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孔乙己 -

时过境迁，鲁镇的面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全都是青瓦白墙的二层三层阁楼，气派而透着华丽，在做旧的门面窗户上似乎告诉着人们，这儿还隐藏着曾经的故事。走在步行街上，铺起的石板路也宽敞了，这儿因为一个人的名气而被保护为文化古镇。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二旁商店的门面打扮的灯红柳绿，大小酒店鳞次栉比。镇口一面大大的锦罗黄旗在西风中飘摇作响，斜光残阳的映衬分外夺目招人，斗大的“咸亨”二字让人留足驻步，尤其是一些文化人对此津津乐道，斯文人品头论足。
    久闻酒店的盛名，打小时还在读书的时候，就梦想一品咸亨酒店的咸味。但这已不同于二十多前的事了，虽然从四文铜钱涨到十文，总算还能买碗酒，若再加一文还能买一碟盐煮笋，如今都改用大洋了，来吃饭的也不再是那些布衫褴褛做工的人，全都是贵人绅士，即便是缺衣裸背的也是上等人的主。最大的不同是在门口还有一边一个迎宾的姑娘，笑颜有鞠地招揽客人。
    看我在酒店门口停步，那两姑娘对着我大喊：“欢迎光临！先生，里边请。”叫我先生，一时感觉长了身价，看来今天我不得不装阔一回，倒不是对这儿的咸味念念不忘，而是想来看一个人。我找了一个座位坐下，一伙计端过一碗茶来，“客官，您请！”还挺客气的，我忙问，“此茶几文哪？”“不用，不用，免费。”看伙计机灵，我又问他，想打听一个人。“以前有个原名姓周的老伙计，他在不在？”见伙计不太明白，我有说：“是那个绍兴人，人家都称他鲁先生。”
    “噢，他呀”，伙计拉开了嗓门说：“他滚蛋了！”我纳闷，心里还嘀咕着。听伙计说，鲁先生不识时务，不会给人留面子，更主要的是身为伙计不守本分，舞弄笔墨，文字尖刻，竟然还嘲讽鲁镇的丁举人，骂举人老爷没文化，造假古迹、假文物。丁举人被派到翰林院进修深造，又出洋考察，回来说要给鲁镇留下文化遗产，为孔圣人立起了牌位，还在许多墙上挂起了孔圣人的遗训，鲁镇有今天全靠丁老爷的张罗。镇里有几家目不识丁的钉子户，竟敢在关公门前舞大刀，最后都让丁老爷拔了，哪能让这些没文化的粗人瘪三住在这儿辱没圣人英名！鲁镇有个形象代言人与孔圣人同姓，人称孔乙己，据说还是孔圣人第九十八代后人。可那鲁先生岂敢揭孔乙己的老底，这明摆着给鲁镇抹黑。丁老爷一怒，来了个以牙还牙，查了鲁先生祖宗的档案，证据确凿，把鲁先生逐出了鲁镇。
    “孔乙己？不是死了吗？”“瞎说！”伙计若有其事地说着：“西门庆和潘金莲都舍不得让他们死，孔乙己怎么能死掉呢？”据伙计说，孔乙己是孔圣人的第九十八代后裔也是丁老爷从翰林院的档案中查到的，我不明白丁老爷曾因为孔乙己偷书而打折了他的腿，怎么还会来抬举他呢？
    “客官你寡闻了吧，孔乙己当年关于茴香豆的四种写法写了一篇论文，名扬四海，这对建文化名城很有用处的。丁老爷是官家的人，他爱惜孔乙己是人才，还招他进翰林院当了教授，都是那鲁先生道听途说，真不知道他是替谁说话。”
    “那他的腿还折吗？”
    “怎么叫‘折’呢？孔教授说了，这是历史的积淀，文化人要有沧桑感。”
    “小二，在干什么呢？”掌柜的一边叫着伙计，一边朝我俩走过来。他看了我一眼说：“哟，客爷，新来的吧。”我说“客气，久闻大名，是第一次来贵店。”“这儿来的人都大多是熟悉的常客。”寒喧之后，我问掌柜店里有什么最传统的特色菜。“当然是茴香豆啦，客爷第一次来给你打个五折，五十大洋，如果不开票的话还能给你再打个对折。”我摸摸口袋有点寒碜，带的铜板肯定是拿不出手了，于是就说要盘茴香豆吧。这时掌柜的说：“我们店里的茴香豆有很多品种，有五香、椒盐、麻辣、酸醋、脆皮、桂花……”我不知道掌柜报了多少样，记不清了。“客爷要哪一种？”这年头酸的东西太多，还是习惯一点的，我要了盘五香茴香豆，就让伙计取去了。掌柜夸自己的茴香豆有多好，有多出名，说孔乙己孔教授是本店茴香豆的产品代言人。我问店家：“掌柜的，当年孔乙己不是欠你十九个钱吗？他是怎么还清的？”掌柜的急忙叫我老哥，说当年的事不要再提了，如今孔教授是有身价的人，他给人上一节辅导课就是三百五百个大洋，这还要有面子才行，否则是不收的，如果请他做个讲座，少说也有五千万把个大洋。我又问起当年姓鲁的老伙计，咋就被开了呢？掌柜说：“当年我说他的样子傻，怕他侍候不了主顾，就让他在外面做点事。他还真的是傻，一点都拎不清，孔教授当年教他写个‘茴’字他都不肯学。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现在孔教授都在指导徒弟写论文了。”
    这时门口传来嘈杂的声音，进来了几个人，前面一个面圆红润的人，稀落的头发好像是染过的一样乌黑，若不是那一撮三羊胡子，还真看不出是一位老者。从旁人的招呼声中方知他就是孔乙己，当年的瘪死了倒的老头如今挺着肚子像怀胎一样，真是世道不同了，人也变了。掌柜的就在我的旁边，孔乙己一见两人自然互打招呼，我借了掌柜的光替我引荐，出于礼节，一边作揖，一边说“孔教授，久仰久仰！”“尔等为评论文乎？此事可与吾助教何公子商洽也。”当年孔乙己要教别人却没人领情，如今想求孔乙己亲授还不一定肯呢。不想这么多年，啥都改变了，唯这些“之乎者也”之类的没改，众人把孔教授送进了一个包厢，留下了何助教在我上手的座位坐了下来。
    “何——助教”，我不知道该如何搭他话，小伙一表人才，也挺大方，主动向我做自我介绍说：“我是鲁镇的何家公子，现在是孔教授的助教。”噢，我想起来了，当年孔乙己曾在他家偷过书，还说读书人窃书不能算偷，就是那家的少爷。我不能再提“偷”字，于是问，孔教授还上府上取书吧？“要啥书呀？这年头，到网上一搜，啥东西没有啊！不过孔教授是钦点的评委，要想通过论文，一点要符合孔教授的路子和口味。”
    “什么路子口味啊？”
    伙计这时端来了一盘茴香豆，“不知道了吧？”何助教一边说着，一边指着盘里的茴香豆说：“比如这个茴香豆的‘茴’字吧，一定要先放‘草’，总写‘回’，这叫直奔主体，亮明主题。然后再分写‘回’，从外面写到里面，再从里面写到外面，从上往下写，从左往右写，还可以再反着方向写，注意标题要对仗、工整。这叫充分认证，条理清楚。是先封口还是后封口，要有悬念，这叫故弄玄虚，体现水平。最后要把那个‘草’头拿回来润色，近年来孔教授出了好多本书，还可把孔教授说过的话抄上几段，这叫借用名言，体现文采。”我越听越糊涂，越听头越晕。我说我今天不是为着论文而来的，还真怕写什么论文呢。何助教面无表情，起身说：“要想升职吧，论文是绕不过去的。”随手掏出了一张名片放在了台上，说有事可找他。
    我拿起名片翻过来翻过去地看着，头衔还不少，什么翰林院大学士、皇家研究会会员、鲁镇文化研学社秘书……想着，年年不是要写论文吗，期许真用得着。我抓起一颗茴香豆不由自主地一弹，不料抛进了不远处的废物筒。那上面是供客人息烟丢烟头的，下面边上有个洞是给人放废弃杂物的。小时候也跟着孩子们爬在地上打过弹子，好像时光倒转了似的，又像娃娃一样抓起了一把茴香豆，一颗一颗地往那个洞子里弹。思量着，或许真能弹出一篇论文呢。
     茴香豆弹完了，咸亨的味道还真记不得了，只是到今天还没写出论文来。

「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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