垃圾问题是战略问题
田松[1]
垃圾问题不是枝节问题和技术问题,它内在于工业文明,不可能通过垃圾处理技术的进步得到彻底的解决。未来的国际竞争,将在垃圾的容纳空间上激烈展开,垃圾问题会迅速超过粮食问题、能源问题,成为未来社会最重要最紧迫的问题。在生态文明建设中,国家必须在战略层面上考虑垃圾问题,并从宏观上调整战略布局。
垃圾问题是工业文明内在的问题
垃圾问题与污染问题、环境问题有所交叉,但不可相互替代。
垃圾问题以往被视为枝节问题,技术问题——是可以随着技术的进步而得到解决的问题。但是,工业化以来,人类的技术水平在飞速提高,垃圾问题反而更加严重了。
2009年是中国的“垃圾年”。在这一年里,中国的垃圾问题全面爆发。垃圾围城;垃圾处理场超负荷运转、提前退役;垃圾填埋场的空气和地下水污染;垃圾焚烧场厂址纠纷……,各种与垃圾相关的事件在全国范围内此起彼伏。单是围绕垃圾焚烧厂,就有北京六里屯和阿苏卫、上海江桥、南京天井洼、广州番禺和李坑等地的群众性事件发生。如果把与液态垃圾和气态垃圾相关的事件考虑进去,事态更加严重。从这一年开始,关于垃圾的报道一天多于一天地占据着报纸的版面。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垃圾危机”其实是过去几十年经济高速发展、物质消耗水平不断增强、工业化程度不断提高的必然结果。
任何经济链条,归根结底都是物质和能量的转化链条。工业社会、城市文明的一切物质产品,小到手机、电脑,大到楼房、街区,追溯其根源,都来自于森林、矿藏、天然水体,等到其退役之后,就会变成各种形态的垃圾。
追求经济增长,开动经济运转的链条,同时也是在运转从大自然到垃圾的物质能量转化链条。比如手机,从最初只能打电话,到发短信、照相,到今天作为网络终端,每一轮更新,都会激发经济增长,与此同时,都需要开矿、消耗能源、清水,并使上一代手机提前成为垃圾。手机的更新是被整个社会鼓励的。厂商是高科技企业,国家给予各种优惠政策;发明者如乔布斯会得到国家层面的奖励,受到媒体的赞美,成为青少年的榜样。这种受到社会全方位鼓励的经济行为无处不在,它就是当下社会存在的方式。
所以说,垃圾问题是内在于工业文明的。
垃圾处理技术不能彻底解决垃圾问题
过去,垃圾问题被认为是技术问题,可以随着技术进步而解决,所以一讨论垃圾问题,就自然想到垃圾处理技术。甚至很多人乐观地相信,“垃圾是放错了地方的资源”,期待未来有某种神奇的技术被发明出来,不仅未来的垃圾都变成资源,连现在的垃圾堆都能变废为宝。
然而,严格来说,垃圾不可能被处理,只能被转移——从一种形态转移到另一种形态,从一个空间转移到另一个空间。
我们可以从两个角度来看:
1.物理学的角度。从热力学定律来理解,垃圾可以定义为系统每运行一个周期之后必然被排出系统之外的高熵状态的物质和能量,包括固态垃圾(通常所说的垃圾),液态垃圾(废水),气态垃圾(废气)与耗散热。人们普遍相信物质不灭,可以相互转化,总量不变,所以可以循环利用,这是热力学第一定律。而如果考虑到第二定律,则物质和能量的转化是有方向的,即从可用的转向不可用的[2]。
所谓垃圾处理,以固态垃圾为例,常规程序是分类、回收、焚烧、填埋。分类是回收、焚烧和填埋的前提。无论怎样,总有一部分需要填埋。首先,不存在绝对安全的填埋;其次,填埋需要占地,即使绝对安全,国土的面积是有限的。
因此,垃圾处理只能在非常有限的程度上减少垃圾,在更大的程度上,只是垃圾转移。焚烧是把固态垃圾转移成气态垃圾;填埋是把垃圾从一个地方转移到另一个地方。至于气态垃圾和液态垃圾的排放,更是直接的转移。从能看到的地方,转移到看不到的地方;从话语权强的人能看到的地方,转移到话语权弱的人能看到的地方。
至于物质回收与再生,效果也非常有限。有两个简单的例子可以说明:
其一,纸张是可以回收、再生的,但是,一,再生纸的质量比原来差,几轮再生之后,便无法再生;二,在纸的再生过程中,要耗费电,耗费清水。
其二,面包可以直接吃,聚集在一起的面包屑也可以直接吃,虽然相对麻烦一点儿,面包屑撒在地上,物质不灭,应该也是可以吃的。但是,从地上捡拾面包屑是需要付出能量的。当面包屑所提供的能量小于捡拾面包屑所付出的能量,这些面包屑实际上就不可吃了——没有回收价值了!
当下人类垃圾堆的绝大部分物质,都是高度离散的状态,都是无法再利用的。
2.历史的角度。西方社会最近100年来,中国最近30年来,技术飞速进步,但是垃圾问题日趋严重。即总体上技术的进步与垃圾问题的严重是成正比的。某种具体的技术可能会对某种特定的垃圾进行相对有效的处理,但是社会整体的技术进步只会使总体的垃圾问题更加严重,更加复杂。
这是因为,一方面,以往遗留的垃圾会在足够长的时间存在;另一个方面,人类还在不断生产更多种类、更大数量的垃圾。更严重的是,现代社会的垃圾不仅在量上比传统社会高出千万倍,在质上也有不同。构成传统社会垃圾的物质几乎都是天然材料,是大自然在自身的演化中形成的,相对而言容易降解。现代垃圾大多是人工材料,如塑料,未曾参与大自然的物质转化,没有对应的微生物分解它们,故难以降解。相对于人类的历史长度,这些垃圾是永恒的。越是高科技材料,与天然材料距离越远,所导致的问题更加严重。冶炼、化工、生化、转基因、纳米,这些技术所创造的新材料,都会使垃圾的具体形态更加复杂,会导致更严重的生态灾难。
新能源技术无助于垃圾问题的解决
当下社会普遍重视物质和能量转化链条的前半截,关心能源问题和资源问题。而对于物质和能量转化链条的后半截,垃圾问题,则不大关注。潜意识里有着对能源的崇拜:只要有足够的能源,人类就可以为所欲为。
能源问题或许可以解决,一旦氢的冷核聚变得以实现,人类理论上将拥有无穷的能源。但是,无穷的能源导致工业文明的马达运转得无穷快,它需要无穷多的原料,也将产生无穷多的垃圾。
当下意识形态的一个重大误区是:一旦有无穷多的能源,就可以把垃圾转化为资源,变废为宝。但是,这是直接违背热力学第二定律的。另外,任何能源的使用,其最终形态都是热能。无穷多的能源一旦使用,地球将面临严重的“散热问题”——加剧全球变暖。
当下具有很高意识形态地位的清洁能源,诸如太阳能、风能等,本质上都是在工业文明框架内部存在的,是当下社会框架的一部分,不仅不可能解决垃圾问题,反而会使垃圾问题更加复杂,更加严重。从另一个角度看,它们只是资本增殖的新手段,是新资本战胜老资本的工具,也是垃圾转移的工具。以光伏太阳能技术为例,太阳能电池板的生产过程会造成巨大的污染;退役之后,会成为难以降解的垃圾。所谓清洁,只是对于使用太阳能的人而言。把整个物质和能量转化的链条都考虑进来,则是不清洁的。
长此下去,可以预见,人类文明将不会毁灭于能源短缺,而将毁于垃圾过剩。
现代化和全球化是一个食物链
一个人需要新陈代谢,摄入粮食、清水,排出粪便。把废物排出体外,是人的生物体保持有序的必要条件,零排放是不可能的。迄今为止,大自然自身的造物是物质与能量转化效率最高的,任何人造机械都无法与生物体相比。生物体都不能实现零排放,人造装置更加不能。
一个城市也需要新陈代谢。每天要有清水、电、粮食、天然气等低熵状态的物质和能量进入城市,同时,各种形态的垃圾——高熵状态的物质和能量必须要排出到城市之外,如果只有摄入,没有排放,一座城市很快就会陷入混沌。
进而言之,一切现代化地区,其现代化都是建立在两个前提之上的:一,从非现代化和次现代化地区获得能源和资源,二,把垃圾排放或转嫁到那些地方去。
现代化是个食物链,全球化使其在全球范围展开。处于上游的地区不但优先享用下游的能源和资源,还要把垃圾输送到下游去,这不仅是上游存在的方式,也是其得以存在的前提。除了直接的垃圾输送外,还有隐形的垃圾转嫁,即上游把高污染的生产转移到下游,直接享用下游生产的最终产品。作为非现代化和次现代化地区,要加入这个链条,只能从下游进入,这意味着要为上游提供能源和资源,并接受其垃圾。
广东贵屿是一个赤裸裸的案例。这个小镇自从1980年代开始,接受来自美国加州、欧洲、日本、韩国的电子垃圾,很多人因此致富,地方政府睁一眼闭一眼,也间接获益。代价是空气、河流、地下水的严重污染,在当地居住和工作的人普遍患有各种疾病。
从战略角度考虑垃圾问题
人类只有一个地球,有限的不仅仅是能源和资源,还有地球容纳垃圾的能力。未来的战争将不会是去抢东西,而是“送东西”;未来的国际竞争,将在垃圾的容纳空间上激烈展开。京都议定书、哥本哈根谈判,实质上是关于全球气态垃圾的协商。
因此,垃圾问题不是枝节问题,而是战略问题;它会迅速超过粮食问题,能源问题,成为未来社会最重要最紧迫的问题。
垃圾问题不可能在工业文明内部通过新技术得到彻底解决,人类文明必须实现总体转向,从工业文明转向生态文明,才有可能在根本上解决垃圾问题。
在生态文明建设中,国家必须在战略层面上考虑垃圾问题,并从宏观上调整战略布局。比如:国家宏观产业布局,应该将垃圾处理放到与能源、粮食同等重要的地位上加以考虑;全面完善从社区到垃圾处理场的分类回收机制,简单地考虑,如果填埋量比现在减少一半,就相当于国土的面积增加一倍;对于新材料,要求研制者同时提出该材料的降解方案,对于新产品,要求开发者同时提供该产品的回收方案,或者课以重税,预留作为其产品回收,及填埋的费用;在产业布局上,向垃圾回收、废水处理、废电池处理等物质与能量转换链条后半截的技术倾斜,予以政策支持;在中小学教育中,加入有关垃圾问题的内容,并把参观本地的垃圾场垃圾堆作为必修课项目;进行全国性的垃圾勘察,了解当下已有的垃圾总量,同时,像统计全国耕地面积一样,统计全国可埋垃圾的土地面积,作为有限固体垃圾容量的参考……。
几年前,某市在新农村建设中,曾经投入七八十个亿为每个县安装太阳能路灯。路灯是可见的政绩,太阳能有着清洁能源的好标签,政府为之买单可以作为政绩。每灯成本7000~12000元,从成本合算的角度,按照该市的电费,如果每盏路灯每天亮8小时,每盏灯的成本要一两百年才能收回来。但是,只过了几年,就已经有很大百分比的路灯不亮了。如果考虑整体的战略布局,这七八十个亿,应该全部或者至少一半,投入到与诸如电池回收及处理等与垃圾问题相关的技术上去。
中国的垃圾问题和环境问题,无论把它说得多么严重多么急迫,都不会高估。因为现实的严重性已经远远超出了我们的想象。
2013年4月24日
延安 枣园
[1] 田松,北京师范大学哲学与社会学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2] 详见拙文,田松,工业文明的痼疾:垃圾问题的热力学阐释及其推论,云南师范大学学报,2010第6期,pp45-55。中国社会科学文摘,2011年第3期,pp30-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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