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前不久特朗普到访中国，风头却都被他会说中文会背唐诗的外孙女抢了。特朗普是出名的保守主义总统，教育出这样一位对中国文化如此热爱的外孙女，真是一个文化奇观。但这篇文章会告诉你，这个说中文的小姑娘背后有着怎样的资本目的。当然，小姑娘是无辜的，但即使她对中文有真正的喜爱，也难以不被利用了。
美国总统唐纳德·特朗普有一个会说中文的外孙女，这件事全世界都知道了。去年春节，特朗普的女儿伊万卡·特朗普(Ivanka Trump) 在图片社交媒体Instagram上分享了女儿阿拉贝拉·库什娜(Arabella Kushner)背唐诗的视频。阿拉贝拉背诵了李绅的《悯农》和骆宾王的《咏鹅》。视频中，她身着红色的中式传统服装，背景里还有中文的“福”字。这段视频被大量网民点赞的同时，也被中国媒体大范围转载。而在今年春节，阿拉贝拉又参加了中国驻美国大使馆的剪纸活动，随后伊万卡在推特上发了一段阿拉贝拉用中文唱《新年好》的视频，同样反响强烈。
这位从十六个月大就开始接受汉语教育的六岁美国女孩因其良好的中文素养被外人称道，也逐渐成为代表特朗普的“文化亲善大使”。诚然，很多人小时候都有被父母要求在祖父母面前表演节目的经历。这种以父母这代人为媒介，利用成人世界赋予儿童的某些气质，如活泼、听话、多才多艺，建立隔代人友谊的方法十分讨巧，常常能同时取悦父母和祖父母两代人。作为美国“第一家庭”成员的阿拉贝拉，表演更是具有非凡意义。
背诗词的大学问
在特朗普的任期内，阿拉贝拉意外地成为宣传软实力的通道，甚至有助于将特朗普塑造成全球化、多元和包容的总统形象。这种多元主义话语的宣传进路不同于特朗普的前任贝拉克·奥巴马。尽管目的类似，但特朗普和奥巴马依附于不同的意识形态。奥巴马及其幕僚的多元主义基于一种流行于20世纪下半叶至今的进步主义左翼政治观念，但显然这种饱受诟病的立场正受到包括特朗普在内诸多右翼力量的挑战。后者体现了民粹主义(populism)对严重危机的群体性反应——对特朗普而言，严重危机尤指以伊斯兰世界为代表的“恐怖主义”。民主党的多元文化主义在特朗普这里失效了。他的保守主义需要借助于民粹主义的两大特征，一是对礼俗社会的承认，二是让民众的视线从现实政治体制上移开，这时作为家庭成员的阿拉贝拉就被请到了台前，人们开始讨论这个小女孩的汉语修养，甚至讨论起她母亲的穿衣品味。
伊万卡与女儿阿拉贝拉
恰恰是这种策略，同时结合了保守主义的多元主义和商业主义的多元主义，前者把差异性归结到多数人的习惯之中，后者则利用异国情调和浅表的异国文化，在“他者”的视阈中开发和消费差异性。与此同时，以中产阶级为主的观众群体重新商榷了文化交流的规则和界限。此厢结果可能是暂时的，也可能较为深远，因为这个过程关系到一个长久以来的历史性难题，一种处于宰制地位的文化如何与另一种文化和谐共处，这个问题对太平洋东西岸的两个大国而言尤为重要。
和“孔子学院”不同，阿拉贝拉的展示位于更高的层面。借助互联网社交媒体的力量，阿拉贝拉展示中文的视频在世界范围内传播。它为中产阶级普遍拥护的发展主义背书，因为建构了差异中的相同性想象。“求同存异”是发展主义的关键，而“求同”又是进一步合作的基础。既然美国总统的外孙女谙熟我们的传统文化，那么还有什么不能“求同”呢?所以，要理解阿拉贝拉在特朗普外交政策中的角色及其影响，就要探究在这个例子中，中美文化差异中的相同性是如何被想象和建构的。
多元文化问题关系到每一个阶级乃至个体的社会认同。作为一种面向草根的政治动员，阿拉贝拉的中文展示具有双重结构。对中国观众而言，这是一种大众民族主义的政治传播。人们期冀看到中国的工业发展成果能在国际舞台上扮演举足轻重的地位，而此时阿拉贝拉的表演成为连结民众与美国的心理纽带，形成一种默契的文化共识，乃至民族文化自豪感。借此，特朗普的外交策略也在中国民众中收获良好的口碑。
被文化包装的资本
基于民族国家间差异性的互动原本依赖地缘、人口和文化的深度接触，但以全球化资本的能力，这一步骤可以简省为一个六岁的小女孩在社交媒体上背诗。固然文化在其中起到仅仅是装饰性的作用，也不能说阿拉贝拉从去年到今年的视频对两国关系产生了多少实质性影响，但至少成功地向民众释放出合作共赢的商业信号。作为资本力量使然的结果，双边关系优于特朗普上任前的预期，中美双方开始了前所未有的经贸合作。
在美国的孔子学院
中国资本在全球市场的重要地位至少在十年前就开始显现。诚如乔万尼·阿瑞吉(Giovanni Arrighi)所言，中国资本的崛起有它的好处，甚至能缓解世界范围内的不平等。尽管强国和弱国之间的差距仍在拉大，但太平洋西侧的中国崛起，多少能改变国家之间的权力关系。阿瑞吉甚至认为，这种改变甚至可能是结构性的，进而影响全球的收入分配方式，实现“帕累托最优”(Pareto Optimality)。亦即哪怕其它国家不能发展，也至少让一个国家富起来，而这个国家很可能就是中国。毕竟和十年前所不同的是，北京方面现在更愿意主动寻求国际合作，在全球和地区贸易中取得话语权乃至主导权。然而，阿瑞吉的乐观主义建筑在东亚劳动阶层对国际资本市场构成实质挑战的基础上，如果这一点不能实现，因地区和阶级造成的内部分配不公也无法解决。
阿拉贝拉的视频还存在另一个文化维度，它关系到全球化语境下共谋的双方如何分配跨文化交际的任务。这和原本处在弱势地位的中国试图通过文化转型，并扭转这一局面的雄心有关。从阿拉贝拉走入政治视线起，她学中文就不再只是个人行为。特朗普让她为全球化代言，因她背诵的是中国古代文本而产生了一种“结构性怀旧”(structural nostalgia)，帮助中国唤醒正统文化遗产的象征形式。但是，现代性困境才是复兴传统的前提;由美国人来为中国传统文化代言，就更需要后现代语境下的全球困境作为先决条件。中国古代文本成为全球化了的象征形式，它是供外交角力中的各方参与者进行展演时可供调取的符号资本。
中国文化在越来越多的外国人中宣传
换言之，传统文化成了解决当下国际和社会问题的入口，没有后者也就没有前者的复苏，而由美国人来展示中国传统文化，是中国希望看到的。汉文化传统为今天文明的展示提供了大量遗产，这种恢弘的体量和华语世界广泛的影响力终于进入美国“第一家庭”。从某种角度说，这是中国影响力实现质的突破的例证，这种“质的突破”迎合了“新时期”的发展话语。它是“新的”、“前所未有的”，正如从未有美国总统的孩子如此热衷中国文化。因此，阿拉贝拉反过来有助于中国在丰厚的传统文化与现实的国际政治影响力两方面齐头发展，而不至于造成短期内的单方面失衡。
背负了文化传播的兴趣，反而成了空洞
阿拉贝拉几乎成为“文化大使”也表明，在一套全球化的文化价值体系的界定和规范下，无论用何种方式展示传统与文明，都是第三世界国家在全球资本市场的隐形殖民体系下获得一席之地的捷径。不过，这条捷径可能会有一些弊端。在镜头前，阿拉贝拉比许多同龄孩子都自信，也十分懂得社交礼仪。但阿拉贝拉的身份还是一种尴尬的中间状态，甚至化身为跨文化交际的符号。和当代艺术的某些特质类似，阿拉贝拉带给我们的是一种体验式的文化。我们在网上观看她的视频，感慨她出众的汉语才能，或者和身边的亲朋谈论她，逐渐忘记她是特朗普外交策略的一部分。
和“孔子学院”类似的是，阿拉贝拉背诵经典的普世价值被夸大了。也许在这项政治传播中，阿拉贝拉背什么并不重要，只需用经典文本串联起现代与过往的一致性和延续性，用历时性的海纳百川告慰传统和现代的矛盾与困境，但其内在的商业外交逻辑还是挤压了这名小女孩学习汉语的真实热情。换言之，汉语经典文本和阿拉贝拉一并成为特朗普外交政策可供利用的符号资本，于跨文化交际而言，造成沦为一种后现代政治文化景观或一个空洞的修辞的隐患。
：CC
编辑：默默然
美编：黄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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