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我谈过当前基层农村项目建设的一些问题(见《农民不挣钱》)。长期以来,基层项目普遍以政策为导向,一旦政策结束,项目也跟着结束。最终,除了浪费人民的税金,创造一点政绩,养活几个关系户,并没有多少实际成果。
尤其是如今,土地财政已经走到尽头,经济整体不景气,基层财政日益困难。一些财政紧张的地方靠贷款发工资、全力保运转已经成了首要任务。退潮之下,过去靠砸钱来维持的红火自然也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今天,我就和大家继续谈谈当下乡村经济存在的一些难点。
为什么,我们的一些村里会穷到叮当响,村干部长期欠薪,月薪拖成了年薪,搞不起项目,也不愿意搞项目,而没有项目自然就没有发展,更得不到村民的认可。穷的村子是这样,那些看着很有钱的门面村,项目众多,财政充裕,但不少也是表面光鲜。乡村干部叫苦连天,村民抱怨不断,细分析起来,多少也真没有多少造血能力。不是不思进取,而是无力进取,甚至越搞越糟,只能勉力维持,这是我们不少地方农村发展的现实写照。
我这里剖析两个村,一穷一富,给大家略谈下其中的情形。就先说一个财政比困难穷的村。这个村是我们当地人口最多,面积也相对比较大的村。但财政状况实在一言难尽,到这个月为止,还没发过本年度补贴。
按照我省目前对村财的要求,一个村一年的村财收入不应该低于十万元。十万元是一个什么概念,一个村的村书记,副主任,村文书,再加一个村委,一年的工资开销差不多是这个数。目前本地村干部的工资是这样构成的,一半上级财政拨付,一半村自筹。本地村干部的月薪差不多两千五,实际每月到手600块,年底财政再补齐6000块,这是有保障的。村干部抱怨的发不出工资,是指村自筹的另一半,很多经济困难的村,要一两年才能筹到钱发一次劳务补贴,甚至积欠到下一届。
另外,每年通过一事一议项目,乡镇以做项目为名,实际上会补贴给村里的一笔自由支配资金,几万到十几万,但不是每年都有的,是根据各村项目状况给的。然后还有办公运转经费,半年一次,一次四五万,运气好,一年也能拿十万块。但由于近年来基层财政极端困难,这笔补助并不及时,像今年大多数村就根本拿不到。
总的说,一个村如果一切正常,一年应该从上级得到将近二十万元,加上本村出租山林池塘等也有几万块的收入,二十多万是村一级财政运作的基本门槛。
这些钱用来给村干部发劳务补贴,这就起码五万块了。还有对基础设施的维护费用和各种临时开支。比如上级要来检查,要临时雇人打扫卫生,组织防疫,防洪等要额外雇工,村里遇到泥石流,要雇人清淤,这些都是临时支出,一年没有四万五下不来。别的不说,你叫村民代表开会,一次起码要给五十块误工补贴,要是遇上换届年,反正投票一次,至少要一人一百。如果遇上疫情严峻,搞封闭管控之类大事,那就跟开水管一样,根本打不住了。
村里平时要雇人维护村里的水管,水泵,保洁,村道要维护,路灯的电费要交,停靠本村的班车也要提供补助。还有一些助学,助老,祭祀,赛会,这些都是从村一级支出的,一年没有七八万也打不住。
这些开销合计起来,一年最少也要二十万。一事一议的资金虽然是相对自由的,但也不是白拿的,首先要看你和县里面的关系,如果给的多,给的频繁,就说明村里面在做的项目也多,实际上就是用来填财政窟窿的,不一定是好事。
我刚刚说的这个村为什么没钱呢。首先是过去没家底。这个村历史上是一个很富裕的村,曾经乡镇企业很红火,甚至有外地人来搞集资修路,结果烂尾了,村财欠了一屁股债,现在三十多年还没清干净。但这都是本世纪初的事情了,最近十多年来,村里已经没有任何产业。不但没有产业,村里早些年铺的项目多,村财运作消耗也大,为了支撑局面,村集体财产卖的也多。
说起来,就是这个村一点产生收益的产业都没有。这些产业不是凭空消失的,大部分是为了维持村级运转或者做某些自筹项目卖掉了。当然,里面有没有贱卖的问题我们不好说。
还有一些是历史遗留问题。比如有的山场层层转包,当事人找不到了,收不到租金。又或者能收到租金,水库,池塘,山场之类是过去承包给关系户,租金非常低,但是合同一包就是二十年,你也不可能改变。所以,也有那种看上去产业不少,但你细看,却穷的要死,捧着金饭碗讨饭的村。
另一方面,确实也和人有关。直到去年换届为止,这村的书记还是老书记,威望是比较高,党员都是他手里发展的,老书记明确表示要干到死而后已。但一个年近古稀的老书记,你也很难指望他搞到什么项目,去到处化缘,争取各级资金补助。说句不客气的话,一潭死水的状态,自然也没什么能人来竞争,也更合适养老吧。
同样,乡里财政也困难,你村里不积极,一味维持,乡里自然也没有什么项目会落到你头上。乡里倒是操作了一两个项目,村里没什么人配合,最后也不了了之。所以,其他村,多多少少这些年都有点共同开发的项目,这个村什么都落不到。这就不仅仅是资金的问题,还有一种态度的问题。
另外,这个村还积欠乡里面的债务不少。比如说,前两年,村里遭遇霜灾,以这个名头,好不容易向上级争取了几万块的救灾补助,结果还没落到村账上,就被乡镇扣下了。这就成了一直恶性循环,上级不给钱,本级也没钱,越没钱,欠账就越多,欠账越多,项目就越难争取。最终,村里勉强维持基础设施运作,就要经常挪用运转经费。村干部长期被拖欠补贴,就更没工作热情了。
按理说,这样的村应该评为贫困村。但当时大家都不知道政策力度日后会那么大,而这个村又是一个数一数二的大村,贫困起来也不太好看。于是,基于各种考虑,这个村不主动,乡镇也没有向它政策倾斜,就把名额给了一个很偏远,财政也非常困难的小村。但这其实是一个只剩几十个留守老人,已经准备撤并的村,帮扶的意义并不大,但我说的那个大村,又错过了一个翻身的机会。
这里,我觉得有必要谈谈搞项目这件事。村里对项目其实是又爱又恨,一些财政差的村,往往就是给项目吃垮的。项目有几种,一种是全额的基础建设项目。比如是公路干道建设,河道整治,明亮工程,城乡一体化供水。
这些动辄都是几千万的项目,基本都是中央财政拨款为主,县市和乡镇再配套一点。有涉及征迁的话,乡镇能赚一笔,没有的话,乡镇要贴补一些,但对村里影响不大。起码村里是不反对的,你一个工程队要进村,要租房子住吗?要雇人煮饭吧?要买些砂石之类的原材料吧?这些都给村里人带来一些收入。
还有一种是基础提升项目。比如说村里有个自然村要修条水泥路,村尾要修做小桥,村骨灰楼要整修一下。这些都是村里要出大头,最起码要村干部自己去跑门路的。但为什么要做这些项目,首先它是改善乡村生活条件,更重要的是,村级选举的时候,一般来说候选人就是给村里老百姓许了这些事,你上任了就要兑现承诺,这和外国选总统差不多。这要就看村干部的能耐和村财的状况了,逼不得已,村里也比较容易出现透支村财来做项目。
当然,最后还有一种,就是产业发展项目。但这个因地制宜,要有能人。像我们这样经济落后,地理区位条件差,村民年龄结构老化,村干部素质不高的地方,是比较少见的。这种一般都是上级安排,或者叫塞过来的,当然也有年富力强的村干部会去争取。我们本地也做了几个,结果也不太理想。很多长效项目,做着做着,过两年就没了,回头看,村干部赚了一些钱,对村财没什么改善,还倒贴了不少。
再说一个我这里财产好的门面村。这个村是集镇所在地,年年都有上级项目,财政支持也比较充足。其他村主干道都烂变成月球表面了,一到过年就肠梗死,这村搞集镇提升改造,三年里翻修了两趟,诚所谓损不足以补有余。
这村的村财收入比较好。本身它交通条件就好,是集镇所在地,每年出租山场,分享烟叶、水稻制种等种植收益,收入就有十万左右;出租旧村部大楼也有十万元;扶贫结束时,根据要求,政府把铺设的太阳能板转卖给村里,每年卖电也有十万块。总的说,再加各类上级补助,村财一年能达到五十万,在我们这里是比较厉害了。
但这个村花钱也厉害。因为村财好,它的村民的新农保是村里统一交的,一千号人,一年就二十多万。日常工资补贴要十万,运转最少要十万以上,这就收支差不多相抵了。但因为它是集镇所在地,交通好,各种检查也多,本身运转费用也大。
更重要的是它要搞很多先试先行,搞试点,树典型,这花钱就比其他村多。比如说要搞长者食堂,乡财钱不够,民政也很紧张,现在连老人慰问的钱都拖欠了。
怎么办,村财就要支持,把旧村部楼出租的十万块先拿去补贴食堂。要搞农村宅改,要做试点,说一户多宅要退宅或者交钱。宅肯定没人退,钱也没人交,怎么办呢?村财支出一点,就说村民已经交了。要搞环境保洁,村容改造,说是党员义务劳动,其实也是雇人在做,这也要村里额外花钱。
同样,有的基础提升项目,不是上级指定的,是乡里要出政绩,自筹为主。这样,乡财紧张怎么办,就会要求村财比较富裕的村,配套一些。比如要一百万,乡里想办法从上级拉六十万赞助下来,乡里自筹三十万,你村里再支持十万。固然,最后项目落到村里,但建个公园,亭子,游廊步道,看着环境优美,但谁去看呢?对村里来说,没什么实际好处,还要额外负担,但又不能不给领导面子,这就是门面村的苦恼了。
所以,这样比较富裕的门面村抱怨的也很多。一边,它肯定享受了不少好处,比如基础提升,别的村经常要自筹资金来做,它几乎都能套到上级项目,不用愁。它村财多少有些余钱,甚至还能新建办公大楼,这也是历年从各类改造补助中结余下来的。但它好端端的攒一点钱,自己花还嫌不够,各级都在惦记,整天可以说是勾心斗角。当然,村干部从中也赚了不少,而村民看到村干部赚了不少钱,村里做了不少空头项目,冤枉钱花了不少,肯定也不满。
这里,我不妨再说一个暴发的村。这个村遇到水库淹没拆迁,公路改道,村民个人的补偿不算,村财前后得到上千万。这个村自从钱多了以后,闹的厉害,前后换了四任村书记,没人能干满五年。因此辞职的老书记,现在还在我们这帮忙吃闲饭,最后要弄到乡里给村里指派乡干部当村书记。
最近两年村里逐渐消停了,为什么?上千万账户资金差不多花光了,三五年的时间怎么花光呢?按村里的说法,就是按人头分下去,一千多号人,一人也就分一万多点。你要不分钱,你别想消停。反正,按村里说的,他们能及时发补贴也就两年了,之后也准备开始拖欠了。不但拖欠补贴,它有钱的这些年,是兜底村民的医社保,现在没钱以后怎么办?也是不好向村民交代的。
这三个村,其实问题都一样。就是村集体没有任何造血能力,就算你给它再多的钱,只有分光这一条路。集体财产分光这种情形,多少还是受到联产承包责任制以来,分田单干的影响。包括历年来的林改,也是鼓励村民自主经营。这在过去肯定是有意义的,起码解放了大批劳动力进入城市建设。
但这也形成了一种集体资产存不住的情况。尤其是农村大规模劳动流出,田地抛荒,低水平的传统农业不赚钱,这都是加剧了村集体经济的困难。人都没有了,你谈什么经济发展。包括像村级自治,很长一段时间里,村干部能不能上,就要看能不能满足村民的需求,怎么满足,就是给村民花钱。这些钱就只能是羊毛出在羊身上,从集体经济上割肉。
在乡村建设中,村集体长期以来是消耗性支出多,建设性支出少。哪怕是那种资产很多的城中村,本质也不过是靠铺面收租,资金也是存不住的。甚至很少说收购新铺面的,倒是常见它们卖掉铺面搞村民福利,或者被拉去集资或者替上级接盘,结果被坑了,自然也很难说发展什么产业。而我所熟悉的,那些发展条件相对差的山区村,当然只能是每况愈下,吃老本。现在的情形,是市场经济充分发育,单独的个体劳动者难以对抗成熟的资本运作。
那些各种区位条件优势的地方能发展的,早已经发展起来了,相对落后地区想要追赶,是非常困难的,市场已经很饱和了。发达的地区通过资本运作也好,重新集体化也好,已经成了一个个强大的经济实体,甚至是托拉斯。它们在技术,资金上都对市场准入提出了很高的条件,实际上已经给传统小农经济宣判了出局。
另外一个问题,比如说,我村里要出能人,能人回乡创业,要带领大家致富。村里已经习惯了有一点积蓄就要分光,留不下多少资产,只能从外面拉项目,拉资金。那这种能人是上级指定的,还是村民选的,能不能顺利取代原来的村委上位,上位后能不能处理好村里长期复杂的矛盾,在支配村资产的过程中会不会形成新的矛盾,闹的了以后,会不会上级就来和稀泥。我就见过不少这种强龙压不住地头蛇的事情。
不能认为有能力的回乡创业人员就一定能摆平乡村。不存在什么降维打击,很多所谓能人,最后都在面对复杂的历史矛盾,盘根错节的人际关系上败下阵来了。更重要的是,如果村集体经济的成败都系于能人一身,那么这个村到底是属于村民集体的,还是属于能人的?能上,还能下吗?
这是说,原本集体经济的根基已经松动了,没有一套成熟的工具让村集体在保证集体利益的情况下,选人用人。上位的所谓能人,也只能靠一些个人权威,或者政策因素,而不是集体的力量来发展产业,最终也难免要出问题。
当代农村,尤其是面临如今这种经济寒冬,过去那种注水的繁荣已经遮不住问题了。经济下行,社会下层必然感受到更多压力,农民的生活是艰辛的。同时,随着各种保障政策的推进,也给基层财政增加了不少负担。如果一味靠上级拨款,没有造血能力,乡村经济不能有所发展,乡村就难以负担老龄化社会的社会治理任务,也无法承受维护基础设施的职能,最后吃苦的还是农民。
包括上一篇,我们谈了在经济困难时期,基层财源已经枯竭,农村项目不能再像过去一样,不顾市场规律,做些观赏性的季节性盆景。市场经济发展这么久,就像我上期说抛荒田一样,能种的好田,早流转出去了,到了职业种田人手上。同样农村的优质资源,早就被消耗,被各路人马占有的差不多了。
现在乡村振兴之类,所面临的问题,其实是处理那些不那么好的资源,要啃硬骨头,这就看怎么整合利用,才能化弱为强,变废为宝了。作为农村经济发展的主体,村集体组织自然也不能只是一个维持会。
无论是土地流转也好,乡村振兴也好,其实都在强调农村的发展要集中力量才能办大事。如今,基层已经不可能再指望大水漫灌,或者天降馅饼了。要还像以前一样,一味想招商引资或者天降能人,只会让农村剩余的最后一点价值被市场无情的榨干,彻底失去议价权。
在这样一个资源重新集中的过程中,乡村要想突围,在条件允许的地方,从集体经济到基层组织的再塑造,再发展势必要提到日程上来。无论是要倡导共同富裕,还是深挖内部潜力,都自有其必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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