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重要文件
《红色文化网》的一位年轻同志给我发来微信:
——“赵老师,能不能结合最新的重要文件,剖析一下柳传志的观点,谈谈如何保障产业工人主人翁地位。”
这位年轻同志说的重要文件,就是10月21日公布的《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深化产业工人队伍建设改革的意见》(简称《意见》)。
《意见》的内容十分丰富,其要旨和目标是:
——“通过深化产业工人队伍建设改革,思想政治引领更加扎实,产业工人听党话跟党走的信念更加坚定,干事创业的激情动力更加高涨,主人翁地位更加显著,成就感获得感幸福感进一步增强;劳动光荣、技能宝贵、创造伟大的社会氛围更加浓厚;产业工人综合素质明显提升,大国工匠、高技能人才不断涌现,知识型技能型创新型产业工人队伍不断壮大。”
众所周知,习近平总书记一直强调工人阶级在改革开放中的主人翁地位。
在我的记忆中,专门以重要文件的形式,明确地加以确认,这好像还是第一次吧。
二、两 难
在市场经济背景下,讨论如何保障工人阶级的主人翁地位,恐怕不是一两句口号就能搞定的事情。《意见》从八个方面详细布置了二十七条具体措施,其重视程度不言而喻。
按照唯物史观的基本逻辑,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从根本上讲,工人阶级的主人翁地位取决于其在经济关系中的地位,而经济关系中的地位,则是由生产资料所有制决定的。
如此一来,我的讨论或许会陷入两难:针对生产资料所有制谈主人翁地位,会不会不合时宜?离开生产资料所有制谈主人翁地位,会不会隔靴搔痒?
既不能不合时宜,又不能隔靴搔痒,如何是好?
年轻同志说,“剖析一下错误观点”。
柳传志的观点我就不讨论了,因为有人已经做了比较深刻的剖析(参网文:《柳传志:新“劳动法”过于照顾员工利益,对中国长远发展不利》2024年10月22日)。
好在现在值得讨论的观点已然很多,我以最近的一次学术讲座为例。
2024年11月,我在中共四川省委党校做了一个讲座,内容是我对当前经济形势的基本判断,题目是《经济周期的锅,马克思不背》。
在讲座的互动环节,老师和学生给我提了很多问题。接下来,我介绍一下现场交流情况,并做一些补充回应。
三、说真话挨打
在座的马院教授问我:
——“不是说好的,企业家也是‘自己人’吗?既然马克思预测,未来社会是公有制社会,那么‘自己人’当然会有担心:你们啥时候又要搞‘公私合营’?”
言内之意,马克思主义对未来社会的科学预测,已经吓着了“自己人”。
言外之意,为了不吓着“自己人”,那么就必须闭嘴不提《资本论》,更不能提剩余价值理论。
这让我想起了一个活生生的案例。在纪念《共产党宣言》发表170周年之际,周新城老师写了一篇介绍《宣言》基本思想的文章,结果被一群饱学之士(包括那个所谓的中共党员胡锡进)群起而攻之,恨不能将周新城食肉寝皮。
我告诉提问的马院教授:
——“鲁迅讲过一个故事,有一家人为孩子满月祝贺。来的客人都说这孩子如何如何好,于是得到主人家的善待。可是有一个客人却说:‘这孩子将来是要死的’。于是被大家暴打一顿,赶出门外。”
为了大家感受到这个故事的冷酷,我把鲁迅的《立论》复制如下:
我梦见自己正在小学校的讲堂上预备作文,向老师请教立论的方法。
“难!”老师从眼镜圈外斜射出眼光来,看着我,说。“我告诉你一件事——
“一家人家生了一个男孩,合家高兴透顶了。满月的时候,抱出来给客人看,大概自然是想得一点好兆头。
“一个说:‘这孩子将来要发财的。’他于是得到一番感谢。
“一个说:这孩子将来要做官的。他于是收回几句恭维。
“一个说:‘这孩子将来是要死的。’他于是得到一顿大家合力的痛打。
“说要死的必然,说富贵的许谎。但说谎的得好报,说必然的遭打。你……”
“我愿意既不说谎,也不遭打。那么,老师,我得怎么说呢?”
“那么,你得说:‘啊呀!这孩子呵!您瞧!多么……。阿唷!哈哈!Hehe!He,hehehehe!’”
我问那位教授:“说真话挨打,说假话有赏。你是说真话呢,还是说假话?”
教授问我:“你怎么选择?”
我既不想挨打,又不想说假话。于是我说:“且行,且珍重……”
四、伪问题
在座的马院博士生问我:
——“你说市场经济的经济周期是客观规律,那么为什么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也陷入了和资本主义市场经济一样的‘萧条—复苏’周期?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的区别又在哪里?”
言内之意,只有资本主义市场经济才会有经济周期,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是绝不会有经济周期的;言外之意,有没有经济周期,是区分资本主义市场经济与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基本标准。
我告诉这位博士生:
——“这是一个伪问题。既然都是市场经济,那么不论是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还是资本主义市场经济,就都会有经济周期。既然有经济周期,那就必然会经历你不喜欢的那几个阶段。”
讲座结束后,这位博士生发微信给我:
——“为什么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也陷入了和资本主义市场经济一样的‘萧条—复苏’周期?这两个从理论上是否应该不一样呢?我还是没懂[囧][囧]”。
为了消除这位博士生的囧,说明白这两个“应该不一样”的市场经济,也有着“一样的经济周期”,我举一个例子:
——这就好比女性的生理周期。不论是中国女性还是美国女性,只要是成年女性,那就必然会有生理周期。难道说,只有资本主义的美国女性才有生理周期,而社会主义中国的女性就没有生理周期吗?
至于这位博士心心念念的这两个市场经济“是否应该不一样”,即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与资本主义市场经济的区别,当然是客观的存在。
官方对区别的定性,之前强调的是“两个主体”(公有制为主体和按劳分配为主体),十九大以来强调的是“中国共产党的领导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最本质的特征”。
从“两个主体”到“最本质特征”,其中的演进逻辑,马学界已经做了科学的分析(参考:程恩富等《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对社会主义本质内涵的丰富和发展》,《内蒙古社会科学。2024年第3期)。
我认为,十九大以来强调“党的全面领导”,以此作为区别于资本主义市场经济的最本质特征,这是符合实际情况的。
五、为什么是新时代
有座的马院教授问我: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如果现在是56789,那么除了党的全面领导之外,社会主义因素还体现在哪些地方?课堂上学生问我,我应该怎么回答?”
言外之意,对于社会主义因素的消长,他有困惑。而这样的困惑,具有一定的普遍性。
我告诉这位教授:
——“如何定义社会主义因素,有分歧。抛开分歧不谈,实事求是的讲,比起之前的各种乱象(比如黑社会盛行以及全方位的腐败),十八大以来,社会主义因素其实在不断发展充实。比如坚持党的全面领导,反腐倡廉,精准扶贫,绿色发展,生态建设……”
在座的有些学生不理解:“这些怎么是社会主义因素呢?”
我的回答是:
——“如果没有‘集中力量办大事’的社会主义因素,能有精准扶贫的伟大成果吗?如果没有‘新型举国体制’的有为政府,仅仅依靠看不见的手,能在生态建设和绿色发展上取得举世瞩目的成就吗?如果不坚持中国共产党的全面领导,打黑除恶、反腐倡廉能深入地开展下去吗?如果不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以人民为中心’的立场能够贯彻落实吗?”
为什么十八大以来称之为“新时代”?道理就在这里。
六、谁该担责?
在座的马院青年教师问我:
——“你说经济收缩不能归咎于马克思,理由是背后的根源是经济周期规律。问题是,经济收缩总得有一个责任人吧,难道就没人担责了么?”
我反问这位教师:“你认为,谁应该担责呢?”
她回答:“……”
我打开讲座PPT,翻到马克思的那句名言:
——“社会经济形态的发展是一种自然历史过程。不管个人在主观上怎样超脱各种关系,他在社会意义上总是这些关系的产物。同其他任何观点比起来,我的观点是更不能要个人对这些关系负责的。”(《资本论》第一卷,第一版序言)
我问她:“你明白马克思的这句话吗?”
她回答:“明白”。
我又问:“你赞同马克思的这句话吗?”
她回答:“同意”。
于是,我告诉她:
——“马克思这段话的意思是说,别把注意力集中在企业家个人德行的高低上,必须反思决定个人行为背后的经济关系,以及由此产生的经济规律。既然你同意马克思的话,那么对于你的追责马克思已经回答了。”
当然,马克思强调经济规律的必然性,并没有否认个人以及偶然因素的作用。但是,马克思主义者必须在把握客观必然性的基础上,来讨论事件发生的偶然性。
当下经济收缩的根源在于市场经济的周期规律,而偶然因素或直接原因则在于:“房地产的供求关系发生了重大转变”——其实,在这个所谓的偶然因素的背后,仍然存在着必然性。
我告诉这位马院青年教师,我在讲座中讨论了“经济周期的症结”,就是在分析经济收缩的直接原因或者偶然因素,也正是这位马院教师要捉拿的“责任人”。
七、我不悲观
在座的马院教授问我:
——“既然你认为经济周期是必然规律,那么我们就只能听天由命。这是不是代表着一种悲观呢?”
我告诉这位教授:
——“首先,尊重客观规律并不是听天由命无所作为,而是必须‘有所为有所不为’;所谓‘有所为有所不为’,就是在规律面前顺势而为,而不是胡乱作为。其次,相信客观规律的人,并不就意味着悲观。恩格斯说:‘自由是对必然性的认识’。只有认识了必然性,人类才能获得真正的自由,何来的悲观?那些不知必然性为何物,在偶然性面前感到困惑、茫然的人,才是无助的、悲观的。所以我并不悲观。”
这里,我摘引一段我对这个问题的认识(赵磊:《自由六问——一个马克思主义视角》,《天府新论》2015年第6期):
——与尊重“必然性”的自由观相比,蔑视“决定论”的自由观高扬了主体性和主体意识,因而很长人类的雄心壮志。然而在我看来,蔑视“决定论”的自由观也太过于“自以为是”了。因为不幸的是,人的自由就像栓在树上的狗,永远要受绳子长度的限制———这种自由是否摆脱了“决定论”,狗或许不知道,但作为万物之灵的人难道也不知道吗? 正如马克思所说: “人作为自然存在物,而且作为有生命的自然存在物,一方面具有自然力、生命力,是能动的自然存在物; ……另一方面,人作为自然的、肉体的、感性的、对象性的存在物,和动植物一样,是受动的、受制约的和受限制的存在物”。于是,我想起了中国古代的先哲老庄。尊重必然性的自由观与老子的“顺其自然”以及庄子的“逍遥”有异曲同工之妙,它看似消极,其实很有“自知之明”。比之“自以为是”的自欺欺人,看破了谜底的“顺其自然”从而由此进入逍遥的境界,恐怕才是实实在在的自由。
八、规律与人为
讲座主持人问我:
——“马克思讲经济周期是客观规律,当然没错。但是当前经济收缩,有多少是经济周期规律的因素,有多少是人为的因素呢?如果经济周期规律的作用会使得经济增速下降到6%,但是现在经济增速降到5%了,那么剩下的1%是哪里来的?”
言外之意,面对经济下行,如果你马克思说不清楚经济规律的作用占百分之几,人为的作用占百分之几,那么老马的周期理论有何来的科学可言?
这虽然有些抬杠,但这个抬杠却很符合主流经济学的定量分析要求。主流经济学为什么说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不是科学?理由就是《资本论》没有计量分析。
把计量分析当做唯一的实证,将没做计量的一切理论统统排斥在科学之外,这既狭隘又荒谬——对此我已有专文讨论,不赘述。(参赵磊:《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何以“实证”》,《政治经济学评论》2020年第1期;《马克思的实证何以如此特别》,《政治经济学评论》2021年第4期)
言归正传。我回答主持人:
——“精确计算出规律的作用占百分比是多少,偶然因素的作用占百分比是多少,这当然是科学追求的目标。但是,能不能因为马克思的周期理论尚不能精确计算出这样的百分比来,就断言《资本论》不是科学呢?我举一个例子:气象台预报明天有雨。我们能不能因为明天并未下雨,就断言气象预报不是科学呢?不能。因为,尽管气象台还不能精确地做出预报,但是,你能因此就否认气象预报所依据的理论逻辑和工具体系的科学性吗?”
其实,必然性与偶然性并非不共戴天的敌人,“规律的作用”与“人为的因素”也不是截然分离的两个东东。把规律的作用与人的主观能动性完全对立起来,好像经济规律是自己在战斗,跟人的作用毫不相干,这是典型的历史唯心主义。(参赵磊等:《唯物史观: 历史决定论抑或历史目的论》,《社会科学研究》2021年第5期)
历史必然性与人的实践活动有着不可分割的内在关系,这个内在关系在于:历史发展的客观规律并不是“外在”于人的实践活动的,而是“内生”于人的实践活动之中的,是通过人的实践活动体现出来的。
马克思恩格斯明确指出: “历史不过是追求着自己目的的人的活动而已。”人是社会历史的主体,在历史中活动的人总是有着某种主观目的,人类社会历史无非是追求自己目的的人的活动而已。人是社会历史的创造者,离开人的活动来谈历史,就没有人类社会的历史可言。
人的主观能动性之所以不是“可有可无”的,原因就在于: 没有人的活动和实践,何来人的历史? 没有人的历史,又何来的历史规律以及相应的经济规律?
九、接受批评
我的讲座稿发表出来后(赵磊:《经济周期的锅,马克思不背》),有位教授在微信群说:
——“通读了赵老师大作,获益匪浅。有个疑问:经济周期的锅,实质就是资本主义制度的锅,马克思是要革资本主义制度命的,当然不能由他背锅。问题是,只讲周期和规律,不讲阶级关系,不讲资本主义制度对经济发展的阻碍(分配关系调整涉及到一点),却讲听天由命,讲“尊重和利用客观规律”,这是不是有点列宁批评的‘客观主义’?”
这位教授说的对,马克思主义不能“只讲周期和规律,不讲阶级关系”。对于这个批评,我完全接受。
问题是,如果我给那位小微业主以及他的小伙伴们讲“阶级关系”,那么满脑子生意经的他们,会不会一脸木然,能不能从此幡然醒悟?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的是,我若在官方讲座上讲经济收缩背后的“阶级关系”,不仅讲座主办单位和主持人会立马把我哄下台来,责怪鄙人:“你不要为难我们好不好!”即便左翼网站有胆子发表讲座文字稿,那也一定是发不出来的。
站在官方的平台上,我必须遵守:“研究无禁区,宣传有纪律”。
有些问题确实很难回避。在讲座互动环节中,有位马院教授就问过我这样的问题:
——“你在讲座中提到了计划经济,这个词令我毛骨悚然。因为计划经济让我就想起了文革,想起了阶级斗争。所以我认为,计划经济这个概念不是马克思的原意,而是后人的误解和误译。”
我告诉他:
——“我是50后,比你虚长几岁,经历过那个时代。前三十年的计划经济固然存在很多问题,但并不是你想象的那么不堪。这个问题太大,这里不讨论。”
所以,我期望马学界的中青年学者,除了小范围的学术交流之外,在合适的时间以及合适的场合,理应把马克思主义的阶级分析说清楚,使之普及和深化。
十、结 语
看完了这篇短文,有人可能会一脸失望:
——“说好的讨论主人翁地位,怎么到现在都是王顾左右而言他,你的问题导向导到哪里去了?”
阿弥陀佛,伏请各位看官莫要为难我。
既不能不合时宜,又不能隔靴搔痒,还不能让《红色文化网》为难。我不言他,又能言啥?
或问:既然王顾左右,那么这篇短文有意思吗?
我为这篇短文的辩护如下:
窃以为,如果上述种种认识得不到澄清,那么别说主人翁地位了,恐怕主人翁意识,也会成为一个笑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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