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月1日,河南安阳,数千人涌向街头,试图冲破由警察组成的道道人墙。
这场风波,源自席卷全城的非法集资。2009年之后,传销式民间借贷在当地兴起,该市一夜之间冒出300多家高息揽储的公司,跨地产、能源、矿产、汽车租赁等当地几乎所有行业。利息从最初的3分一路攀升,最高时达到了1毛出头。据官方内部公开数据,保守估算有200余亿元资金流向非法集资,更有说法称,安阳被卷走的资金多达490亿元,但本刊未能向当地政府核实。
全民为之癫狂的地下金融体系,在去年6月开始出现崩盘趋势。先是40家公司被立案查处,融资公司老板或跑路或被抓。安阳一夜之间,从全民借贷变成全民讨债,零星堵路聚集事件从未间断,直至爆发元旦的万人上街游行。
以“甲骨文和易经的故乡”著称的安阳,地处三省交汇,下辖五县四区,总人口542万,其中市区人口只有100多万。这个以重工业为主的地级市,在省内经济排名第四,是并不算发达的内陆城市。然而,民间融资之于安阳可谓历史悠久,几与改革开放同期发生,自上世纪80年代末起步至今,先后经历了“读书社”式初级小额融资、实体经济民间融资、传销式资本空转三个阶段的演变,构成一部完整的大陆民间集资发展史。
1月1日早上8点,73岁的退休职工老刘坐公交车来到安阳市工人文化宫,见到十字路口已经拉起了警戒线,排列整齐的警察严阵以待。
7点,某派出所所长就已赶到此处。此前,元旦上街请愿的消息已通过网络和手机短信在这个城市疯传。传闻中的集会地点工人文化宫、火车站、人民公园、文峰立交,已被警方布控完毕。警力被抽调一空还不够用的安阳,不得已向邻近的鹤壁市求援。
上午9点开始,人流开始向上述地点集结。
工人文化宫地处十字路口,满街是警察和黑压压的人潮。有人发表演说,应者四起,掌声雷动。老刘看见两名警察架着一个年轻女子的胳膊往外走,他上前拦住说:“要抓就抓我!”警察放了女子,但没有为难老刘,领着他去路口的相州宾馆找领导。相州宾馆此时是官方的临时指挥部,官员们苦口婆心地劝说大家赶紧离开。
此时,网络论坛和微博中出现了“直播”的帖子,现场被描述为有三万人参与。
火车站成为最让官方为难的聚集点,有人叫喊着要去卧轨、要进京、要拦停火车,肢体冲突开始出现,五六个人刚冲过警察封锁的人墙即被控制。市内的主要居委会派出工,对本社区居民作思想工作。最终,集会者被劝止,于下午1时逐渐散去。
当日下午,局势基本被控制。工人文化宫所处的路口仍有数十名警察把守,路边一排面包车内,坐满身着作训服的人;火车站广场上停了数辆警用大巴和一辆防暴车,警察在进站口查验车票,到北京方向的旅客会被严密盘查;京港澳高速的安阳入口处被采取了限行措施,车辆进入收费站前会被询问往北还是往南,向南方向的即刻放行,往北京方向的,则要说明原因。
综合现场目击者和参与者的描述,3万参与者的说法过于夸张,但当日应有上万人参加,冲突虽有但不甚激烈。当天下午,安阳市委召开紧急会议,将这起事件定性为“部分参与非法集资的群众聚集事件”。
《安阳日报》事后报道称,这次会议强调,“据有关部门调查,参加非法集资的群众在我市群众中占比例较小,借机挑动闹事、煽动游行示威、组织非法上访的更是极少数,绝大多数群众对市委、市政府的工作是理解、支持、配合的。”
“参加非法集资者比例较小”的言论引起一片哗然,有市民向本刊记者提供一份殷都区处置非法集资工作领导小组印发的小册子,这份在2011年12月广为散发的宣传册中,殷都区政府承认该区集资户占辖区居民户的80%左右。
次日,安阳市民开始接到落款“安阳市处置非法集资工作领导小组”的手机短信,公布13人在当天因“挑头堵路、冲击铁路”被刑拘,另有8人因“恶意煽动、串联”被行政拘留。
事件暂时平息下去,但网络上的讨论仍在继续,除了情绪的发泄,也出现了本地人对疯狂参与集资的反思和检讨。有人反问:“现在收不回来钱就找政府,当初每月收到高额利息的时候,可没人想到过政府吧?”
安阳人对民间集资并不陌生,这个经历了20年多民间集资史的城市,见识过花样翻新、品种齐全的各种变相集资手法,饱尝财富带来的刺激和痛楚。
1月1日晚上9点,安阳超越集团的一位中层仍在参加公司的会议,商量如何应对这波“金融非典”。超越集团作为安阳最大民企,其实就和当地的地下金融,有着割舍不断的关联。
在当地,超越集团的老板杨清河是个颇具传奇色彩的人物。从公开的报道中,可以大致梳理出他的发迹路线。
早年的杨清河命运多舛,9岁丧父,高中辍学,之后跟姑父学习经商。贩过煤,捣腾过家电,到1987年时,杨清河已积累下40万元存款。这一年,杨刚刚20岁。
就在1987年,26岁的郑州人张少鸿创办了“读来读去读书社”(以下简称“三读社”),这个中国银行河南省分行辞职下海的青年,精通资本运作。表面上,市民交纳10元押金和10元租金就可以免费借阅“三读”分支机构的书刊;实际上,这是该组织通过高于银行利息吸收公众存款的集资模式——在1997年“三读社”第一次被查处前的10年时间里,该社的经营活动一直被宣传为推动读书求知的创新之举,其民间集资行为却没有只字披露,张甚至因其对“文化事业”的贡献获得第五届“全国十大杰出青年”称号。
据公开报道,1988年,杨清河在报纸上看到“三读”报道,深受启发,于是也在安阳复制了这一模式,创办了“读去读来读书社”。同样的,虽然对其的公开报道中声称杨清河是因为自己少小失学所以也想做推广读书求知的事业,但其实际上也同时进行“三读社”式的集资活动。日后无论超越集团的生意做得有多大,这一业务始终不曾被超越放弃——时至今日,超越下属的超越小额贷款公司在市内开设的小门市仍在营业中。
是年10月,杨清河任社长的安阳市“读去读来读书社”及其9个分社同时开业。三年后发展会员5万余众。其创办的安阳市超越文化传播有限责任公司,成为安阳第一家私营企业。超越公司后来赴广州、北京,创办了广州市超越金融服务公司、北京市超越文化有限责任公司,并在1993年进军地产行业,1993年成立了安阳超越房地产开发公司。在26岁时,杨清河成为显赫一时的千万富翁。
杨的成功引来效仿者。1993年,安阳人宋跃福成立华通翻译有限责任公司,开始采取高额利率回报等形式,在市民中集资。这一年,郑州“读来读去读书社”已拥有9万会员,以一千万元的注册资金成为当时河南省最大的民营企业;安阳超越则继续南下北上,打造了一个涉及房地产、保健食品、学校、培训、餐饮、煤炭的跨行业集团。
华通翻译则组建梦娜实业有限公司,效法超越集团发展实业。
1990年代后期,在民间集资规模越来越大的同时,银行开始察觉到异样。
最先纳入银监部门视线的是郑州“三读”。1997年1月份,银监部门根据举报,以涉嫌非法集资对该公司进行查处。后查明,截至1998年9月10日,“三读”公司共向社会不特定对象吸收资金5.8亿余元,用于期货、股票等高风险投资。2001年7月,郑州警方正式对“三读”公司立案侦查,其创办者张少鸿后来获刑10年。
接着出事的便是安阳的华通翻译。2003年9月,华通翻译和梦娜实业几个项目投资失败,无力支付集资者本金和利息,血本无归者聚众堵截京广铁路,致使京广铁路停止运行17分钟,造成4列火车停运。华通案发时,已经先后集资2.8亿余元,最终给被卷入的安阳居民造成5950.27万余元的损失。2005年12月,华通翻译老总宋跃福以集资诈骗罪被判处死刑。
作为案情相似的两个案件,“三读社”案涉及金额远远大于华通案,但华通老总被判死刑,量刑远重于获刑10年的“三读社”老总,安阳本地人认为这“十分诡异”的一件事,甚至有传闻称这与同业竞争带来的倾轧有关。
但其实,这样的量刑差别在当时并非罕见之事。在很长时间里,大陆《刑法》对于非法集资犯罪的两项罪名——“非法吸收公众存款”和“集资诈骗”——没有做明确区分。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与集资诈骗罪在行为表现上有相似之处,这导致实际量刑定罪的随意性相当大。但是两者量刑处罚却差别巨大,前者最高量刑是有期徒刑10年以下,而后者最高可以判处死刑。
最高法早已认识到这一问题,多年来也不断针对定罪标准做出“补丁式”解释,最近一次是2011年年初公布的《关于审理非法集资刑事案件具体应用法律若干问题的解释》(法释[2010]18号)。依据这一最新解释,许多即使在2010年刚刚做出的判例都显得量刑过重。
在罪与非罪、死罪与轻罪的模糊界线之间的民间集资,虽然低调生存,但始终因为民间金融市场的巨大供需而持续活跃不已。游走其间的企业,无疑战战兢兢。
在安阳,华通事件也对超越集团产生了巨大影响。杨清河曾在一次演讲中不无愤恨地说,“一个企业老跟我们学习,学习了就违法了,变成了社会集资了,结果公安局把它查抄了。”杨在这次演讲中,提及超越集团经历的一次挤兑风波:2003年9月6日,华通案发后,社会上开始传言超越也将查封,正在香港办事的杨清河紧急返回安阳。9月18日,他来到公司时,众多投资者和集团员工已聚集了一院子,当场有人提出要把钱取走。杨在两天做了12场报告安抚民众,并调集大量资金应对,最终平安度过了这场风波。
对“三读社”和华通的打击,并没有中止民间集资。按照1991年出台的《最高人民法院关于人民法院审理借贷案件的若干意见》的规定,民间借贷不超银行利息的4倍即为合法。安阳最早的民营企业超越集团和最大的民营企业贞元集团,都在市区多处设立借贷的联络处,比如银行利息在6厘左右时,其设定的利息保持在2-2.5分,最高达到3分。一些中小企业更是对民间资金极度依赖。
以精打细算著称的安阳人,乐于把钱借给企业或熟悉的生意人获取高利息。安阳的地下金融持续活跃。
退休于安阳豫北纱厂的老陈说,包括他在内,多名安阳豫北纱厂的职工在1992年前后,便先后将数年积蓄存入当地的贞元集团、超越集团等公司。2006年前后,老陈又将当年的退休金全部存入上述两家公司,总计金额60多万元。
贞元集团、超越集团均为资产规模位居安阳前三的民营企业。贞元集团成立于1992年,先后涉足清洁能源、地产两大发展领域。截至2010年底,该公司总资产规模达16亿元,员工达1400余人(超越集团总资产已达70多亿元)。多位受访民众称,多年来,上述两家公司通过与借贷者签订购房合同、购天然气协议等方式,以月息2分至3分不等的利率,向当地民众借款。
安阳一银行业内人士向本刊记者透露,安阳民间金融的兴盛与安彩集团的破产有关系。号称世界第一玻壳集团的安彩集团在2004年销售收入突破100亿元,旗下的安彩高科主营业务收入达到近30亿元,但因其后来投资失误,造成了数以百亿元的银行坏账,最后只得破产。安阳被多家银行评为“金融高风险区”,本就苛刻的贷款条件变得更为苛刻,中小企业很难再从银行贷到款。
民营企业主们抱怨说,银行更愿意借钱给央企和国有企业,而不愿借给他们。一不愿具名的企业老板称,即便能从银行拿到贷款,利率也跟民间金融市场差不多,“银行贷款利率是年息9分1厘左右,但民营企业想获得贷款,还必须走很多灰色渠道,经过多次送礼与回扣后,最终也合到月息3分左右了。”
加上银行贷款程序繁琐等诸多原因,私营企业纷纷把目光盯向民间,并逐渐催生出了一个新的行当——“钱串子”。所谓“钱串子”,也就是一些单干的民间集资掮客,他们四处打听谁家有闲钱,然后找上门去,撮合其借钱给企业,自己从中分成。“钱串子”盈利方式多种多样,最常见的两种:一种是返点,即扣除借款额的比例,最初通行的标准是8%到10%,即借出1万元能得800元到1000元报酬;另一种是赚取利差,比如从别人手里收上来的利息是两分,放给企业的利息是3分。
最初的民间借贷是在城郊及乡村进行,“钱串子”的拉拢对象多是亲戚、邻居、同学、战友,依靠熟人社会进行传播。之后,市区开始出现寄卖行、典当行、投资担保公司之类的机构,开始向市民公开融资。
2007年,中国银行安阳中心支行前行长刘凯撰写一篇题为《民间借贷新动向值得关注——以安阳为例》的论文,为撰写这篇论文,他先后调查了安阳本地的300户家庭和样本企业。结果显示,样本民间借贷融资总额为18621万元,同比增长34%。
刘凯的样本家庭融资总额为786万元,其中借出464万元,借入322万元;而样本企业和经济组织融资总额为17835万元,其中借出2116万元,而借入高达15719万元。
在2007年,民间借贷主要投向房地产、钢铁、物流三大行业,占83%。以家庭借出、企业借入为主,其资金流向具有明显的行业特征,经济发展较快的地区民间借贷较活跃,且以生产性融资为主;经济欠发达地区民间借贷相对较少,且生活、消费性借贷占比大。刘凯分析,信贷紧缩政策引起民间借贷的高潮迭起。
但直到这时还是能确定,在2009年上半年之前,安阳的民间借贷仍是小众。直到2009年一个名为“思麒”的汽车租赁公司出现,安阳开始迈入全民集资的时代。
安阳市思麒汽车租赁有限责任公司(下称“思麒”)由安阳人谢保国创建于2000年,2009年首创“一元租车”融资模式。
谢的公司有2000多辆奇瑞QQ、吉利熊猫、比亚迪以及长安奔奔之类微型车,他的融资方式是,租车人向思麒交一笔“押金”后,可开走一辆小汽车,然后每年交365元会员费,就可免费使用汽车一年。车辆保险、上牌、保养等费用均由思麒负担。这就相当于一天一元钱租车费,即可用车。一年租车合同到期还车后,押金可退还。
押金一般是车价的1.8倍到2倍不等,以一辆市价3万的吉利熊猫为例,租车的押金是5.5万元,但押金不是白交,每月可领3分钱的利息,也就是说每个月能领165元钱。“一元租车”实际上郑州“三读”融资模式的扩大版。
这种模式甫一推出,就大受欢迎,安阳市民纷纷将钱存入思麒。但思麒的所获还不只于此,思麒的车辆与“三读社”的书籍不同,其产权还可以用来抵押给银行获得贷款。凭借这种二次融资,谢保国先后投资兴办了多家公司,进军汽车酒店管理、黄金珠宝、商贸投资等行业。一个商业帝国就此崛起。
其实,早在2009年下半年,迅速兴起的“一元租车”现象已引起警方注意。安阳市公安局经侦支队的民警撰写一篇论文,题为《“一元租车”市场调查思考》,该文分析了“一元租车”的运营模式,提出警示:这类“一元租车”汽车消费公司在经营中易滋生诸多问题,引发不稳定因素的产生,到期退车后,租车款能否按约定全额退还,尚无法确定,一旦不能按时退还,势必引发大量的社会矛盾,这些矛盾有可能被推向社会,影响社会稳定大局。
这篇文章最后说,这种用租车消费的方式向变相社会集资的行为,法律上应该怎样定性、是否合法等一系列问题当引起有关部门的高度重视及有关法律上的深度思考。
2010年4月14日,该文被公安部评为全国2009年度二级情报。然而,“一元租车”却在后来雨后春笋般地生长。
根据安阳工商部门的统计,2007年,安阳的汽车租赁公司尚不到10家,到2010年初已达到了80家。这些公司注册资本最低的有3万元,最高的有2000万元,其中仅1000万元以上的公司就有18家。上述公司还不包括那些没有注册而从事租车融资的公司。
一时间,安阳街头到处都是汽车租赁公司招牌,一些洗车、车饰店也兼办“汽车租赁”业务。
这一波民间融资热潮的背景是房地产业行情在经历了短暂调控后,再度走高。2009年,安阳地产业进入高潮,从银行贷款困难的房地产企业纷纷依靠民间借贷进行融资。思麒汽车租赁的押金进入了自己开办的实体,如酒店等项目。而后来的汽车租赁押金多数被借往房地产或民营企业。
伴随着汽车租赁同时疯长的是投资担保类公司。进入2010年之后,投资担保公司开始在安阳遍地开花。新成立的担保公司多以赚取利差为营生:从民间收上资金,转手以至少两分的利差借给私营企业。借贷者也以地产企业居多。
安阳担保公司疯长,因其进入门槛低。跟温州等地担保公司由金融办主管不同,河南的主管部门是工信局和中小企业局,在工商注册一般只需50万元的注册资金,大多数担保公司甚至依靠代理,花几千块钱就能注册。拿到金融许可牌照的只是其中极少数,一般租一间门面、扯根电话线、设两个办公桌就可以开展业务。直到2011年年初,当地下发紧急通知,才将担保公司的门槛定为注册资金2000万元以上,并规定达不到要求的停止注册,并对以往公司进行清理。
一个有趣的现象是,在2010年新开担保公司的多是20来岁的年轻人,其中一大批为“富二代”,他们收上来钱之后做的第一件事通常就是换豪车。2010年,安阳街头一夜之间到处都是宝马、奔驰,路虎添了200多辆。
很快,一些地产公司看到这些行当的红火,干脆自己出面融资,派出业务员四处游说,行情一般是每拉来一万元奖励600元。
除了高调的专业门店和营业部,一些装饰考究的茶馆、烟酒店、麻将馆开始成为集资的据点。这些据点对集资坐地抽成,被集资行当里的人称为“坐家”。一般情况下,在店里谈成一笔生意,老板可抽成两个点,也就是一万块钱的报酬是两百元。
从市区到市郊,“钱串子”们异常活跃,通过亲戚、同乡、同事罗织出借贷关系网越来越大。在公园晨练的老人开始不断接到关于投资理财的传单,一个个关于发家致富的传说开始广为流传。
就在这个时候,安阳于1990年代兴起过的传销行业从业者开始进入这个行当。
一个叫曹晓勇的男子,1990年代末曾传销过名为康福德的摇摆器,在2010年8月5日注册了名为安阳中豫隆丰成的公司。其工商执照上显示,该公司的主要经营范围是:房地产投资、企业投资、矿业投资、商业投资、工业投资及管理咨询、项目信息咨询。
曹后来把业务拓展到了安阳下辖的林州市,由其外甥张铮负责拉业务。林州是安阳的经济强县,以包工头和建筑商而闻名。张铮先后为舅舅拉来了1000多万元的资金,其中400多万元属于其父母、岳父母和哥哥等至亲朋友的,其岳父家的100多万元是拆迁补偿款,“岳父和大舅哥因为拆迁当钉子户现在还在服刑。”
有报道称,曹晓勇夫妻将传销技巧发挥到极致,双方所有的亲属全部被拉进来做投资。二人居住的小区里,很多邻居,甚至包括门口打烧饼、卖凉皮、卤肉的,都在安阳中豫隆丰投了钱。甚至,曹家60岁的保姆也投了5万元钱。
在2011年下半年安阳召开的一次银行系统会议上,林州一个农村信用社称,上年同期存款是10亿元,本年度仅8个亿元,不增反降。2011年9月,曹氏夫妇消失无踪后,当地政府对其展开调查。媒体报道估计,中豫隆丰在成立后约12个月内吸收的资金可能超过1.25亿元。
安阳地下金融风生水起,外地空手套白狼的老手们,嗅着熟悉的味道蜂涌而至。
一个叫黄守亭的男子,从2010年8月开始,为海南恒宇房地产公司融资。目前已经知道,海南恒宇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根本没有经过工商注册,但在其所谓的官方网站上,号称注册资金1000万元,先后在黑龙江、海南等地参与开发了多个楼盘,全国土地储备高达5100万平方米,54个项目分布在24个主要城市……网站甚至公开声称,在2009年获评中国房地产上市公司前十,与万科并列榜首。
黄守亭凭着一份海南恒宇工商执照复印件,四处宣传公司项目离博鳌论坛所在地不远,又是国际旅游岛,将来的升值潜力巨大,所以不用担心借钱不还的问题。
黄守亭,只是海南恒宇在安阳的5个下线之一。这五人多有传销经历,他们一般是在安阳找家宾馆,租上两三间房子,然后作为代理商或大户,发展下线。他们的下线是“钱串子”,再之下是“坐家”,之下才是最底层的借款者。
最开始,海南恒宇在安阳的借贷月息是三分,借款期限三个月。精明的安阳民众一开始都试探性先投一两万,三个月后本息全部归还,便在第二批募集时加大了筹码,而第二批资金的利息上升到了5分。加入的投资者越来越多,而且数额越来越大,一些失地农民和退休职工将全部家底全部拿出。到第三批筹款时,利息涨到了6分,一下子吸引了3000多人参与。
一位“坐家”事后透露,他在观察中掌握了大户们的分成模式,以海南恒宇为例,大户们会先将资金扣除25%,自己留下10%后,再依次返点给“钱串子”、“坐家”和投资者。这位“坐家”是个茶馆老板,他的上线是他的前同事。10年前,他就开始通过地下金融借贷,现在仅仅挣的利息都已经上百万,超过其当年的本钱。在前同事的鼓动下,他也把20万元投给了海南恒宇。
天津、安徽、辽宁、内蒙等地,各地形形色色的融资企业纷纷进驻安阳。当地地下金融市场的利息一路疯涨。本以实业借贷为主的地下金融,由此变成了传销式资本空转。
2010年年底,安阳官方做年终盘点时,发现各类融资公司竟然多达300多家,当即出台文件暂停注册新的公司。
但问题已经开始呈现。
天津活力木公司在安阳集资。最初在工商局网站上查到其有50亿元的注册资金,但2011年1月9日,天津警方查封了活力木公司之后,受害者再去工商局网站上查询,显示该公司注册资金仍是50亿元,而实际投资一栏显示的是“0”,安阳数百名集资者傻了眼,一名聋哑人投资者因此自杀。
郊区失地农民和退休职工,成了这波集资潮的生力军。他们手头的卖地款或退休金成为垂涎的对象。一些公务员也参与其中,甚至不少警察也投了钱。处级干部聚集的安泰园小区和科级干部聚集的安惠园小区内,参与集资者比比皆是。当地警察在调查后称:“集资是几乎全民都参与,郊区绝对超过八成,市区五六成绝对没问题。”
2011年年初,零星的挤兑事件已在安阳出现。
安阳市政府在当年1月20日下发紧急通知,这是当年的安政办2号文件,题为《关于预防和打击非法集资的紧急通知》,通知说:“近期,我市民间融资行为活跃,一些非法集资又重新抬头,并向多领域和职业化方向发展。为防范于未然,市政府决定集中开展防范和打击非法集资专项行动……”
安阳市就此在市政府金融办下面设立了“处置非法集资联席会议办公室”,各县区政府主要领导成为“处非”工作的第一责任人,并明确了监管主体:担保公司由工信局负责,典当行由商务局负责,房地产公司由住建局负责,投资公司寄卖行、汽车租赁由工商局负责。工商局暂停2000万元以下投资公司、寄卖行、典当行及汽车租赁公司的注册,排查企业有无还款能力、是否虚报注册资本、有无抽逃注册资本迹象。
通知并要求从1月起,每月实行非法集资零报告制度(从初次上报到本次上报的时段内,即使没有出现新情况,也要在报表上填上“0”上报的汇报制度),对本地区本行业的突发集资案件要在第一时间上报。
然而,非法集资一如既往地火爆,并在2011年3月到达顶峰。
2011年1月20日,73岁的安钢退休职工老刘,通过家门口的照相馆,把20万元存到安阳市龙安区龙泉煤矿的户头,按返点和利息先领回了1.9万元。一个月后的2月18日,林州老家的侄女,又通过老刘存了18万元……最终,以安钢退休职工为主体的集资者,最少共计有2800户在龙泉煤矿存了钱,龙泉煤矿融资金额的最后统计达到27亿元。
龙泉煤矿于2011年10月3日立案,被称之为“103案件”。
2011年3月,馄饨摊主老肖把准备给儿子买房的23万元给了天天房产——这个只有一间门脸的小融资公司,是子轩房产的下线。
同样在3月,安阳市棉麻公司破旧的办公楼内,一个名为“安然能源”的公司租下了三楼一层黑洞洞的办公室,在墙上悬挂起和市长的合影,以“从水中提取氢气”项目为噱头,进行融资。安然公司谎称已在安阳通过立项,准备动工修建厂房——安阳市发改委当然没有对此项目立项,理由是“所申报材料中的核心技术未详细说明”。公司给大户的返点达到了20%。
天津天鑫矿业和天津鹏英志生股权投资分别以“股票发行”与“融资服务”的名义,并承诺每个月返还6%的高额利息,数千安阳市民最终入彀。
……
众多集资参与者表示,2011年3月是安阳集资的高峰期,借贷风潮愈演愈烈,外地和本地的企业以开发能源、研发高科技项目、成立投资基金为由,通过月息6分乃至1毛的许诺,席卷了当地数百亿元资金。
安阳本地一地产商称,2011年之前,受益于国内房地产市场不断膨胀,安阳房地产价格不断攀升,他们以月息3分借入的贷款,只要地产项目运转顺利,仍能还贷且有不少利润,“确切说,只要月息不超过5分,我们就有利可图。但利息达到6分以上时,没人能承受得了。”
3个月后,疯狂的民间借贷终于迎来崩盘。
2011年6月,前文提及的思麒租车和龙泉煤矿先后因资金链断裂无法支付利息,导致大量民众上门挤兑。而后,一些外地公司因虚假注册被官方查处,融资公司老板纷纷跑路。包括央视《焦点访谈》在内的媒体,轮番来到安阳采访。
满大街都是扯条幅讨债的人群,市政府大门多次被堵。安阳一位民警说,6月之后,他一天没有休息过,整天都忙着执勤预防突发性事件,同时也为自己的20万集资款焦虑。
9月20日,海南恒宇的底层集资参与者把一个叫石扬的代理商堵住,将其绑架到了郑州。石的家属报案后,警方将石解救了出来,但成群结队的人流涌到派出所内,声称不把石拘押就不离开。僵持一夜后,警方只好将其移交到另一派出所。
2011年9月,随着崩盘来临,大量案件冒出,安阳成立成立了以副市长、市公安局局长郭法杰为组长的处置非法集资工作领导小组。安阳警方对40家涉及非法集资的公司进行立案,抓了上百人,其中包括老板、大户还有“钱串子”。
很快,安阳发现,此时大陆各地方都在清查非法集资。“安阳动手晚了,涉及的很多问题账号早就被其他地方查封”,之后安阳警方把工作重点从抓人转移到查封账号上。
安阳一夜之间少了数百个“老板”,太多人都在“跑路”的途中。安然公司老总的儿子李言和女友10月26日被重庆警方在希尔顿大酒店抓获时,随身带着880余万元现金、1000克金条和一辆新买的凯迪拉克越野轿车,赃款赃物总价值近千万元。
殷都区在对5000多户20万人口的摸底调查中发现,在该区从事非法集资的各地公司多达28个项目,涉及17个重大案件,该区成为当前非法集资的重灾区,集资户占辖区居民户的80%。
关于安阳的集资总数额,官方的公开答复是没有具体数额,但有政府官员私下透露内部公开数字是200多亿元。而市民代表则称,他们从可靠渠道获得的数字是490亿元。目前记者未能从官方得到确切的总额。
进入10月,众多媒体开始对安阳地下金融崩盘风波进行密集报道。零星抗议事件继续上演,风暴不可避免地延烧到超越和贞元这样的大型公司。他们无法满足“股东们”的退款要求,两家企业也不能按时支付利息了,上门讨债的人越来越多。
两家公司老总开始在《安阳日报》上频繁露面,并参与几次重大的投资洽谈和银行授信会议,以期稳定公众情绪。超越集团后来出台政策,每名投资者最多能取本人集资款的10%,但最多不得超过1万元。
悲观情绪在安阳蔓延,不断有自杀新闻传出:安钢一女职工穿戴整齐后服毒身亡,一名女子在安阳第六人民医院的楼顶终身跃下……一名“钱串子”上吊后,前来讨债的老年集资者们拍碎了棺材:“你死了,我们怎么活啊?”
2012年1月3日,安阳市彰德路与文昌大道再现小规模聚集事件,数百名警务人员被布置于横穿文昌大道而过的京广铁路两旁,严防卧轨等过激行为。
1月6日召开的一次会议上,安阳官方向集资受害者代表宣布,参与聚集者中,已有17人刑拘,11人判刑。
1月13日,河南《大河报》发出一条消息,透露安阳超越集团与上海仁鼎股权投资有限公司经协商,决定以超越集团旗下光彩投资为基础,组建河南仁鼎超越资产管理集团有限公司。报道称,这一平台可化解“金融非典”给超越集团带来的不良影响。
去年10月,也是在挤兑风暴愈演愈烈时,超越宣布与中国煤炭科工集团有限公司举行战略合作签约仪式,签下11.8亿元大单,共同打造超越矿业农庄。
事发后,安阳本地人在网上展开热议。有人黯淡地写到:“我很担心崩盘之后,受伤的还是我的家乡人。安阳是个老城,所以安阳人区域性血脉沉淀程度较高。”“所有非法集资活动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那就是受害的往往都是整个家族外搭上若干亲朋好友,导致他们事后连获得亲友救济的机会都极其渺茫,等于自断了后路……”
1月18日,据内地媒体报道,安阳钢铁集团病退工人刘洪飞成为安阳市第一例一审被判死刑的非法集资人。据警方调查,2005-2011年长达6年时间里,刘以自己投资股票能赢利为名,隐瞒自己投资连年亏损的事实,以高额利息为诱饵,非法集资达8537万多元。
除了政府和民众,焦虑的还有民间金融从业者。一位资深业内人士表示:“非法集资严重地败坏了民间金融的行业声誉,地方政府只能是矫枉过正,一刀切。不管就乱,一管就死,这就是规律,你要是市长你也这样。一刀下去,一了百了。”但是“管死”的结果,只能是迟早迎来下一个周期的混乱。
“民间金融需求是一个客观的存在,管死或不管,都会让它失去健康发展的机会。最近出台了一个治理非法集资的文件,说要加强对非融资性担保公司的打击力度。已经管了融资性担保公司,现在又管非融资性担保公司了,但他要是以投资公司的面目出现呢?以汽车租赁公司的模式出现呢?出现更多变种呢,怎么办?”该人士认为安阳是一个很好的例子,金融安全以维稳思维多头管理,看似是加强版的金融维稳,但每当有新的集资模式变相出现,多头管理局面就会成为大家各管各、“新事物”却没有部门管理的局面。
“安阳只是先冒头了,半年多以前,我专门去另一个市调查了一下,那里的情况现在可能仅次于安阳。其他地方的情况不见得更好。”
「 支持!」
您的打赏将用于网站日常运行与维护。
帮助我们办好网站,宣传红色文化!
注:配图来自网络无版权标志图像,侵删!
声明:文章仅代表个人观点,不代表本站观点——
责任编辑:wuh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