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今天这个紊乱的时代，对于中国年轻人而言，无论是身处底层也好，还是身处所谓的“中产阶层”也好，其实往往分享着共同的焦虑与迷思。这种年轻一代的黯淡，既可以看作是全球资本主义经济危机大环境下的普遍遭际，但同时也应该看作是转型期中国社会的特殊困境。这里我就接着其他老师的发言补充性地谈两点：一是“年轻的身体”，二是“底层叙事”。
首先我想继续谈一下有关“年轻的身体”的话题。事实上，正如王洪喆老师所言，在我们这个时代，“年轻的身体”被榨取继而被抛弃的经验已经不仅仅是属于底层的。近期一个明显的例子是，在中国社会经济发展范式的大规模调整下，许多外资企业开始撤离它们在中国的研发和生产机构，随之到来的则是大规模的外企裁员潮。许多在外企工作了十几年、已然人到中年的白领由此被抛入重新找工作或者说重新寻找社会定位的尴尬境遇中。这其中既有高层管理人员、也有技术人员和行政人员。当然，由于外企相对规范的人力资源制度，这些白领在离职时大部分可以领到一笔看上去比较丰厚的赔偿金，数额大概在十几万到几十万人民币之间不等。但是，在这笔丰厚赔偿背后的冷峻事实是：在中国社会当前激烈的、非良性的、充满各种显性歧视的竞争态势下，企业用工的年龄偏见是一个十分普遍的现象。在大多数企业岗位上，你很难找到50岁以上的面孔，对于那些以女性员工居多的偏行政类岗位来说尤其如此——当然这其中既包含了年龄问题，也包含了性别问题。
总之，一个大学生，如果从大学毕业开始就进入某一家企业，怀抱成为社会中产的梦想，把人生最好的年华都贡献给了这家企业。但是到了他们四十多岁时，情况却往往变成，对企业而言，花费一万以上的月薪继续雇佣他们可能远不如用一半甚至更少的钱去雇佣一个大学毕业三年左右的年轻人来得划算。换言之，对于他们所处的岗位而言，年龄带来的经验累积似乎不足以弥补其人力成本上的劣势。于是，在缺乏有效宏观制约机制和社会福利保障机制的情况下，他们往往就成为企业裁员潮中首当其冲的牺牲者。当下，因为外企重新进入中国社会的时间还不足够长，大量外企白领(也包括民营企业的白领们)在45-50岁之后到65岁可以正式退休之前这十几甚至二十年的时间里如何重新寻找社会定位的问题、甚至是如何应对生活风险的问题都还没有真正浮现出来。换言之，这些中产的“年轻的身体”还没有老去，但是，问题总有大规模凸显的一天。
其次，我还想谈一谈刚才所提到的“底层叙事”的问题。我想补充一位导演和几个文本。这位导演就是管虎，文本就是他在2000年到2010年之间所贡献的三部电视剧作品：《冬至》、《生存之民工》和《外乡人》。这三部作品尤其是后两部的突出优点在于，它们很好地纠偏了刚才洪喆老师所提及的贾樟柯的底层叙事中所存在的问题——即永远停留在对个体层面的反抗、绝望和救赎上，缺乏对群体的意义观照和价值界定。在《生存之民工》和《外乡人》中，底层是作为真正意义上的群像出现的，采用的是多线交织、多主人公视角、复调叙事的结构，而且也触及到了当时语境下能够涉及到的一些深层的体制性问题，这些都是非常难能可贵的。
当前，我国中产视角下的底层叙事确实存在比较明显的症候，而且这种症候还往往凭借流行的修辞获得广泛的传播，这才是最值得我们警惕和反省的。以近年热播的两部电视剧《北京爱情故事》和《北京青年》为例，其中阶层的居高临下姿态已经到了一种几乎不加掩饰的程度，即赵志勇老师所说的深刻的“被冒犯的感觉”。在《北京爱情故事》中有两个核心形象，一个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典型的“富二代”程锋，另一个则是出身底层、希望能够通过个人奋斗在大城市谋得立锥之地的“屌丝”石小满。在叙事过程中，“富二代”程锋的形象被塑造的十分纯良率性，大方豁达;而“屌丝”石小满的形象却是满腹心机、功利偏执。最让人难以接受的是，叙事中的细节让你无法不把二人的性格跟其家庭出身或者说是“阶层教养”紧密挂钩。于是，“底层”一词在此成为了某种几乎不带悲悯的、近乎刻薄的指控：就是因为你穷，导致你视野狭隘、急功近利，所以你只能出卖爱情换取成功，所以你最后只能落得千夫所指、众叛亲离的下场。反之，具有阶层优势的程锋究竟是借用了什么样的社会资源，才能有条件不计一切代价地去追求纯粹的爱情，文本是丝毫不打算去触碰的。当然，我们绝不赞同对富人的非理性丑化，但是，反过来，我们是不是也应该反省，究竟是什么让“贫穷”在我们今天的大众文化文本中成为了“原罪”?包括在《北京青年》中其实也有类似的逻辑——几个城市中产家庭的年轻人辞去工作、把去底层潇洒走一圈当作一种特殊旅游和浪漫体验，而真正的底层生活却几乎是完全被遮蔽的，足以支持他们毫无后顾之忧地辞职旅行的家庭背景也是做了透明化处理的。
“贫穷”在当今中国的青年影视文化空间中已经可以被抽空为一种游戏元素了吗?这种中产视角下的底层修辞与反身话语究竟离现实有多远的距离?类似叙事的流行是不是会加深不同阶层之间的刻板印象与误解?这些都是我们作为研究者有责任不断追问的。
(本文由据其在“破土沙龙”2015年3月21日主题活动
“中产空间中的底层形象”上的发言速记稿整理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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