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胡银康
正是读书年代,碰上了文化大革命。但即使是文革,也不是象某些人所说无书可读。大部分是取决于你自己。
文革初起时,我刚初中二年级。对这场运动懵懵懂懂的,只看看热闹。每天中午吃完饭,直奔阅览室。那时,金敬迈写的《欧阳海之歌》刚在《收获》杂志上连载。忘记花了多少个中午,把它念完的。坐在我前排的女同学,他爸是某区的区长。家里有不少藏书。她偷偷地一本一本拿出来借给我。有姚雪垠的《李自成》,《东周列国志》,苏联的《叶尔绍夫兄弟》等。
转眼大串联开始了。南下,北上,反正有大半年时间没什麽消停。67年春,复课闹革命,同学又碰在一起了。学校的图书馆还没有恢复,于是,大家就私下里交换着书看。我看书挺早的。三年级看《水浒传》,到文革开始时,大部分中国的现代作家的作品都读过了。所以,那时候就拼命地找外国文学作品。什麽屠格涅夫,托尔斯泰,巴尔扎克,莫泊桑那些大作家,都在那个时候认识的。班里有个陆同学,他借书的“路子”最多。曾跟我们吹,他知道某人有一套《基督山伯爵》要一辆兰翎的自行车才能换。有一次,真把陆同学吓了一跳。我们班上还有个猫同学。因他家里曾经开煤球店,整天弄得脏兮兮的。大家管他叫猫。话说这位猫同学革命觉悟挺高的。一天在政治学习中,猫同学突然举手要求发言。“报告,我要斗私批修。”他站立起来,揭发陆同学借给他《珍妮姑娘》,《嘉丽妹妹》等书。又是姑娘,又是妹妹,下面的同学一片惊愕。陆同学则脸色发白。班主任毛老师平时很喜欢猫同学的,就表扬了他。不过,也没给陆同学什麽难堪。毛老师教我们数学,那时候才是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大姑娘,笑起来两个酒窝甜甜的。
事件以后,大家还是书照看照传。那时候,街道的图书馆开放了。我一个人有两个图书馆三张卡。凡是有可读性的书都找来看了,包括陈伯达写的《人民公敌蒋介石》,《窃国大盗袁世凯》和《中国的四大家族》。后来,我发现区图书馆还有一些好书,不过,不外借。那时我已进了工厂,很多个周末下午,走半个多小时,到图书馆待到天黑。我把陶菊隐的八册《北洋军阀史话》看完了。每读到那些晚清举子帮武夫们写的通电稿,半文半白,酸溜溜的,不仅莞尔。还读了王力写的《诗词格律》,平平仄仄平平仄就是那个时候搞通的。
除了文学作品,还读了不少技术书籍。我干的是是电焊工。我记得自己猫在图书馆里看《金相学》。现在,我还能告诉你“晶格”是什麽意思。班里的车工是个有两个孩子的妈妈,常请病假。我就常去摆弄那台C-630的车床。那时的车床不象现在无级变速的,要车个涡轮杆什么的靠更换不同的齿轮来换速,行话叫“搭牙”,要懂计算公式。也是通过读书自学掌握的,按技术评级,达三级工的水平了。
1969年年底,小学的同学志清从插队的贵州回来。他从拖拉机上摔下来,手臂骨折了,回上海治疗。志清是个绝顶聪明的人,文理俱佳。小学毕业,我们进了不同的中学。两个书虫子碰在一起就四处找书看,相互交换。在昏暗的阁楼里,读完了纸张发黄的有六册的小开本《红楼梦》。傅雷翻译的《约翰克里斯多夫》曾令我们如痴如醉。至今还记得“莫扎特不在了,瓦格纳来了。瓦格纳不在了,约翰克里斯多夫来了!”这样的句子恰如其分地表达着青春年代的张力。很多书都是残缺不全的,照读不误。连马连科夫的《教育诗》都找来读了。这样,昏天黑地的看了几个月的书,志清手臂也复原了,又要回贵州农村了。临行他拿出一本日记本让我留几句话。带着些许惆怅,我想了想,写道:
送志清友返滇
长风万里送驊骝,志在天涯难我留;
莫忘西窗话雨夜,与君共勉少年头。
岁月流转,当年的少年头已星星斑斑也。不知志清现在哪里?听说在加拿大当医生。这辈子不知还能不能与君重话西窗雨。
这以后,我开始涂鸦着学写诗,小说看得少了。就是看,也是有选择地看了。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系列在那时断断续续全看遍了。 林彪事件后,批林批孔开始。学习儒法斗争。各个车间都抽人去专门学习。车间里往往派不在生产线上能走得开的人去顶岗。加上我喜欢写写画画,这差事往往就落成我的头上。我打小就对历史情有独钟。所以,东一榔头西一棒的也看了不少历史古籍。那时,历史书籍和古籍真出了不少。质量挺好的。不象现在出的书,装帧漂亮,打开来错字别字连篇,一边读一边得圈点。上海古籍书店正常营业了。我曾经买过线装本的《说文解字》,《杜工部全集》,和《东坡乐府笺》。当时,真想买一套《佩文韻府》,好像要70元。囊中羞涩,不敢问津。
大约在1973年到74年间,林彪事件后的毛主席在一个批文中说:我党干部中真正懂马列的不多,所以,会上政治骗子的当 (指陈伯达)。号召要读马列的原作。很快全国上下兴起了一个读马列的读书运动。毛主席专门指定了六本书,其中好象包括马克思的《哥达纲领批判》,《费尔巴哈及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反杜林论》和列宁的《国家与革命》,《帝国主义是资本主义的最高阶段》等。厂里从每个车间抽调一人,十来个年轻人集中学习了一周。这就是以后的工人理论队伍。我因为一向不太喜欢哲学,所以,除了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因为有点象历史书,认真读了一遍。其它几本都没完整地读过。不过,听听别人的读书报告也大体了解主要的思想。这些书提供了一个这样的思路:国家的前身是氏族社会中的长老会议,在私有制的条件下逐渐异化为凌驾于民众之上成为压制民众的国家机器。无产阶级在取得政权以后,无产阶级政权也可能异化为镇压无产阶级的暴力机器。在社会主义阶段资产阶级法权还存在(主要指多劳多得的分配制度),中国是一个农民占大多数的小资产阶级汪洋大海,所以,资本主义复辟是很容易的。
这些书是毛泽东最迟在1973到1974年间指定的,他应该不止一遍的读过,里面的观点是支持他发动文化大革命理论依据。可惜这些年来,没见有什么人提起过这六本书。并顺着这个思路来了解文革发生的思想根源。很多研究文革的人热衷于标新立异,不是以帝皇思想,就是以争权夺利来解读文革发生的动机。就我这段读书经历来说,脱离了这个理论的框架,来分析文革的起因,结论就不会令人信服。
文革十年,我由少年成了青年。现在回想,好像是很遥远的事情。但那种感觉还在。人的青春是美丽的,也是坚强不摧的,即使是荒芜的岁月,它也会在心中长出新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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