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是对孟加拉国服装工人团结组织负责人塔丝丽玛·阿赫特的访谈。塔·阿认为，性别、殖民主义和服装工人的被迫从属这三大问题相互关联，又进一步加深彼此，导致了服装行业对工人的剥削。目前主要的劳工斗争还是通过法律和文化斗争，在工会之外的街头上进行的。NGO只是装点门面。文章不代表本号观点，供参考。
采访者：康友斌（音）
采访对象：塔丝丽玛·阿赫特（Taslima Akhter）
翻译：阿洛伊
孟加拉达卡萨瓦尔，18 岁失踪工人丽娜的母亲仍在路障前等待她失踪的女儿。路障另一侧满是倒塌的残骸。该照片由塔丝丽玛·阿赫特摄于2013 年7月24日。
原编者按：2023年4月24日是拉纳广场（Rana Plaza）倒塌十周年纪念日，当时有一千多名孟加拉服装工人丧生。（译注：2013年4月24日，孟加拉国一栋名为拉纳的购物中心大厦发生坍塌事故，造成1138人遇难，2000多人受伤，被认为是服装业史上最重大的事故。事故原因主要为楼内业主违章扩建楼层，且内部制衣厂长期无视风险警告并继续生产。）
孟加拉国是世界上平均工资最低的国家之一，也是成衣（RMG）的主要出口国，这场致命灾难自此就把孟加拉与死去的工人、成堆的织物和水泥瓦砾联系在一起。这场历史上第二致命的工业灾难促使全世界对全球服装业的致命外部效应进行反思。
在这次对话中，研究拉纳广场倒塌事件后跨国劳工倡导活动的研究员康友斌与塔丝丽玛·阿赫特（Taslima Akhter）进行了交谈。
作为劳工活动家和摄影师，塔丝丽玛·阿赫特是孟加拉国在劳工和性别正义领域工作的最广为人知的人物之一，包括她领导的孟加拉国服装工人团结组织（BGWS）。
凭借数十年的组织经验和对服装行业现状和过去的敏锐洞察力，对话双方探讨了组织、行动主义、艺术、性别、自治、机构和团结等主题。它提醒我们孟加拉的激进组织有着丰富的立场和多样的传统。基层的活动人士对保障服装工人生活有最切身的利益和最直接的感受。
（一）
康友斌（以下简称康）：几年前，我在达卡的一个关于快时尚和拉纳广场的纪录片发布会上见到过您，我们详细聊过您的组织工作。能告诉我们您在孟加拉服装工人团结工会（BGS）中的领导地位，以及您在成衣行业所做的工作吗？
塔丝丽玛·阿赫特（以下简称塔·阿）：我是孟加拉服装工人团结工会（以下简称BGWS）的主席。在孟加拉国，400万工人从早到晚不知疲倦地工作，为我们国家的经济和全球供应链做出巨大贡献。占劳动力总数60%的年轻女工每天都在激励着我。自2008年以来，我一直在与BGWS一起为工人权利而奔走，主要是关注工资、工作条件、工会组织和防止骚扰。
目前，每月8000塔卡（约74美元）的最低工资总额不足以让工人维持合适的生活水平。我们要求将最低工资提高到25000塔卡（约235美元），并正在组织一个统一的运动来实现这一目标。我们认为，政府、企业和买方都有责任改善工人的生活条件。因此，我们正在对本地和国际上的利益相关者施加压力并进行谈判，以确保维护工人的权利。这包括组织抗议、罢工和争取工资、安全和工会权利的斗争，这些对公平公正的工作条件至关重要。
我现在的首要任务是促成一个致力于维护工人利益的集体领导。我们已经看穿了企业和政府为我们设下的圈套，即创建黄色工会（原注：即腐败的公司工会）并剥夺工人领袖的力量。因此，我们需要一群领导人来领导一个团结的、只为工人的工人运动。为了实现这一目标，我们经常进行示威和抗议，并定期组织学习会、讨论和研讨会，探讨法律权利、工作条件、历史和工人运动理论。我对未来的工人也很感兴趣，我们还在学校和其他活动中与服装工人的子女们并肩作战。
我们致力于保护孟加拉工人运动的历史，这在主流历史教育中经常被忽略。我们相信草根知识的创造对于变革至关重要，并通过写作、海报、传单和书籍来宣传我们的发现。我们的一些作品，如我们关于拉纳广场的著作已经被翻译成了英文，并在网上公开发布。我总是尽最大努力去成为争取工人权利的斗争中的一颗螺丝钉，也期待在未来中仍能取得进展。
今年，我们的重点呼吁口号是:“全世界的工人团结起来、并在全球范围内悼念拉纳广场事件中的遇难者。铭记死者之后再为生者而战，确保25000塔卡（215美元）的工资、确保对凶手实行最严厉惩罚。”我们还认为，劳动节和每年3月8日的国际妇女节也应该在全球范围内庆祝。将拉纳广场周年纪念定为全球纪念日，我们便可以与国际盟友、同情者和其他工人组织之间实现团结。
（二）
康：您刚刚告诉了我您的学生积极分子背景让您参与了劳工组织。能否告诉我们更多这种转变的具体含义，以及孟加拉学生运动与劳工运动之间的关系？
塔·阿：从1994年到2007年，我当时积极地参与到左倾学生的政治活动。在达卡大学硕士和博士毕业后，我在一个女权组织工作，并为流动女工争取权利。我们认为妇女问题不仅仅是中产阶级的问题，妇女权利当然还包括基层组织中的工人阶级妇女。虽然一开始我还在犹豫是否加入制衣工人组织，但最终我还是在2008年和几个学生活动家一起成立了一个工人权利组织。我们的目标是让男性和女性工人一同工作。
工人阶级运动的道路比学生政治运动要更具挑战性。尽管如此，我从我的经历中了解到中产阶级扮演着一个重要的角色，即与工人阶级合作，从而为社会带来变革。马克西姆·高尔基（Maxim Gorky）的《母亲》（Mother）深刻地影响了我的政治活动，我相信，民主的转型需要中产阶级与广大工人阶级保持一致。作为一名学生活动家，我曾是孟加拉国查特拉联合会的成员，并最终成为联合会的主席。我一直相信要与工人阶级接触，这也促使我参加了2006年的工资运动，在一所工人夜校做志愿者，并向工人运动及其领导人学习，比如穆什雷法·米舒（译注：即孟加拉工会会员和政治活动家Moshref Mishu，此人曾是学生领袖，现任服装工人团结论坛主席和孟加拉国民主革命党秘书长，曾多次参与和领导抗议运动并一度被捕）。
2008年，我们成立了关注工人权益的组织BGWS。我也重新在帕沙拉南亚媒体学院（译注：原名Pathshala South Asian Media Institute，由孟加拉国摄影师、作家和活动家Shahidul Alam于1998年创立，与达卡大学及一些欧美大学均建立了合作联系。该校常有学生凭借个人作品参与社会运动并取得多项国际奖项，并因此收到过死亡威胁）学习摄影。期间，我选择去记录服装工人的生活。我坚信他们的运动对我们国家来说至关重要，为国家赚取80%以上对外出口收入的工人们的斗争应该引起每个公民的关注。制衣工人的问题与民主转型、政治、公民权利和性别问题交织在一起。对我来说，这既是政治上的，也是个人的。
在劳工运动中，我们经常看到学生在毕业之后便迫不及待地要求加入工人运动。例如，在拉纳广场的救援任务中，我与孟加拉国查特拉联合会的一群学生及其他年轻学生们一起，与当地居民、消防员、工人、军人等一同用了17天的时间从废墟中营救工人。然而，由于恐怖的政治环境和民主的缺位，新一代学生对政治或工人运动并不感兴趣。尽管如此，我还是一直希望来自中产阶级和工人阶级的学生能够为我们的国家和工人而战。
（三）
康：学生抗议在民主和劳工斗争中确实非常有影响力。您还提到了您在帕沙拉南亚媒体学院的时光，并在那里丰富了您的摄影实践。许多活动人士都在建议我与您会面时提到了您所拍摄的照片。群众在拉纳广场的废墟中被捕，从而引起了全世界许多人的注意。您能再告诉我们一些您的摄影实践，以及它与您的组织工作有什么关系吗？
塔·阿：摄影艺术对我的实践行动至关重要（塔·阿个人的具体摄影作品详见其个人网站https://www.taslimaakhter.com/）。对于任何摄影师、记者或普通人来说，都不存在无关或中立的立场。我们选择去拍摄什么有时候是基于市场或西方的想法，而不是出于我们本身或人民的利益。作为摄影师，我们应该反思摄影和摄影师在我们社会中的作用以及与我们活动的关联。摄影在保存历史方面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我从帕沙拉学院那里学会了如何让摄影成为实践行动的工具，并从此用它来捕捉关键时刻。
我最震撼的照片之一（详见https://www.worldpressphoto.org/collection/photo-contest/2014/taslima-akhter/1）是废墟下一对夫妇的尸体。这张照片引起了全世界观众的注意，两名工人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站在一起，试图拯救对方。这张照片揭露了服装工人在危险的环境中工作，而工厂、政府和买家只是把他们当作赚钱的工具而非人类或公民的残酷事实。
内有五家服装厂的拉纳广场大楼倒塌第二天里，遇难者倒在废墟中。
这张照片在本地和全球社区中引发了一股全社会的情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团结和紧密地为工人服务。摄影在推动变革方面可以发挥出至关重要的作用。与电影、绘画和许多其他艺术媒体一样，摄影也有自己的语言和传播方式。摄影师不应仅仅依靠摄影谋生，而应努力通过这一媒介发出自己的声音，表达自己的观点，传递自己的思想。相机只是一种工具，但背后的摄影师却是有思想、有感情的，是可以创作出代表他们自己思想的照片，而通过这些照片，人们可以主动地改变现状。
（四）
康：关于劳工政治问题，我们都知道BGWS是一个从事重要工作的大型组织。然而，根据孟加拉国劳动法，它还并没有被正式承认为谈判代理人，而更像是该行业许多“危险分子”工人的普通联合工会。我们还想聊一聊这与BGWS的政治倾向和承诺有何关系。请告诉我们更多有关这方面的情况。
塔·阿：根据我们的国家宪法，无论我们是否注册，我们都有权建立组织来表达我们的集体声音并保护我们的利益。组织是我们的宪法权利。
在孟加拉，真正起作用的工会越来越少。主要的劳工斗争还是通过法律和文化斗争，在工会之外的街头上进行的。虽然有许多活跃的劳工组织，但他们很难注册成为工会。尽管如此，工人们加入工会不仅仅是出于个人需求，更是因为他们希望能有尊严地站起来。近年来，他们积极参与到了工资斗争、遇难工人抗议以及疫情期间活动。而他们为公平劳工实践而进行的斗争仍在继续。
我们国家的工会权利是有限的，工会成立看起来比纸面上要复杂得多。工会成立权往往取决于具体政治过程，而要想要登记工会就必须先成为国家—企业—买方集团眼中的“模范”。尽管一些工厂在拉纳广场惨案发生后允许成立工会，但大多数工会还只是纸面上的存在。
工会争取实现民主和实效在工人眼中早已是一个公开的秘密。历史一再表明，为镇压运动而形成的网络会以各种方式抓捕工人，让他们插翅难逃。这些集团会培养自己的“掌中”、“受贿”或“豢养”领袖，他们收取佣金和分红、节日奖金、手机和其他礼物，以确保瓦解各类运动。服务于企业的警察和各家侦探部门也试图让工人时刻生活在恐惧之中。
与此同时，那些非政府组织（NGO）为组织者和领导者提供了关于美好生活的培训项目，包括昂贵场地、餐饮、礼金和在国内外豪华酒店举办的研讨会。即使教授、知识分子和研究人员歌颂一下企业家们，他们也会得到资金和礼物，连记者也能得到奖励。这一切都塑造了舆论，并在国家机器镇压和恐吓手段的支撑下得到维持。
然而，在要求、赢得和申明权利的过程中，街头运动的力量往往起着决定性的作用。劳工政治的领域确实很复杂，但我们正在努力构建一个致力于促进工人利益和避免陷入企业和政府所设陷阱的集体领导。这正是劳工政治的复杂之处。
（五）
康：拉纳广场倒塌已经过去了10年。有什么发生改变了吗？您还看到服装行业有什么改善吗？
塔·阿：2013年确实是劳工运动历史上的一个重要转折点，因为那一年发生了拉纳广场惨案，造成1175多人丧生。这一事件暴露出了“孟加拉制造”标签背后的残酷现实，让全世界关注孟加拉服装工人的工作条件。
此后发生了一些变化，例如《孟加拉国消防和建筑安全协议》[1]的达成（以下简称“《协议》”，具体内容见文末注释）和孟加拉国工人安全联盟[2]的成立（以下简称“联盟”， 具体内容见文末注释）、工厂建筑结构和工作环境的改善，以及“绿色工厂”的出现。然而，服装业已成为企业家们价值达1000亿美元的产业，而拉纳广场惨案的罪魁祸首却尚未被绳之以法。在大楼倒塌中幸存下来的工人，即使十年后，仍然遭受着身心创伤。
此外，空有其名的工会和各路有关委员会的数量却在不断增加，也引发了人们对其有效性和工人工资不足的质疑。要求提高最低工资以满足日常需求的诉求被忽视，工人仍然需要依据《劳动法》获得适当补偿。拉纳广场惨案的肇事者尚未受到惩罚，这引发了一个问题：变革或发展是为了谁——工人还是工厂主？
尽管自拉纳广场灾难发生以来服装行业取得了一些进步，但仍有许多工作需要落实，以保障工人的最低工资、公平的工作条件和公正的报酬。重点必须放在确保发展惠及工人而不仅仅是工厂主。
（六）
康：劳工政策的制定者和学者们对《协议》非常感兴趣，因为它是拉纳广场惨案事发后出台的一项重要法规。您能告诉我该协议对您在该行业的组织工作有何影响吗？
塔·阿：2013 年发生拉纳广场惨案后，《协议》和联盟制定了确保供应链内责任的措施。然而，孟加拉政府还未能采取足够的措施保护工厂工人。这种不作为引发了人们对政府致力于维护经济独立自主的担忧。
虽然《协议》和联盟在解决作为全球供应链一部分的服装行业安全问题上发挥了重要作用，但还必须建立一个由本国专家组成的全国委员会，以确保我们国家实力的发展。
（七）
康：广义上来说，您最关心服装行业工人的是哪一点？他们遭受剥削的原因又是什么？
塔·阿：服装行业工人面临的最大问题包括工作条件差、工资低、性别歧视、言论自由受限以及缺乏劳工权利。这些问题不仅影响服装工人的福祉，还影响经济和社会的进步。
性别、殖民主义和服装工人的被迫从属这三大问题相互关联，又进一步加深彼此，导致了服装行业对工人的剥削。这种剥削源自全球资本主义，它优先考虑利润而不是工人的利益。我们必须倡导工人的权利、公平的工资和安全的工作条件，以建立一个更加公平公正的制度，将人的尊严置于企业的利润之上。
（八）
康：对于我们这些国际读者，他们既是关心此事的个人，又是研究者和消费者，您认为他们可以做些什么来保证参与全球服装供应链生产过程中的人们不会白白牺牲？
塔·阿：在拉纳广场惨案发生后，全球消费者、相关人士、政治和文化活动家、研究人员和倡导者都在解决全球服装供应链工人安全和福利问题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让品牌方承担责任、支持公平贸易和与倡导团体合作都可以是消费者能够采取行动的有效方式。
同样，研究者们可以通过分析对工人的影响并强调公司可以改良的方式来做出贡献。文化和政治活动家们也可以提高人们对与工人生活条件相关问题的认识。最后，国际读者们还可以支持为工人权利而战的草根组织。我们的共同责任是要求担责并促进公平和道德的工资及劳动实践，以避免全球服装供应链中的工作场所死亡事件。
[1] 《孟加拉国消防和建筑安全协议》（简称《协议》）于 2013 年 5 月 15 日签署，是全球品牌和零售商与工会之间签署的一项为期五年的独立、具有法律约束力的协议，旨在打造安全健康的孟加拉国成衣（RMG）行业。该协议是在拉纳广场大楼倒塌后便立刻被制定的。具体条目请参阅：https://www.business-humanrights.org/en/latest-news/the-accord-on-fire-and-building-safety-in-bangladesh/
[2] 在拉纳广场倒塌事件发生后，北美买家和零售商成立了一个联盟，并实施了一项为期五年的计划，为孟加拉国成衣行业的监督、培训和工人赋权计划设定了时间表和问责制度。2018 年，孟加拉国工人安全联盟在完成预定目标后宣布结束其在孟加拉国的存在。详细内容请参阅：https://www.business-humanrights.org/en/latest-news/bangladesh-alliance-for-bangladesh-workers-safety-announces-end-of-its-tenure/
原文链接：https://labourreview.org/activism-photography/
原标题：行动主义、摄影与工人集体领导：与塔丝丽玛·阿赫特的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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