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实先生的数万言长文“帝国主义、超帝国主义与中国的崛起”发表在激流网上。在这篇长文中,话实先生用了相当大的篇幅批判了他所理解的(或者他所歪曲的)世界体系理论,并且用了不少的篇幅批判了远航一号等人关于资本主义危机、关于中国前途的一些观点。
在话实先生看来,中国资本的崛起是当今世界最主要的事实,而中国资本中最大的集团便是国有垄断资本集团,这个国有垄断资本集团已经成为“当今世界上集金融和工业资本为一体的,垄断性最高的,资本实力最雄厚的单一资本集团”。中国这个最强大的国有垄断资本集团在扩张中必然要与美帝国主义发生这样那样的冲突,进而展开争霸斗争。面对着这样的中国资本集团越来越强大的“事实”,无产阶级和劳动群众可以做些什么呢?话实先生的口号很响亮:“无产者和被压迫人民联合起来,共同反对一切霸权!”
但是,这里有个问题,如果中国的资本集团确如话实先生所说的非常强大,并且正在成长为霸权,那么中国的无产阶级和劳动群众反对这种霸权的客观基础又在哪里呢?话实先生周围的小资产阶级群众反对这种霸权的动力又在哪里呢?既然在历史上英国的无产阶级、美国的无产阶级、德国的无产阶级、日本的无产阶级在这些国家争霸的过程中或夺取霸权以后都不曾反对霸权,或者局部反对而后失败,那么我们有什么理由相信,中国的无产阶级就要起来反对这样的霸权呢?为了将来的壮烈的失败?
表面上,话实先生声嘶力竭地批判民族主义,但是话实先生对于中国与世界实际状况的认识有哪一个重大的方面,是区别于“工业党”、“强国派”分子的呢?两方面都认为中国资本集团空前强大、越来越强大,两方面都认为“中国崛起”不可阻挡,两方面都认为“中国崛起”以后必然要对外扩张,两方面都认为“中国崛起”以后必然要与美国争霸并有可能夺得霸权。话实先生文章的“受众”是小资产阶级群众(话实先生冗长晦涩的文字,劳动者是看不了的),“工业党”、“强国派”分子多为小资产阶级群众。那么,在争夺小资产阶级群众的斗争中,话实先生除了他自己认为的“无产阶级国际主义”的正义感以外,还有哪些优势呢?话实牌的“无产阶级国际主义”能当饭吃吗?
所以说,话实先生数万言长文的营养 = 零。
不过,万事万物都要一分为二。话实先生的长文也并非一无用处。话实先生的诸多错误,不是孤立的,而是在目前的一批小资产阶级左派积极分子中相当流行的。这些错误观点的流行,不是偶然的,而是中国小资产阶级现实的物质生活状况以及阶级斗争当前阶段特点的反映。透过这些迷雾,我们才能看到那隧道尽头的光明,识别无产阶级前进的方向。
帝国主义和战争
既然说到帝国主义,让我们先来回顾一下列宁关于帝国主义的论述。在列宁看来,十九世纪末,主要资本主义国家经历了从自由竞争资本主义到垄断资本主义的转变。在垄断资本主义时代,垄断资本为了攫取廉价资源、廉价劳动力和新的市场,而大量输出资本。这种资本输出为垄断资本家带来了“超额利润”,并且用超额利润的一部分收买了“工人贵族”,这些“工人贵族”事实上是第二国际修正主义的主要社会基础。请话实先生注意,帝国主义国家的“工人贵族”占有了世界剩余价值的一部分,不是后来的资产阶级培养的“马列主义研究者”的发明,而是列宁的观点。虽然列宁当时仅仅提到了“工人贵族”,第二国际工人运动的大多数被改良主义夺取了领导权是不争的历史事实;并且当时恩格斯在通信中已经提出过整个的英国工人阶级“资产阶级化”的问题。全世界无产阶级当然要联合起来,但是不是通过否认世界资本主义体系中核心国家的无产阶级客观上占有了一部分世界剩余价值这一世界历史事实。
列宁并且认为,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为了获得资本输出的场所,主要资本主义国家必然要瓜分世界,并将广大的亚非地区变为自己的殖民地或半殖民地。这就是现代帝国主义,或曰资本帝国主义。各帝国主义国家相互之间必然要为了瓜分世界而展开斗争;又由于资本主义发展不平衡的规律,后起的帝国主义国家必然要求重新瓜分世界,当这种要求与老牌帝国主义国家发生尖锐不可调和的冲突时,就必然爆发战争。
如话实先生所承认的,自列宁发表《帝国主义论》以来,世界历史形势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自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在传统的帝国主义国家之间没有爆发战争;自朝鲜战争以来,在传统的帝国主义国家和苏联、中国等新兴大国之间也没有爆发过战争。如远航一号在另外的文章所说明的,近年来,战争的形式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传统的、举全国之力的大国之间的战争(更不必说主要大国之间的争霸战争)已经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世界头号霸权国家与若干中小国家之间的战争(并且在这些战争中经常被当地人民群众所打败)。在这样的新的历史条件下,除美国以外的其他主要国家的资产阶级不大可能将对外战争作为实现本阶级利益的一个主要手段。
话实先生承认不承认这一新的历史现实呢?他是坚决不承认的,但是又好像羞羞答答地要承认。
话实先生用了一大段篇幅引用了远航一号的一段论述,其中说:
在这个意义上,中美资产阶级的根本利益不仅没有冲突,而且高度一致。这就决定了,不仅在中、美之间不会爆发战争,即使是在中国和美帝的仆从国(如日本)之间,也不会爆发战争,甚至连武装冲突都不会爆发。
然后,话实先生故作惊诧状:
“人们不禁会问这个来自哪个星球?这种超帝国主义论的错误在于他们仅仅看到维护资本主义制度上资产阶级利益的一致性,看不到垄断集团之间你死我活的争斗。他们似乎忘记了资产阶级的本性就是竞争、垄断、霸权!”
姑且不论,中美两国资本集团之间到底是“你死我活”的关系还是“夫妻关系”。请话实先生回答,远航一号的上述论断是否符合近年来国际政治的实际情况?是否很有可能也符合可预见将来国际政治的实际情况?
对此,话实先生先是以小粉红般的热情、《环球时报》般的政治正确为中国的崛起而惊叹:
“军舰‘下饺子’式的快速增长,航母、航天和其他军备的投入,海外多个基地和租界的筹建,‘一带一路’的推行、亚投行的成立、大规模的南海种岛,这一切都表示着他挑战美帝霸权的能力和胆量都在增强,更何况他的意愿。”
咱们姑且就把这些赔本赚吆喝都当作是对美帝的挑战吧。但是我们知道,话实先生所追求的是无产阶级解放事业,不是中国霸权。那么,话实先生接下来的结论就不能不令人沮丧了:
“是的,在核武器的威胁下,直接的冲突不易发生,但是像南苏丹、缅甸等地的替代战争,越演越烈的航天、航海等的军备竞赛,捍卫各自所谓‘核心利益’的势力范围的争夺会连绵不断。”
就是说,无论争夺如何“连绵不断”,南苏丹、缅甸有哪些内战(是否“替代战争”另当别论),军备竞赛如何热闹,中、美之间终究是“不易发生”直接冲突的。
既然如此,话实先生,你费了那样大的力气,批判了几个理论体系,除了得到事实上与“小粉红”们完全一致的中国强大论,又在事实上承认了远航一号关于“中、美之间不会爆发战争”的论断以外,还剩下哪些有那么一丁点用处的东西?
相比之下,列宁的《帝国主义论》绝不仅仅是为了论证帝国主义争霸,而是指出帝国主义战争将使得“帝国主义链条上最薄弱的环节”的各种矛盾全面激化,从而造成“变帝国主义战争为国内阶级战争”的条件。
而在话实先生的洋洋洒洒中,帝国主义链条处处强大,无产阶级除了正义的词汇不剩下任何实际的力量。话实先生,你是在为无产阶级解放而写作,还是在为论证帝国主义坚不可摧而写作呢?
资本主义世界体系
如话实先生所说,世界体系学说确有不同的门派,不可简单地一概而论。这也并不否认,这些门派相互之间仍然有着一些基本的共同点。
但是,像话实先生那样来概括世界体系学说基本观点的倒是真正的别处心裁:“当前替代列宁主义分析框架的最时髦的是考茨基超帝国主义论的现代版,即世界体系论。”“如果把世界资本主义也看成类似有机体一样的超越国家的‘体系’,那么,为了全球的资本主义,美帝称霸世界是合理的。…世界体系论一边谴责‘中心’国家对‘外围’的掠夺,一边却在为美帝的世界霸权提供理论依据。”“这里牵扯到一个哲学问题,也就是‘世界体系论’强调的是资本主义世界的统一性,而列宁的‘帝国主义论’强调的是帝国之间的对立性。‘世界体系论’在哲学上就是60年代批判过了的‘合二而一’论的现代版。”
话实先生的逻辑理解能力真是妙不可言。世界体系理论家以及许多马克思主义理论家都认为,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的一段时间内,美国霸权在客观上起了维护世界资本主义体系共同利益并促进世界范围资本积累的作用。而在话实先生看来,这就是认为“美帝称霸世界是合理的”。照此逻辑,马克思主义从来不否认,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在历史上曾经起着进步的作用,那么也就是说,马克思主义认为“资本家剥削工人是合理的”了?
按照话实先生的见解,美国霸权就只能是维护美国资本的利益,而绝不可能是维护“世界资本主义的共同利益”。照此逻辑,不妨说,任何一个资本家都只有他的个人利益,而决不可能有资产阶级的阶级意识;乃至任何一个阶级的个人都只有他的个人利益,而绝不可能有阶级意识。话实先生,你的这种国际观是马克思主义的帝国主义论呢,还是资产阶级“没有永久的朋友,也没有永久的敌人”那种庸俗的“现实主义”国际关系论?
话实先生说,世界体系论维护了资本主义世界的统一性。恰恰相反,世界体系理论家沃勒斯坦是目前世界上著名社会科学家中认为世界资本主义体系的内在矛盾已经造成其“结构性危机”并必然导致其灭亡的少数几人之一。沃勒斯坦的论断是符合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的,而话实先生事实上所主张的帝国主义越来越强大的观点则是不符合马克思主义的。
资本主义危机
话实先生关于资本主义危机的观点,一言以蔽之,就是混乱。
在话实先生看来,资本主义经济危机只能有一个根源,那就是生产过剩,其他一切危机理论都是错误的。
有一定政治经济学常识的人知道,一切资本主义经济危机都表现为生产过剩的危机。但是如果说,一切经济危机都是由生产过剩引起的,从而只要消除生产过剩,便能消除经济危机,这并不比医生说一切疾病都是感冒发烧引起的高明多少。就经济思想史来,这无非是抄袭马尔萨斯和凯恩斯有效需求不足的学说而已。
我们知道,经济危机一旦爆发,必然意味着已经生产出来的剩余价值不能够通过资本家用于扩大再生产的投资支出以及资本家的消费支出而得到实现。那么,资本家为什么不愿意维持(或扩大)投资支出的规模呢?显然,这个原因,只能从生产过剩以外去寻找。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认为,资本主义积累的过程必然产生新的矛盾,这些矛盾在一定条件下会导致利润率的下降,进而引起积累危机。
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由于工人阶级力量的发展,在许多资本主义国家发生了工资占国民收入的份额上升、利润占国民收入的份额下降进而导致积累危机的历史现象。对此,话实先生向来是视而不见的。
那么,对于马克思的著名的因为资本有机构成上升而导致利润率下降趋势的规律,话实先生又为什么完全回避呢?(除了提到不平等交换可以部分抵消利润率下降,但在探讨经济危机时则完全忽略)
大多数主张生产过剩是经济危机主因的理论家,都认为资本家对工人的过度剥削所导致的工人阶级消费不足是资本主义条件下生产过剩的主要原因。话实先生又很自信地摈弃了消费不足危机说。
按照话实先生的独特而别致的生产过剩危机说,危机只能由生产过剩产生,因而一切看似可以消除生产过剩的变化,包括技术革新、商品输出,乃至战争和自然灾害都可以消除生产过剩。
话实先生认为,战争和自然灾害可以消灭一部分生产能力,生产能力减少了,过剩的生产能力就没有了,这就是消除生产过剩。
话实先生,你能不能向不懂经济学的读者们解释一下,到底什么是生产过剩?是相对于需求的过剩吗还是别的什么过剩?如果是相对于需求过剩,那么有哪一种经济理论告诉你,当你消灭一部分生产能力的时候,需求是可以不受影响、固定不变的?你消灭了一部分生产能力(不是闲置,是消灭),收入或者财富不会减少吗,需求不会下降吗?
确实,历史上,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主要资本主义国家都处于接近“充分就业”的状态,但那不是因为他们消灭了生产能力,而是因为战争期间政府军事开支大幅度增加,从而使得原有的生产能力得到充分动员(像美国这样本土没有直接受到战争影响的国家生产能力还大大增长)。
资本主义和全球生态危机
无论如何,按照话实先生的观点,既然经济危机是由生产过剩引起的,那么几乎任何社会和经济变迁都可以消除生产过剩,进而克服经济危机。既然如此,经济危机除了充当资本主义定期的健康检查以外,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资本主义导致生产过剩,生产过剩导致经济危机,于是垄断资本便征服海外市场,经济危机就克服了。垄断资本要征服海外市场,相互之间当然会发生冲突,于是主要帝国主义国家相互之间要争霸。但是在现代条件下,有核武器,所以争霸也不会导致战争。那么好了,争霸的结果,无非是各个帝国主义国家越来越强大,无产阶级越来越受压迫而毫无办法,资本主义天下永远太平。这便是话实先生混乱的政治经济学逻辑的必然结果。
话实先生不仅认为经济危机不会导致资本主义灭亡,并且认为生态危机更不会导致资本主义灭亡。按照他的生产过剩唯一危机说,生态危机因为会促进环境保护投资,还会帮助克服生产过剩危机。
关于资本主义与全球生态危机的关系,近年来,《每月评论》主编约翰•贝拉米•福斯特多有著述。福斯特明确认为,疯狂的、无限制的资本积累已经将全球生态系统推到了崩溃的边缘,其结果,将颠覆人类文明赖以存续的物质基础(当然也包括资本主义赖以存续的物质基础);人类已经到了“不是社会主义就是野蛮”的历史关头。
话实先生对于《每月评论》是熟悉的。我建议,话实先生将自己关于生态危机无关紧要论的观点发表在《每月评论》上,一定会引起国际马克思主义学界的重视。
话实先生与小资产阶级左派
让我们看看话实先生的长篇巨著最后得出怎样的结论吧:
帝国主义意味着战争。但是我们目前的现实是,美帝国主义手里拥有炸平世界好几遍的核武器,他不会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他会做垂死的挣扎。随着美帝国主义的衰退,为了维护美帝国主义的霸权地位,美国人民会付出越来越沉重的代价。这是美国人民觉醒的先决条件。而只有美国人民的觉醒才能避免核武器对人类生存的威胁。但是,只有像朝鲜和越南战争那样全世界人民的反霸斗争,而非帝国之间的争霸才会促进美国人民的觉醒。在核武器时代,人类生存的唯一出路是全世界无产者和被压迫人民联合起来,共同反对一切霸权!
“全世界无产者和被压迫人民联合起来,共同反对一切霸权!”一个响亮的口号。在口号的背后呢?
“帝国主义意味着战争。但是…”美帝国主义有核武器,“只有美国人民的觉醒才能避免核武器对人类生存的威胁”。所以,在美国人民“觉醒”之前,一切、一切,都无从谈起。至于美国人民什么时候“觉醒”,这是一个类似于植物人何时苏醒的问题。
这是话实先生长期以来失败主义思想的总暴露。这种失败主义,并不是话实先生个人的,而是相当一部分小资产阶级左派积极分子所共有的。
近年来,中国的马列主义左派队伍有了很大的发展,在发展过程中,除了社会主义时代的老革命、老工人长期坚持斗争以外,大量的青年学生和青年知识分子也在向马列主义左派靠拢。这些新加入左派队伍的青年学生、青年知识分子或者出身小资产阶级,或者在事实上拥有小资产阶级的社会地位。
由于资本主义社会矛盾的发展,大批小资产阶级被排斥在优质劳动力市场以外,出现了边缘化、无产阶级化的趋势。这是一部分小资产阶级群众政治激进化的客观社会基础。但是,由于这些小资产阶级左派激进分子没有经历过阶级斗争的严峻考验,还没有体会到工人阶级的伟大力量,他们的思想左倾在很大程度上是基于对个人前途的悲观失望以及对普通劳动群众的廉价同情。在这样的思想基础上,他们不可避免地要夸大资产阶级的力量,认为资本到处都很强大,而劳动解放只能是遥遥无期。
他们不懂得,任何资本主义的内在矛盾都是不断发展变化的,一定的社会是依赖于一定条件的,而一定社会的发展往往会破坏它自己赖以存在的条件。他们不懂得,矛盾的主次方面是可以相互转化的,小的可以变成大的,弱的可以变成强的。在他们看来,现在强大的便只能永远强大下去,现在弱小的便只能永远弱小下去。未来的世界,工人阶级只能是配角,资本和帝国才是主角。
他们不认真学习伟大中国革命的宝贵经验,不重视中国劳动群众自己的斗争传统,而对外国一些屡败屡战的“经验”却津津乐道。他们不努力学习整个的马克思主义思想宝库以及世界上最新的进步和革命思想,而是将二十世纪初的一些局部经验奉为不可颠覆的教条,用最革命的口号来掩饰自己最低落的信心。
中国的马列主义左派如果不摆脱这种被小资产阶级左派统治的状况,是必然不能够进步的。中国的马列主义左派也必然能够摆脱这种不尽如人意的状况,在不久的将来使得自己真正成为无产阶级的精神力量和政治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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