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正在为八路军做军鞋的山西五台妇救会员
明清到民国,山东有个小县叫“青城”(今山东高青县青城镇)。
位于鲁北平原,北、西两面依傍黄河,东界高苑(今山东邹平苑城镇),西界齐东(今大部分属邹平,少部分属博兴),南界邹平,北界惠民。
说“小县”,即便本地人也不讳言,毕竟面积不过九百方里,人口刚过五万,地方志上更是慨叹:
“土壤贫瘠,农业各物,皆无足述,惟桑及毛头纸之属耳。”
日伪山东省十道区域图(1941年)
所以,抗战爆发之初,大土匪“刘黑七(刘桂堂)”报号“忠义救国军前敌总司令(皇协军前进总司令)”,一度窜到青城县,当地士绅贡献了三千现洋,他就相当满意了,因为实在榨不出太多油水。
不过相比经济价值,青城在军事地理上的战略地位却极其重要,长达百余里的黄河成为天然防线。可鬼子还没来,沿黄河线防守的国民党军,就弃防而逃。青城县政府、县党部的各级官吏,也纷纷走遁隐匿。封建势力、帮会头子、兵痞盗匪乘势而起,割据一方,相互火并。
国难当头,民族危亡,不甘当亡国奴的仁人志士,则努力探索抗日救国之道。
日伪治下的青城县概况(1941年)
中共东京特别支部组织委员,正在日本东京帝国大学攻读铁道专业的冯基民同志,毅然中断学业,回国抗日。奉党组织派遣,他先到聊城,协助国民党第六区行政督察专员兼保安司令范筑先开展抗日工作,任政训处训练干事(代行组织部长职务工作)。当时六区保安司令部政训处(后改称政治部),实际已成为共产党领导整个鲁西北抗战的中心。后又接受国民党山东省第十区行政督察专员兼保安司令梁建章聘请,担任政治部主任,在青城一带,做党的统战工作。发动老同学、老相识、知识分子,参加抗日战争。
梁建章主张国共团结抗日,赞成我党的《抗日救国十大纲领》,和八路军山东纵队第三支队第七团、十军团抗日先遣队第二梯队(我党领导下的高苑县地方武装)积极合作。这就引起了国民党顽固派势力的敌视,山东省保安独立第八旅旅长周胜芳借口“为党国惩叛逆”,于1939年元宵之夜(3月6日),突袭青城,要消灭梁建章,将其政治部里的共产党员、“民先”队员,一网打尽。
真正的“国民党抗日名将”范筑先烈士
事发突然,寡不敌众,八路军虽紧急来援,也只能保护梁建章率残部从青城撤出,梁建章后来还是不幸遇难,最终死在土顽之手。冯基民则带着同志们,参加八路军,这才算是回了娘家。“十保”解体,侥幸逃生的许多爱国抗日青年纷纷参加我军,他们中的不少人后来都入了党,成为我党我军的优秀干部。
不久,冯基民同志又受党的安排,转到鲁南沂蒙山区,奔赴新的抗日岗位,而由他一手培养的不少本地青年干部,却留在鲁北平原,就像一粒粒种子,扎根基层,开枝散叶。
这其中就包括一位年轻的女共产党员陈震,当时她只有19岁,担任政治部民运干事,是七团唯一的女兵。
八路军山纵三支队司令员马耀南(前排居中),参加革命前的长山中学校长
一方面负责跟地方打交道,协调妇女界的支前工作;另一方面负责在战斗中,抬伤员、护理伤员、掩埋烈士。虽然不是直接拿枪面对敌人,但游击战争很难严格区分前后方,随时都要应对危险,所以全团上下,所有的男同志,都对陈震非常关心照顾。
每次打完仗,马千里团长都会问句:“我们那个女兵呢?”
听到这句话,陈震同志也会微微一笑,说:“我还在,大家放心,打鬼子、除汉奸,不能只有你们男同志上,我们女同志一样行!”
陈震原名陈帼眉,青城本地人,1920年出生,是那个年代里极其少见的女中学生。父亲为其起名如此,就是希望她能巾帼不让须眉,爱国不敢后人。1938年6月,在山东著名爱国教育家、时任十军团新六师代理政治部主任解方的推荐下,陈震在冯基民领导的“十保”政治部,担任宣传干事,投身抗日救亡运动,不久就因为思想进步,工作积极,被发展为“民先”队员。参加八路军后,又于1939年4月加入共产党。
1939年5月,陈震在邹(平)长(山)地区第一次党代会上,当选为中共邹长中心县委农民工作委员会的妇女委员。
邹长中心县委,当时辖邹平、长山、章丘、历城、桓台、齐东、高苑、青城等县党组织,虽不是战斗部队,但所处环境跟部队没什么两样。相反却由于人数少,目标小,所有干部都需要频繁下基层,在据点、封锁沟和日伪军、汉奸特务构成的大网中,和群众打成一片,既容易躲过敌人的捕杀,又容易被敌人“一勺烩”。这就需要地方基层干部各自行动,人自为战,一切为了群众,一切依靠群众,自觉践行彻底的群众路线,分发挥自己的主观能动性,不能等靠要,容不得半点慵懒和官僚。
1946年,张家口,晋察冀边区妇女联合会门口
回忆起那时,后来的陈震同志说:
“由于部队的战斗生活锻炼了我,敌人的残暴行为教育了我,同志们的英勇作战、不怕牺牲的榜样激励着我,广大群众掩护着我,使我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去迎接新的战斗。尽管敌人频繁地‘扫荡’、残酷地真压,国民党反动派也加紧反共,但我遇到多次危难都化险为夷,死里逃生,我是战争的幸存者。”
陈震所在的邹长抗日根据地,南临胶济铁路,西有济南,东有淄博,都是敌人的屯兵重地,同时又是保证我鲁中、鲁南和清河、胶东两大战略区交通联络畅通的关键节点。为此,我军经常袭击破坏日军水陆交通线,配合其他根据地的对日作战。日伪则在县城、乡、镇,广布据点,据点之间相距不超过10公里,都互通公路电话,以防我军袭击。为了“肃清”我抗日武装,小规模的“扫荡”,据点之敌几乎天天不断,轮流往复。大“扫荡”每年也有一到三次,日军往往出动一个旅团以上,伪军五千余人,合计兵力总在七千左右,敌我对比,敌20倍与我,敌占绝对优势。
1938年7月,22岁的阜平县妇救会主任刘光远 霍尔多·汉森 摄
本就狭长局促的根据地,再加上敌人的“三光政策”,造成我党基层干部的大量损失。当时有个统计,华北敌后的我党基层干部,县级往往半年换一轮,区级三个月换一轮,因为牺牲太大,敌人替我们更新迭代太快。邹长的情况也是如此,仅1941年5、6两个月的统计,区以上干部牺牲的就将近20人。
就是在这种随时面对牺牲的环境下,陈震同志一个人,腰里揣着一把单打一的土橛子,按照妇委会的分工,深入基层,先后在长山六区和八区开展妇女工作,要在广大劳动妇女中播撒抗日的火种,组织妇救会。
斗争环境极其残酷,当时农村党组织是保密的,全区党组织情况只有区委书记和组织、宣传委员知道,村党支部情况,也只有村支书和组织、宣传委员知道,小组之间不发生横的关系,不准开支部大会。陈震下去,除担任区妇救会主任外,还要兼任区委副书记,以便随时准备接手工作。党是领导一切的核心,所以要时刻准备着,前面的同志牺牲了,后面的同志顶上去。
抗战期间,冀中冉庄的妇救会女干部
因此,陈震的工作甚至比一般男同志还要繁忙,白天召开妇女会,宣传抗战打日本,组织妇女抗日救国联合会,晚上就和村支部的同志们一块工作,工作结束住在老乡家,还要跟这家的妇女同志聊天,说形势、讲斗争。我党那时的干部,不和群众打成一片,高高在上、脱离群众,是根本没法工作,甚至是无法生存的。
1939年7月,县委正在长山六区的李家套(今邹平市焦桥镇李家套村)召开妇救会例会,研究募集到的军鞋,怎么给咱队伍上送去。内线同志传来情报,鬼子明天拂晓就要在这一带开始大“扫荡”。
根据当时党的工作纪律,叫“县不离县,区不离区”,但是当晚要赶回去,有一定难度,所以要在当地先隐蔽下来。陈震的堡垒户不在本地,好在六区的妇女委员李玉文同志就是李家套人,她拉着陈震的手,说:“到我家去隐蔽吧!”
到了李玉文家,第一件事就是跟她家大娘大爷对好口径,就说是她家的闺女,以便应对鬼子汉奸。
沂蒙山区的妇女识字班
次日清晨,忽听枪响,没多会儿,门外狗吠声、汽车声,叽哩哇啦的鬼叫声,顿时响成一片。李玉文同志家正在街口,李家大爷偷偷开门一看,门前已经停了9辆鬼子卡车。陈震是剪发头,赶紧将早已准备好的假发髻绾在后脑勺上,打扮成已婚农村妇女的形象。
这里有个细节,特别要说下——
当时作地方工作的干部,装束完全是群众化的,与群众同吃同住同劳动。但是女同志有个问题难办,就是她们标志性的“革命头”。那时的农村妇女,年轻的大姑娘梳辫子,小媳妇绾发髻,我们的女干部一时应对,只好绾上假发髻,稍不注意就可能露馅,被敌人识破。鬼子偶然发现了这个秘密,就在内部总结推广,只要捉到妇女就先拽头发,看发髻真假,从而判定是否女八路?
1942年,平毁日寇封锁沟的定县子位妇女破路队,流萤 摄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后来为了保护我们的女干部,胶东几个县的姐妹们带头移风易俗,无论大姑娘小媳妇,一律剪成短发,说为了劳动方便。这样女八路和老百姓家的大姑娘小媳妇就没啥特殊区别了,真正做到了“群众八路化,八路群众化”,给妇女干部提供了极大的活动和工作方便,充分体现了群众和共产党、八路军心连心,干部群众亲如一家的时代风气。
咱们说回李玉文同志家,俩人刚烧火,开始蒸窝窝头,准备做早饭,俩鬼子就进来了。其中一个还挎着东洋刀,可能是个小军官。看“姐妹俩”在做饭,小军官就翘着手指指指点点,满脸淫笑,花姑娘的有!
鬼子也没吃早饭,就把院子里的饭桌、板凳搬到厨房门前,打开罐头,边吃边看,还卸掉武装,叽哩哇啦,打着手势,好像在说,你们不要怕,蝗军是给中国人造福气来了,不抢粮食,不杀人放火……说着却蹭上来,动手动脚。
1944年,冀中,妇女缝军衣 石少华 摄
眼看危险逼近,两位女同志已经做好思想准备,宁死不辱这是妇女干部的气节,如果鬼子要侮辱她们,她们就以死抗争。唯一的担心就是真厮打起来,假发髻给搞掉,身份暴露就不好办了。到时候被抓进县城,在宪兵队里可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自己的生死事小,泄露了党的机密事大,不行就咬舌自尽吧?
李家大爷大娘急坏了,又是讲道理,又是送鸡蛋,希望鬼子就此罢休,都被鬼子拳打脚踢,给撵出来了。幸好也不断有鬼子兵进来,有的汇报搜索进展,有的不知道里面有他们的长官在,闯进来发现长官在此,长官有的端架子,他们也得敬礼请示,繁文缛节,来来往往,搞得鬼子小军官无暇下手。最后街口突然一阵集合哨响起,鬼子小军官只好悻悻离开,登车走人了。
没多久又遇到一次危险。入冬后某天,早饭后,陈震同志从义和庄(原属沾化,今东营市河口镇义和镇)到陶唐口(今属高青),准备找一位同志接头,联络工作。走着走着,发现有条“尾巴”阴魂不散,一路跟踪。她默默掏出土橛子,转身停下,准备逼住那人,看看是人是鬼。
后面的尾巴果真是汉奸,发现陈震同志的步伐减缓,又从怀里掏东西,就惊慌失措,慌忙往日伪的焦家桥(今邹平焦桥镇)据点的方向狂奔,要给他的东洋主子报信。情况紧急,敌人说到就到,陈震紧赶慢赶,走到刘家桥(今邹平市焦桥镇刘家桥村),就发现焦家桥据点方向下来一小股日伪军,显然是奔着她来的!
跑是来不及了,一片大平原,没有青纱帐等任何遮蔽物,只能就近躲到群众家。
村头一家的大嫂,一把把陈震拉进门,安顿好后又出门探看情况,然后告诉陈震,鬼子进村了,汉奸吵着要抓一个穿小碎花棉袄棉裤的女八路。大嫂家只有一间破草房,房子又小,位置还在村头,不好隐蔽。陈震为了不给群众添麻烦,就跑到刘家桥的堡垒户、村妇救会长许大娘家。但大娘家也没有合适的藏身地,正急得想不出办法,许大爷突然发现院子里,那口空着的腌菜缸。
1940年,妇女自卫队军事科目表演,沙飞 摄
敌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情急之下就把木头盖子拎起来,让陈震蹲进去,在上面又压了块青石板。本地群众,冬天有吃腌菜的习惯,腌菜缸搁在院里并不突兀,属于灯下黑。所以敌人进来后,满屋子翻找,院子里角角落落都用刺刀戳了个遍,唯独没想到这口腌菜缸里可能藏人,很快就走了。
不光是鬼子汉奸要抓八路,杀共产党,国民党顽固派反共的积极性绝不亚于日军,他们大喊“宁亡于日,不亡于共”,“日可不抗,共不可不反”。前面提到的周胜芳,对共产党和国民党里的抗日派,毫无民族感情,却跟鬼子勾搭连环,蜜里调油。在日占区的济南、张店、博兴都设有办事处,作为促进敌伪顽合流的专业机关,还不时地向日寇进献丰盛地物资,以表其孝敬之心。后来干脆公开当了汉奸,作了伪山东省“灭”共建“国”军第二旅的旅长。此外,还有个被群众蔑称为“二五子”的“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别动总队第五纵队二五梯队”,也属于兼祧两姓的顽军。
1942年,冀中妇女挖地道,流萤 摄
1940年夏,陈震同志在长山县作妇救会长,有次来在西庵村(今属邹平市西董街道)开会。不知怎么就被“国特”发现,“二五子”深夜围村,大喊要“弄死毕茂林,活捉女八路陈震”。
毕茂林同志是本村人,长山八区最早的抗日武装组织者和参与者,时任长山县八区区长。日伪顽为逼其就范,曾多次围捕他,抢去其全部家产,烧毁他的房屋,捕去他的家属,可见其对抗日工作,对党的赤胆忠心,能和这样的同志并驾齐驱,陈震心里颇有些感谢顽军的“高度肯定”,不过他们情报并不准确,毕茂林同志这次因故未来。
不过说笑归说笑,反动派的刀子也不是吃素的。堡垒户马大嫂家也是没处躲没处藏的环境,为了不拖累她家,陈震赶紧出门,准备瞅空溜出村子转移他处。可出门一看,已经来不及跑了,村头巷口都站着岗哨,砸门声、人喊声吵个不停。这夜的月色又特别明亮,大地上一草一木都看的很清楚,只有门旁的几棵桑树枝叶茂盛,浓密的树叶漆黑一团。
1938年,山西孝义,妇女会长,苏静 摄
这也是属灯下黑了,陈震同志决定赌一把,马上爬到树上。顽军来了,搜查了马大嫂家和附近几家群众,三三两两从树旁经过,却没有一个人抬头往上看。陈震紧紧抱住树干,生怕掉下来,心里一遍遍告诫自己:“要抱紧,千万不能掉下去!”
顽军也是做贼心虚,怕八路听到消息,来揍他们,所以没发现目标,很快就撤离了。
除跟日伪顽作斗争外,陈震同志作为妇女干部,还要跟遗风陋俗作斗争,解放妇女,宣传、教育群众。1942年秋,她在担任沾化县妇救会长,就遇到了一件让她记忆深刻的“奇案”。
1944年,老百姓慰问八路军,哈里森·福尔曼 摄
一具女尸背后的是非曲折,冤屈与否,如何处理,追踪过程中又会发生怎样的奇遇?
陈震同志不但要做法官,还要自学成才,担起临时法医的重责,勘破案情,剥茧抽丝,抓出真正的幕后元凶。
欲知后事如何,咱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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