们本身还在花着父母的钱,我也特别感谢在我举牌子的时候理解我帮助我的同学们,感觉北大的学生有一股正义感。我现在生活上还能过得去,对于我现在欠我家人的钱,我之后病好了还能通过工作还给他们,这样我在经济方面就可以不用欠着大家了。我举这个牌子,就是为了一个公平的说法,他们做这个事情太没有底线了。
跟谭姐聊完,我又一个人去五四操场走了几圈。我想,是自己过去对举牌子有些妖魔化了,工友们都是生活中普通而又平凡的人,谭姐也只是一个平凡的女孩,会因为自己的面容而担忧,会因为人群的目光而害羞。我又在谭姐身上看到了很多闪光点,她工作中勤劳朴实,生活中性格独立,爱憎分明,敢爱敢恨。我很难想象,是什么样的力量使她克服内心的羞涩,胆怯,站在公众的面前与物业公司抗争。
我能感觉到,这次的事情也带给她很大转变。她变得更加坚定,更加从容,她对自己的未来,人生的意义更加清晰了。和谭姐聊之前,我以为我一个普通学生能做的,就是用文笔把这一切记录下来,让更多的人知道他的故事,但现在我觉得,我还可以做更多,还应该做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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