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丑牛:我们曾经拥有的辉煌(二)

丑牛 · 2023-09-11 · 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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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曾经拥有的辉煌之二

 

  前言

 

  北京大学中国健康发展研究中心主任李玲教授最近发表了一篇文章:《中国人究竟需要什么样的医疗制度?》网上立即有一些回应。大多的回答是:“我们需要走毛主席的‘六·二六’指示的道路”。我是完全赞同的。

  毛主席的这一光辉指示是1965年6月26日的一段讲话——“把医疗卫生的重点放到农村去”。没过两年,卫生战线,特别是广大农村的医疗卫生状况,起了翻天覆地的大变化,尤其是“赤脚医生”运动迅速地普及全国并影响到全世界。

  湖北鄂西长阳土家族自治县西南地区老高山是“赤脚医生”运动最早的发源地之一,我曾写过多篇报道和评论,为让大家了解“赤脚运动”的兴衰,我选了4篇文章重新发表:

  一篇是《我们曾经拥有的辉煌》,是写“赤脚医生”运动是怎样兴起的;一篇是《大山里的土家汉子感动着世界》是写“赤脚医生”走向世界的巅峰,为何忽然殒灭。第三篇《“赤脚医生”告诉你》和《光辉六·二六》是对“赤脚医生”运动的评价。

  本篇是第二篇《大山里的土家汉子感动着世界》。

  丑牛

  2023年9月6日

  

大山里的土家汉子感动着世界

 

  ——悼念“中国合作医疗之父”覃祥官  

  国际上无论左、中、右人士,无论懂医不懂医的,一听到Barefoot

  doctors这个词,眼睛就会发亮。

  ——联合国世界卫生组织报告  

  “Barefootdoctors”(赤脚医生)这是现代英语中出现的一个新词组,来自中国上世纪60年代兴起的“赤脚医生”运动。这个新词立即在世界各国用各种文字迅速普及,因为它解开了人类医疗卫生史上的一道难题。

  把“赤脚医生”运动推向世界的是川鄂交界的大巴山深处的土家族青年乡医覃祥官。文化大革命初期,他把“赤脚医生”运动与“合作化”运动结合起来,实现了山里人祖祖辈辈的梦想:看病吃药不花钱。  

  青年 “赤脚医生”覃祥官到农家山寨夜诊

  他的这个创举,得到党组织的支持和人民的拥护,短短一年时间,“合作医疗”运动就普及了整个“乐园人民公社”,并向全长阳土家族自治县铺开。1968年12月1日,毛主席批示,将乐园公社的报告《深受贫下中农欢迎的合作医疗制度》在《人民日报》头版上通栏发表。“合作医疗”运动,又立即普及到全中国,并引起了全世界医疗卫生界的广泛关注。1976年,中国赤脚医生覃祥官就登上了世界医疗卫生界的讲坛。当年九月,在菲律宾首都马尼拉召开的世界卫生组织西太平洋区委员会年会上,三十三个国家的卫生部长和官员,听中国赤脚医生覃祥官作主题报告,接着又请他作咨询答问。会后,菲律宾总统马科斯夫人伊梅尔达,邀请他到农村指导医疗卫生工作。

  从七十年代到八十年代初的十年间,地处大山深处,海拔1300米的乐园公社杜家村(合作医疗第一村)涌来了成千上万的中外“朝圣”者,先后有五万多人。那时,杜家村和外界没有公路交通,人们带着干粮、爬山涉水地来“取经”。国内外的新闻报道中,把这个“赤脚医生”尊称为“中国合作医疗之父”。旋即,覃祥官被任命为湖北省卫生厅副厅长,并被聘为中华人民共和国卫生部医学科学委员会委员。

  对这些花环和荣誉,覃祥官看得很是淡漠。来省卫生厅上任时,他只夹了一个被窝卷、拧着一个竹壳热水瓶。传达室的人以为这个人是来求职的,见了他拿出的省委任命书还有些诧异,就打电话告诉厅长。厅长立即出来迎接他。告诉他分管的工作后,安排他住进厅长们住的套房,并嘱他把家属户口转来,从下月起领取厅级干部的工资。覃祥官都谢绝了:他搬到招待所的一间小房里住,家属一个也不来省城;他说,爱人要照料生产队的小药房,还有小药园;如果一定要发工资,也寄到生产队,由队里记工分。这恐怕是湖北省第一个靠工分吃饭的厅官。

  上任几个月,他几乎每天都挂念着家乡,挂念着家乡的合作医疗事业。他忍耐不住,终于提出申请:回到老家去“蹲点”:要把“合作医疗”更上一层楼。

  “三土”(土医、土药、土方)、“四自”(自采、自种、自制、自用)这终究是初级的;赤脚医生、卫生员,这终究是低水平。还有一些大病、痼疾,“合作医疗”拿不下来,要送到省、市大医院,医疗费用也担待不起。这些难题,都应想办法攻克。

  两次出国,尽管都是载誉归来,但比起外边世界,山村的落后,给他很大的震动。特别是1974年,随王震将军访问日本,所见所闻,给他很大的压力。有一位日本派来联络的女青年,对这位年轻的中国赤脚医生很钦佩,一路上,请他讲赤脚医生的故事,并提出同他一起来中国当赤脚医生的要求。原来,她也是一个学医的,覃祥官就“拜她为师”,从她口中,知道日本对中医、中药的研究,达到很高的水平,他就对这位日本姑娘说,你不要忙着到中国,那里很苦,我还想有机会来留学哩。

  回到家乡,找来同事们,谈访日的见闻。他拿出一把日本友人送的折叠伞,只筷子长一把,轻轻一按,像花一样地张开了。他说:“人家都来学习赤脚医生,赤脚医生也应该向人家学习。我们现在出诊,碰到雨天,只有斗笠蓑衣,又笨又重,每人配一把这种伞该有多好”。

  他请了好多科学专家来这里培训“赤脚医生”,研究中药方剂;请了一些老药农,来培植黄莲、黄芪、当归、人参;还请了一些动物学家来繁殖药用动物,鹿、蛇、麝……等。几年时间,他们竟生产出具有高山特色的药物,引来大的制药厂洽谈购买他们的技术、发明。在公社所在他的“秀峰桥”(后因名声远扬国内外,改称“乐园”)竟盖起了一幢现代化的卫生院,有高倍显微镜、X光拍片机和CT扫描,在当时,只有县医院才有这些设备。一般的重大病也可享受到“合作医疗”了。这时,公社“合作医疗”管委会已积累了百万财产,覃祥官向人宣传:等我再有了一百万,我就可以把所有送到外地去医疗的病人全都实行“合作医疗”。

  正当乐园的医疗事业蒸蒸日上,情况却出现了大转折。集体经济要改成“包产到户”,随即人民公社也宣布解散。他的高山药材场,顷刻间被瓜分,大队、生产队的药园、药房也一一关闭;卫生员、赤脚医生没有了“工分”,要各自回家谋生……。蜚声中外的“合作医疗之父”突然成了“无家可归”的漂泊者。他本是省卫生厅的副厅长,应该有个归宿,但上级组织部门却通知当地党组织:覃祥官是作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坐飞机”上来的干部,对他的任命已经撤销。县里只好安排他到乐园卫生院挂个支部书记的职务,享受副县级待遇。

  其实,他亲手创办起来的这个“合作医疗”医院,也是面目全非。由“合作化”转向“市场化”,由看病吃药不花钱转向与经济效益挂沟。

  他守着这个“老摊子”,总希望有一天能重整旗鼓。凡是遇到省、市、地领导人来这里视察,他总是想方设法向他们谈“合作医疗”对群众的好处。虽然,所有的领导人都同情他、同意他,但谁也不开口要把“合作医疗”恢复起来。怎样恢复呢?社会主义集体经济的基础已经没有了。

  十年之后,1996年,一位副省长来这里想恢复“合作医疗”,拨了他十万元。他喜出望外,这笔钱比他开创“合作医疗”时的本钱要大一百倍啊。他回到老家杜家村进行筹备,等了一年,这笔钱却分文未见。最后才听说这笔钱早就下来了,被乡里挪去发了工资。他直接找到县长,希望要回这笔钱,县长说:“用了就用了吧,干部也要吃饭啊!”

  我是在2002年春节期间湖北电视台的《往事》节目中看到这件事的。节目主持人是著名的打假斗士司马南。覃祥官讲述了他办“合作医疗”从辉煌走向衰落的历程,最后,他讲到“最后一搏”十万元的故事,像是“麻雀掉到粗糠里”——空喜了一场。司马南问他,还想不想再干一场?他郁郁地回答说:“再也不干这种傻事了”。

  随着《往事》的播出,沉寂十多年的覃祥官,突然又成为社会上的热点人物。今日的医疗状况,已成为压在人民头上的“新的三座大山”之一,特别在农村,更是怨声载道。人们不由得不想到赤脚医生覃祥官,不由得不赞誉覃祥官。报纸、杂志、电视、互联网上不断地报道覃祥官的“往事”。人们这种怀旧的兴趣,是出于对现今社会的反思:在这纸醉金迷的社会里,曾出现过美好的“桃花源”。

  我就是怀着这种心情去长阳深山探访“中国合作医疗之父”覃祥官的。从2002年到2006年,每年都到“天下合作医疗第一村”——杜家村“官医生”(当地人都这样尊称他)的老屋住几天。

  第一次到覃祥官家是2002年的四月间,是覃祥官下山来把我接上去的,要不然,这林扒小路,我怎么也找不到他家。

  山下已是杜鹃花开,山上却依然万木萧萧了。他指着山上云雾缭绕的林扒深处,一座白墙布瓦的庄屋依稀可见。走到坎边,仰头一望,屋角边上,一株挺拔入云的迎春花树,怒放着满树的洁白大花朵,就像这屋里的主人公:茕茕孑立。正大门的屋檐下,挂着毛主席像,还装上了一盏灯,照亮着毛主席。进了屋里一个大厅,正中间,贴着一张巨大的毛主席像,两厢的壁子上贴满了图片,分上下两层,上层全是毛主席,有开国大典的、有在延安枣园的、有检阅红卫兵的、有访问农家的……,下层全是时装模特。他见我沿壁浏览,就解释说:

  “上层是我的天地,下层是孩子们的世界。是代沟啊,简直是两个不同的时代:上边是毛泽东时代,下边是邓小平时代。不过,这里还是我的统治范围。孩子们只是春节才上山来住几天。”

  几年来,我们的谈话,总是在这个“统治范围”里展开。多半是白天劳动,剁猪菜、锄菜地、劈木柴,或者到山上去挖野菜、拣蘑菇。吃了晚饭,就没完没了地天南海北的了。一截一截的枯树凳,把铁炉子烧得热烘烘的,炉面上,坐上一支小瓦罐,水在壶里噗哧噗哧地唱着,水蒸气在昏暗的灯光下冉冉飘散。

  “你知道这合作医疗为什么会垮掉吗?开始我弄不清楚,很多人也弄不清楚,连一些高层领导人也弄不清楚。他们都一直是安慰我、鼓励我,想办法把‘合作医疗’再办起来。省领导有好几位,还有中央委员哩。湖北省委书记钱运录算一个吧,内蒙古自治区的书记王群算一个吧,让我最后绝望的是省里拨下来的十万元,专款是用于‘恢复合作医疗’,乡里说用去发工资就用了,谁也不说一句公道话。我左思右想,这是什么道理啊?后来,想通了:毛主席去世了,毛主席的医疗路线也否定了,社会主义革命的新事物也不会存在了。我们不是靠‘六·二六’指示搞‘赤脚医生’运动么。毛泽东思想被批判了,还有什么‘六·二六’指示啊!

  “我和老伴一商量:死了这份心思吧。我们在山沟里摘了一些高山花朵,封在一个塑料袋里,上北京,向毛主席他老人家去禀报。进了毛主席纪念堂,我俩老真想抱头痛哭一场,对着主席默念:‘毛主席啊!您的‘六·二六’指示我们没有完成啊!’

  “你没有看见到我们山里人是怎样纪念‘六·二六’的,每年六·二六都在公社边的大河滩上举行‘献药大会’,十里八乡的土家儿女,翻山越岭,吹着喇叭,敲着锣鼓,背篓里装满了各种药材,土家姑娘们穿得花花绿绿的,唱着山歌,跳着摆手舞,简直比传统的‘女儿会’还热闹。我常常想,我覃祥官有什么本事啊,一个大山沟里出身的土家汉子,被人叫做‘合作医疗之父’,哪里来的?上有毛主席的领导,下有群众的拥护和支持。哪像今天,搞什么‘理论’,什么‘代表’的这样艰难。‘你们记者、编辑们,不要为我争那个厅官待遇了’(按:电视台制作《往事》节目的编辑记者曾到省卫厅帮覃祥官去讨个说法)。我的权还是不小的,让这些人看得起病,吃得吃药,享受到保健的权利,这不就够了吗?当时的卫生部长崔月犁曾感慨地说:‘农民在没有完全解决温饱的情况下,能解决看病吃药的问题,这在古今中外,都是不可思议的事,是个伟大的创举’,我这个权还小吗!这叫‘劳动人民占领上层建筑’。主席这句话在哪里讲的?”

  我回答说,好像是在读《苏联政治经济学教科书》时的谈话。

  “他老人家讲的很对!我们这个合作医疗就不是官员们想出来的,是群众搞起来的,是群众推举出来的人在管理,是群众性的创造和实践。中国农民,就只能去打工、卖血汗,他们就不能当主人,震惊世界!?”

  “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曾给我寄来一份材料,说由于有了‘赤脚医生’和实行‘合作医疗’,在世界各国基层医疗卫生状况的排列中,中国排到了前五名。今年,报纸上又登了一次世界这样的排名,在183个国家和地区中,中国列到倒数第四位。我们花在‘新农合’上的钱,比过去多几十倍啊!这就是路线决定一切吧!

  “在同一些外国专家打交道时,我常常告诉他们:我们的经验,对你们不一定适用。第一,‘合作医疗’是社会主义革命在医疗战线上的产物;第二,‘赤脚医生’精神,是靠毛泽东思想武装的,我们把它称做‘白求恩’精神。这两条你们都不可能有。哪知道这两点都应到我们自己头上了。社会主义革命没有了,毛泽东思想消失了,还有什么‘赤脚医生’,‘合作医疗’啊!”

  我和覃祥官的最后一次相聚是2006年“六·二六”前后,为筹备纪念合作医疗、赤脚医生运动40周年,准备在6月26日这天,在长阳召开一次座谈会。有北京、上海、武汉、宜昌、江苏、云南、贵州等地的老“赤脚医生”和卫生医药研究者。哪知临开会的前夕被告知要改期、易地举行,“六·二六”这个日子太敏感了。实际上是推辞婉拒了。我们很是沮丧,悻悻地回到他的深山老屋去怀念吧。

  上山的当天,他把我领到村边不远处的一个小山坎旁,看到新筑起的一座碑亭。碑分上下两层,上层左边刻的是毛主席对乐园合作医疗报告的批示,右边刻的是新华社关于“中国合作医疗之父”的报道摘录。下层中间一块是覃祥官夫妇的墓碑,右侧是覃祥官自撰的墓志,记录了他办合作医疗的简历。

  我问他:你这算什么呢?是纪念碑还是墓碑呢?他说:“都是,也都不是。原来我想请政府能在杜家村头立一块大碑,上书‘天下合作医疗’第一村,没人理睬。我只好自己出钱做,私人又不能做纪念碑,只好搞成今天这个样子了。”  

  覃祥官(右)和本文2006年“六·二六”在新筑的合作医疗纪念碑亭前。

  这件曾经震惊世界的事,就以这种方式来收场么!听说长阳县做了一个广场,是举全县之力,广场修成后,请一位明星来主持,出场费就是六万元。那天,刮着凄风细雨,我和祥官伫立碑亭前,远眺着千山万壑,相对无言。

  当我下山的时候,祥官一直把我送到大路边,帮我拦了一辆农用过路车,他紧紧地握住我的手,摇了又摇:

  “老伙计,我们还能见面吗!”

  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用土家最亲昵的称呼对待我,我预感到有一些不祥之兆。

  他和我都是满眶泪水。

  2008年10月24日,我翻阅报纸,在《楚天都市报》的头版上,看到了一则新闻标题:《农村合作医疗之父,覃祥官去世》。在消息中说:“昨日凌晨2时50分,被誉为中国农村合作医疗之父的长阳县副县级退休干部覃祥官,因突发心脏病辞世。这位76岁的老人,曾首创风靡一时的中国农村合作医疗模式。这一模式惠及了亿万农民”。

  我立即拨打祥官的手机,幻想着能听到他浑厚的土家乡音。电话里却传来女儿华珍的声音,“古伯伯,我爸走了啊!”她哭着:“屋里屋外挤满了乡亲,你听啊!”从电话里传来一片叫声、喊声、鞭炮声、哭泣声……。土家人失去了一个“伟大的儿子”啊!华珍告诉我:26日晚上将按土家的习俗,举行整夜的“跳丧”活动。

  26日夜,我又拨通了祥官的手机,我对华珍说,你不要关掉了,让我听现场的声音,一直到把电池用完为止。

  人声鼎沸、唢喇声、锣鼓声、人们在有节奏地拍手,脚在地面上踢踏,还有敲打竹筒之类的音响声,不时还有凄凉的歌声。华珍不时地对我讲说。“跳丧”举行了一个通宵,陆续有成千的人来悼祭,光开席延客就有七、八十桌。27日上午,是从县里赶来的各界代表举行追悼大会,接着是抬着祥官的棺木,葬到他身前所筑的碑亭后边。

  “中国合作医疗之父”仙游了。被他感动的世界有多少人知道呢?有人是故意地淡漠他,但土家儿女都为他痛哭,穷苦的农民也不会忘记他的。

  “Barefootdoctors”,在它的祖国已经逝去,但在世界各地,农家小舍,贫民区里,却有着他们匆忙奔波的足迹。

  2008年10月28日于武汉东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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