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债危机 = 欧元危机吗?
(原文载<第一财经日报>评论版 7月17日)
很少见到如此激烈的争辩,而且是发生在两个重量级的德国人之间。
时间:2011年7月12日中午
地点:伦敦金融城最著名的阿莫斯大厅
人物:
正方—德国驻英国大使、充满激情的欧元捍卫者布隆嘉登(H.E. Georg Boomgaarden)
反方—德国联邦工业协会主席、曾经坚定的欧元支持者、如今坚定的欧元怀疑者和反对者汉斯.汉克尔教授(Prof. Hans-Olaf Henkel)
反方率先发难:“我曾经是欧元的坚定支持者,如今却是欧元的怀疑者和反对者。我对欧元深深失望和悲观,我对欧元区和欧盟领导者深深失望甚至愤怒。你问我为什么?我有三个最充分的理由。其一、自从1999年欧元诞生以来,几乎没有一个成员国遵守《马斯特里赫特条约》所定下的规则。几乎所有国家都突破了财政赤字占GDP3%和公债规模占GDP60%的红线,欧元区的中流砥柱德国和法国也没有模范遵守规矩,我对此非常震惊和绝望!其二、无论是《马斯特里赫特条约》还是欧元区其他协议和规则,都没有规定成员国有义务拿钱去救助另外的成员国,我们没有所谓的救助条款(Bailout Clause)。如今却要成员国纳税人出钱去挽救希腊或其他陷入债务危机的国家,法律依据何在?纳税人凭什么要同意?难怪德国纳税人要愤怒。希腊人会领我们的情吗?绝对不会。我告诉您们,希腊债务危机爆发以来,德国人竟然成为希腊民众最憎恨的人!其三、希腊根本就没有资格加入欧元区。为了鼓励希腊加入欧元区,我们的领导人几乎不顾一切,容忍希腊操纵数据、造假账。毫无疑问,希腊债务危机就是欧元危机,欧元区自毁长城,自我误导。欧元区的设计确实有重大缺陷,没有任何退出机制和惩罚机制。欧元区各国经济增长率差异如此巨大,通胀水平非常不同,经济政治政策哲学各异,文化心理差异亦有天壤之别,怎么可能实施一刀切的货币政策呢?错误的设计和不遵守规矩让金融市场形成错觉,以为希腊债券和德国债券一样优良、一样安全。危机爆发之前,象希腊这些国家的债券收益率竟然和德国不想上下,如果不是同处一个欧元区,这怎么可能呢?他们确实有搭便车、吃免费午餐的嫌疑。然而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至少没有永远免费的午餐。如今真相大白,我们目瞪口呆!我们素手无策!我们手忙脚乱!欧元区的出路何在?我的答案非常明确,那就是让希腊和其他不符合条件的国家退出欧元,或者迅速建立退出机制,让各个成员国自己选择是否退出欧元区,或者允许各国退出欧盟。退出欧盟就算是自动退出欧元区了。与此同时,政府不能慷纳税人之慨去救助那些深陷债务困境的国家,应该让市场机制发挥作用。大量购买希腊债券、不知道区别风险和收益的金融机构,为什么不能自我承担损失?欧元区领导人长期一意孤行、背离市场机制,是导致欧元区今日困境的主要原因。”
正方:“昨天晚宴上我就说过,以前我也多次说过,欧元是一个伟大的政治工程,欧元关乎欧洲的战争与和平,它是德法两国乃至整个欧洲为了避免战争重演而构建的伟大工程。欧元是德法永久和好的产物,是欧洲政治整合的产物,是欧洲经济整合的产物,是欧洲经济整合的产物,是整个欧洲大大陆和解的产物。尽管它不完善,却取得了巨大成功。您能够告诉我世界上哪里有完美无缺的工程和事情?任何事情都需要不断改进,不断完善,世界天天都在发生变化,欧元从诞生那天起,就一直面临挑战和考验。但我必须提醒各位注意,欧元诞生初期是非常稳定的货币,是非常成功的货币,欧元极大地推动了欧洲贸易、金融、劳动力市场的进一步整合,极大地扩展了欧洲金融市场的规模和深度,极大地提升了欧洲金融市场的国际地位。欧元今天失败了吗?欧元区必定要解体和崩溃吗?欧元丧失前途了吗?没有,完全没有!您们为什么要将希腊和其他成员国的债务危机完全归咎于欧元?欧元为什么要为一切经济问题承担责任?英国没有加入欧元,不是照样出现房地产泡沫,不是照样陷入金融危机,不是照样债台高筑、难以为继吗?过去几十年来,全球出现那么多次金融危机、货币危机和银行危机,我们有拉美债务危机、美国储贷机构危机、亚洲金融危机、俄罗斯债务危机、美国次贷危机和金融海啸,他们可没有欧元啊!他们为什么会陷入危机呢?美国加州和其他州也深入债务泥潭难以自拔,甚至濒临破产,难道也要它们脱离美元,发行加州货币吗?您们将希腊债务危机等同于欧元危机是完全错误的类比。您们似乎提出了一个非常强有力的理由,那就是假若希腊有自己的独立货币,她就可以将自己的货币贬值,从而提升经济竞争力,度过债务危机。我想提醒各位,世界上有哪一个国家能够单凭货币贬值来提升竞争力?汇率贬值顶多是一个短期解决之道。不错,我承认欧元区领袖们不是十全十美,甚至犯过严重的错误,我们需要改进决策机制和治理结构,需要提升领导力,但不能把这些都归罪于欧元。我深信欧元前途光明。欧元的出路不是放弃,不是崩溃,不是解体,不是分裂,而是坚持,是整合,是团结,是协作。我们需要一个更加强大和紧密整合的欧洲和欧元区,而不是一个分裂和弱小的欧洲和欧元区!”
汉克尔和布隆嘉登的激烈争论,是欧洲主权债务危机各个方面重要问题的全面展示。自2009年希腊债务危机爆发以来,关于欧洲主权债务危机之根源,大体上有五个说法或假说:(1)欧元危机说;(2)危机传染说;(3)竞争劣势说;(4)美国打压说;(5)全球失衡说。深入分析各个说法或假说,有助于我们理解欧债危机和国际货币体系面临的基本困境。
“欧元危机说”将欧债危机等同于欧元危机,认为是欧元或欧洲货币联盟机制设计之内在缺陷导致了希腊和其他欧元区国家的债务问题。
“欧元危机说”的基本推论和结论是:(1)欧元压根儿不应该产生,欧元区不具备最优货币区条件。欧元诞生纯属政治工程,没有经济、金融和货币可行性,迟早会陷入困境乃至解体。早在1970年代,围绕是否加速推进欧洲货币联盟,就有“货币学派”和“经济学家派”之争。货币学派认为货币联盟是促进经济政治整合最有力的推动力量,应该先建立单一货币区。经济学家派则认为经济和政治整合是货币整合之前提,应该先推动经济和政治整合,最后才是货币联盟和单一货币区。
(2)欧元区有三个难以解决的矛盾:“一刀切”货币政策与各国独立的财政政策相冲突;“一刀切”货币政策与各国经济发展不平衡和竞争力差异巨大相冲突;“一刀切”货币政策永久取消汇率调节机制或货币贬值机制,货币政策独立性之丧失反而恶化经济结构刚性,延缓经济结构调整。
譬如欧元诞生初期,德国尚未摆脱国家统一导致的巨大财政负担,需要货币市场低利率以刺激经济。然而当时爱尔兰、西班牙等国家却面临经济过热,需要紧缩货币政策和上调利率。德国主导的“一刀切”货币政策直接诱发了一些成员国的房地产投机和资产价格泡沫(以爱尔兰和西班牙最甚),泡沫破灭就是危机来临。“一刀切”的低利率货币政策,让希腊等国能够以非常低的利率或成本大肆发行债券,国际金融市场竟然将希腊债券与德国债券等量齐观。希腊等国债台高筑怎么可能持久?危机爆发势在必然。
“危机传染说”不同意将欧洲主权债务危机等同于欧元危机,最有力的反驳理由是:英国、冰岛以及世界许多国家不属于欧元区,不属于单一货币区,却依然遭受全球金融危机冲突,深陷债务危机、银行危机或经济危机。“危机传染说”认为,希腊、爱尔兰和西班牙等国面临的债务危机是2007—2008年次贷危机和全球金融危机的传染效应和后续反应。危机之前,全球整体消费需求和投资需求旺盛,南欧诸国的旅游业和房地产业非常繁荣,经济前景良好,投资者愿意购买希腊等国债券实属情理之中,恰如2002—2006年之间,全球投资者愿意大量购买美国次级按揭债券一样,希腊等国能够大量发行公债,并非欧元单一货币的低利率政策所诱发,它是一个全球性的现象。格林斯潘不是早就说过吗?自1980年代后期起,全球就进入了低利率时代,怎么能够将欧元区的低利率归咎于欧元诞生呢?
美国次贷危机和全球金融海啸爆发之后,在挽救经济危机、避免债务危机方面,与美国相比,南欧诸国有许多劣势:(1)南欧诸国市场规模难以与美国匹敌,旅游业和房地产业又最容易遭受消费锐减、利率飙升、投资下降的多重打击。次贷危机以来,美国消费持续疲软,房地产市场持续萎靡。美国尚且如此,希腊等国如何可以独善其身?因此,希腊债务危机只不过是全球金融危机的一部分,归罪于单一货币区实在牵强。(2)与美联储相比,如果说欧洲中央银行挽救希腊危机有什么不足,那就是没有象美联储那样,直接入市大量购买债券。假若欧洲中央银行直接入市购买希腊债券,根本就不会发生债务危机。这是不是欧元单一货币区的错误呢?非也。假若没有单一货币,希腊拥有独立货币,希腊早就破产,债务危机要比现在严重得多。
“竞争劣势说”将注意力从货币金融层面转向真实经济层面,认为希腊等国深陷债务危机是咎由自取,寅吃卯粮必然破产,债台高筑必然崩盘。南欧诸国的产业层级、企业竞争力、技术水平和人力资本,皆无法与德国等北欧诸国相抗衡,消费水平、福利开支、最低工资等等,却非要与德国看齐。政客们为了取悦选民,总是许诺高福利、高工资、低劳动。税收收入无法兑现承诺,就只好诉诸借债。
世界上的道理其实很简单。天下哪有免费的午餐?天上哪里真能掉下馅饼?既要养尊处优、奢侈享乐,又不想努力工作,三岁小孩都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为什么德国民众强烈反对政府慷纳税人之慨去救助希腊?理由很简单很充分。金融危机之后,德国劳动者主动降低工资应对危机,南欧诸国却天天罢工要求涨工资!同属一个欧洲,差别怎么这么大呢?经济毫无竞争力,消费享受却要力争上游,靠债务来维持海市唇楼,早晚是梦幻一场!单一货币确实让希腊人吃了免费午餐,但那不是单一货币的错。
“美国打压说”很简单,那就是美国始终希望搞垮欧元以维护美元的霸权地位。事实上,美国主流政经界一直对欧元不冷不热。1999年欧元诞生之前,美国政界不断地给欧洲领导人泼冷水,学术界努力发表著作论证欧元不可行。1999年欧元问世前夕,笔者还记得美国经济学界重量级人物、里根总统经济顾问委员会主席、美国国民经济研究局主席马丁.菲尔德斯坦曾经在《华尔街日报》发表文章《欧元必将欧洲创新拖入战争深渊》,预言欧元必然解体,并因此导致欧洲混乱、纷争乃至战争!1999年欧元呱呱坠地、而且相当时间里异常坚挺,美国精英们的反对和怀疑之声日渐式微,甚至销声匿迹。
自2009年希腊债务危机爆发,美国政经大佬们自然而然地站到“欧元危机”一边,公开场合,他们尽管大声呼吁欧元区尽管采取措施结束危机,私下却偷着乐,希望看欧元的笑话越闹越大。身为美国财长的盖特纳毫不掩饰他对欧元的悲观失望。今年三月,盖特纳到国会听证,直言不讳地说:“欧元区的问题极端困难,困难程度简直难以置信,我甚至怀疑他们能够搞定。你们应该明白,你们已经给自己挖了一个极深的坑,要爬出来有那么容易吗?”
前美联储高官、现任华盛顿彼特森国际经济研究所高级研究员的特德.杜鲁门直言欧元区处于十字路口,必须做出痛苦的抉择:“单一货币其实制造或加剧了欧元区内部的严重失衡。消灭汇率和实施低利率货币政策,极大地提升了德国经济和出口竞争力,德国经常账户盈余迅速飙升。然而,德国人民和政治家们没有认识到,这种似乎一夜之间天上掉下来的利益是昙花一现,他们终将付出代价。欧元区必须做出抉择。要么继续前行,推进经济政治整合,直至建立欧洲财政和政治联盟,要么退回来,建立某种较为紧密的欧洲邦联,并重新引入独立主权货币和汇率机制。”
对于华盛顿的许多重要人物来说,他们最希望看到的结果或许就是欧元区解体。欧元区解体是否能够大幅度提升美元已经拥有的强大霸权地位?尽管答案充满不确定性,然而,确凿无疑的是,维持美元的霸权地位或者依照美联储主席伯南克的说法,维持“美元在全球货币金融市场上的特殊地位”,乃是美国国际货币金融战略的头等大事!
美元霸权地位或者“美元特殊地位”,对美国究竟有多么重要?或者说对美国真的就那么重要吗?坦率地说,中国人民对此没有太多感觉,更谈不上系统深刻认识和详尽研究,因为我们传统上对金融是嗤之以鼻乃至深恶痛绝的,我们喜爱的是直接管理,坐地征税、“既无内债、也无外债”,对于金融投机、货币债务一类的玩意儿,只是最近一些年才开始有所感觉。
关于美元霸权地位对美国的极端重要性,我只想提及滔滔历史长河里几朵精彩的浪花。一是1965年法国总统戴高乐将军对美元霸权的著名批评:“美国享受着美元所创造的超级特权(Exorbitant Privileges)和不流眼泪的赤字。她用一钱不值的废纸去掠夺其他民族的资源和工厂”。超级特权(Exorbitant Privileges)一词从此不胫而走,成为不朽。
二是1961年法国著名的国际经济学者、国务活动家和戴高乐的经济顾问雅克.鲁夫(Jacques Rueff 1896-1976)对美元霸权货币体系的尖锐批评:“当代国际货币体系
已经沦落为小孩子的过家家游戏。欧洲各国辛辛苦苦赚回美元和英镑,然后又毫无代价地拱手返回给发行这些货币的国家,就好像小孩子们玩游戏一样,赢家同意将赚回的筹码奉还给输家,游戏却继续进行。”
三是对欧元诞生具有重大意义的德国《根舍报告》三目标。1988年2月,长期担任西德外长的根舍从国际战略角度极力推动西德创建欧元。他给西德政府提交一份秘密报告(史称《根舍报告》),明确指出创建单一货币,旨在实现三大目标:(1)降低欧洲对美元的依赖;(2)永久性强化欧洲货币汇率机制;(3)扩张欧洲货币单位之运用范围。
四是今年6月美联储主席伯南克呼吁美国量度尽快就提高美国国债上限达成一致:“如果国会两党真想就美国财政的未来找到好的出路,就必须尽快及时就提高债务上限达成一致,否则就是自取失败。如果不能按时支付美国财政债券的本金和利息,哪怕只是延期很短时间支付,都必将严重扰乱金融市场和支付体系,导致美国公债信用级别下降,削弱人们对美国信用的信心,极大地损害美元的特殊地位,严重影响美国财政债券的未来发行或供给。”
五是美国著名国际货币学者、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教授依成格林2010年出版小册子《全球失衡和布雷顿森林体系之教训》,结论是:今天国际货币体系与布雷顿森林体系最基本的区别,乃是有一个美元的替代者—欧元。
考虑到以上的分析,美国努力打压欧元或阴谋颠覆欧元,似乎顺利成章!难怪每当美国信用评级公司调低欧元区成员国主权信用级别之时,欧元区领导人都要大为光火,猛烈反击。不过,即使从理论逻辑上相信“美国打压说”,现实的可靠证据依然不足,难以定论。
“全球失衡说”试图从大历史角度和全球视野来理解欧洲主权债务危机和其他金融危机。该学说有如下基本要点:(1)所谓全球失衡不是新现象。全球经济、金融和货币从来没有真正“平衡”过,失衡才是常态。失衡需要调整,调整就意味着危机。即使是人们今天时常怀念的19世纪国际金本位制和1950—1971年之间的布雷顿森林固定汇率时代,也有多次危机发生。一国金融货币体系具有内在和天然的不稳定性,全球金融货币体系亦复如是,且尤甚之。
有名的经济危机历史学家金德伯格和经济周期学者明斯基皆写过大量文章和专著,来论证一国和国际货币金融体系的内在不稳定性。依成格林等许多学者的研究成果亦证明,金本位制和布雷顿森林体系并非象人们所想象的那么稳定和美妙,它们最终不可避免的垮台或崩溃,本身就证明了两大体系是不稳定的货币体系。假若从这样一个大的历史背景出发,我们自然无法将欧洲主权债务危机归咎于单一货币,即使没有单一货币,即使汇率完全浮动的许多国家,照样发生债务危机、货币危机、银行危机和金融危机。危机是金融货币体系内在不稳定性的必然结果。我们所能够做的,只是探索货币体系内在不稳定性和金融危机的基本规律,并据此设计一些规则和制度安排,将危机的损失降低到最小。
(2)笔者曾经提出金融货币体系乃至一般经济体系之“风险递增定律”。与任何自然有机体系一样,人类的经济体系和货币金融体系亦是一个复杂系统,是一个“熵增”系统,是一个秩序与混乱相伴相生的体系,是一个复杂性持续递增的体系,是一个风险不断累积和扩大的体系。从无序到有序,从混乱到规则,从增长到衰退,从萧条到复苏,从崩溃到重建,循环往复,以至无穷,此是天地宇宙自然生命之最根本规律,任何体系概莫能外。以此观之,人类经济系统、货币金融系统出现危机,乃是最自然不过的现象,不值得大惊小怪,甚至亦不需要救助。
今日人类自作聪明,相信财政政策、货币政策和其他多样政策可以挽救金融危机,可以抹平经济周期,可以降低货币金融体系的风险和不确定性,甚至可以完全防止金融危机和经济周期之爆发,所以,一旦危机发生,各国和国际金融机构犹如救火队一般,手忙脚乱地充当着救世主的角色。然而,人们并没有停下来仔细思考一个最简单、最有意思的问题:假若放任危机不管,世界将会怎样?理论模型难以模拟,历史经验却有线索,那就是不采取救助措施或许更好!
这不是说笑,而是一个非常严肃的政策话题。7月9-10日到意大利西耶那参加蒙代尔一年一度的国际货币圆桌会议。今年日子特别,是布雷顿森林体系崩溃四十年,亦是蒙代尔发起圆桌会议四十年。当年参与解决拉美债务危机的多位重量级人物到会发表感想,为欧洲债务危机把脉,包括当年直接牵头商业银行与拉美各债务国谈判的比尔.罗德斯,当年身处危机漩涡之中的墨西哥前中央银行行长多明戈,当年任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直接参与解决拉美债务危机(后任以色列中央银行行长和摩根大通国际主席)的雅各布.弗兰克尔,等等。
会议辩论正酣之际,我突然提问:可不可以不救助希腊、让她自生自灭或干脆宣布破产?听众起初愕然不解,接着吵闹一片,后来大家似乎达成结论:完全不去救助也许是一个办法,还可能是最好的办法!几天后到伦敦,拿到货币金融机构官方论坛(OMFIF)的内部刊物,赫然看见该组织顾问委员会主席、伦敦经济学院资深教授、英国贵族院议员梅格拉德.德赛的文章《希腊如何向冰岛学习?》,他建议不要救助希腊,让希腊举行全民公决来决定如何处理债务,最佳办法就是宣布破产。
不要忘了,今天各国和国际货币金融体系最大的麻烦之一,就是政府天天充当救火队所产生的“道德风险和逆向选择”,就是所谓的“大而不能倒”(Too Big to Fail),就是金融机构和债务人知道一旦惹出麻烦,濒临倒闭和破产,政府就会拿纳税人的钱来给他们买单,所以就有恃无恐、肆无忌惮地任意借债、扩张、高杠杆消费、高杠杆投资、高杠杆玩儿风险游戏、高杠杆玩儿衍生金融产品。德国人民为什么郁闷?为什么强烈反对政府救助希腊?理由很简单。以前国内金融机构出了问题,纳税人掏钱挽救自己国内的金融机构也就罢了,现在还要求实现国际人道主义或国际共产主义,让纳税人掏钱去挽救其他国家和其他国家的金融机构,如何想得通呢?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是当今世界最大的国际性救火队,时常自鸣得意,权力日益膨胀,其实反躬自省,脚踏实地去思考,它多年来汲汲挽救金融危机,可能反而大幅度增加了“逆向选择风险和道德风险”,大幅度提升了国际货币金融体系之整体风险。
(3)与40年之前相比,或者与以往任何时候相比,今天的全球失衡有许多崭新特点。坦率地说,我们对全球经济、金融和货币的运行机制和内在规律还知之甚少,我们对今天全球失衡的根源、规律和后果还知之甚少。谈到全球失衡,美国财政部和美国学术界主流的意见就是美国的贸易逆差和经常账户逆差,与此相对应,自然就是美国的财政赤字、国际收支赤字和国债规模不断扩张。美国人经常在算账,算美国经常账户赤字与GDP之比,算美国国债与GDP之比,算美国国债利息支出与财政总支出之比,等等。目的是要判断,美国的经常账户赤字、国际收支赤字和居高不下的国债能否持续下去,或者能够持续多少年。
当我们批评希腊寅吃卯粮、挥霍奢侈之时,千万不要忘记,全球真正能够长期寅吃卯粮、挥霍奢侈的国家是美国。依照国民收入恒等式,美国长期维持经常账户逆差和国际收支逆差,意味着美国的投资和消费长期超过其国民产出,长期依靠借债来消费和投资。事实上,数十年来,美国的国民储蓄率整体为负。
谁借钱给美国呢?1960—1990年代主要是德国、日本和其他国际收支顺差国家,2000年之后,中国很快成为给美国借钱的大户,成为美国的主要债主。穷国为富国融资,穷国借钱给富国消费和投资,穷国以辛苦汗水和资源消耗为代价给富国生产真实商品和服务,富国只需要开动印钞机印刷一些纸钞或者大量发行国债,就可以几乎无限度购买穷国辛辛苦苦生产的产品。
这就是前面提到的雅克.鲁夫(Jacques Rueff 1896-1976)所说的“小孩子过家家游戏”:“欧洲各国辛辛苦苦赚回美元和英镑,然后又毫无代价地拱手返回给发行这些货币的国家,就好像小孩子们玩游戏一样,赢家同意将赚回的筹码奉还给输家,游戏却继续进行。”你只要把鲁夫说的欧洲各国换成中国,就完全可以明白所谓全球失衡对中国意味着什么,对我们每一个辛苦工作的劳动者意味着什么。然而美国并不领情!美国人享受免费午餐之余,却高声指责中国制造了全球失衡,抱怨中国抢走了美国人的饭碗。
须知美国债务与希腊债务有一个最大的区别。美国债券甘心有人购买,甘心有人为美国赤字融资,甘心为美国寅吃卯粮买单;美国要偿还债务易如反掌,开动印钞机就可以了,无需象希腊那样到处磕头,求爷爷告奶奶。最近一段时间里,许多人谈论美国债务危机,将美国债务危机和希腊债务危机相提并论,似乎美国马上要陷入到与希腊同样的命运。天真幼稚,糊涂犯傻,莫此为甚也!
这样的全球失衡,这样的国际经济、金融和货币体系史无前例。我们经常说19世纪英镑的地位与今天的美元地位相似,其实不然。当年英镑是金本位制,为了维护英镑的国际地位,英国必须维持贸易顺差。假若英国长期贸易逆差和国际收支逆差,黄金就会从英国大量流失,金本位制就会崩溃。所以,我们看到19世纪的英国,长期是贸易顺差、经常账户顺差和国际收支顺差,长期是资本输出国。易言之,金本位制下,要维持全球主要储备货币地位,就必须实施审慎财政、稳健财政、尽量少借债或不借债、尽量维持贸易和国际收支顺差。
1971年布雷顿森林体系崩溃之后的国际货币体系,是人类有史以来最奇特的一个货币体系,那就是一个国家的信用货币成为最主要的国际储备货币,一个国家的中央银行成为“准”世界中央银行,一个国家必须始终保持贸易逆差、经常账户逆差和国际收支逆差,才能为全球经济供给储备货币和流动性,一个国家始终维持“寅吃卯粮”、持续借债、债台高筑,不仅不是世界的“灾难或麻烦”,反而是世界经济运行的“前提或福音”!
所以,连英国《金融时报》首席评论员马丁.沃尔夫也承认:“作为一个国家,美国是全球最大的对冲基金、最大的风险投资公司和最大的私募基金,而且她不需要任何资本金。它具有近乎无限的融资或创造信用的能力。美元长期贬值符合美国根本利益。”
这样的美元货币体系才是真正的全球失衡,或者或,才是全球失衡的真正根源。美元本位制和浮动汇率是当今国际金融国际货币体系的两大主要特征,是过去40多年来全球金融危机和货币动荡持续频繁爆发的总根源。
世界银行2003年的统计研究结果显示,1970--2000年,全球93个国家共发生了117次金融危机。根据美国经济学家依成格林和波多的研究结果,1973--1997年,全世界总共发生139次金融危机,其中发达国家44次,发展中国家95次。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1945--1971年,全球总共只发生38次金融危机,而且都是规模和影响程度很小的危机。
因此,美国次贷危机也好,全球金融海啸也好,希腊债务危机也好,它们皆同出一个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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