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职校学生工输送链里的灰色生意经

佚名 · 2019-02-21 · 来源:激流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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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职校与工厂之间,一直存在着一个巨大的灰色利益链条。

  

东莞一家工厂里的学生工。

 

  位于深圳西北部福永街道的乐利精密工业(深圳)有限公司(以下简称“乐利精密厂”),供工人出入的东门所临的是一条大货车来来往往的马路,每辆大货车开过,便在门口扬起一片灰尘。工厂距离宝安国际机场不远,每隔两三分钟就有一架飞机低空飞过,不绝于耳的轰隆隆的机鸣声使环境更显嘈杂。

  每天中午与傍晚的下班时间,各持续约一个小时,乐利精密厂的员工就从东门鱼贯而出,到马路对面的小卖部、小餐馆买吃的。此时,各种流动小食摊也一起涌过来,争夺生意。工厂门口热闹起来。工人们说说笑笑,享受着难得的放松时刻。他们的年龄多在二十岁左右。但如果仔细观察,也可以从中发现更为稚嫩的面孔。

  还不满16岁的张羽和他的小伙伴郑新就曾出现在乐利精密厂的这个人群中。张羽生于2003年3月,郑新生于2003年4月。他们都是四川宜宾市叙州区科普职业技术学校(以下简称“宜宾科普职校”)的一年级学生,2018年10月底,他们和其他同学一起被送到乐利精密厂“勤工俭学”,成为工厂流水线上的工人。

  由于天性好玩儿,张羽和郑新经常旷工,他们在做工约一个月后被工厂辞退,春节前夕的2018年12月27日,他们坐车回到宜宾。因为可以在家里过春节,被辞工回家的这个经历反而让他们很开心。按照原计划,他们这批在乐利精密厂“勤工俭学”的学生本要做工满三个月才能离开。除张羽、郑新等少数几人外,他们更多的还在遥远的异乡工厂里工作,这个春节也要远离家人在那里度过。

  B厂里的学生工

  1月10日中午,回到四川宜宾的张羽与郑新请了三个小时的假,和另外一男一女两个同学一起到距离宜宾科普职校不远的金沙江边玩耍。西南小城的冬日天气一贯地阴沉,但回忆起南方艳阳下的“勤工俭学”经历,记忆也并不愉快。

  这一次出外“勤工俭学”,张羽他们离开宜宾去广东的日期是2018年10月29日,两辆大巴拉了宜宾科普职校各年级学生约110名,经约30个小时的长途颠簸到了深圳宝安区。到达深圳宝安后,他们立即被分为两拨,分别送进两个工厂。

  在“勤工俭学”的学生与带队老师的口中,深圳宝安的这两家工厂被称为A厂和B厂,其中A厂是“大厂”,也就是位于宝安区沙井街道的兴英科技(深圳)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兴英科技公司”),B厂是“小厂”,也就是位于宝安区福永街道的乐利精密厂。

  张羽回忆,他和郑新等30多个学生被送进了B厂,这30多个学生年龄都不满16周岁。“B厂规模没有A厂大,环境也不像A厂那么好,A厂要求严格,年龄不到16周岁的进不去。”

  即便是进B厂,也要“查验”身份证。“是老师给我们找的我们学校其他满了16周岁的学生的身份证,复印了后给我们用。”张羽回忆说,“就是找那些长得跟自己有点像的学生的身份证。”

  正是因为冒用了其他学生的身份,张羽和郑新在乐利精密厂也就各自有了另外一个名字,其中张羽叫“陈某万”,陈某万是他们的同班同学,分到了A厂,郑新叫“孙某镖”,孙某镖17岁,虽然不是同班,但与他们同届,孙也被分到了A厂。

  在进B厂之前,根据学校老师的要求,这批不满16周岁的学生都被要求记住自己借用的身份证号码以及所用“假名”,以备查验。

  这30多位学生也就成了乐利精密厂生产流水线上的学生工。张羽回忆,在每条流水线上,都是由老员工带着他们这些学生工做活,“一条线上有七八个人,我们那条线有三个学生,其他都是老员工。”

  张羽具体负责的是汽车刹车线的收尾环节,在他身边,有一台大机器,刹车线从机器里出来后,输送到他这个环节,他的工作就是压一下线,然后放到他旁边的工人那里,旁边的工人负责查验,看是否合格,如果发现不合格的产品,就捡出来放到一个筐内。郑新也是在同样的流水线上工作。

  

在东莞的工厂里,随处可见的学生工。

 

  回忆起在乐利精密厂约一个月的经历,张羽的感受是“很累”,因为做工时间长。张羽回忆:“每天早上7:45开始上班,11:30下班,然后吃个午饭,12:30又要上班,上到下午5:00吃晚饭,晚饭后5:30上班。晚上加班,有时到20:00,有时到21:00。有时还要通宵加班。”

  “很多时候我不想干,就出去玩,我随时请假,每个星期请假一两次,每次都是请一天,有时请不到就旷工。因为请假太多,工作跟不上,他们就不要我了。”张羽说。

  由于每次都和张羽一起请假矿工,郑新也被乐利精密厂开除了。张羽说,宜宾科普职校输送到乐利精密厂的30多个学生,像他们这样后来被开除的,有10多个。“有的被开了后,转到其他小厂继续干活,由老师来安排。”张羽和郑新本来也要被转到其他小厂去,但他们不想再继续待下去,就和另外一个被乐利精密厂开除的学生一起坐车回了宜宾。

  这是张羽和郑新第一次“勤工俭学”的经历。他们都是2018年夏天才进入宜宾科普职校学习,学的都是汽修专业。

  因为学习成绩不好,张羽参加了2018年的中考,没有考上高中,就先到另外一家职校上学,因为科普职校里他的初中同学多,有五六个,都是一起玩得好的,到了2018年9月,他就转学进了科普职校。郑新情况差不多,他也是中途从其他职校转入科普职校,原因也是为了能够和张羽这些熟识的小伙伴在一起。

  转入宜宾科普职校不久,他们就被学校送到广东“勤工俭学”。张羽回忆,在他到科普职校读书之前,初中毕业前夕,宜宾市的几所职业学校到他们中学宣传招生,他就已经知道上这种学校要不断出外“勤工俭学”,“他们说可以带出去实习。”刚进学校没几天,学校就开始发动学生出外“勤工俭学”。

  张羽回忆:“是老师给我们说的,可以选择去,也可以选择不去。学校还给学生发了一张表,内容大概是说学生自愿申请到工厂里去上班,还要经过家长同意。”张羽所在的2018级汽修班共40多个学生,选择出去“勤工俭学”的约30个。

  郑新则回忆,在做这个“选择”时,“如果有哪位同学不想去,老师就会给他‘洗脑’,去做他的工作,比如有些学生家庭经济条件不好,老师就会劝他们去上班,说可以给家里带来一些收入。老师不但给学生这样讲,也会给家长这样讲。”

  在去广东前,学校告知学生们出外“勤工俭学”的待遇:“不加班的话,2000块钱保底。加班按小时计费,每小时13块钱。”

  出于“磨炼一下”的初衷,张羽和郑新都选择了这次出外“勤工俭学”。他们做工约一个月,结果没有拿到一分钱。“中途开除就没有钱拿了。”张羽说。

  一对“龙凤胎”姐弟的经历

  陈小凤、陈小龙是一对双胞胎姐弟,他们的身份证上显示的出生日期是2001年12月14日,这是农历出生日,如果按照公历,他们应该是出生于2002年1月26日。2017年夏,这对姐弟在宜宾安边镇的一所中学初中毕业后入读宜宾科普职校,他们也都被学校送到外地工厂“勤工俭学”。

  陈小凤回忆,初中毕业那年,科普职校的老师到他们中学招生,由于他们姐弟学习成绩不好,未必能考上高中,就一前一后进了科普职校。陈小凤说,她之所以读科普职校,是听招生老师说,到学校学习几个月后就可以去“勤工俭学”,她家经济条件很不好,父母都是在家务农的农民,没有什么文化,难有更多生计。“勤工俭学”能给家里赚一些钱,这对她来说是最直接的诱惑。

  这对姐弟的学费是每人每年2000元。入学时,父母只借到1000元交给学校,“其他没交的,学校说可以从我们勤工俭学的收入里慢慢扣。”

  入学后选专业,弟弟陈小龙选的是汽修,姐姐陈小凤“觉得毕业后当护士挺安逸,”选了护理专业。入学约半个月,“军训后没几天,”他们就被带出去“勤工俭学”了。这次他们去的是广东东莞厚街的一家工厂。

  两辆大巴拉着宜宾科普职校这批出外“勤工俭学”的学生,在路上颠簸了两天,才到达工厂。这是陈家姐弟二人第一次离开家乡出远门。“当时心里很高兴,”陈小凤说。

  陈小凤说,在他们这批学生中,她们姐弟15岁,另外还有不少学生不满16岁, “在我们一个班,就有4个女生不满16岁。”

  出发前,班主任给陈小凤找来一个年满16岁的女生的身份证复印件,她就持这张证件进入东莞工厂里,证件上的名字是“彭某兰”。

  陈小龙还记得,他用的身份证是跟同村一个年满了16岁的男生借的,“找个差不多的就行,复印得很模糊,他们也看不出来。”

  生于2001年8月13日的韩秀梦与陈小凤是同班同学,她还记得第一次出外“勤工俭学”的经历:“那时我还不到16岁,说要借用别人的身份证明,班主任就给我复印了一个户口簿,上面有名字、地址、身份证号码,还让我把这些背下来。”韩秀梦当时用的名字是“于某”。

  陈小凤姐弟所在的工厂是一家手机代工厂。在工厂流水线上,陈小凤负责往手机平板上粘贴摄像头,“我弟弟就在我身边,他负责合壳,把手机的壳合在一起就可以了,然后递给我,我来粘摄像头。”在一个月时间里,她们每天的工作时间约有12个小时。

  2017年8月20日,陈小凤姐弟以及另外一部分同学,被从厚街调往东莞松山湖的一家工厂,又工作了近两个月时间。在那年的教师节,他们这批学生才结束“勤工俭学”回到宜宾。

  在工厂期间,学生们的工资卡由带队老师统一保管,回到学校后,才由学校给学生发放“勤工俭学”三个月的工资。陈小凤回忆:“去之前,老师说每个月的工资有三四千,回来后,扣学费,扣资料费,还要扣在广东的吃住、网络、水电费,三个月,我一共拿到2200元,我弟弟比我少,2000多一点。老师还说,在我们班,我赚得最多。”

  韩秀梦还记得:“第一次打工,去之前,说每个月有三四千的收入,回来后,各种扣除,我三个月拿到的工资是1900多。”

  第一次“勤工俭学”结束两个月后,2017年11月25日,陈小凤姐弟与科普职校的一批学生又被带至广东一家电子工厂“勤工俭学”。陈小凤说,“那次去,本来说是不回来过年的,后来同学们都说想回来过年,就在快要过年的时候回来了。”陈小凤还记得,那次回到宜宾,天气已经很冷了,“我记得大巴开到宜宾,天还没有亮,还是晚上。”

  这次回来后,陈小凤退学了,“工资都是由我弟弟替我领的,这次好像也是2000多。”退学后,陈小凤去四川峨眉山市的一个亲戚经营的工厂工作至今。

  韩秀梦则记得,第二次他们是进的在广东东莞的OPPO厂,这时她已满16岁,就无须再借用别人的身份证明了。韩秀梦回忆,“第一次去,很多没有满16岁的,但是查验身份没那么严格,就都进去了。我们第二次去,就查得严了,就我知道的,被刷下来的不到16岁的女生有五六个,后来被老师带到其他小厂去了。”

  第二次“勤工俭学”,韩秀梦的收入有4000多元,“因为这次比第一次工资高,是站着上班,每天上班10个半小时。”

  与陈小凤一样,第二次“勤工俭学”回来,韩秀梦也离开了宜宾科普职校。韩秀梦说:“我觉得在这个学校学不到东西,一个学期不到,就花了接近5000元的学费,不划算。”2018年5月,韩秀梦跟随家人到浙江打工。

  陈小龙则继续留在宜宾科普职校里,现在他已经是二年级学生了。2018年10月底,他与科普职校的其他学生一起被带到深圳宝安“勤工俭学”,因为年龄已经过了16周岁,这次他进的是A厂,也就是兴英科技公司。这是他第四次出外“勤工俭学”。

  学生工输送利益链

  宜宾科普职校位于宜宾市叙州区柏溪镇上。柏溪镇是原宜宾县县城所在地,2018年7月宜宾县撤县设区,改为了宜宾市的叙州区。柏溪镇现在仍然维持着一座原县城的基本模样,其中标志之一,是在它不大的一个区域范围内,就集中了包括宜宾科普职校在内的共三家私立职校,这三家职校,在宜宾市所有私立职校中,规模最大,最为出名。

  在这三家私立职校中,宜宾科普职校所处地理位置很偏僻,它在柏溪镇北角一个小山头上,边上是一座烈士陵园和殡仪馆。要上到学校所在的小山头,必须走烈士陵园门前的一条石阶路,因为这条窄窄的石阶路过于不起眼,以至于第一次到访该校者几乎都要寻路半天才能找到上去的路。

  

宜宾科普职校校园一角。

 

  沿着石阶路上到科普职校近前,一条红色条幅上写着“专业对接产业,服务地方经济发展,让职业教育亮起来”的宣传语。这是一个规模并不大的学校,只有三座高两层的教学楼,学生宿舍是篮球场旁的两排平房。主教学楼上挂着显眼的红色条幅,上书:“学习技术,练习技能,争当能手,就业有路,升学有望。”

  宜宾科普职校的建校时间已有一二十年了,据该校一位内部人士介绍,这里原是一家教师培训学校,因为发生过一起学生跳楼死亡事件而停办,后来宜宾县有关部门找到在该县开办培训教育比较出名的刘进学,刘以50万元价格接手该校,开办了科普职校。现在科普职校有汽修、计算机、幼师、护理等专业,学生有数百名。

  同在柏溪镇上的另两家私立职校,一家是宜宾三峡机电职业技术学校,一家是宜宾南亚电子职业技术学校(以下简称“宜宾南亚职校”)。三家学校的相距都不远。据宜宾市教育界内部人士介绍,这三家学校的运作模式“一模一样”,教师甚至校长都是互相流动。它们都长期往广东工厂输送学生工,“如果年龄不够,进工厂的身份证都可以在这几个学校学生之间相互借用。”

  从招生,到通过中介往广东工厂输送学生工,宜宾市的这三家私立职校,都已有形成固定且娴熟的“操作模式”,并以各环节构成“秘而不宣”的利益链条。

  利益链的首环是招生。据宜宾市教育界那位内部人士介绍,初中毕业时间是在每年六月份,早在每年的三月底,宜宾市的这三家私立职校的招生人就已经进到“对口初中”宣传招生了。进入的时间如此早,原因有二:一是与本地的公立职校竞争,“这几家私立职校,无论是硬件条件还是软件条件,与公立职校相比都差得很远,他们要提早下手抢生源;”二是私立职校之间也相互竞争,“每年招生都‘打架’,像抢一样。”

  进入“对口初中”后,招生人会找到学校校长或毕业班班主任,班主任会把班上那些成绩差、不想继续升读高中的学生推荐给招生人,并帮忙做这些学生的工作,如果学生答应读职校,招生人还会进入学生家中“家访”,去做通家长工作。

  在这个过程中,初中毕业班班主任会积极推荐并做学生的工作,据宜宾市教育界内部人士透露,这其中有“利益驱使”:学生决定上职校后,招生人会告诉学生以及学生家长要交多少学费,“这些职校是有国家补贴的,所谓学费也没有统一标准,招生人通过‘家访’,了解学生家庭经济情况后来收取学费,有的收2000元/年,有的收3000元/年,这第一年的学费,作为报酬,都要返给初中毕业班班主任。也有招生人之前就与班主任谈好的,比如收学生学费3000元/年或者4000元/年,其中2500元给班主任,剩下的,进了招生人自己的腰包。”

  一位曾经负责招生的宜宾某私立职校的教师介绍,他们在每年的三四月份就进入初中做招生宣传,做宣传时,他们会对学生介绍“在职校既可以读书,又可以出去勤工俭学挣钱”,“那些娃娃通常是不想读高中的,也没见过世面,家长也没什么文化,学生单纯,非常信赖班主任。”做通学生和家长的工作后,他们会预收学费,有的1500,有的500,有的200,就是根据家庭情况来收,好的多收,不好的少收,是要先把这些孩子哄进来。“甚至不收一分钱学费也可以,只要学生愿意进来。”

  “越是穷的地方越容易招生”,这位老师说,“主要是招收的山里面的学生,家徒四壁,很多都是留守儿童,县城里的孩子读这种学校的少之又少。”

  这几个学校每届都能招到三四百名学生,但是学生来了后,因为学校条件差,与预期差距太大,会不断地有人退学,“基本上学生要流失一半。”

  曾是宜宾科普职校2017级学生的韩秀梦就是这样入学的,她回忆说:“当时要初中毕业了,他们来学校招生,班主任通知我们去听,我听了很感兴趣,后来招生老师还去找了家长聊。”进入科普职校读书,韩秀梦的家长先交给招生人1000元学费,“其他的,说是要等我勤工俭学回来扣。”

  在一位曾当过宜宾某私立职校校长的李先生口中,招生环节更像是“买学生”。据李先生介绍,宜宾市各私立职校因为“投入不足”,硬件条件差,竞争非常厉害,也导致招生难,在招生环节,“基本上都是拿钱去买学生,”“各个私立职校都一样,在第一年都不赚钱,甚至还要倒贴。”这些学校的赢利是从招生第二年开始的,“说得难听点,是‘卖学生’,主要是往沿海一带工厂输送学生。”这种情况已经持续了多年,不论是学校,还是用人工厂,都心知肚明。

  每次组织学生出外“勤工俭学”,学校都会安排一到几位“带队老师”来陪同,“带队老师”也会跟这些学生同住在工厂里。一位曾经的“带队老师”说:“第一次出去,娃娃们都高兴得很,因为要出远门挣钱了,还可以看到大海。等他们到了广东,没几天就不会再兴奋了。”

  到广东“勤工俭学”,年龄已满16周岁的学生,会顺利进入条件好的大工厂,而没满16周岁的,则会被安排进入一些招工条件要求不严、环境相对较差的小工厂做工,通常的作法是冒用已年满16周岁的其他学生的身份证明。这种安排一般都很畅顺,据宜宾市教育界内部人士介绍,这是因为,这些私立职校在广东与一些劳务中介公司有着固定合作。

  职校与这些劳务中介之间的合作,也有着秘而不宣的利益分配。据宜宾市教育界内部人士透露:“通常情况下,学校带学生过去,工厂会给中介费用,中介再给学校’管理费’,学校能得到的‘管理费’,一般是每个学生每月1000元或1500元。”

  一位在中部某大城市负责给广东一家大型工厂招工的陈先生透露,他在私立职校招工,“如果你介绍一个学生进去,给你提成100块,给我提成100块,校长也提成100块。有些学校黑得很,都是校长说了算,学生出去打工一分钱也得不到。”

  在广东东莞长期跟VIVO、OPPO厂合作的一位劳务中介从业人员则透露,每进一个学生,可以给学校管理费每人每小时2-5元,“如果按小时工来算,可以给学校的是每人每小时18元,这18元中,学校给学生的,是每人每小时11-14元,学校可以从每人每小时中得4-7元。”

  而对于年龄不满16周岁的学生,他表示,他们可以“尽量协调安排”。“只要人数基数不是太大,学生个子看起来不太矮小,都可以。”。

  职校输送学生工已持续多年

  陈进已经两次作为“带队老师”陪同学生到广东东莞“勤工俭学”了,他是宜宾一家私立职校的教师。“带队老师”的职责“是要在生活上照顾学生,也要负责学生的安全”。

  第一次是在2016年下半年,当时已经有40多个学生在东莞“勤工俭学”了。那次去,他带去了4名学生,其中有3人进入步步高工厂,另一个学生因手上有疤,步步高没要,他就去找了劳务中介公司,由中介安排进了其他工厂。

  东莞的这家劳务中介公司与陈进所在的私立职校有着固定的合作关系,这家中介公司里一名员工就是陈进所在职校毕业的。

  第二次是在2017年夏天,他带了98名学生乘坐两辆大巴车到东莞。这批学生这次主要是进的华贝厂,去东莞前就已经由中介公司联系好。

  这次到东莞带队,陈进才知道他们学校出来“勤工俭学”的学生中原来还有一些年龄尚不足16岁,这些年龄不到16岁的学生进不了华贝厂,他们在来东莞前,已经根据学校的安排借好了户口簿,“他们只有十四五岁,就借了十六七岁的孩子的户口簿来复印,学校还让他们记住自己在工厂的假名,叮嘱他们如果有人问,千万不要说错了。”在中介公司的介绍之下,这些不到16周岁的学生,顺利进入东莞长安一家名叫天尊狮的小工厂。

  带队间,陈进和学生们同住在华贝厂的宿舍里,他没有去过天尊狮小厂,但是他知道学生们在小厂做得很累,“要做工10多个小时。”有时,在小厂做工的学生还会给他打电话,“他们说,老师,我不想做了,你给我换个岗位吧。”陈进虽然觉得学生很可怜,但他也无能为力。

  第二次出来带队,陈进待的时间也不长,原本要待满3个月的,但是只待了20多天他就回了宜宾,之后他再也没有出来带队,他说目睹学生在东莞工厂里的情景,“就像包身工一样,”让他受不了,他感到“心痛”。

  私立职校往广东输送学生工不是个别现象,未成年学生被送去工厂也不是个别。界面新闻获得的一份宜宾市某私立职校2017级学生“勤工俭学”统计表格显示,1班16岁以上8人,16岁以下9人;2班未满16周岁5人;4班16岁以上8人,16岁以下5人;5班16岁以上10人,未满16周岁5人。未满16周岁的,还特别填写了“借用人姓名”、“借用人身份证号”等信息。

  

东莞天尊狮公司车间一角。

 

  生于2002年1月24日的郑某燕的名字在这份名单上,她是1班学生。郑某燕说,她是在2017年夏入学的。入学不久,就开始被学校带到东莞一家电子工厂“勤工俭学”,做工三个月。入厂时,因为年龄不够,就使用了别人的假身份证件,她还记得她当时在工厂里的名字是“陈某”。

  生于2002年1月30日的陈某云与郑某燕是同班学生,她记得入学后,先是经过两周军训,之后就去了东莞“勤工俭学”。因为当时年龄未满16周岁,就进一家小厂做工,“小厂没有那么严格”,她记得当时进到那家小厂的未满16周岁的学生“有10多个”。

  宜宾私立职校往广东沿海输送学生工的状况已持续多年。检索公开资料可见,早在2013年10月,四川媒体就曾报道过一起发生在宜宾南亚职校的事件:2012年初,一个未满15周岁的姓罗的男生在该校学习3个月后,带着一张由中介机构提供的虚假户籍证明,被派往广东实习,3个月后,该生回到宜宾老家,但是性情大变,不再开口说话,整夜静坐发呆,被医院确诊为精神分裂症。

  当年经历过南亚职校这一事件的一位当事人告诉界面新闻,当时向公安机关报了案,中介机构提供虚假户籍证明这件事不了了之,“听说当时学校给学生赔了钱。”

  宜宾南亚职校至今仍在正常经营。它的校舍非常简陋,原址是宜宾县党校所在地,现在则和叙州区老年大学同用一栋主教学楼。据该校一位内部人士介绍,学校目前有学生200多名,有计算机、汽修、酒店、高铁等专业。

  南亚职校校长刘惠在电话中说,由于事过很多年,她已经不太记得当年发生的事情了,但是,“这个事情肯定是处理好了的。”她还说现在该校的学生“一般都不用”再出外“勤工俭学”了。

  但是,目前在南亚职校就读的多位学生称,该校输送学生工的情况持续至今。一位只有15岁的该校一年级女生说,她的很多同学都在春节前出外“勤工俭学”了,其中就有像她这样还不到16岁的学生。因为母亲的反对,她才没有跟同学们一起出去“勤工俭学”。

  “如果我想去的话,也是可以去的。”她说。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工厂

  宜宾科普职校2018级还不满16周岁的张羽和郑新曾经“勤工俭学”过的乐利精密厂,位于深圳宝安福永街道上。这是台资企业乐荣工业股份有限公司在中国大陆开办的工厂之一。公开资料显示,乐利精密厂生产的产品有各类电线电缆、连接器、电话机、汽车线等。据该厂工人介绍,目前该厂有四五千名工人。

  这间工厂所使用的学生工,不止是来自宜宾科普职校。界面记者了解到,在厂内做工的学生工还来自湖南、江西、贵州、广西等多地的职校。

  该厂一位来自广西百色的工人说,厂内有无数条生产线,每条线上都安排有学生工,他所在的生产线共有十三四人,其中学生工有四五个,而这几个学生工,就来自四川宜宾。工人是按时计酬的,学生工要比他们这些老员工每小时少三四元。“做十个钟,就少得三四十块钱,一个月他们得少多少?”

  “大的也就十七岁,小的十五六岁。”他觉得学生工们“很可怜”。2018年夏天,他刚进入这家工厂时,亲眼看到一个学生工晕倒在生产线上:“定的那些产量,小孩儿肯定承受不了,对他们来说,劳动强度太大。”

  据这位老工人介绍,使用学生工的情况在珠三角很普遍,这几年更普遍,“因为这几年,社会上的工人不好找。”

  一位曾经负责带队的宜宾某职校的教师说:“无论是中介,还是学校,才不管学生的年龄到不到16岁,因为每送进工厂一个学生,他们都有钱赚。”

  很多未满16周岁的学生工多被安排进入了一些“小厂”,比如前文提到的“天尊狮”。 “天尊狮”是一家电子厂,全称为东莞市天尊狮电子科技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天尊狮公司”),位于东莞长安镇厦边社区上兴路上。这是一家约有200名工人的小工厂,与另一家规模相对稍大的工厂一起合租了一栋厂房,另一间工厂使用了这栋厂房的一层和二层,天尊狮公司则租用了第三层。

  根据天尊狮公司门口招聘栏里的介绍,这家公司成立于2014年11月,专业生产电子产品及手机外壳、POS机组装等电子产品。它标注的“招聘要求”明确:16-35周岁,身体健康,体检合格,无纹身,无色盲,无染发,无传染性疾病及慢性病等。

  记者在天尊狮公司内部了解到,这家公司目前仍在使用学生工,其中至少有来自四川凉山一家职校的学生40多人以及来自湖南某职校的学生约80人。一位来自湖南的学生说,在这家工厂,学生工约占工人总人数的1/3。界面记者在天尊狮公司车间里看到,坐在流水线上埋头做工的,很多都是有着稚嫩的学生面孔。

  对于使用学生工,在东莞经营着一家小型电子厂并熟稔当地情况的杨先生说,“这其中,什么企业都有,大企业更多,大企业会和中介公司签订合同,固定配送。”

  他进一步介绍,这些大厂和中介配合得很好,以临时工的方式招学生工,可以避免很多成本,“首先是淡旺季的成本,到淡季,可以把工人退回给中介公司,中介公司看哪个厂需要人,再配送到那个厂去,这样就是一种循环状态,可以使工厂避免养一批闲人。”

  另外,因为是临时工,还可以减少社保等成本,“这部分,一个人每个月可以节省约1500元左右。”

  而对于一些工厂使用未成年学生的情况,他说:“一般正规一点的工厂,都不敢这么直接地去使用童工,因为抓住罚款会很厉害,那些使用童工的工厂,或者是招工环节把控不严,或者是小老板法律意识不强。”

  曾在东莞天尊狮公司“勤工俭学”的宜宾科普学校的学生姜奇(当时未满16岁)意识到,学校和工厂通过所谓的“勤工俭学”已经形成了固定的利益链。 刚被乐利精密厂开除的张羽说:“我们出去‘勤工俭学’,不过是给学校赚钱,学校能从我们这些学生身上赚取利益。”

  “我不想再出去‘勤工俭学’了。”张羽说。

  (文中张羽、郑新、陈小凤、陈小龙、韩秀梦、陈进、姜奇等皆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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