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2012年从事截访以来,牛力抓住了截访的巨大商机,在2014年自立门户,直至2016年成立北京神州畅行汽车租赁有限公司,构筑起一条包括地方政府、信息员、截访司机、黑保安在内的截访利益链条。
截访公司的“火热生意”(上篇)
63岁的江西省赣州市上犹县人陈裕咸因一起十余年的案件进京上访。到北京遭遇截访人员的涉嫌捆绑和殴打,送医后抢救无效死亡。上犹县信访局原局长赖学文等人涉案。
在父亲陈裕咸死亡一年多后,长子陈维树选择在网络上首次公开此事。网上公开信写道:陈裕咸首次上访期间,遭牛力为首的团伙截访,发生捆绑殴打致死,上犹县原公安局治安大队长、信访局局长赖学文等多名国家干部涉案。
11月12日,回忆初见父亲遗体时的场景,陈维树依然无法平静。当时,陈裕咸遗体由白布覆盖,只露出头部,但仅露出的部分已因严重外伤无法辨认,陈维树转换多个角度仔细辨认,才看出是父亲。
2017年6月初,63岁的陈裕咸因一起尘封十余年的伪劣种子案进京上访,期间,陈裕咸在北京丰台、大兴等地多辆车内遭到截访团伙的恐吓、拘禁、捆绑和殴打,直至送医时抢救无效死亡。北京市公安局2017年8月23日出具的《鉴定意见通知书》显示,陈裕咸符合他人用钝性外力反复多次作用于头颈部、躯干部致机械性窒息死亡。
经过北京警方1个月的调查,截访团伙12名嫌疑人全部抓获。
牛力等涉案人员相继落网后,牵出陈裕咸所在江西省上犹县信访局雇佣截访团伙遣送访民的事实。陈维树提供的一份视频资料显示,事发当天,时任上犹县信访局长赖学文开价2.5万元,让牛力等团伙成员将陈裕咸送回上犹。
死者陈裕咸生前照片。受访者供图
截访
随着北京警方对陈裕咸之死案件的迅速侦破,2017年7月6日,上犹县相关领导在上犹县公安局召开案情通报会,由时任上犹县政法委书记刘晓龙、上犹县公安局局长赖爱民向家属通报案情。
2017年6月3日晚,陈裕咸到京后联系表侄女黄金华,并于当晚居住在她家。黄金华夫妇告诉新京报记者,陈裕咸随身携带一蛇皮袋的信访材料,“有几十斤重。”由于4日是周末,相关部门不上班,黄金华丈夫胡志强商量着先带陈裕咸到国家信访局等处“认门”,熟悉交通线路和地址。
4日下午,在“认门”结束后,陈裕咸提出去北京西站。胡志强推测,陈裕咸可能至西站寻找便宜宾馆,因家中面积狭窄,无法供陈裕咸长期居住。
案情通报显示,14点40分左右,陈裕咸在北京西站遇到鲁建明。现年50余岁的河北女子鲁建明长期在北京西站拉客住宿,同时受雇于牛力截访公司担任“信息员”,负责打探访民消息。多位访民向新京报记者证实,这类“信息员”在北京各大车站及信访局等处大量存在,往往与截访公司及地方驻京办联系密切,采用诱骗手段打探、出卖访民信息。
“信息员”鲁建明的上线即为牛力。牛力,男,1976年出生,出生于河北承德。据陈裕咸长子陈维树从庭审中获悉,截访主要负责人牛力自初中辍学后干过煤矿矿工、砖厂工人、银行司机、饭店老板。2012年8月,牛力至北京开始从事截访,曾在另外一家截访公司担任司机,不久后出来单干。2016年8月23日,牛力出资200万元成立了北京神州畅行汽车租赁有限公司,系该公司的实际控制人,公司旗下有三辆车。陈维树回忆,多位团伙成员当庭供述,该公司名义上是汽车租赁公司,实际上专门对江西访民实施拦截、遣送。
交谈中,陈裕咸向鲁建明透露,他从江西上犹来京上访,并且要到一敏感地区上访。鲁建明提示陈裕咸可以先住下来,获取了陈裕咸身份证照片,并联系截访团伙头目牛力。牛力随即联系时任上犹县信访局局长赖学文,确认陈裕咸身份。刘晓龙在通报会上介绍案情称,赖学文随即出价2.5万元,让牛力将陈裕咸带回。
刘晓龙介绍称,牛力长期以来从事截访生意,几乎拥有全国各地信访局官员的电话,但其强调,陈裕咸事件系牛力主动联系赖学文,并非赖学文主动找牛力。据陈维树了解的庭审内容,牛力团伙多人供述称,该团伙几乎只接江西访民,因此牛力对江西信访系统极为熟悉。在该事件两年以前,牛力就与赖学文认识。
随后,鲁建明以带其去该敏感地区为由,由老公周俊良开车将陈裕咸带至丰台区贵都大厦附近,同时,牛力指派公司张立阳等人开车去接人。案情通报显示,张立阳等人到后,欲强拉陈裕咸上车,遭遇激烈反抗,张立阳等人遂用警棍对陈裕咸实施殴打。陈裕咸随后被押往丰台区望园北路。在此期间,截访团伙成员曾电话联系,因陈裕咸反抗激烈,要求添人加强对其控制。
死者陈裕咸生前与家人在一起。受访者供图
死亡
据陈维树回忆庭审内容,张立阳等人随后押送陈裕咸至望园北路与苏日力格、陈家全等人会合,商量由哪辆车送陈裕咸回上犹。指派车辆过程中发生争吵。陈家全抱怨称,“这次轮也该轮到我了。”因谁开车送回江西,谁就能获得最大分成。随后,陈裕咸又被押送至大兴区西红门镇一片废墟上,换至陈家全驾驶的车辆上。
在上述换车期间,陈裕咸遭到绳索捆绑、胶带缠嘴和轮番殴打。期间,陈裕咸因反抗剧烈,导致捆绑绳索及缠嘴的胶带脱落,团伙成员在用警棍、鞋底轮番抽打后,又将鞋底塞至陈裕咸嘴里。陈维树描述,陈裕咸遗体嘴巴呈张开状,疑与鞋底塞嘴有关。
据庭审陈述,在此过程中,陈裕咸甚至曾试图与截访团伙谈判。晚饭时间,陈裕咸向他们提出,可由其出钱请截访人员吃饭。牛铁光告诫陈裕咸,找他们没用,“回去跟地方领导好好解决。”
在最后开往上犹的车辆上,截访成员剩下陈家全、张法辉、郭林鋆、陈云等人。当晚11时许,在山西阳泉参加前妻母亲寿宴的牛力接到电话,称陈裕咸似乎心脏病发作,呼吸微弱,牛力授意将其送往医院。他们遂将陈裕咸送往大兴一家医院。后陈裕咸经确认死亡,医院报警。据北京市公安局事后出具的《鉴定意见通知书》,陈裕咸符合他人用钝性外力反复多次作用于头颈部、躯干部致机械性窒息死亡。
陈裕咸死之后,牛力等团伙故意搜集走陈裕咸的身份证、钱包等物品,在潜逃至河北等地时,把这些物品丢弃,意图制造一起无名尸案。期间,因考虑事件后果严重,团伙成员曾商量由陈家全扛下罪责,但陈家全表示,他扛不了。
陈裕咸被殴打致死后,案件引起北京警方重视,涉案12名主要成员在2017年6月中下旬悉数落网。
死者陈裕咸生前在科富良种场检查稻谷。受访者供图
种子“悬案”
陈裕咸的家属称,促使陈裕咸进京上访的,是一起尘封十余年的“伪劣种子案”。
陈裕咸长子陈维树介绍,其父系江西共产主义劳动大学(现江西农业大学)上犹分校农科专业毕业生。1976年毕业后,陈裕咸经选拔至海南一家水稻种植场担任技术员,上世纪80年代初回乡在村集体担任水稻种植技术员。
1998年,在国家三农政策背景下,上犹县司法局在扶贫工作中与上犹县丁坑村结成对子,在与陈裕咸达成共识后,县司法局向县政府申请成立“科富良种场”。当年12月21日,上犹县政府以红头文件形式批准了这一申请。
陈维树介绍,良种场初期试验田数量不足,其父便将种子卖给种植户。2005年,良种场出售给农户的一批种子,导致部分农户减产。2006年9月15日,上犹县工商局组织有关专家对减产种植户田间种植纯度进行实地调查,并出具调查意见。
调查意见认为,科富良种场无种子生产、经营许可证,没有资格生产、经营主要农作物种子;良种场出售给种植户的种子未经国家或江西省审定,品种特征特性不清楚,不能在生产上推广应用。
2006年9月25日,上犹县公安局向陈裕咸送达传唤通知书,不久将其刑拘。陈裕咸家属出示的一份律师授权委托书显示,陈裕咸涉嫌的罪名为生产、销售伪劣种子罪。
陈维树回忆,缴纳1万元取保候审保证金后,陈裕咸被取保候审。此事对陈裕咸打击极大。事后,科富良种场被迫停办。陈维树回忆,陈裕咸认为此事让其在“农民老表面前抬不起头来”。此外,上犹县工商局出具的调查报告亦不能说服陈裕咸,他认为该调查报告无落款、无盖章,所请专家的权威性亦存疑。
1年取保期过后,案件再没有下文。陈维树表示,恰恰是由于案件迟迟没有结论,导致其父对此案处理不满,为其进京上访埋下了动因。
早有准备的上访
自2007年取保期满后,陈裕咸开始频繁向上犹各级部门询问案件处理结果,逐步发展至上访。
陈维树回忆,由于其父持续不断追问此案,引发家人担忧,家属一直规劝陈裕咸放弃上访。2007年,陈裕咸至南昌随次子陈维彬生活,至2015年又随长子陈维树在武汉生活。期间,在家属的苦劝下,陈裕咸似乎放松对案件的追问,安心享受天伦之乐。但据陈维树事后了解,其父在这段时间仍偷偷写材料向相关部门反映。
2016年下半年,陈裕咸回乡居住,由于在当地反复反映无果,陈裕咸萌生进京上访的念头,并开始向周围有进京上访经验的人请教。上犹县张美冠、张声华父子有26年上访经历,据张声华回忆,事发前夕,陈裕咸曾找他询问进京上访经验,并邀其一同上访。
陈裕咸并非对上访的险恶没有预期。陈维树事后了解到,父亲死后遗留的随身物品包括一顶摩托车头盔,可能是其为抵御殴打所备。
从2017年6月1日开始,陈裕咸瞒着家人,将进京上访行动付诸实施。
陈维树回忆,6月1日中午,其妻电话询问父亲是否回家吃午饭,电话中陈裕咸告知,自己已到赣州,但并未多说此行目的。由于赣州距离上犹只有一小时车程,家属猜测陈裕咸可能去会友或走亲戚,并未引起警惕。6月2日中午,家属再次致电,发现陈裕咸已到南昌。直至6月3日,陈裕咸告知已到北京,居住在一远房亲戚家。此时,家属才恍然大悟,但事已至此,家属只得相互宽慰,“就让他去一次北京,回来后总该彻底死心了。”
但家人未能等到陈裕咸回来。6月4日晚开始,陈裕咸失联,家属多方寻找无果后在上犹本地两次报警。
刘晓龙透露,自6月4日晚医院报警后,北京警方对该案高度重视,由北京市公安局成立了专案组,动用警力上百人,迅速侦破了此案,12名主要嫌疑人多数于6月中下旬落网。由于陈裕咸在上车前私人物品已被收走,在医院被发现时,身上衣物亦被截访团伙在抢救间歇收走,随后于多地丢弃。直至嫌疑人相继落网,警方才确定陈裕咸身份。
6月21日,陈维树妻子接到北京大兴警方电话,告知发现一具遗体疑似陈裕咸,请家属速到北京辨认。6月25日,家属见到遗体,但遗体遍体鳞伤,已很难辨认。至6月30日,家属收到DNA鉴定报告,确认死者即为陈裕咸。
死者陈裕咸长子陈维树与次子陈维彬在北京二中院门前合影。受访者供图
“过错就在于没有干部陪着”
在牛力团伙成员全部落网后,时任上犹县信访局长赖学文究竟是否涉案、是否承担刑事责任,成为陈裕咸家属关切的焦点。在2017年7月6日的案情通报会上,时任上犹县政法委书记刘晓龙详细介绍了赖学文涉案过程。
针对赖学文雇佣牛力团伙遣送陈裕咸,刘晓龙解释称,按照工作惯例,有访民至京上访,需由访民所在乡镇派干部至北京接回。6月4日下午,牛力致电赖学文确认陈裕咸身份,并透露其来京上访,并且欲到敏感地区上访。这一信息让赖学文认为事态严重,因上犹至北京最少需一天时间,赖学文在与东山镇党委书记曾凡洧、政法委员骆跃清商量后,判断派干部去接已来不及,遂以2.5万元为代价,要求牛力派车将陈裕咸“安全带回”。
“在送回来的过程中发生了什么事,赖学文是不清楚的。他没有想到,牛力团伙的人,在这个过程中这么残忍地打了你父亲(陈裕咸)……作为一个国家公职人员,赖学文跟你父亲无冤无仇,他(不可能)去指使这些人打你父亲。”刘晓龙说。
刘晓龙在案情通报会上透露,6月4日晚,牛力致电赖学文时反馈,劝访过程中陈裕咸突发心脏病致死,北京警方已经立案调查。赖学文当时认为,既然北京警方已经介入,就等北京警方把案情搞清楚再做处理。事后,赖学文未就此事向上级部门汇报。
然而,这一点却与当事人描述情况不同。赖学文在对北京警方的笔录中称,得知陈裕咸死亡后,他立即电话通知了东山镇党委书记曾凡洧。事发后三四天,赖学文向时任上犹县政法委书记刘晓龙、公安局长赖爱民汇报了情况。“领导的意思既然警方已经介入了,就让警方来处理。”之后,赖学文又向时任赣州市信访局局长赖伟电话汇报了情况,并到其办公室当面汇报。赖学文称,“局长(赖伟)也同意县里的意见。”
赖学文与牛力的笔录均显示,自6月5日开始,双方就陈裕咸死亡一事多次电话沟通。赖学文称,牛力曾提出,如此事能妥善解决,愿意出20万表示感谢,但他没有答应。牛力则供述称,在此期间赖学文曾向其借2万元钱,用来在北京处理陈裕咸案件。赖学文承认,自己确曾向牛力借过钱,但在县里决定等警方处理的背景下,自己这么做是为了稳住牛力。
牛力供述称,在北京警方已对其团伙成员展开抓捕后,他曾向赖学文求援,希望赖与北京警方沟通,保一保他的人。赖学文曾回应称,让涉事的“保安”躲一躲。6月11日,他将牛铁光、张立阳、于雪彬3人名字发给赖学文,赖学文回复称,“只能保这3个人。”但赖学文在笔录中表示,自己6月10日至13日确实在北京,但是去接其他访民,从未就陈裕咸案件与北京警方沟通过。
陈维树回忆,牛力在庭审中供述,事发后赖学文曾指示牛力丢弃陈裕咸私人物品,这一指令由牛力传达给陈家全。车辆上其他成员亦供述,陈家全确曾提出丢弃物品,但未提及是谁的主意。赖学文、牛力、陈家全为单线联系。赖学文曾对北京警方称,自己没有指示牛力团伙丢弃陈裕咸私人物品,制造无名尸案。牛力供述称,在此期间与赖学文的通话均录了音,但事后已被自己删除。赖学文也表示,自己事后将与牛力的微信、短信记录删除。
刘晓龙在案情通报会上表示,中央明令禁止雇佣黑保安截访,但牛力合法注册了公司,恰恰因此赖学文才敢雇佣牛力遣送访民。“如果我们的干部陪着你父亲(陈裕咸)坐这个公司的车回来,是正常的。这个事情,过错就在于没有干部陪着。”刘晓龙表态称,关于赖学文的问题,县委县政府“不袒护、不遮掩、不包庇”。
据上犹县政府官网信息,上犹县委于2017年9月11日作出决定,免去赖学文的中共上犹县委、上犹县人民政府信访局局长、中共上犹县委办公室副主任职务。笔录显示,赖学文目前在上犹县新城镇化办公室任职员。
记者就此事致电赖学文,赖学文表示其不便接受采访。上犹县委宣传部副部长曾薇向新京报记者表示,县委对赖学文作出免职处理,主要是考虑社会影响问题。对赖学文的进一步处理,将根据牛力团伙的判决结果而定。
刘晓龙在案情通报会上透露,因信访局承载的工作压力巨大,信访局长岗位一般两到三年做一次轮换。事发前,赖学文已在上犹县信访局长任上4年有余,他曾多次向组织申请调换岗位。陈裕咸出事后,赖学文意识到事态严重,“整个人魂都没有了。”
截访公司的“火热生意”(下篇)
63岁的江西上犹访民陈裕咸死亡后,以牛力为首的截访团伙浮出水面。在北京警方的迅速行动下,牛力等12名主要成员全部落网,目前正等待判决。
牛力,这个河北承德出生的农民之子,用短短4年时间在北京的截访圈内占据了一席之地。从2012年从事截访以来,牛力抓住了截访的巨大商机,在2014年自立门户,直至2016年成立北京神州畅行汽车租赁有限公司,构筑起一条包括地方政府、信息员、截访司机、黑保安在内的截访利益链条。
目前,牛力、牛铁光等12名主要犯罪嫌疑人,分别以非法拘禁罪、故意伤害罪由北京市人民检察院第二分院提起公诉,案件于2018年5月24日在北京市第二中级人民法院开庭审理,至今尚未判决。
犯罪嫌疑人牛力的父亲牛宝华呆坐在牛力与前妻的结婚照旁。新京报记者 王飞 摄
截访致死案12人被抓
陈裕咸死亡后,北京警方迅速行动,将牛力等12名主要人员在一个月内控制。北京市人民检察院第二分院起诉书显示,12被抓人员为:陈云、郭林鋆、张法辉、苏日力格、张立阳、牛铁光、于雪彬、陈家全、牛力、康瑞超、张盼、李鑫星。
新京报记者掌握的材料显示,2017年6月4日,陈裕咸死亡当晚,牛力与女友高珍艳正驱车赶往山西阳泉,为前妻季芳母亲庆贺66岁大寿。
牛力母亲崔桂芝告诉新京报记者,牛力与季芳婚后育有一女,今年13岁。双方离婚后,由于孩子的缘故,两家还互有走动。2017年6月5日,陈裕咸死亡后仅一天,牛力赶到了山西阳泉,牛力父母也在场。
崔桂芝回忆,6月6日清晨,她看到牛力与季芳面色凝重,一问才知是北京截访出了事。当天,牛力即开车前往江西。崔桂芝称,当时老两口还不知道是出了人命,但也意识到事态严重,牛力的火速离开即是为了去“求援”。
据牛力供述,虽为“求援”而去,自己这趟江西之旅至少从表面上看起来还是“悠然自得”,与江西多地信访官员进行了互动。
6月7日,牛力到达南昌,当晚与青山湖区信访局工作人员吃了饭;6月8日,铅山信访局有关负责人通过微信朋友圈获悉牛力在江西,后该负责人安排牛力爬山,并在山上住宿;6月10日,牛力到达上饶县,时任上饶县信访局局长安排牛力体验农家乐的摘杨梅。
表面上的悠闲未能掩盖牛力对严重事态的不安。牛力供述称,6月6日,陈家全给其致电,询问陈裕咸事件该如何处理,双方约定见面商量。6月7日,牛力与陈家全会合后,驾车前往江西。这期间牛力曾多次致电时任上犹县信访局局长赖学文,询问陈裕咸事件如何处理,但赖学文回应称,此事由政府处理,让牛力不要管。
6月11日早间,牛铁光媳妇致电高珍艳称,牛铁光已被北京警方抓获。当天,牛力吩咐陈家全马上赶回北京,因为车是陈家全的。牛力称自己又与赖学文通电话,与赖商量保他的人,其间牛力将牛铁光、陈家全、于雪彬名字发给赖学文,牛力称赖表示只能保这3个人。
6月13日,上饶市在德兴市梧峰洞宾馆召开各县市区管委会信访负责人参加的信访会议,牛力供述称自己也列席了此次会议,但未进入主会场。上饶县信访局负责人否认了这一说法,他称牛力确实在梧峰洞宾馆,但那次会议没有非政府人员参加,牛力没有进入会场。
6月14日,牛力在上饶市一家酒店被北京大兴警方抓获。笔录显示,牛力的女友高珍艳因涉嫌非法拘禁罪被刑事拘留,后因证据不足取保候审。
牛力其人
据记者了解,陈裕咸致死案中的主要疑犯牛力,也曾是访民的儿子。
起诉书显示,牛力户籍地为承德市承德县下板城镇,父母均为普通农民。其母崔桂芝介绍,虽然起诉书上牛力为初中文化程度,实际其在1991年即因家贫而退学,并未读完初中。而1991年也是牛家的多事之秋,牛力之父牛宝华因对一起车祸赔偿不满,也成为访民。
在父亲上访的数年间,牛力遭遇了人生的第一次重大挫折。1995年,十九岁的牛力报名参军,在通过各项考核的最后关头,却不知因何原因落选。随后,牛力揣着母亲资助的200元钱赴石家庄务工。
牛力弟弟牛华回忆称,在父亲1999年赴京上访无果后,牛力曾劝父亲不要再执着于上访,“他劝我爸不要再为这些事跑了,跑也没有用。”
自1995至石家庄开始,牛力成为中国工商银行河北省分行的一名司机,此后十余年间,牛力购房、结婚、生子,人生走上正轨。2010年,变故来临。
当年,牛力因赌博欠下巨额债务,将其在石家庄价值40余万的房产抵债后,仍无法偿还。崔桂芝回忆,其间牛力甚至产生过轻生念头,独自一人在家乡铁道上徘徊,后经亲友发现及时通知了崔桂芝,才在火车距离仅200米时由4人合力将其拽下。同年,牛力与前妻季芳离婚。
在家乡停留期间,牛力曾在承德市短暂开过小吃店,不久即再次离乡。2012年8月,牛力至北京怀柔影视城当司机,为了躲避债主,牛力开始使用前妻季芳的姓名,人称“老季”。当年9月,牛力结识了自己踏上截访之路的关键人物肖青林。
据新京报记者掌握的材料,牛力前雇主肖青林最迟在2009年即开始从事截访,主要截访福建、安徽、西安访民。2009年,福建省霞浦县牙城镇访民郑鸿良曾在京遭肖青林雇佣的截访人员殴打致轻伤。郑鸿良出示的北京盛唐法医学司法鉴定所法医学鉴定意见书显示,郑鸿良为左内、外踝骨折,头皮裂伤,脑外伤后神经症反应,损伤程度构成轻伤。经警方调查,确认不明人员为肖青林雇佣。
种种迹象表明,牛力在跟随肖青林从事截访以后,就上了“轨道”。牛宝华夫妇回忆,那几年牛力的经济状况似乎得到改善,“每年能给我们万八千”,已完全摆脱了当年因欠债爬铁道轻生的状态。
然而,每当家人问起牛力在北京做何职业,牛力都闭口不谈。牛力父亲牛宝华与弟弟牛华均称,直至牛力出事以后,他们才获悉牛力是在北京做截访。唯一一次例外发生在2016年春节,好奇的崔桂芝问牛力究竟在北京干啥,牛力坦承,在帮政府做截访。崔桂芝以自己仅有的人生经验判断,这是一项高风险职业,规劝儿子小心,牛力却斥责称:妈你什么都不懂!
其实,彼时的牛力已因截访出过事。北京市人民检察院第二分院起诉书显示,2014年12月18日,牛力因涉嫌寻衅滋事罪,被北京市公安局丰台分局取保候审。崔桂芝称,那一次牛力就是因为截访被抓,但似乎不太严重,一个月左右就放了出来。牛力的截访之路并未因此阻断。
9月20日,犯罪嫌疑人牛力父母在河北承德家中。两人中间为牛力与前妻季芳的结婚照。新京报记者 王飞 摄
专做截访的汽车租赁公司
在2012年踏上截访之路后,牛力“如鱼得水”,事业推进速度不可谓不迅速。2014年,牛力脱离肖青林,开始独立拉人干截访。2016年,牛力以女友高珍艳名义,出资200万元在北京市丰台区成立神州畅行汽车租赁有限公司。
工商资料显示,牛力成立的上述公司经营范围为汽车租赁;技术开发;技术服务;劳务服务;承办展览展示;会议服务企业管理服务;经济信息咨询;销售汽车配件、机械设备、电子产品、汽车、日用品、通讯设备。但外界对这家公司真实业务并不知晓。
2018年9月18日,牛力公司注册地北京市丰台区丰台镇东货场路38号院物业管理人员告诉新京报记者,根据租赁记录,神州畅行汽车租赁有限公司确实曾在此租赁过办公地点,但该公司具体从事何种业务他们并不知晓。工作人员透露,该公司在入驻后不久即提出,因公司业务拓展,想在一楼多租一间办公室,但因一楼空间受限而作罢。不久,该公司搬离。
牛力成立公司背后,是其截访业务的不断发展。据新京报记者掌握的材料,2014年牛力开始单干时,其截访对象还仅限于江西上饶,至2016年成立公司时,其截访对象已不限于江西,而是扩展至福建省长乐市、漳州市。其间,牛力团伙以合法注册的公司为幌子,逐步构建成一条环环相扣、各司其职的截访利益链条。
截访首先要有信息源。牛力公司的信息源第一靠地方信访部门的通知,在当地有访民上访时主动雇佣牛力团伙截访;第二则靠信息员反馈。在陈裕咸案件中,牛力承诺给鲁建明的信息费为300元,但还未等兑现,就发生了访民死亡事件。
现年59岁的江西上饶访民张来水就曾吃过“信息员”的亏。据其回忆,2014年其一行3人至京上访,多位“信息员”向其推销住宿信息,只需25元一人。当时,尚缺乏上访经验的张来水等人轻信了“信息员”,后被诱骗至无人处,遭多名不明人员强拉上车遣返回京。
第二要有车辆和司机。据新京报记者掌握的材料,牛力公司共有3辆车:一辆蓝色7座商务车,车牌号京N32ZZ9,系牛力以陈家全车牌购买;一辆银灰色别克7座商务车,车牌号京Q0ZF02,系牛力以朋友孙义盼车牌购买;一辆马自达6轿车,车牌号闽JQ8510,车主系牛力女友高珍艳。此外,牛力还雇佣多名司机,包括张立阳、于雪彬、陈家全等人。
江西省上饶县清水乡访民杨炳柱透露,自己在2015年赴京上访时即遭牛力团伙强制遣返,遣返车辆包括上述京N32ZZ9商务车。
杨炳柱回忆,2015年1月10日上午,自己在北京市丰台区中国建材大院门口遭八九名不明人员强拉上车,当时共有两辆车,一辆为黑色面包车,另一辆即为京N32ZZ9蓝色商务车,在遣返途中,两辆车一前一后将其押送回清水乡,到达后,由京N32ZZ9车辆上人员与清水乡政府工作人员做了交接。
上饶县公安局清水派出所2015年1月12日出具的《犯罪嫌疑人归案情况说明》显示,杨炳柱是“被清水乡政府安排的北京送访人员送回上饶”。
第三要有负责押送上访人员的“黑保安”。据新京报记者掌握的材料,牛力雇佣专人安排管理“黑保安”,负责人为牛铁光与苏日力格。在陈裕咸案件中,张法辉、张盼、李鑫星等人则为雇佣来的“黑保安”,其中多人均有犯罪前科。除上述人员外,牛力团伙还雇佣了20余名“临时保安”,平时就居住在丰台区望园东里的“宿舍”,一旦有截访业务,即有牛铁光、苏日力格“派活”,一趟每人酬劳200至300元。
犯罪嫌疑人牛力与前妻、女儿的合影。新京报记者 王飞 翻拍
“1个月截访费高达80万元”
牛力称,2016年10月,他在北京一次饭局中结识了时任上犹县信访局局长赖学文,当时,赖学文尚以为牛力叫“季芳”。结识后不久,双方就进行了第一次合作,于2016年截访过一次上犹访民。但是,双方的第二次合作就出了事,发生了陈裕咸死亡案件。而赖学文则称,双方合作过“三四次”。
在合作中,牛力公司备有专门的发票簿,以汽车租赁费形式开具发票。陈家全供述称,每次出车车上都会带一些发票,发票是汽车租赁行业的手写发票,有时候直接给对方空白发票,具体数额对方填。高珍艳透露,有时也将合同和发票快递给对方,发票内容就是租赁费。
据牛力供述称,其为了截访方便,曾在北京西红门一家复印店做了3个“上饶县信访局工作证”,分别由其本人、张立阳、牛铁光3人持有。但据新京报记者掌握的材料,时任上饶县信访局负责人称,他并未同意牛力办理工作证。
频繁的截访造就了牛力公司的红火生意。牛力团伙中一位“临时保安”魏猛在笔录中透露,在2017年5月3日至6月5日这一月间,仅其本人参与的截访就多达7次,共押送过至少32人。这其中包括:
5月3日,5个临时保安,2个司机,押送3个男访民回上饶市上饶县一派出所;
5月7、8日左右,6个临时保安,2个司机,押送男访民回上饶市上饶县一派出所;
5月12、13日左右,6个临时保安,2个司机,押送3男1女回上饶市上饶县一派出所;
5月15日左右,2个临时保安,2个司机,押送1位男访民回福建省漳州市一家精神病院;
5月20日左右,5个临时保安,2个司机,押送5位访民回上饶市上饶县一派出所;
5月25日左右,4个保安,2个司机,押送4位访民回江西省上饶市上饶县一派出所;
6月5日下午6点钟左右,12个临时保安,4个司机,押送14位访民回江西省上铙市上饶县一交警大队院内。
赖学文曾在笔录中表示,在与牛力的合作中,押送一人的费用为2万元左右,如果以押送陈裕咸的2.5万元来计算,仅上述1个月截访费就高达80万元。
“非正常上访”背后的截访成本
不少访民称,因为牛力等人的截访公司的存在,他们进京需要想办法躲避这些“黑保安”。
江西上犹访民张声华回忆,为躲避火车实名制购票,他想出了分段买票的办法,在途中换乘后分段买票进京。此外,即使分段买票,终点站亦不能轻易设置成北京,而是买票至距北京较近的河北霸州等地,制造目的地不是北京的假象。到霸州后不必下车,至北京西站再补票。
江西上饶访民伍云凤曾与他人共同出资包车进京,每人包车费达2000余元。在张声华与伍云凤看来,这种乘车方式给他们带来巨大的上访成本。
时任上犹县政法委书记刘晓龙曾在案情通报会上承认,为遣送陈裕咸向截访团伙开出2.5万元价码,“成本相当高昂”。
伍云凤与张来水均称,其在上访被遣送回乡后,多次见证当地村干部在接车现场向截访人员现金支付截访费用。据其事后了解,截访费用为每人1.2万元至2万元不等。
江西南昌访民邱国民出示的一份当地街道向派出所的报案材料称,自2013年6月至2015年5月,邱国民兄弟4人多次赴京非正常上访,累计达120多人次,仅劝返费、差旅费等开支高达40余万元,“花费了大量人力、物力、财力”。
然而,高昂的截访费用并未让非法截访团伙满足。据牛力供述,交通费按公里计算,每公里8元。如遇截访人员需要食宿,住宿住低廉宾馆,由地方政府实报实销,餐费每天为20元。
此外,公司本身的人力成本也是一大笔费用,牛铁光与张立阳在北京丰台区望园东里租住的房屋亦是由牛力出钱,每月4800元。牛力还为上述两人按月开工资,每人6000元。在陈裕咸案件中,每名保安的费用为200至300元。在陈裕咸死亡后,每名保安还额外获得了500元“跑路费”。
江西上犹前访民黄民生自2011年起多次进京上访被截访团伙送回,由于遣送次数多,其与截访人员混得熟了,相互之间有了了解。
在2013年的一次遣送途中,一位截访团伙成员抱怨,截访成本因油价、交通等原因节节升高,仅送一人成本就高达8000元。抱怨之余,该成员竟然鼓励黄民生多到北京上访,这样其截访生意就能更红火。黄民生曾多次听截访人员讲,截访只为求财,“他们也担心与访民结仇遭到报复”。
如果截访团伙在截访过程中不慎“走火”,导致访民受伤或死亡,其恶果也往往由地方政府承担。上述福建霞浦县牙城镇访民郑鸿良在2011年撤诉后,镇政府赔偿了其6万余元医药费。
在向家属的案情通报会上,时任上犹县政法委书记刘晓龙也道出花费高成本截访的原委。
他表示,政府雇佣牛力的公司将陈裕咸接回,主要是怕陈在北京因非正常上访,进一步受到法律制裁。这也是信访部门的职责所在。信访部门的本意是迅速、安全地将访民接回,绝不存在信访干部指使、默认牛力等人非法对待访民。“访民到了北京,存在非正常上访的风险,赖学文的岗位职责,决定了他会去做这件事。换成王学文、马学文,也有可能会做出这种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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