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王庆卫,男,山东济南人,文学博士,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湖北文学理论与批评研究中心研究员,主要从事中西方美学研究。李岚,女,湖北武汉人,湖北第二师范学院文学院副教授,博士。
摘要 国内的生态批评在理论资源上多借鉴西方的生态主义思想,并结合中国传统思想中的生态和谐观念进行理论建构。生态中心主义本身是一种有着明显理论缺陷的思想,其伦理意义和情感意义大于理论意义,不足以成为一种科学的文学批评理论的基础。生态批评的思想基础不能停留在某种思想理念或感性倾向上而不去深入把握其思想根源,不能只看到非人的自然而忽略人类社会。把握生态思想和生态危机的现实根源、制度原因,从而引发人们对生产和生活方式以及社会制度进行反思,激励人们积极探索解决危机的途径、调整实践的尺度,把人类生活的自然之维和社会之维结合起来,并使生态批评在较为坚实的学理基础上获得解释的深度、广度及可操作性,才是生态批评在自身建设中理应追求的目标。由此,生态马克思主义对生态批评走向的理论意义得以凸显:马克思主义理论的植入可以使这一新兴的批评理论在理论架构、概念界定和介入实践等方面获得更为坚实的学理支撑,从而明确自身的针对性并增强对生态问题的批判力度。
生态批评是兴起于20世纪70年代西方的具有广泛影响的文学批评思潮,是西方生态主义思想在文学理论领域的成果。自1974年美国学者密克尔提出“文学的生态学”以来,不少欧美著名学者跨入这一研究领域,使之在20世纪90年代成为文学批评领域里的重要分支。美国生态批评的代表人物之一彻丽尔·格罗特费尔蒂这样界定生态批评:“生态批评是探讨文学与自然环境之关系的批评。……它一只脚立于文学,另一只脚立于大地。”[1]国内生态文学研究始于20世纪80年代,进入新世纪之后,生态批评成为文学批评领域的热点和显学,相关的研究专著和论文逐年大量涌现、增多;但国内外学术界对生态批评也不乏质疑和反对的声音。本文拟从分析当前国内生态批评的现状出发,对其理论模式和学理基础上存在的问题进行分析,并在此基础上探讨生态批评未来可能的发展路径。
一、国内生态批评现状
国内的生态批评在理论资源上多从西方的生态主义思想出发,并结合中国传统思想中的生态和谐观念来进行建构。学者们在梳理和归纳中国古代思想中的生态观念、寻求中外理论的结合点问题上做出了可贵的探索,使这一批评思潮获得了实质上的推进。其中,王先霈的“绿色批评”主张、曾繁仁的“生态存在论美学”、鲁枢元的“生态文艺学”、袁鼎生的“审美生态学”和王诺的“欧美生态文学研究”等一批学术成果为学术界瞩目。但从总体上看,被称之为“生态批评”的这一批评思潮并不是一种统一的批评主张和批评模式,被引以为理论资源的西方生态思想就包括生态中心主义、生态整体主义、弱人类中心主义等等;有的生态批评主张由于缺少学理坚实的哲学理论基石,缺少统辖全局式的理论架构,使其在选取西方各种生态理论资源时显露出某种随意和失范,有时呈现为不同学术背景和文化背景的观念的生硬杂糅而难以整合为统一的理论模式的现象,比如一些学者热衷于以“生态中心主义”作为理论起点,而罔顾这一观点的文化背景、现实可操作性以及自身的逻辑困境等问题。由于研究者自身视域的差异和遵循的学术范式不同,有的生态批评观念缺少体系化的理论预设,一些学者不厌其烦地重复古今中外有关生态思想的老生常谈,对生态观念不断进行大而化之的原则宣示、情绪化的感性吁求,却罕有文学批评的实际操作,这些都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生态批评的学科定位和自身发展,甚至使生态批评的存在合法性受到质疑。
笔者认为,当前的生态批评在学理基础、批评对象、批评方法以及实践操作上,都还存在着一些模糊不清的地方,需要生态批评的研究者在进一步研究中加以探讨。需要引起关注的问题主要包括:生态批评是什么?它的批评对象(批评范围)是什么?如何进行生态批评?
在大量的生态批评论著和论文当中,找到上述问题的答案似乎并不困难。但问题在于生态批评既没有形成统一的看法,也没有做到批评理论与批评实践的一致。从生态批评的话语立场来分析,可以把“生态批评”看作一种从生态主义视野观察文学艺术的文艺理论批评,其目的是通过研究作家创作和文学文本,探索并反思人们的生存方式和文明的发展模式。如学者王诺的界定比较有代表性:生态批评是在生态主义思想指导下探讨文学与自然之关系的文学批评,既要揭示文学作品中反映出来的生态危机之思想文化根源,同时也要探索文学中有关生态审美的领域[2]。
不言而喻,生态批评是一种文学批评。但实际的情况是我们能在生态批评中看到“生态”——对生态思想的表达,看到“批评”——对反生态主义的观念和破坏自然生态的现实的批评,却很难看到“文学”——对一个界定明确的批评对象的批评,很少看到生态批评从理论和方法的层面向我们展示对于文学文本的卓有成效的操作。正是对于批评对象的不明确导致了批评观和批评方法的模糊,这是当前生态批评所面临的症结之一。
对什么文本进行生态批评?是对生态题材的文学作品(生态文学)依据生态观念进行的批评,还是对一切文学文本进行“生态地”批评?如果是前者,那么生态批评就还不是一种独立的批评模式,而是一种外在于文学的观念,是对某一类文学作品所共有的思想特质的概括和评述;如果是后者,那么则要求生态批评应当具有明确的批评理念和由此产生的批评方法,它必须具备文学理论的特质,而这一点是当前的生态批评尚未做到的。批评范围的过宽或过窄,使生态批评陷入了两难境地。
美国生态学者斯洛维克说:“没有任何一部文学作品不能从生态批评的角度加以阐释,也不存在与绿色阅读无关的作品。”[3]xix美国哈弗大学学者劳伦斯·布依尔也认为:“原则上讲,生态批评所涉足的地域形态或生命形态是没有限制的。每种文学体裁可能都与之有关——诗歌、叙事、戏剧和非虚构文学。”[4] 4把生态批评的对象定位于一切文学文本,这一观点在相当大程度上影响了国内生态批评学者的看法。理论基础(生态主义思想)论域的相对狭隘和对象的杂多构成了难以调和的矛盾,当前的生态批评理论在试图解读非生态主题或自然景物描写较少的文学文本时,总是显得力不从心。
这就使我们看到了生态批评的一种尴尬局面:要么把与作品并无太大关涉的生态理念强行嵌入文本,进行一种生硬而肤浅的解读;要么在文本中着意搜寻生态思想的蛛丝马迹,一旦找到就不惜罔顾文本的自身逻辑,进行六经注我式的过度阐释。这种批评的结果不过是对其理论预设进行印证——预设了生态批评方法的普适性,也预设了生态内涵的无处不在;它既不能推进生态观念的进展,也不能把握文本的审美价值和思想价值,只是索然无味的观念游戏。如果生态批评仅仅是戴上一副绿色的眼镜,然后总能如愿以偿地把一切对象看成绿色,那么这种批评从一开始就没有任何价值。
生态批评的话语疆界决定了它不可能涵盖整个文学领域,而生态批评学者们也并不甘心只在生态文学的狭小圈子里打转。那么,我们究竟应该如何认识生态批评的对象呢?实际上,批评观念、对象和方法是同一问题的不同方面,对对象范围的确认不应凭借一种理论野心或者无根据的折中态度,而应该从对批评观念的转换入手。王先霈在《中国古代文学中的绿色观念》一文中指出:“对自然的破环,对生态环境的破坏,归根结底,不是来自科学技术的高度发展,而是来自人类社会组织方面的弊病,尤其是来自刺激人的恶性的病态的消费欲的机制。人被煽动得竭力去占有最多最新的、其实他并不需要的商品,以此推动和维持经济的高速增长。人们急速膨胀的物欲导致人与自然的进一步严重对立。”[5]这一看法对生态批评观念的重新阐释具有启发意义,其基本观点与当代西方的生态马克思主义一致,即从人类的社会生产和消费角度去阐释生态问题的成因,从而也把文学批评对象中的人类社会与自然生态相割裂的状态予以弥合。
而王诺对生态批评对象作了这样的认定:“它研究和评论的对象是整个文学,绝不仅仅是生态文学,绝不仅仅是直接描写自然景观的作品,更不仅仅是‘自然书写’。是否描写了自然,不是生态批评能否展开的必要条件。只要有关生态危机的思想文化根源,只要对人与自然的关系产生了影响,文学作品哪怕完全不涉及自然景物,哪怕只表现一个破坏生态的政策的出台过程、一种消费主义生活方式、一次严重的污染事件(比如生态审丑所审的就不一定是自然物,而更多的是人造物或人类行为),也是生态批评应当探讨,甚至重点探讨的对象。”[2]笔者不赞同这种批评范围上的僭越,但是认为这一观点也不乏合理之处,只不过那些社会生活事物需要被纳入一个新的、更为广阔的生态批评视野,一个结合了社会批评理论和方法的全新批评模式,它应该使生态批评在文学的人学品格上阐释文本的生态意义成为可能。
二、生态马克思主义对生态批评的启示
在西方当代学术理论多元发展的态势下,随着生态主义思潮的兴起,形形色色的思潮、流派聚集在生态主义的绿色旗帜周围,包括生态原教旨主义、生态无政府主义、主流绿党等。在这些理论主张中有一个引人瞩目的流派,即生态马克思主义理论。生态马克思主义理论近年来日益成为生态主义的一个重要派别,同时它也是西方马克思主义在新世纪出现的重要理论主张。其实,早在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之交的苏东剧变之后,生态马克思主义已逐步成为西方马克思主义的主要趋向之一。美国得克萨斯大学教授本•阿格尔在 1979 年出版的《西方马克思主义概论》一书中首次提出了“生态马克思主义”(Ecological Marxism)这一概念,并阐述了生态马克思主义的主张[6]。阿格尔指出:“生态马克思主义……把矛盾置于资本主义生产与整个生态系统之间的基本矛盾这一高度加以认识。”[7]475阿格尔从马克思的经济危机和异化劳动的观点中引申出消费异化导致生态危机的结论。阿格尔的这些论述标志着生态马克思主义的形成。生态马克思主义在继承和发展法兰克福学派的生态危机的理论基础上,对环境保护主义和生态中心主义把生态危机归于科学技术和工业化的思想进行了批判和分析,从意识形态和资本主义制度的层面对生态危机的成因进行了深刻的剖析。
与一般的生态主义观点回避社会制度因素的态度不同,在看待生态危机和解决生态问题的场上,生态马克思主义把矛头指向资本主义制度,强调阶级关系和生产关系是社会、经济和政治问题的根源,因此认为生态危机的根源在于资本主义;只有废除资本主义制度,消除这一制度带来的贫困和不公正,才能最终解决生态危机。生态马克思主义并不一般地反对人类中心主义,而是反对人类中心主义的资本主义形式,并强调人类在检讨自身的同时,不应放弃人类的自身尺度,乃至提出重返人类中心主义。生态社会主义与一般的生态主义的上述差异,显示其主张背后的理论基础的不同,即无政府主义与社会主义的对立[8] 285~287。具体来说,生态马克思主义认为当今时代生态危机的原因是多方面的,错误的自然观、异化的消费观、扭曲的技术观构成了生态危机的观念原因,而资本主义矛盾、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则是生态危机之所以产生的制度原因。
西方生态马克思主义的代表人物主要有:法国生态社会主义学者安德烈•高兹、美国新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家和生态社会学家詹姆斯•奥康纳、加拿大现代著名左翼学者威廉•莱斯、加拿大哲学家本•阿格尔、美国学者约翰•贝拉米•福斯特和英国牛津布鲁克斯大学地理系教授大卫•佩珀等人。他们认为,生态危机已取代经济危机而成为资本主义的主要危机,其根源在于资本主义条件下的“异化消费”。而对生态危机的解决之道是建立一种稳态的社会主义经济模式。鉴于此,他们提出了在发达资本主义国家争取实现社会主义道路的构想。兹将他们的主要观点列举一二:
本·阿格尔在《西方马克思主义概论》中认为,马克思主义关于资本主义生产领域危机的理论已失效,当今的资本主义危机已转移到消费领域,生态危机取代了经济危机[7]486。威廉·莱斯在《自然的控制》一书中指出:生态危机的根源在于错误的自然观和技术观,其中,基于文艺复兴和近代理性主义的“控制自然”的观念是生态问题最深刻的根源。莱斯在《自然的控制》一书中,考察了从“控制自然”到“控制人”观念的历史演进过程,提出了通过社会变革和重新阐释“控制自然”的观念,使人们摆脱意识形态的束缚,才是实现“自然的解放”的必由之路[9]11~18。马约翰·贝拉米·福斯特在《马克思的生态学——唯物主义与自然》一书中认为马克思的世界观“是一种深刻的、真正系统的生态世界观”,而且“这种生态观是来源于他的唯物主义的”[10]Ⅲ。福斯特着重阐述了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提到的“新陈代谢”理论,分析了马克思基于对资本主义农业生产的研究而表达的生态观,即在资本主义生产条件下,由“生命本身规律所决定的社会新陈代谢”不再被遵循,从而造成“人和土地之间的物质变换的断裂”,比如,“食物和服装纤维的长距离运输贸易使土地构成成分的疏离问题变成了一个‘不可修复的断裂’问题”[10]156。
再如高兹分析了“技术的资本主义使用”问题,明确提出反对技术中性论,把“资本主义技术”和“后工业社会技术”进行了区分:前者如核技术,以高度集权为特点,决策权掌握在一小部分人手中,造成严重的环境问题;后者以权力分散为特点,具有民主和反资本主义的倾向,如太阳能、风力、地热等。高兹认为,解决生态危机的关键在于如何选择技术、选择什么样的技术。他在《经济理性批判》中指出:资本主义的利润动机必然破坏生态环境,资本主义的危机本质上是生态危机。资本家不愿意在环境保护上投资,即便投资,脑子里想的也是赚钱[11]。在《劳动分工的批判》一书中,高兹进一步指出:“资本主义的劳动分工是一切异化的根源。”[11]
生态马克思主义比较自觉地运用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和方法分析当代资本主义的环境退化和生态危机,并探讨解决危机的途径。尽管他们的理论资源不是传统的马克思主义观点,而是来自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但是这毕竟显示了马克思主义在当代发展的新路径和解决新问题时的方法论意义。生态马克思主义者相信马克思主义中包含着深刻的生态思想,有待挖掘和进一步发扬。同时,马克思主义的方法论也是他们展开生态问题思考和论述的基础,比如系统分析方法、辩证分析方法、把自然联系于社会进行分析的方法等。这些方法的运用是生态马克思主义区别于其他生态主义主张的重要标志,也是带来一系列观念差异的根源,这些差异集中体现在对待“人类中心主义”等问题的看法上。
运用马克思主义理论来重新检视国外生态主义的重要主张,对于深入把握生态思想的内涵,有选择地吸收借鉴理论资源,建构有自己特色的生态批评都是十分重要的。生态马克思主义在“控制自然”的文化观念、异化消费观念、资本主义技术使用、后工业社会技术、资本主义矛盾向生态危机转化、发达国家向第三世界转嫁危机等方面的思想,是对生态危机现象进行的社会角度的深入考察,具有巨大的理论深度和现实意义,完全可以成为观察和分析现实以及展开文学批评的视角和理论资源。西方生态马克思主义的理论主张在国内已经引起了一些学者的重视,相关的著述和论文也为数不少,但是这一理论资源尚未被引入文学批评领域。它能够给予我们的启示是:把对当代生态问题的思考和生态批评的建构置于马克思主义理论视野下,可以使这一新兴的批评理论获得完备的思想基础和严谨的学理支持。对于生态批评的建构而言,这一理论资源可能使生态批评走出对空洞伦理观念的宏大叙事,摆脱抽象的道德、超我的自诩,获得巨大的现实批判力和理论深度,成为一种与现实生活息息相关并具有严格的理论形态和科学方法的文学批评;同时,也为生态批评指出了一条可能的走向,即与社会批评相结合的建构之路。
三、对生态批评学理基础的反思
马克思主义把人的实践活动对客观世界的改变看成认识的基础,强调要从主观的方面去理解事物,把事物当做人的感性活动、当做实践去理解;同时强调外部自然界的优先地位,坚持劳动实践所受到的自然制约的观点。马克思主义的生态自然观念为我们分析鉴别各种生态主义思想提供了有力的参照,而生态马克思主义的生态思想在立场、观点和方法上与马克思主义一致,是对马克思主义生态观的坚持和进一步深化。在马克思主义和生态马克思主义的理论视野下,可以清晰地鉴别各种生态主义观念的优势和不足。西方生态中心主义思想是生态批评的主要理论资源,对这一思想进行分析和鉴别具有极为重要的意义。这里拟以马克思主义理论为依据,对生态中心主义、生态伦理和自然的内在价值这三个相互联系的问题加以分析,以便把握当下生态批评理论资源的内涵,判断它是否适合作为生态批评的理论基础,并针对其不足提出可能的解决构想。
1.生态中心主义和生态整体主义
生态中心主义认为,人类中心主义作为人与自然关系的准则,它为人类进行的主体性实践动提供了伦理依据。人类从此便与自然界相隔离,任意对待自然而毫无道德负担。因此,人类中心主义对今天的生态危机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如美国学者彼得·S·温茨指出:“人类中心主义:即以人类为中心。人类中心主义者认为唯有人类自身具有价值,并且想当然地以为,动物、物种以及生态系统尤其必须为人类最大幸福的获得作出牺牲。”[12]455 生态主义主张人是自然的有机组成部分,是自然的产物,而非自然的主宰,希望超越人与自然之间的主客体关系,而代之以主体间性关系;同时认为,人自身目的的实现不应以牺牲自然为代价,而应充分关注自然本身的目的,在自我实现的同时使自然的目的得以实现。
马克思在《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说:“在这种自然的、人类的关系中,人同自然界的关系直接就是人和人之间的关系,而人和人之间的关系直接就是人同自然界的关系,就是他自己的自然的规定。”[13]72马克思这一论述表明,自然只有在实践活动中才能成为人的对象物,人与自然的关系归根结底还是人与人、人与自身的关系。人类保护环境的目的是保存和改善自身的生存环境,与自然和谐相处的最终目的还是为了人,人类的任何有理智的主张和行为都不可能反对自身。作为这种“平等”观念的制定者,人类也不会为了保护任何一种动物而牺牲自己。有学者提出了“相对的人类中心主义”的说法,但是这种缺乏质的规定性和量的描述性的“主义”,只能看作是面对理论死结时的无奈之举。
也有学者提出,以利奥波德的“大地伦理学”、奈斯的“深层生态学”、罗尔斯顿的“自然价值论”为代表的生态思想都从人与自然的系统性思维出发,使生态整体观系统化而成为“生态整体主义”。生态整体主义的核心思想是:把生态系统的整体利益作为最高价值而不是把人类的利益作为最高价值,把是否有利于维持和保护生态系统的完整、和谐、稳定、平衡和持续存在作为衡量一切事物的根本尺度。它的核心特征是强调生态的整体性及其内部联系,而不人为设定“中心”,从而避免了“中心”的优先性,因此“生态中心主义”的概念已经不适用了。但这种“去中心化”只是试图把人这个真正的中心隐藏起来。生态整体主义只把人与自然界看作生态系统中的平等因素,未能意识到自然界实际上是通过人的实践而逐渐展开的一个过程,把人与自然之间的实践关系代之以那个抽象而模糊的系统性质。
以生态整体主义强调的“生态平衡”为例来分析,似乎关注的重心是整体的生态系统,但是“生态平衡”不仅仅是对一种自然状态的描述,它还内在地包含着价值判断。实际上,生态系统总是处在平衡与不平衡的交替中,问题在于我们要的是以哪个物种为主导的、以保障哪个物种的生存为基本出发点的平衡。我们在判断物种之间的物质能量交换的平衡状态的时候,无法摆脱一个人类视角。人吃羊是平衡,狼吃人也是平衡。“绿水青山枉自多,华佗无奈小虫何”。试问我们是要一个人类为主导的、以有利于人类生存发展为基本取向的生态平衡,还是要一个肉食动物或细菌病毒主导的生态平衡并不惜为此自我牺牲?有学者这样说:人类作为自然界能反思的、有生态意识的最高物种,建立以人类为主导的生态平衡更符合自然生态发展的客观要求,这是对的。但是这一观点又不可避免地回到了人类中心主义。
2.生态伦理
一些学者主张把人类道德关怀的对象扩大到自然界领域,重新定位价值的内涵,承认万物存在自有其价值与目的。美国哲学家利奥波德在其著作《大地伦理学》中主张扩大伦理学的边界,确立新的伦理价值尺度。他提出“大地共同体”的概念,认为人和一切生命都是大自然家庭中的“普通一员和公民”,人类“应当尊重他的生物同伴”,“以同样的态度尊重大地社会”[14]157。其他的生态伦理学的代表人物如罗尔斯顿、史托斯也都主张“尊重生物的生存权利”和反对以人类为中心的“人类沙文主义”①。他们这种以平等为核心的道德原则和以“协调”为宗旨的道德目的,创建了一种新型的伦理学——生态伦理学。
从马克思实践唯物主义观点看来,这种所谓道德伦理的定义似是而非。马克思主义认为,道德是建立在一定社会经济基础上的思想关系。其一般本质是对社会物质关系的反映,是由社会物质条件特别是经济关系所决定并为其服务的社会意识形式,也是凭借善与恶、正义与非正义等观念来把握现实世界的“实践精神”。恩格斯指出:“人们自觉地或不自觉地,归根到底总是从他们阶级地位所依据的实际关系中——从他们进行生产和交换的经济关系中,吸取自己的道德观念。”[15]91按照传统的伦理观,道德只是对人才存在的,只有人才承担道德义务并得到道德关怀,人类之外并无道德关系。
生态伦理把道德对象扩大到自然界一切生命,所反映的现实关系正是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生活和生产实践带来的对生态的严重破坏与人类生存发展的冲突,生态伦理的提出反映了调和这一冲突的必要性和迫切性。生态伦理主张削弱自身意志对自然界无止境的欲求,这表面上是对人类中心主义的否定,由人本位转换为生态本位,但实际上这是一种更高形态的人类中心主义(比如以美国哲学家诺顿为代表的弱人类中心主义),是为着眼于长远而克制当下欲求、着眼于物种整体利益而牺牲个体当下幸福感的伦理道德观。
3.自然的内在价值
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中指出:“主体是人,客体是自然”[16]88,而价值关系恰恰是依据客体对主体的作用和意义生成的。马克思主义实践观把人看作自然界的惟一主体,这与人类中心主义的中心立场是一致的。人类中心主义实际上就是把人类的生存和发展作为最高目标的思想,它要求人的一切活动都应该遵循这一价值目标。人是唯一具有内在价值的存在物,自然则只具有工具价值,无内在价值,而内在价值是一个存在物获得道德关怀的前提。
依照康德的观点,“无论是谁,在任何时候都不应该把自己和他人仅仅当做工具而应永远看作自身就是目的”[17]86。就是说,如果一个人仅仅被当做工具来对待,就等于把他当做毫无内在价值的人。内在价值是不依赖他人评判的,并以自身具有目的性为标志的价值,而目的性即生命追求自身生存的证明。
马克思指出:“价值这个普遍的概念是从人们对待满足他们需要的外界物的关系中产生的。”[18]406 马克思对价值的界定表明,价值本身是个关系范畴,是一种属人的关系。价值的基本含义是客体对主体需要满足的效应,即作为主体的人类运用客体满足自身需求或目的的效应。这个界定在学术界已得到公认。主体性和目的性是价值概念的核心内涵。
美国生态学者罗尔斯顿则认为,“自然的内在价值是指某些自然情景中所固有的价值,不需要以人类作为参照”[19]189。“内在价值”这一概念明显扩大了价值主体的范围。在罗尔斯顿看来,内在价值甚至可以不依赖自身目的性来赋予(无自我意识的动植物、非生命体的生态系统),同时也与评判者(人)无关。如此,除了人类之外,具有内在价值者就还可以包括有意识地、或者依照生物本能维持着自己生命系统的存在物,甚至可以包括具有自我调节与平衡能力的整个自然界,仅把非生物或无机界排除在外。这一看法显然是不能成立的。如果认为生态系统具有自身目的,那么这一主张就是泛神论或万物有灵观的翻版;如果生态系统内在价值的成立无需自身目的为前提,那么价值就由一个关系范畴转变为实在范畴,这显然已经改写了价值的意义,变得不知所云了。
为了自圆其说,罗尔斯顿提出“系统价值”概念来阐释其观点。“系统价值”是指生态系统整体所具有的一种“创造性”的能力,即“创造万物的大自然”的创造能力。系统价值不完全存在于个体身上,而是弥漫在整个生态系统中,系统价值是某种充满创造性的过程,这个过程的产物就是“内在价值”。罗尔斯顿论述的矛盾是显而易见的。用古希腊的哲学语汇来说,罗尔斯顿等于把事物存在的创造因混同于其目的因。经过了这样一番偷换概念之后,仍不能向公认的价值概念靠拢,系统的创造性特点既不能证实自身的主体性,也不能体现出目的性,反而会有陷入神秘主义的危险。因此,自然的内在价值一说,至今仍没有有力的依据和论证。
生态中心主义以强调人类与非人类的共同利益伦理来反对人类中心主义的狭隘功利性,这固然使人类认识自身和进行实践时有了更为宏阔的视野和全面的参照系,但这并不能泯灭人类作为独立的物种所具有的自身诉求,不能消除人类与自然和其他物种在发展过程中必然面临的竞争、矛盾与冲突。反人类中心主义充其量是一种感情化的表达,对人类而言,人类中心主义不可超越。
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当下生态批评的理论资源在上述问题上的观点,都存在着一定的学理漏洞。而且,它把当今时代的生态危机及其解决归之于抽象的观念领域,把属于人类实践的问题归结为道德情感问题,试图通过道德自省、观念转变和对自然界的移情拟人来重建人与自然的关系,并以此指导一种文学批评观念的确立。把这种内容十分具体、论域十分独特且与日常意识有相当隔膜的思想作为支撑一种能普遍运用的批评模式的理论基础,显然是荒谬的想法。它注重观念而无视人类社会生活、生产实践和文化、制度的现实,一味地强调生态意识的重要、表达对生态危机的忧思,或沉迷于对自然之美、生态和谐的赞美和向往,对于改变生态危机的现实、阐释人的行为和社会现象则无能为力;既缺少学理的严谨,也不具备可操作性。这正是生态批评遭遇理论困境的原因所在。因此,生态批评要面对现实、人生和文本发挥自身作用,其理论基础的修正和扩充势在必行。
生态批评既应保留对生态问题的关注和生态观察的视角,又要立足人类社会,以马克思主义的“自然通过实践向人生成”的观点去思考生态自然的价值,借鉴生态马克思主义通过对资本主义制度、技术使用和异化生产、异化消费的考察进行分析的方法,以社会批评、历史与逻辑相统一的理论形态重新审视人与生态的关系,这可以看作生态批评获得现实依据、理论深度和扩展其批评疆域的重要途径。
四、结语
运用马克思主义的观点和方法检视西方生态中心主义理论的学术价值和不足,借鉴生态马克思主义观点和方法去审视当代的生态危机成因和探索解决之道,对于正确地吸收国外相关理论资源,建构本土的生态批评,具有极为重要的意义。生态中心主义本身是一种有着明显理论缺陷的思想,其伦理意义和情感意义大于理论意义,不足以成为一种科学的文学批评理论的基础。但这样说并非否定一切生态主义主张的价值,相反,生态主义在揭示当代人类社会面临的最紧迫问题并促使人类对社会和自身进行反思方面,起着不可替代的巨大作用。生态主义思想的产生不是凭空而来,而是有其社会现实和历史的依据;生态批评的思想基础不能停留在某种思想理念或感性倾向上而不去深入把握其思想根源,不能只看到非人的自然而忽略人类社会。把握生态思想和生态危机的现实根源、制度原因,从而引发人们进行对生产和生活方式以及社会制度的反思,激励人们积极探索解决危机的途径、调整实践的尺度,把人类生活的自然之维和社会之维结合起来,并使生态批评在较为坚实的学理基础和较为完备的理论形态基础上获得解释的深度、广度及可操作性,才是生态批评在自身建设中理应追求的目标。西方生态马克思主义的思路,正为生态批评的未来发展提供着巨大的理论资源。
——本文原刊于《湖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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