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一周,燃烧着的巴尔的摩在以一种独特的方式庆祝美国废奴150周年。1865年,美国结束了历时4年的内战,并从法律上正式废除了奴隶制。但在这片土地上,黑人从未有过安全感。在南北战争前,他们是合法的奴隶,并无自由可言;而战争结束后,他们仍被歧视、被隔离、被屠杀,因为一部分白人认为他们不配享有自由。在林肯签署《解放奴隶宣言》100年后,马丁·路德·金依旧认为黑人“蜷缩在美国社会的角落里”,而在《我有一个梦想》发表50年以后,美国第一位黑人总统奥巴马仍然不得不承认:整个国家都应当对巴尔的摩骚乱进行反思,人们必须看到非裔美国人社区总体上存在的贫困、教育以及失业等问题。
25岁的黑人青年弗雷迪·格雷被带入警车,45分钟后离开警车时,脊椎已经受到严重创伤。他在一周后去世。这是巴尔的摩暴乱的直接原因。但黑人暴乱的背后是什么?是对警察的抗议,对种族歧视的愤怒,还是对这个“自由国度”深深的失望?因为这样的事例已经数不胜数,从1865年到2015年,美国的自由之路上,浸染着黑人的鲜血。
美国的种族问题可以追溯到16世纪,当时欧洲殖民者将第一批非洲黑人运入了美洲。南北战争结束了奴隶制,却强化了种族隔离。直到上世纪中期,罗莎·帕克斯(观察者网注:她因为拒绝在公车上给白人让座而入狱,引发了长达381天的黑人抵制公车运动,她也因此被称为“现代民权运动之母”)和马丁·路德·金还在为反对种族歧视、争取权利平等而奋斗。如今聚集在巴尔的摩的抗议者,为的仍然是同一个目的。
耶鲁大学美国史教授大卫·布莱特认为,南北战争的胜利至多是军事上的。实际上,世世代代的美国人都未能理解到内战的实质。内战结束了,历史却未因此改写,美国始终没能实现“众人面前人人平等”。从这个意义出发,美国内战并未结束,还仍然有输掉的可能。】
150年前,南方军队在阿波马托克斯(观察者网注:位于弗吉尼亚州中部)投降,美国内战就此结束。然而引发战争的那些关键因素仍困扰着这个国家,美国从未真正走出过内战的阴影。在阿波马托克斯的那个春日上午,美国人没能解决导致内战的重大问题,在这个意义上,内战不但没有结束,还仍然有输掉的可能。
“上帝面前人人平等,这句口号并不难说。”1956年民权运动席卷美国之际,詹姆斯·鲍德温如此写道,“难的是众人面前人人平等。”哲学与神学意义上宣称的人类平等已经年深日久,但真正为天赋人权、为司法平等权和机会均等权而展开的斗争则要晚近许多。再者,平等这一意义重大、神圣合法的要求并不作为一个目的地、一方永无乡而存在,它是一段漫长、艰辛的人类奋斗史。简言之,平等随历史变迁而发展,永远被个人主义、利己主义、物质主义和各类“自由”主义的信风推动着前行。
在谈到平等这一话题时,美国人常常以托马斯·杰斐逊那句名言(观察者网注:即“我们认为下述真理是不言而喻的:人人生而平等,造物主赋予他们若干不可让与的权利,其中包括生存权、自由权和追求幸福的权利。”)起头,它也是《独立宣言》的四个首要原则之一。美国人喜欢在理念上争先。然而,美国独立80多年以后,亚伯拉罕·林肯却让我们看到,这个打败了君主制而成立的国家不得不开始第二场反抗自身的革命:惟其如此,才能决定“平等”这一“命题”能否在共和政体的土壤中茁壮成长。而这第二场革命——南北战争——是如此血腥和惨烈,导致了一个“如此根本与骇人的结果”(林肯语),以至于从此以后所有美国人(不论背景如何)都巴望自己能够声明,或至少是感觉到,美国社会中最深层的矛盾已经被战争解决了。美国人也许会青睐史诗般的内战往事,但对导致内战的那些可怕的原因,以及内战造成的噩梦般的后果,却往往缄口不言。他们宁可让其尘封于历史当中。
随年月逝去,内战变为文化记忆中一个浪漫而感伤的伟大主题。对交战双方的老兵来说,达成这种和解需要的不单是时间,还有外在社会对他们、对战争记忆所施加的政治要求。内战结束后,美国人面临着一个重大的、几乎是天方夜谭式的挑战:即同时实现治愈与公正这两个南辕北辙的目标。如果说许多家庭最终忘却了战争的创伤,那也必定要经历好几个世代。与此同时,所有人都在质疑是否有可能实现公正。因为同那些在军事、经济和精神上都被击垮的南方白人比较,“公正”这一命题的意义对于那些被解放的人(观察者网注:指南方种植园的黑人奴隶)及其后代来说,是大不相同的。更何况,美国是个偶尔会让外国人大吃一惊的国家——内战的大部分元素(其意义、遗产,以及政策寓意)到头来被战败者所操控解读,现实为讽刺所撕裂,并在这个国家持久的种族歧视驱策下前进。
到1900年,黑人隔离政策已经在整个南方扎稳了根基,根源就在于整个国家不愿承认内战的遗嘱并未得到执行、黑人仍未获得解放这一事实。美国在处理种族关系上的灾难性失败,大部分都可归因于此。19世纪60年代晚期美国联邦政府颁布了重建政策,其中心内容就是允许黑人参与南方政治生活,但这一史无前例的变革引发了激烈抗议;70年代南方各州开展了如火如荼的反革命活动,种族平等这一愿景终于化为泡影。坎里克·方纳(观察者网注: 方纳是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德威特·克林顿历史学讲座教授,其研究领域包括美国内战史、重建史、非裔美国人史等,是当代美国最有影响力的历史学家之一。代表作《美国自由的故事》。)在用当代视角分析此时期的革命与反革命时,称它们为“在种族多元的民主政体下施行的一场大规模试验,为美国和19世纪所有废除奴隶制的国家开了先河。”从本质上看,政治术语和劳资关系中的重建时期大半是内战的延续,所以直到现在,内战的意义与后果仍是隐晦不明的。
南方军队在阿波马托克斯投降
真刀真枪的战斗的确在1865年春天结束了,四年的战争对环境和社会生活而言都是一场灾难。在军事上,美国毫无疑问取得了胜利——南方军队向北方军队的四次投降正式宣告了内战的结束(观察者网注:第一次也是最著名的一次是1865年4月12日南方军领袖罗伯特·李将军在阿波马托克斯向北方军队交出2.1万的兵力。在接下去的一个半月里还有三次投降:4月26日在北卡罗莱纳州;5月4日在亚拉巴马州;5月26日在阿肯色州)。
但困难重重、冲突不断的战后年月正被这些看来干净利落的决定性投降掩去了真面目。内战结束了,其激烈而持久的余波却没有平息,一直延续到现在。——当中最显著的要数种族平等与联邦主义这两大问题,它们似乎成为了永恒的挑战,折射出美国政治史、宪法史及社会史的许多层面。
“联邦”(观察者网注:指北方的美利坚合众国)取得了胜利,对北方人而言,它是一面用自由和民主铸成的盾牌,对抗着寡头统治与贵族统治。浴血的“联邦”已改头换面,并重塑了后世的记忆。事实上,独立战争(18世纪晚期)后成立的那个美利坚合众国已经被摧毁了;400万奴隶的解放与第十三、十四、十五项修正案的通过(观察者网注:林肯在1863年发布《解放奴隶宣言》,但实际上得到解放的只有5万黑奴。第十三、十四、十五三项修正案主要涉及战后社会秩序及重建,因此又被称为“重建修正案”,其中第十三修正案的主旨是全面废除奴隶制及强制劳役)轰轰烈烈地催生了第二个全新的美利坚合众国。这些修正案永久性地结束了合法奴隶制,认可了与生俱来的公民权,并确立了“平等的法律保护”原则,还使男性黑人公民得到了投票权——从本质上看,这是对美国宪法的一次改写。
以纯粹的人类损失来计,内战中北方与南方、黑人与白人的死亡人数织就了一幅厚重的柩衣,世世代代缠裹着美国社会与文化。在一份沿用了一个半世纪的官方统计表里,内战死亡人数大约是62万;而在近期一些惹人注目的研究报告上,内战中死去的战士可能有75万那么多,其中大部分是染疾而亡。大约有120万人负伤,包括3-4万来自北方的被截肢者(在南方并不能找出相应的数量),而直到19世纪晚期,这个幸存的群体还在生命线与贫困线上挣扎。并没有一个关于平民死亡人数的合理统计,也没有数据表明有多少黑人奴隶在争取解放时丢掉了性命。如今的研究显示,在当时投奔北方军队控制下的“违禁品营地”(观察者网注:内战时称那些从南方奴隶主手里逃脱的奴隶作战争违禁品,这些人住在北方军营地附近,为军队干活,并接受军队的资助和教育)的奴隶中,有四分之一的人死在了路途上。单单从军队的人均死亡数出发,如果内战发生在当今的美国,有着10倍于当时的人口基数,那么牺牲的将士人数就会是750万。大多数美国人会觉得这个数字难以置信,但19世纪60年代时,他们的先辈面对的就是这样一种情形。每当美国人试图去了解什么是巨大的损失与痛苦时,比如说,世界大战,大萧条,9·11,他们就回溯到内战年代。
也有无数战士存活下来,他们在南方与北方组织起大型的退伍军人团体。尽管在公众眼里,退伍军人是爱国精神、传统价值和正直的化身,他们中的许多人同样要承受战争疮疤带来的剧痛。有一些退伍军人医院和“退伍军人之家”这样的组织,却根本没有对外开放;同样的,现今众所周知的创伤后压力症候群在当时也罕有人知。内战结束后,酗酒、失业、精神失常和自杀是退伍军人不得不承受的慢性折磨,直到近几年,这些问题才进入学者的视野。对许多幸存的老兵来说,内战的痛楚实实在在是“无止尽”的。
林肯与《解放黑奴宣言》
1865年到1877年是内战后的重建年代。林肯在战争结束前就制定了一个重建计划,其中提到了黑人选举权。因为极度忧惧战争会复发,林肯对南方诸州极尽宽容,这就引起了“激进分子”的强烈反对。这些党内外的“激进分子”对如何重建美国有着不同的构想,最重要的一点在于,他们认为应当给予黑人更多的政治权利。
重建年代同样留下了一笔血腥的遗产。1866年,孟菲斯市(观察者网注:在美国田纳西州)和新奥尔良市发生了对黑人的大屠杀,许多自由黑人聚居的社区被毁。反革命的浪潮渐渐高涨,尤其是在1868-1871年和1875-1877年这两个时期,恐怖组织三K党和其仿效者开始进行“复仇”。从本质上看,所有的暴力都源自对种族平等、权利、土地以及自由的不同看法。这些心怀愤恨的南方人对黑人和共和党人痛下毒手,因为他们输掉了战争,失去了“种族秩序”,感到自己受着政治上的迫害,——黑人实际上就成为了“替罪羊”。重建时期屠杀黑人的事例举不胜举,从某种意义上说,在南方的土地上,内战并未结束。
在无数美国诗人和历史学家笔下,内战是一个怀旧的主题,以某种感伤的笔触维系着家庭与民族的历史。但对美国的黑人群体来说,内战的意义在于公民权,在于自由,但在内战结束100年后,他们发现父辈的遗志并未完成。1963年8月28日,马丁·路德·金提醒人们记住,内战有其沉重意义,内战尚未结束:
100年前,一位伟大的美国人——今天我们就站在他象征性的身影下——签署了《解放黑奴宣言》。这项重要法令的颁布,对于千百万灼烤于非正义残焰中的黑奴,犹如带来希望之光的硕大灯塔,恰似结束漫漫长夜禁锢的欢畅黎明。
然而100年后的今天,我们必须正视黑人还没有得到自由这一悲惨的事实。100年后的今天,在种族隔离的镣铐和种族歧视的枷锁下,黑人的生活备受压榨。100年后的今天,黑人仍生活在物质充裕的海洋中一个穷困的孤岛上。100年后的今天,黑人仍然蜷缩在美国社会的角落里,并且意识到自己是故土家园中的流亡者。
马丁·路德·金
又是50年过去,美国社会又起了许多变化:教育、法律、种族关系,等等。但美国社会实际上仍处于一种无休无尽的循环往复状态。巴拉克·奥巴马的当选似乎是一页新的篇章,但别忘了,美国社会中仍有那么一群重要人物,他们对这位美国历史上的第一个黑人总统心怀怨恨,也根本无法忍受一个黑人家庭住在白宫这一事实。
如同坐在浪尖,美国社会在许许多多问题上的态度随着潮涨潮落,变化无常。他们一时支持种族平等,支持黑人总统的当选,支持移民拥有合法权利,支持宗教宽容,支持人生而平等,支持生育自由,支持男女平等享有公民权……一时又全部推翻,似乎平等与自由从来不曾存在过。简而言之,时至今日,美国人还未能领会到内战的意义,未能知晓什么是真正的社会平等。
历史有时会放慢脚步,看起来似乎同我们的生活渐行渐远,而当我们开始遗忘时,总会发生某些巨大的危机,迫使我们注目过往。——历史此时又加速前行,超出了人类的理解。你无法在某个事件发生之前,就从茫茫历史中寻出那个关键点,而要理解这段历史,耗费的也许不止是一代人的精力。死于犹太人大屠杀的伟大历史学家马克·布洛赫(观察者网注:布洛赫是法国年鉴学派的开创者之一,代表作《封建社会》)说,对历史的无知不可避免地造成了人们对当代的误解;但如果对自己所处的时代一无所知,那么就算费劲心力去亲近历史,也是徒然。内战结束了,历史却仍在重演。对美国社会来说,“众人面前人人平等”,依旧是一个漫长而艰难的命题。
巴尔的摩的黑人抗议者
(原文载《大西洋月刊》,观察者网刘旭爽编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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