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君山
(下部)
谨以此书献给鞍钢宪法52周年
老君山下集目录:
第十八集,战鼓咚咚
第十九集,翻番豪情
第二十集,雪夜火光
第二十一集,道木风波
第二十二集,重返前线
第二十三集,父子两代
第二十四集,山花烂漫
第二十五集,风波又起
第二十六集,雾霾山路
第二十七集,地光闪闪
第二十八集,玉雕铁铸
第二十九集,峥嵘岁月
第三十集,新老同心
第三十一集,大痛九九
第三十二集,中秋月圆
第三十三集,炼狱春秋
尾声
第三十章,新老同心
团结就力量,团结就是力量,
这力量是铁,这力量是钢;
向着法西斯帝开火,
让一切不民主的制度死亡
……
……
——团结起来,争取更大的胜利。
老君山铁矿党委已开了几次会议研究落实整顿问题。开始,包括刘大然在内都认为老君山矿不存在整顿问题,只能说这两年任务压的太厉害了,每年都费尽九牛二虎的力气才能完成任务,弄得人困马乏,这次整顿就是要把生产指标压下来,让大家喘口气,有张有弛,人不能老是在紧张中生活么。于是刘大然吩咐张成把生产指标重新核定调整一下。
本以为指标调下来了,生产会很轻松地完成;谁知,日产量却越来越低,最后连调整下来的指标也完不成,连续整整两个月没完成任务,这样下去今年就要夸了,刘大然感到问题不那么简单了,于是重新召开党委会研究。
张成满腹牢骚的提出:“现在提生产的人少了,各车间书记都忙于办学习班学理论、看《水浒传》批宋江,不过问生产了。各个环节都慢,慢得不能再慢了。我找蔡疯子,蔡疯子撇着嘴说,上边都不提指标了,咱们还弄的那么紧张干啥,干多了,也没人表扬你,弄不好还说你抵制整顿。”
抓政工的付主任闻达听了辩白说:“整顿首先是政治工作秩序的整顿,各车间书记都忙着建立学习制度、党组织工作制度、各种制度上墙,还要组织学马列,研究水浒批宋江,忙的很!当然了,由于忙这些,上现场的时间可能少了一点。”
郑国光却撇着嘴反驳说;“不是少了点,赶是没了!支部成天开会,主任都去忙规章制度上墙,抓正规,现场也就是生产科那几个人晃悠,工人说干部正规了,咱们也正规吧,能干的咱们干,不能干的也别逞能了,总之一句话,制度上墙了,生产下去了,正规了,泄劲了。”
刘大然听着大家的发言,心里暗暗沉思,这哪是整顿,这是倒退,这样下去,人心散了,时间没了,还谈什么休养生息以利再战?他的眉头皱得越来越紧了。“你说怎么办?”他问张成。
张成说;“劲可鼓不可泄,上边早讲了,整顿不是倒退,也不是泄劲,应该是养精蓄锐以利再战。整顿不能光搞形式,抓上墙,要解决实际问题,咱们现在的问题还真不少:上部东山头压着推不进去;下部新水平去年就应该开,可到现在还没开上;还有设备大修欠账,铁电路大修也欠胀,这些要是今年不解决,明年开门钢铁生产一恢复,咱们非打屁股不可!我的意见趁老选厂产量下来,矿石要的少,发动群众打两个会战:一是削平东山头,解放上部;二是挑开118米大沟,准备好新水平;再打三个翻身仗,一是设备大修,二是铁电路大修,三是爆破质量;还有就是新建一个排岩场。这几件事办完,明年我们就是稳稳当当的好年头,老选厂肚子再大,我们也能灌饱。这几件事不办,明年就被动挨打。”
“好哇,这是个振奋人心的整顿方案,这才叫积极整顿呢!”刘大然叫好,其他几个常委也纷纷表示赞成。
“只是咱们力量不足,削山头和开沟都需要凿岩爆破力量,咱们的凿岩工就是那几个人,顾了上头顾不了下头。特别是开大沟咱们还是第一次,没经验不说,用铁路运输开沟效率太低,要是有汽车就好了……”张成转而忧虑的说。
“搞会战么,不管哪单位的,能打眼放炮的都号召上阵,咱们机关带头。”刘大然提出。
郑国光响应说:“我算一个,不会打眼,帮着出渣还行吧!”
“我也算一个!”黄玉玮也站起来说。
看来大家受这个方案鼓舞了。
就在这时,已当了生产科长的于铁进屋来趴在张成耳边说了句什么,张成听了,高兴地差点蹦了起来,“真是及时雨,太好了,太好了!”他连说了几个太好了。众人见他如此高兴,忙问什么事?他对于铁说:“你向大家说说,让他们都高兴高兴!”
于铁对大家说:“韩主任来电话,说有十台T20汽车要给我们,是关闭仙鹤山倒下来的,叫我们拿配置方案,要求我们要用在关键部位。”
真是雪中送炭,听到这个好消息,屋子里的人一下子哄了起来,刘大然高兴地站起来说:“你替咱矿党委先感谢韩主任,就说我明天请他的客,请他来吃拆骨肉。”
于铁笑了笑,又说:“他还说了,不能白给,问给了我们明年能新增多少能力,方案拿出来他就过来定。现在好几家争这十台车,就看谁家新增能力多,就给谁。”
“我就说么,肯定带尾巴,哪有白给的好事?韩卫从来不做赔本买卖。”刘大然笑道:“那我们也要,今晚连夜把方案拿出来,明天就请他来。”
十台T20用在了开大沟上。开工这天,因为这是老君山矿头一次开沟,又是头一次用汽车运输,山上山下不少人都赶来看热闹。
随着一声开沟爆破的轰响,标志着老君山铁矿从山坡露天矿进入了凹陷露天矿。大爆破的烟尘袅袅散去,电铲轰鸣着扬起铲斗,使出最大力气向前面鼓起的爆破堆插去,插得深深的,稍停一下,突然又一声巨吼猛地抬起,里面已是满满的一斗岩石,它轻舒铁臂,回身转向等在身旁的T20汽车,只见铲斗门的钢绳轻轻一拉,又是一声“轰隆“,几吨重的岩石一下子倾泻进汽车的斗子里,还没等烟尘散去,那电铲铁臂已回转过去挖第二斗了。转眼间,三斗过去,头一辆T20打发走了,还没等电铲回过铲斗,那第二辆T20汽车已跟上来站好了待装的位置。不一会,五辆T20汽车就拉开了距离,但在电铲屁股后边总有两台车在待装。
半个小时过去,司机李大脑袋脑门子上的汗珠子就下来了,他渴了,招呼付司机上来顶他一会,出了司机室来到外面机械室,拿起水壶,也不管凉热,“咕嘟,咕嘟”灌了一肚子,又解开帆布作业服上衣扣子散散汗,摘下脖子上那条已变成了灰色的散发着一股酸臭的手巾,擦擦黑脸上的汗。他感到小肚子胀,解开裤门拉开机械室的铁门,冲门外就想痛快一番。猛一抬头,看见远处有几个围观的人正向这边张望,两个负责捡汽车上掉下来的碎石的女工正在电铲下边站着,还看见韩卫和那个什么处长在刘大然、张成的陪同下向这边走来,他说了一声“糟糕”,急忙深吸一口气用力憋住,系上裤门,出了轰轰作响的机械室,顺着门外梯子笨拙地跳下正在飞转的电铲。正巧韩卫和刘大然来到了电铲跟前,他冲着韩卫嘻皮笑脸地说:“师哥,你这招可真损!这汽车一辆挨一辆,连撒尿的工夫都没有,这么干,得把兄弟累死!”他和韩卫是同一个师傅学徒,所以他管韩卫叫师哥,见面不开玩笑不说话。
没等韩卫回答,张成接过说:“你不是老吵吵车跟不上么,现在跟上了,你怎么反倒屁种了?”
李大脑袋晃晃黑脑袋,又是惊奇又是感叹:“谁成想这汽车和电机车不一样,跟的这么紧,连屙屎撒尿都不允空!要是全山电铲都装汽车,那咱矿可就发了!”
韩卫笑道;“那你的大脑袋还不让尿憋炸了?”几个人听了都笑了。
和韩卫一起来的李处长边笑边说道:“也不是所有的地方都能用汽车,长距离还得用铁路,费用低。”
张成道;“铁汽结合,将是大型露天矿的主要运输方式。”
李义伦听了又说:“将来还可以考虑皮带运输,据说国外已有不少用的,营运费用比汽车还低,但是效率比铁运高多了。”
张成道:“皮带运输用在露天矿还是个新事物,国外也不多,国内根本没有,用在排岩可能性大些。”
韩卫听着他们的议论,思索了一下,坚定不移地说:“看来,我们矿山运输必须改造。”
说话间李大脑袋急急忙忙不知哪去了,大概找地方去了。
“还有一个好消息告诉你”张成对韩卫说。
“什么好消息?”韩卫问,
“你在咱矿时不是组织了一个的炸药研究小组么,最近几年他们和矿山研究所一起探讨,有成果了。”
韩卫高兴的问:“怎么样?”
“他们发现,咱们做炸药用的硝酸铵是普通农用硝酸铵,柴油裹在表面不透气,没办法就加入木粉,影响爆力。现在有一种多孔粒状硝酸铵,用这种硝酸铵做炸药,柴油都浸润到硝酸铵颗粒中去,透气性好,能燃烧彻底,在咱矿小批量试验多次了,热值爆速都大大提高,威力成倍增大。”
“这可是个喜事。有了牙轮钻再加上这高威力的炸药,矿山穿爆关就算攻下来了。哪地方产这种硝酸铵?”韩卫连忙问。
张成说:“是郊区一家乡填小化工厂,要大批量生产,恐怕得扩大这家小化工厂的能力。”
“这没问题,立即让研究所打报告,我亲自跑一趟部里要项目。”
刘大然听他们议论,自己插不上嘴,就打断他们的话说:“你们别高谈阔论了,咱们还是先看看东山头吧,那里的小洞会战进度也挺快。”
几个人从东山坡小路爬上去,东山包四周已排满了洞口,红旗招展,一片凿岩机的突突声,几十人忙碌在各个洞口,出渣的出渣,支护的支护,正干得热火朝天。
韩卫看了很高兴,对刘大然说;“这才叫积极整顿呢,大炮一响,东山包削掉,下部就解放了,可以大量推进。好,好!”
听韩卫连说几个好字,张成叹了一口气道:“放完这一炮,还是运输问题。这道掌子半径只有六十米,铁路环不了型,路基坡度还大,只能是独头进车。装一车就得出来到下面倒一下,哪来的效率?要是再有三台汽车就好了,从这里直接往下道掌子面翻,再由下面的电铲捣装就快了。”
“是呀,”李义伦也说:“这种铁路独头线削山头、拉大沟的运输工艺太落后了,咱们几个矿山的开拓跟不上就是这个原因。”
“运输,还是运输!穿爆过关后,这运输就是限制矿山发展的薄弱环节,看来,咱们矿山采矿现在进入了以运定产的时代了!”韩卫回过头问李义伦:“你看是不是这么一回事?”
“深刻,就是这么回事。”李义伦点了点头,他是采矿本科毕业,井下、露天都干过,他以一个采矿专家的眼光感到这一个命题是一篇大文章。他很有感触地分析道:“牙轮钻装备矿山后,穿孔问题基本解决了。过去由于穿孔跟不上,七、八个孔就放一炮;现在跟上了,一炮最少是三十几个孔。大家正在研究大区多段微差压渣爆破,老君山矿已经放到五段七十五个孔了。高威力的铵油炸药也有了成果,这些加一起,可以说矿山穿爆关就算攻下来了。今后限制矿山采矿能力的是什么呢?我看就是运输,因为采装潜力大着呢。”
张成也佩服地说:“应该把这个问题提得明确些,有助于大家聚思广议共同攻关,只有解决好这个问题,矿山才能进一步发展。”
这时,食堂的送饭车上来了,于庆带队,几个炊事员抬的抬,扛的扛把饭菜送到现场来了。见韩卫在这,于庆高兴地说:“老领导来咧,一块吃,检阅检阅咱们的伙食。”
“什么好吃的?”韩卫哈腰掀开蒙在桶上的白布,里面是热气腾腾的饺子,再打开另一桶,里面是鸡蛋甩秀汤。“好东西呀!”韩卫称赞:“多钱一份?”于庆洋洋得意地说:“四两粮票二角钱管够!”
“那你不是赔了么?”韩卫有些不相信。
于庆神秘地说:“粮票赔了农场补,钱么,那就得找咱书记要咧。”
这时郑国光也呼哧带喘地上来了,见韩卫睁大了眼睛没闹明白于庆的话,就趴在韩卫耳边轻轻地说:“赶是大然不让说出去,他说他认赔,只要让会战的工人吃得好,食堂就是赔点也没关系,多出一趟矿石什么都有了。”
韩卫听了,心中不由得一动。他早就在琢磨一个问题,有什么办法能让一线工人待遇高一点呢?于庆这个作法使他眼前一亮:现在工人工资低,好的吃不起,公开发补助又违背政策,这送饭上一线,让食堂赔本倒是个好主意,既能让一线工人吃好增加积极性,又不违背政策,食堂赔就赔了呗,这方面也没什么指标要求,除了管后勤的柴付主任在会头会尾吵吵几句外,谁也不能把这当回事。要是和他说好了,他吵吵他的,只是别对下面动真格的就行,这岂不是一个能改善一线职工生活的好办法。于是他高兴的打了于庆一拳,“好,你于老臭的邪门歪道真不少!不过你是光照顾这打小洞会战的,还是全体一线职工都有份?”
于庆为难的说:“现在俺是光照顾参加小洞会战的,所以别的哥们有意见。大沟开电铲的李大脑袋就放怨气说,小洞会战是一等工人,他们是二等工人,就连拉咱们上山的令活车司机、调车员也是疙瘩话连天,你没看那伙计站在那里操着手一点忙都不帮,调度也老犯卡,不是让咱们在这等线路,就是在那等会车,他也吃不着么!”
韩卫听了,不由得笑起来,对刘大然说:“这也是不公平,都是一职工,这边吃香喝辣的,那边瞅着干眼馋,不淌哈拉子呀?”
刘大然见机关被揭穿了,也只好笑笑承认说:“没办法,要是都照顾起来就没头了,毕竟这里最艰苦么!”
“这么办吧,”韩卫想了想,回过头来对于庆说:“老臭你从现在起,让山上一线的工人都吃上饺子,当然不一定顿顿是饺子,也可以是烙饼、花卷、炸鱼什么的,花样要翻新,那调车员伙计不就帮你干活了?”
于庆以为韩卫尽笑话,不以为然地回答:“粮票好说,农场补,钱哪来?”。
“就按你刚才那招办么。”
“那可不行,公司柴主任那边俺呛不了!”于庆的意思很明白,他上边是管后勤的柴主任,你韩卫说了不算。
“这个你放心,我兜着。你就往我身上推,就说我让这么干的,还不行么?”韩卫拍拍胸脯说。
“你是真说的,还是说笑话?”于老臭睁大了眼睛惊奇地问。
李处长在旁边笑道:“韩主任能随便开玩笑?他是在给你解决问题呢。”
“是呀,谁和你开玩笑,我这是给你下指示。问题是你这后勤工作能不能服务到现场,让一线工人吃好喝好,把积极性调动起来。这叫做想第一线所想,干第一线所干,变二线为一线。你干好了,我和柴主任一块到你这开现场会,介绍你的经验,给你立一功!”说着他扭过头去冲着刘大然一笑,“怎么样?你们带个头,抓生产整顿也得抓后勤,让职工吃好才能有干劲大干么。”
刘大然忙摆手推辞说:“不行,不行!这个经验只能心到神知,不能对外公开,介绍不得,介绍不得。再说了,一线工人解决了,那二线呢?二线非有意见不可。”
“怕什么,这个经验应该推广。我想了好长时间了,要让群众大干,不关心生活怎么行?不抓食堂怎么行?至于二线眼馋有意见,那也上一线哪,我就是要让一线待遇高于二线,省得那些私心大、为利来的老呶呶要上长白班!你们办吧,柴主任那边我自有办法。”韩卫认真地对刘大然说,说完他又看了看郑国光。
郑国光高兴地点点头,这老头,只要是对工人有好处的事,他办的可积极了。
几个人正情绪高昂的议论着,矿调度长李铁匆匆地从下面掌子爬上来,气喘吁吁的向张成报告说:“公司调度来电话,命令我们东山立即停下来。”
张成奇怪地问:“下部我们已经停下来了,还停哪?”
“调度说岳主任指示要全停,包括上部。”
“你没跟他们说,东山上部是采场整顿的重点,要是停了,明年全矿就干不了了?”
“说了,可公司那个调度说他不管明年,只管今天这个班,领导有指示他就得执行。还说岳主任指示让咱矿立即拿出一个调东部设备加强西部的方案来报上去。”
郑国光一听就火了,“那还会啥战,赶是都撤下来算了!”
于庆高兴了,说:“就是么,省得俺炊事员费劲拔力的往山上送饭。”
刘大然听了,觉得事出有因,就问韩卫:“这事你知道不?”
韩卫更感到惊讶,今天早晨调度会岳克并没有和他提及此事,这个突如其来的指令让他感到茫然,也很被动,是出于什么用心他一时想不出来,但他感到这时候把老君山东部山包的整顿停下来有问题。于是对张成说:“你们不要急,我立即回公司问一下。这指令也先不要传达,免得动摇军心,影响会战情绪,等我电话。”
韩卫匆匆赶回公司找岳克。
岳克正轻松地搭着二郎腿坐在办公室里抽烟。见韩卫进来,忙说:“你回来了,正好,我下令老君山矿东部全停了。事情这样,今天一早老选厂的精矿品位又下来了,我就到老选厂找老伍头问原因。伍金长提出老君山矿东山包矿石泥大品位低,吃了拉肚子,选出的精矿品位低、尾矿高。我就和甄书记碰了,把老君山矿东部彻底封停,缺额部分由八卦岭矿补……。”
原来,选矿问题一大堆,岳克的整顿办法就是一个字——停,整顿么,哪有问题停哪呗,就这样凡是技术指标差的选厂他都停了。停来停去,只剩下指标不错的八卦岭一选和老君山选厂还在生产。
“你知道,现在就两选厂能生产,老选厂再有问题,那钢厂那边仅剩下的两座高炉也保不住了,所以我就采取了这个措施,反正现在矿石过剩,上边又要求吃精料……。”岳克向韩卫陈述理由。
韩卫听了当然不赞成,他说:“老选厂吃八卦岭矿石,运输距离远增加成本不说,将来八卦岭矿二选整顿完,八卦岭的矿石也不够用。这可不是长远之计呀。”
岳克一脸不以为然的说:“二选问题太多,就是能整顿好也达不到设计能力,明年也用不了那么多矿石了。”
“老君山东部山包不削,下部有矿也拿不出来,明年钢铁大上,咱们矿石就难保了?”
“这事是甄书记定的,要不你去跟他说。”岳克不屑于和韩卫争辩,就抬出甄书记来。
韩卫想了想,感到问题确实严重,于是只好找甄书记。
甄有德听了韩卫的意见,搔了搔秃头,就把岳克也叫到自己办公室,对岳克说:“上午你跟我汇报时,我想的比较简单,反正现在炼铁正在整顿,也要不了那么多精矿,生产那么多矿石也没必要,就同意老君山东部停下来。现在听韩卫这么一说,还真有点问题哩。”
岳克坚持意见说:“采矿为选矿服务,老君山东部矿石品位低泥大,老选厂吃了拉肚子,产出的精矿品位低,炼铁不要,不停怎么办?再说,选厂都停一大半了,还生产那么多矿石干么,难道就为了多完成矿石数,好看!没必要么,反正现在是整顿,上边也不要求指标。”
韩卫说:“我倒不是非要多生产矿石,而是考虑到整顿采场不能停。老君山东山包是采场整顿必须拿掉的重点部位,不拿掉它下道掌子没法推进,明年老君山就被动了。再说,炼铁现在整顿,高炉开的少,吃料当然挑挑捡捡要吃的;很快高炉就会整顿完,就会大量要精矿,到那时就是吃饱的问题了,我们要是不准备好,就要打屁股了。”
甄书记见二人说得都有道理,不由得又搔了搔秃头,问岳克:“有没有一个既保老选厂品位,又不影响老君山采场整顿的主意?”
岳克摇摇头。
韩卫想了想,却说:“我倒有个主意,可以在老选厂找地方把老君山东部必须推进那部分矿石采出储存起来,一来不影响老君山采场整顿,二来以防一旦八卦岭矿石供不上好打接应。”
“这个主意好。”甄书记点头赞成,他也担心如果把老君山矿再停一半,那他今年的整顿指标也完不成。
岳克听了,心中暗想,这韩卫小兔崽子死活不同意停老君山东部,不外乎是怕矿石产量降得太低,完不成今年调整后的矿石计划,更怕自己选矿整顿的成果比他采矿整顿的成果好,脸上无光。于是他还是摇头坚持不同意,对甄书记说:“那会造成产品积压,影响公司成本。”
甄书记急忙把管财务的柴付主任叫来征求意见。
柴主任听了却说:“这倒不会,不但不会,反而对降低今年成本有好处。因为老君山东部即使停了,也照样发生费用,这些费用只好摊到西部,造成西部成本高。如果不停,生产成品矿,起码可以消化东部自己的费用,对降低今年成本大有好处。另外,部里也有精神,可以储存一部分成品矿,以应急之用。”
“有这样的精神么,我怎么没听说?”岳克表示怀疑。
“请示一下。”甄书记对韩卫说。
韩卫起身来到调度室,操起部里直通电话,找到有关领导,把情况说了。部里领导说:“增加原材料储备也是整顿内容之一。成品矿也是原料么,可以。”韩卫回到甄书记办公室把部里意见向甄书记汇报了。
甄书记听了,高兴地一扬手表态:“就这么办!”
岳克见事已至此,也就不再反对,可是他却又提出:“储矿地方要找好,找不好损耗就大了。”
“这个意见对。”韩卫表示赞同。
商量完了,韩卫顾不得吃饭,先到调度室打了个电话给张成,把几个领导研究的结果告诉了他,然后,马不停蹄到老选厂找到伍金长交待任务。
伍金长倒很支持,他领着韩卫来到中破碎机皮带通廊下面,指着一大片平地说:“就在这里,用推土机推一下就是一个储矿场。”
老君山矿东部采场调整总算坚持下来了。
第二天,韩卫又找柴主任商量后勤整顿如何为第一线服务问题。
“给参加会战的职工解决点补助费吧。”韩卫提出。
柴主任把头摇得像波浪鼓,一个不行,两个不行。
“总要想点办法么。”韩卫对他说。
“有什么办法呀?我也不是不想给职工谋福利,制度摆在那。”柴主任两手一摊,无可奈何的样子。
“制度是死的,人是活的,你想法漏点么!”见柴主任上套了,韩卫开始划道了。
“从哪漏?要是能合理合法的漏到职工手里,我还不漏哇?能想的招都想了,漏不出去。”柴主任依然摇头。
“我有一招,你点头就行。”韩卫就把刘大然他们的作法说了。
柴主任听了,笑了,“怪不得老君山食堂老赔。也好,赔就赔吧,食堂赔那点玩意儿不够你几铲斗的,多出两吨矿石有了。只是这个口开了,怕刹不住,赔的太多了,就不好说了。”
“划个线么,线内你眼睛就闭上,超线你眼睛就睁开。”
“对,划个线,超过这个线要检查。”
一个土政策就这样定下来了。
一个月后的一天午夜,韩卫和柴付主任一起在老君山铁矿采场开了一个现场会,各单位管后勤的和管生产的主任都参加了。与会的首先尝了热乎乎香喷喷的于老臭饺子,然后参观灯火辉煌的东山包小洞会战现场和开大沟现场,然后郑国光介绍了后勤上一线,办好现场食堂保证职工吃好喝好,促进整顿大干的经验。最后柴付主任讲了话,号召各单位向老君山铁矿学习,后勤工作要上第一线,特别强调要把现场食堂办好。这个会后,果然,各个单位的现场食堂焕然一新,职工的伙食标准提高了一大块,品种花样也增多起来,一线职工无不拍手叫好。然而在执行过程中,各单位顶不住那些二线的呶呶,只好也让他们沾沾光。
咱们的工人哪,要求真不高,能吃得好一点,不用领导多说,干活劲头就来喽!
年末算账时,岳克的打算实现了,却把甄书记吓了一跳。虽然铁精矿品位略有提高,但是产量下降了百分之六十,降到了历史最低水平,连整顿后的计划指标也没完成;好在采矿整顿取得了可喜的成果,重点部位的还账计划全面完成,采场得到调整,生产能力大大提高,矿石产量也由于韩卫坚持生产部分成品矿,只下降了百分之二十,超额完成当年整顿后的计划指标。
过完年一月分开始,君钢的大高炉改造完成,大转炉也进入正常运行,实现了开门红,生产猛上,很快就超过了整顿前的水平。
矿山的铁精矿无论如何也供不上了,虽然李长年白天晚上突击,总算把八卦岭一选恢复到震前水平,但是还是满足不了高炉需要,矿山几乎天天挨板子。
市委和君钢党委分析了矿山的形势,认为甄有德整顿企业不力,决定将他调出君矿公司。临走时,他才恍然大悟,明白上了岳克的当。同时,市委副书记军代表王则回部队了,赵敏因为年轻,在整顿老君山铁矿班子和抗震救灾当中的突出表现被部队提为军的付政委,以军代表身份顶替王则到君山市委当副书记,排在何涛后面成了君山市二把手。
得知甄有德、赵敏调走的消息,岳克欣喜若狂,彻夜未眠,满以为这回书记宝座应该是自己的了。因为他心里清楚,他是本着李道槐书记的精神,利用整顿把矿山生产拉回文革前的最低水平,彻底暴露了矿山班子软、懒、散问题,促使上边下决心选班子拿掉甄有德的。现在拦路虎被赶走了,他认为凭李书记的扶持,不但可以登上矿山党委书记宝座,甚至可能进市委班子。可是他只做了几天好梦,心就凉了,文件下来,市委只是把甄有德矿山党委书记的衔拿掉,作为市委付书记君钢党委付书记还在上边主抓矿山,而把市委常委革委会付主任王怀录调到矿山当党委书记。
原来事情总有两面,甄有德本是抗战时期参加革命的小八路,打日本、赶老蒋,又入朝打了三年美国鬼子,五六年转业到八卦岭矿当党委书记,由于文化低,一直没有提拔。文革初先是保林凤山,后来军队介入,江禾是他的老政委,劝说他站到了胡造一边。成立市革委会时,由于他资格老级别高,就被结合为付主任。他又亲自组织八卦岭大会战,建成八卦岭矿新采区和二选,成立市委就当了付书记。江禾、李栋回部队后,他就紧跟市委何涛,对下尽量安抚平衡,处处小心,事事谨慎。前段中央强调提拔年轻干部,当他得知何涛准备提拔一批年轻干部以落实老中青三结合,组织部门考核对韩卫评价又很高时,就主动将韩卫提为革委会付主任抓生产。整顿开始时,他见老干部又吃香了,又感到韩卫听那些老技术人员的太多,对自己亲自组织建设的八卦岭二选颇有微词,怕他年轻走的太远,就把岳克摆到了前面来平衡。这里面当然也有拉拢安抚岳克,迎合上面李道槐的意思,因为他见岳克趁整顿之机配合上面李道槐喊选班子喊的最凶,心想,你不是喊矿山问题不在选矿在选班子么,我就选了你了,看还有什么可说的。在他看来,岳克是对韩卫不服气,要取而代之抓全面生产,他却不知道岳克盯着的是他的书记宝座。通过这一年来的观察,特别是最后几个月岳克哆哆逼人的表演,他才看清了岳克的真正野心,但为时已晚。所以这回上边来人考核岳克时他说:“这个人心术不正,意识不好,个人名利严重,作风主观蛮横,群众关系不好,对矿山也不懂。”干部部门考核后,认为甄有德的评价有道理,再加上市委副书记赵敏和市委常委君钢副书记杨连忠也认为这个人不行,所以在市委讨论时虽然李道槐力荐,也没有通过,结果把王怀录派了来,这对王怀录也算是重用。
这王怀录个头不高,穿戴总是利落整齐,一套灰色或深蓝色料子服,皮鞋呈亮,白净面孔双下颌,两道眉毛很淡,一双细眼常是笑眯眯的透着精明,面目表情老是很温和显得老练,走路稳健,说话和蔼风趣,浑身上下给人一付年轻的老干部形象。文革中他是市政府里唯一的保林风山的付市长,支持一个几百人的叫“战犹酣”的战斗兵团,既保林凤山也保他自己。但是军管后,他反戈一击揭了不少林凤山的事,受到支左部队首长江禾的赏识,成立革委会时就被结合付主任抓商业。这次被派到矿山公司当一把手,当然是重用,他顶替的是一位市委副书记么,所以他很高兴,踌躇满志,一心想在矿山干出点名堂来。所以,在和甄有德交接时,对班子中每个人都问得很细。
甄有德已离开矿山,自然不愿再对每个班子成员说三道四,然而见王怀录虚心请教,大有兔死狐悲前车后鉴的意思,也不免动了侧稳之心。叹了一口气道:“也是为了党的事业,我就多说两句吧……赵敏头脑清楚政策性强,看问题高屋见瓴深刻有远见,处事也干练,真是个好助手,可惜走了。你将来可以从老艾或者刘大然当中选一个当付书记。韩卫这小伙子年轻有为,是个小矿山通,正直无私,忠勇可嘉,放手使用将来必是矿山的栋梁。其他人哪,也就是那么回事吧。你要注意的就是那蒋介石岳克,抓工作本事不大,搞小动作能耐不小,上有根下有稍,风吹草就动,你就防他得了,我就是吃他的亏了。”王怀录又问:“岳克和韩卫哪个抓生产更得力一些?”甄有德说:“那还用问,小韩呗。别看他年轻,可抓生产也是老手了,头脑清楚,心中有数,能统观全局看透三步棋,更能抓住关键,抓起来又狠又巧;岳克哪有那脑子?稀里胡涂大把抓,大哄大嗡一阵子拉倒,逼急了就高血压休息。”
“那你怎么还让他牵头抓全面?”
“那不是李老歪的主意么?”说完他就出门上车走了。
这王怀录是官场老手了,也不能光听甄有德的,接摊后,他一个一个的找班子成员谈话进行考查了解情况。他先找岳克,和他先扯了一些闲话,说起当年都是保林凤山的,一个战壕的战友,感情自然拉近了,然后他问岳克:“你看这矿山被动局面怎么扭转?”
岳克眨了眨三角眼,大眼皮往上抬了抬,大鼻孔哼了一声,说:“没啥好招,只有先把甄秃子的流毒肃清,才能彻底扭转。这几年他把矿山弄得乱七八糟,上了个二选,贪大求洋图什么新技术,结果建起来躺在那转不起来,白上了,早晚得扒掉重来。”然后出主意说:“要我说呀,趁你刚来不承担任何责任,赶快打报告,把矿山问题彻底向上暴露,把产量彻底降下来,然后咱们从头开始抓。过个一年半载的,那时候抓出成果就是咱们的。”
王怀录听了,摇着胖脑袋说:“报告可以打,问题也必须向上暴露,但把产量降下来有问题,炼铁保不住,上边不能让!”
“那叫他们找甄秃子去!”
王怀录叹了一口气道:“事倒是那么个事,但那势必把钢铁也拽下来,于心不忍哪。咱们还得从大局出发,尽最大努力,能抓到哪就抓到哪。”
“那就看你能耐了。”岳克一笑,也不和他争论。
王怀录又找韩卫,他笑着先夸奖了韩卫一番,说:“我在市里就听说矿山有一个能干有水平的年轻干部,想不到今天我们凑到一起搭班子了,矿山我不懂,今后得向你多学习呀!”韩卫却笑着说:“其实咱俩早就打过交道了,只不过你不认识我。”
“什么时候?”王怀录很奇怪。
“那年我给工人发道木头,你不是在大会上批评过么?”
“发道木头?”王怀录想了半天才想起来,“你是说矿山给工人发道木那件事呀,是,我想起来了,我是在大会上批评过,闹规齐就是你呀?后来给你处分没有?”
“处分倒没有,只是把我车间主任撤了,贬去当团书记去了。”韩卫笑着说。
“唉呀,你不知道,因为这件事,我还让军代表肖参谋长训了一顿呢。他批评我后勤没抓好,弄得全市没柴烧,逼得基层干部给工人发道木当柴禾!我也好顿检讨。”
说完二人都哈哈大笑。
王怀录把话转入正题,他问韩卫:“你有没有办法尽快扭转矿山被动局面?”
“这个……你没问问岳主任?他肯定有打算。”韩卫欲言又止。
他急忙鼓励说:“还没问他。你有啥说啥,不要有顾虑。”
韩卫毕竟年轻,见王书记真心,他也就不留余地,说:“我们矿山问题在选矿,选矿问题又在红矿选别能力不足。可以分两步走,第一步,保量,尽快扭转当前被动局面保炼铁。措施是全面恢复选矿生产,重点是下力量让八卦岭二选恢复生产。二选是吃红矿的,虽然精矿品位差一点,但转起来就能供上炼铁,再乘震后重建机会改造青年岗选厂,使这也能吃红矿,这样,保炼铁我们就有十足把握了。第二步,提质,重点也是二选,恢复生产后组织技术人员围绕提质降尾攻关,拿出方案逐步改造。其他选厂也同时围绕自己的问题攻关,选矿上去了,就会带动采矿上去。这样,我估计有个一二年的,矿山就会有个大发展。当然,政治思想工作了,管理了,也应该同时跟上。”
“好,好,问题看得准,措施得当。”王怀录边称赞,边拿出小本子把韩卫说的全记在了上面。
“好好干,年轻人,世界是你们的!”王怀录送韩卫出门时拍着他的肩膀说。
王怀录和班子成员分别谈完,又在下面开了几个座谈会后,就召开党委会研究如何保钢铁生产。当然分析来分析去问题还在选矿,就成立选矿攻关领导小组,却提出由韩卫当组长,岳克当付组长。常委们一听就明白,这是重新起用韩卫了。
没成想王书记把自己摆在前面,韩卫急忙推辞说:“选矿是岳主任主抓,还是请岳主任牵头,我保证配合。”
他刚说到这儿,坐在身边的柴付主任就轻轻地拽了他衣襟一下,意思不让他这样说。
王书记又征求其他常委的意见。
岳克坐在那里灰黄脸有些发红,三角眼眨了眨,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出口。
其他人自然明白他要说什么,却没人答理他,也没有人提反对意见。于是,这全面组织矿山生产的担子又回到了韩卫身上。
王怀录这样做是和市委副书记赵敏、还有分管矿山的市委副书记甄有德商量过的,除了觉得韩卫抓全面生产的能力比岳克强外,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政治大气候,反击右倾翻案风开始了,年轻干部又吃香了,他要表示出赏识重用年轻干部。
还没等会议开完,办公室主任就进来告诉王书记,君钢让他立即到君钢党委开会,因为市委任命他矿山党委书记的同时,也任命他是君钢党委常委。
“看来又要挨板子了。”柴付主任笑着猜测说。
“挨就挨吧,谁让我接了这么个摊子呢?”王书记好像早就做好了挨板子的准备:“问题是我这板子还得挨多长时间,还得挨几回,挨到多暂是个头?”他幽默地看着岳克问。
岳克见王书记问他,既像是转移目标又像是幸灾乐祸的冲韩卫一拱嘴,“这回得问韩主任,是他牵头了。”
王书记又把目光转向韩卫:“怎么样,小韩,能不能尽快扭转乾坤哪,时间长了,我也扛不住,只好又应了那句话,不在选矿在选班子了!”
从办公室主任进来通知王怀录开会,韩卫就准知道王书记要问生产被动局面什么时候能扭转,他心中开始暗暗盘算。见王书记果然来叫自己的和,他略微思索了一下,瓣着手指头算计着说:“要想保住钢铁,就得恢复八卦岭二选,虽然精矿品位低点,但总能让高炉填饱肚子,比没饭吃要强。可是恢复八卦岭二选没有二十天不行,再考虑一些不可预见的因素,我看怎么也得一个月。你说呢,岳主任?”他眼睛看着岳克谦虚地征询说。
岳克见韩卫征询自己意见,得意地又拿出行家里手的派头来了,抽了一口手上的牡丹,吐出烟圈后,才摇头晃脑地说:“我看两个月是快的,就是恢复了,精矿品位上不去也白搭。”
见岳克还是抱着八卦岭二选不能用的观点,王书记心中反感,表面却仍然笑眯眯的:“这样吧,我着急去开会,八卦岭二选问题等我回来再细致研究。小韩,把你和岳主任的意见综合一下,给你一个半月时间,能不能全面恢复八卦岭二选的生产?先保住炼铁再说,以后再谈提质,先吃饱再吃好么,行不行啊?”
“好吧,我立即找有关处室拿方案。”韩卫见王书记支持自己观点,当然高兴。
“那我就按这个时间向上边打保票了,你可别让我坐蜡哟!还有你,老岳,别看这回是小韩牵头你就一边轻松了,那可不行噢,选矿还是你主抓么!”
“看你王书记说的,选矿是我的长项,我不卖力气谁卖力气?小韩牵头有好处,有利于采矿给选矿创造条件。我只能比以前更卖力气,哪能松劲呢!”咱们的岳克终于学会了忍,大眼皮一眨陪笑着回答,虽然笑的有点不自然,黄脸扯出的肉纹很难看,但他总算把心中的不快隐藏下来。当然他的话里也有另外一层意思,那就是选矿上不去别怨我,那是因为采矿配合不好。
“我有一个条件。”韩卫提出。
“讲。”
“那就是在座各位都得支持我,许我叫天天应,叫地地灵。”
“那没问题。”几个付主任都笑道。余付主任还开玩笑地说:“难道以前咱有什么不支持的?”
“没有没有,我是说等二选上去时,论功行赏诸位都有分。”其实韩卫这话是说给岳克听的,他担心岳克从中做耿。
岳克呢,虽然黄脸带笑,嘴上说的冠冕堂皇,心里却一肚子火,暗暗骂王怀录,你这个王坏兔,见风使舵,刚来时见我点头哈腰热情的不得了,这才几天,听说反击右倾翻案风了,年轻干部又吃香了,就急急忙忙把小崽子摆到前面了,也不打听打听我是干啥的出身,跟我玩这套花屁眼子!今晚我就找李书记要求调走,不行就高血压住院,我才不侍候你这个坏兔子呢。
韩卫接受了任务自然心里急,党委会结束后,王怀录去君钢开会,他就主动找岳克商量通知各处处长到岳克办公室开会落实选矿问题。他主动把会议地点选在岳克办公室,是用这种方式表示对岳克的尊重。
不知岳克找了李老歪没有,也不知他的血压是不是降了些,反正第二天岳克没休息,也没有住院,而是和韩卫还有余主任一同到八卦岭抓二选的恢复了。
文革前八卦岭矿是一个小矿,文革成立革委会后,大打矿山之仗,进行了大规模扩建,新开了一个大型采矿区,新建了一个大型选矿厂,原来的小矿称老采,新开的大矿叫新采,老的小选厂叫一选,新选厂叫二选。成为君矿公司最大的一家采选联合铁矿山。
革委会主任李长年对岳克停二选把矿石外运给老选厂抵触情绪很大,曾大骂:“不怪人家说他是蒋介石,真偏心眼子!无非老选厂是他老家,嫡系,认可劳民伤财也要护着不停,反过来停咱们杂牌;多花运费不说,扔掉老君山那么多低品位矿石,纯属犯罪!”对岳克提出的把二选当试验厂的方案他也嗤之以鼻,“孩子都给人了,还养老妈子干啥?”所以他只是一停了事,应付过去,把整顿的精力放在了一选的恢复上。他没有要求公司支援,集中全矿力量,自己组织了几个会战,修复厂房,检修设备,不到三个月时间就把地震坍塌的一选车间修复好重新投产了。岳克说是要把二选当试验厂,也只是说说而已,没有采取什么像样的动作,因而二选全停后,就躺在那里没人问了。这回要突然恢复,而且这么急,自然使李长年措手不及。
“……虽然只停了半年多,但是各部流糟、管路,堵的堵、漏的漏,破碎机、球磨机、选矿机锈死的锈死、坏的坏,还有风水电、动力系统问题都成了堆,要整修项目足有一千多项,特别是那二十座焙烧炉,座座有隐患,一座也开不起来……”他坐在办公室里自己的大转椅上来回逛悠着,对来找他谈二选恢复的公司付主任韩卫、岳克和余付主任比比划划地一口气说了多半个小时。
韩卫和余付主任坐在他左边的沙发上,岳克坐在他右边的沙发上,三个人耐住性子听他嘞嘞完,便问他多长时间能恢复起来。他斜着眼睛瞟了一下坐在右边的岳克,嘿嘿一笑,幸灾乐祸地说:“你们不是说了,八卦岭只管多出矿石就行,还恢复它干啥?当试验厂用啊?那给谁家试验谁来恢复么,我是生产单位,不能管试验!”
岳克知道他这是在说风凉话放怨气,心里想,犯不上和你李转轴斗嘴。于是既不看他,也不吭声,眯缝着三角眼盯着天棚坐在那里,手指挟着一支牡丹烟,嘴里吐着烟雾。
余付主任见李长年说话不着边儿,心里着急,就接过来说道;“老李,现在都火上房了,君钢那边天天喊精矿不够吃,王书记让人追着屁股找,你还有心开玩笑?”
李长年却老黑脸一捧,一本正经地说;“谁和你们开玩笑,当初就是这么定的么,话都是你们说的!”
韩卫感到该说话了,于是带着笑容说:“就是当初定的,现在情况变了,该变咱就得变么。你是老矿山通了,这个道理还不明白呀?当初你不是说二选停,问题就暴露不出来,问题暴露不出来,就没法改造么?还说停产就等于姥姥家孩子舍出去——没人管了,设备锈、人心散、国家几个亿就打水漂了,坚决反对么?这回公司听你的了,这是好事呀,你怎么又说三道四的?难道你当初的想法也错了?”韩卫将了他一军,因为他知道李长年越是东扯西拉,说明他越是心中有数,他只不过是在放放怨气,发发牢骚,借机卖弄他的先见之明。
李长年听了这几句话,气好像消一点。他眼睛瞅着窗外,右手那几个指头却不停挠动着,嘴里像闲扯似的慢悠悠的嘟囔;“这是大生产哪,不像那些乡镇小工厂说停就停,说开就开。这么多设备,这么多环节,你知道哪个地方卡茬开不起来,这一停一开,老银子了,败家子呀……”
韩卫知道,老李头这个动作是袖里吞金,脑袋转轴,心里在暗暗盘算。故此既不听他漫无边际地闲扯,也不打扰他,冲着余主任使了个眼色,拿起面前的茶杯慢慢喝着,等着他袖里吞金的结果。
果然,老李头的手指停了挠动,把目光转向韩卫张口说:“要全面恢复得三个月。主要是二十座焙烧炉都得一台一台地检修,还有二百台离心重选机也得全部整修,其他的都好办。还有你,备件得跟上!”他手一指余主任。
“备件我保,我保,你让机动科给我拉单子。”余主任急忙表态。
“到那时黄瓜菜都凉喽!”岳克在一旁把嘴角撇到下巴讥讽道。他特别看不惯李长年那种以矿山通自居,三年早知道的装模作样。
“你老蒋不信,咱俩算!”老李头从来不服气岳克,他又抬起右手,掰着手指冲着岳克一样一样的算起来。他一笔一笔的算得岳克哑口无语,无话可说时,岳克来横的了:“我也不和你老转算,现在是时间不等人,高炉在那边挨饿,一个月不恢复生产,我们能饶了你老转,君钢那边也饶不了你李老转!”
“饶不了能咋的?大不了罢官么!你老蒋不是讲了,五十多岁了,不怕第二次被打倒,先停下来再说么!”都是老家伙,这李长年哪能吃岳克这一压,毫不客气地反唇相讥,当面揭痂痣儿。
岳克听了,气得黄脸更黄了,两个大鼻孔呼呼直喘,本来就一肚子不快没发泄处,就此机会全发到李长年身上。他把手里的烟头往烟灰缸里一摁,指着李长年大声吼道:“我说了又怎么样,那也不是我个人新出产,都是上边让那么干的,这回恢复生产也是上边下的令,你李老转有意见跟上头说去,少跟我来这套烧茄子,我不受!”
这老李头也不示弱,“嚯”地站起来,气愤愤的说:“你蒋介石就知道上头上头,怎么就不听听下头,上头有精神也要考虑下头具体情况么,不考虑那就是瞎指挥!”
“好,我瞎指挥,我瞎指挥,我不指挥了行不行?”说着他真的抬起屁股就要往外走。
韩卫和余主任忙上前拉住。韩卫笑着劝道:“看你们老哥俩,都是为工作,何必动这么大肝火,有话慢慢说。”
余主任也劝道:“都是领导,有话好说,别让下面听了笑话。”
岳克虽然让李长年奚落得下不来台,一睹气站起身来想走,可转念一想这样走了,传出去影响不好,有损自己形象,见二人好言相劝,也就顺水推舟的回身坐下,搭拉着黄脸气呼呼的再不言语。这边李长年大概也觉得言语过头,再加上刚才一顿放炮,心中积怨也消失了不少,故此也坐下,在那里捧着满是皱纹的黑脸不做声。
还是韩卫打开沉默,回身问李长年:“除了这焙烧炉、离心机工期长,其他那些得多长时间能修完?”
“要是备件材料齐了,不超过二十天都能完。”
余主任听了,对韩卫点点说;“这也要下很大力气。”
韩卫又问李长年:“那么在这二十天里,你的焙烧炉和离心机能修好多少台?”李长年略微思索了一下就回答:“离心机大约能恢复一半,焙烧炉也就六台吧,弄到好处是七台。”
“那好,就按你的计划,我还多让你五天,——二十五天,你把这些都干完。余下的离心机和焙烧炉我包了,也在二十五天内完成。在二十六天头上,咱们全面恢复二选生产,你看怎么样?”韩卫也一边掰着手指计算一边说话,语调完全是商量口吻,但却给人一种斩钉截铁、不容讲价钱的感觉。
“你包了,你怎么包呵?”李长年睁大老眼,看着韩卫,满怀狐疑。
“我组织各单位在你这打一场焙烧炉大修的大会战,抬你老李头上轿,二十五天后,八卦岭二选全面恢复生产。恢复生产后,边生产边改造,一年到一年半以后,产量质量全面达到或者超过设计能力,就看你这老黄忠啦!老将出马,一个顶俩,你不是早有心愿,要在退休前给咱矿山干一件大事么?我看这件事就不小,足以让你在矿山史上留名了。”
李长年听了,眉头一展,笑了,抬起手来,向后捋了捋花白的已没了几根的头发,满是皱纹的黑脸上露出了欣慰。韩卫的话说到了他的心里,他不由得心潮涌动起来。是呀,自己把一辈子都给了矿山:二十几岁给小鬼子干,受尽屈辱。解放后当了主人,由一个爆破工成了一个精通矿山的领导干部。平常没事寻思起来,总想多干几件事来报答党的恩情,虽然几经周折,但这点想法始终没变。自打来到八卦岭矿,面对这新建的全国最大、设备最先进却由于设计失误太多、国产设备质量又不过关、换了几任领导都没实现正常运转的二选,他心疼,着急,整夜整夜的睡不好觉,他下决心在退休之前要经自己的手把这二选改造好,使她达产达标给国家作贡献,然后再交班,这是自己一辈子要干的最后一件事了。他不辞辛苦,穿着那套兰劳作服,戴着安全帽,钻球磨、下过滤、爬焙烧炉,把那些设备的性能数据全装进了脑袋里,把那些管路流糟的走向全划在了心上,正当他按着自己和选矿专家们共同制定的改造方案一步一步、一个环节一个环节组织攻关,即将取得成果时,岳克却下令叫停。眼看自己的心血就要付之东流,他如何不气?然而上命不可违,时也,势也,这是他多年来的经验。然而他不死心,把关键的设备和备件藏了起来,借口坏了、丢了,找不到了,谁要往外调他也不给,就等着有一天二选重新恢复。岁月蹉跎,转眼间,自己青丝变白发,只剩下二年干头了,趁还能干不干,以后再想干也没机会了。果然这一天让他等来了,他从韩卫期待的眼神,看到了二选振兴有望,自己晚年要办的这件事能实现了,虽然表面他还矜持着,内心却激动不已,恨不得立刻带领职工奔向二选现场,实施他的肚子里的早已猜摸好的计划。
“这回怎么样,还怨气冲天么?”坐在那里睹气半天没说话的岳克,得意洋洋地说了一句。说完端起茶杯吹了吹飘着的茶叶,喝了一口,然后用眼睛斜看着李长年。他是让李长年知道,这一决策是他和韩卫事先商量好的,不是韩卫一个人的,我岳克今天来是给你解决问题的,不是来斗嘴的。
韩卫要组织全公司来会战,李长年倒是没想到,也没有思想准备,一时措手不及,还真难以表态。拒绝吧,话已出口,不好收回。他心里有数,二十五天不行,但要是下决心发动群众,有一个半月是可以拿下来的;不拒绝吧,就等于让各单位抬了我一把,欠下人情不说,还好像自己活不起了,对矿里职工情绪也是个打击,于内于外都是没面子的事。于是他说:“干是得干,不过我既然答应干,我就自己想办法吧,不瞒你们说,我早就知道很快就有这么一天,你们会来压我恢复生产。我已经做了些准备,不过工期得宽限几天……”
韩卫猜中了他的心事,打断他的话:“你别说了,我知道你老李头万事不求人,要干就自己干。我相信多给你十多天你老李头就能让二选全面转起来。不过那样时间要长,你的压力也太大。现在钢铁上的太快,弄得我们手忙脚乱,二选早一天恢复我们就早主动一天,所以我们才拿出这个意见。你就别推辞了,你有力量可以在其它环节下工夫,搞得更好更细一些,使二选转起来更顺行,这就是对咱公司的贡献了。更何况恢复生产后还有个边生产边改造问题,那就只能靠你自己了……如果你感到兄弟单位支援你是欠了人情债,那以后兄弟单位向你求援时就痛快一点,别老像剜你心头肉似的就行了。”
韩卫一句风趣话说得岳克和余主任都笑了,老李头自己也笑了。谁都知道李长年是有名的小抠,兄弟单位朝他借个备件材料什么的,明明库房里有,他也硬说没有。
眼见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李长年也再不说屁话,他态度一转破例表态说:“领导对咱这么关怀,那还有啥说的。我把这个精神向全矿职工讲,兄弟单位都来抬我们,我们怎么办?我想咱矿职工肯定不会等着大家抬的;就是抬,咱们也要抬头杠,确保钢铁大上!”
“好,好,李转轴表决心、讲冲话,这还是头一回!今天中午给咱什么吃?”余主任拍着李长年的肩膀哈哈大笑问。
“清蒸活鱼,可没老蒋的分。”李长年一指岳克开玩笑地说。
“喝汤还不行么?”岳克也笑了。
几个人说笑着下楼向招待所走去。
第二天,韩卫又和岳克驱车到老选厂找艾正仁和伍金长落实吃老君山东部低品位矿的问题。
还没等二人坐下,伍金长就急不可奈的说:“你们不来我还要找你们呢,咱老选厂吃老君山矿石吃惯了,尽管东山品位低,我们也有办法对付。可是自打吃八卦岭矿石,指标老是不好。”
艾正仁插话说:“老拉肚子。他们来的还不及时,泥也大,雨天雪天老是堵漏子,操作工人一致要求还是吃老君山矿石,东山头的也行。”
韩卫听了,看了看岳克,却故意说:“那可不行,东山头的矿石不好选是你们提出来的,所以咱们才费劲拔力的调八卦岭矿石给你们,变过来好变,再变回去就不容易了,咱俩这次来就是要再增加一部分八卦岭矿石给你们,要你们多增产铁精矿。”
艾正仁听了,大下巴一咧,失望地说;“哎呀,那恐怕有问题呀,尾矿太高了!”
伍金长更感到疑惑不解:“那老君山东部低品位矿就不要了?”
“给李长年,他说他有办法。二选停大半年了,这回他要开起来,所以这回咱们就想来个大调个,你吃他八卦岭的,他吃老君山的。”
伍金长摇摇头,坚决反对:“那何必呢,劳民伤财,光运费就老了,还考虑成本不?技术指标也不能好!”
见两个人都当真了,韩卫笑了,对岳克说:“岳主任你把咱们想法和他们说说吧。”
岳克就把恢复老君山东部生产的想法说了一遍,二人当然高兴。
“不过得和张成说说,他要加强地质预报,搞好品位综合、精挑细选,别老把大泥块子当矿石送来,糊漏子不说,工人也难操作。”伍金长提出要求。
“这个当然,上道工序必须为下道工序服务么。不过你们也得眼睛向内,精心操作,号召选矿工把操作勾子拿起来,勤调整。同时让你们那些选矿工程技术人员动动脑筋,摸索出一套新路子出来,只要是老君山的矿石,努力做到来什么吃什么,别老挑三拣四的。”韩卫笑着说。
“那是理想,现在还做不到!”岳克不愿听这个话。
“啥时候开始?”伍金长着急。
“恐怕得半月后。”韩卫说。
“能不能快点?”伍金长又问。
“你们中破下面不是有储矿么,先吃那部分。”韩卫说。
伍金长看了看艾正仁,艾正仁一笑,不好意思地对韩卫说:“不瞒你们,储矿我们早就开始吃了,现在要吃没了。”
韩卫一听,也笑了,“你们这是先斩后奏哇!”
就在艾正仁办公室,韩卫给张成挂了个电话。
一个星期后,老君山矿生产全面恢复了,源源不断的矿石很快满足了老选厂的需求,两家又恢复了一对一的供求关系。伍金长和张成也是老搭档了,在矿石品种搭配上互相协调,再加上伍老头的踏实肯干,老选厂的精矿产量很快超过了整顿前的水平。
这天韩卫和余主任起早从青牛岗矿出来,上车后他吩咐小耿驱车直奔八卦岭。他们是昨天中午到的青牛岗,简单吃了点东西就下现场、听汇报,一直弄到半夜,早晨起来喝了两碗粥就往回赶。
青牛岗铁矿的恢复其实就是震后重建。
在地震中,露天采矿部分受损较轻,主要是选矿的主厂房、工业建筑、生活设施倒塌损坏严重,内部设备倒没有震坏多少。好在主厂房和一些主要工业建筑的基础和梁柱都是钢筋混凝土导制的,坏的较少。韩卫和余主任商量,把原由矿建工程队负责的风水电动力系统,还有设备管路的恢复工作交给青牛岗矿发动职工自己解决,反正他们现在也没事干,腾出矿建工程队的力量重点突击选矿工业建筑的重建整修,并从机动处、设备处和供应处抽出骨干力量由生产处长李义伦牵头成立重建服务小分队,坐镇现场解决备件材料供应,指挥青牛岗的迅速重建恢复生产。在矿里和矿建工程队的努力下,进度也很快,采矿已经恢复了生产,不能出矿先剥岩、掘大沟做采准。看来一个月后,选矿主厂房也能恢复,七月末全矿都能恢复生产达到震前水平,生活设施也能基本完善。韩卫心里的一块石头放下了,看来,李义伦处长在这里抓的不错。
一路上翻山越岭,涉水过桥。乡镇公路,泥石铺就,坑洼不平,车辆驰过,尘土飞扬。尽管耿化不断调整方向盘,吉普车仍然不停的上下颠簸,左右乱晃。韩卫和余主任坐在车里,尽量把脊背和头靠紧座椅背,以减轻颠簸震动之苦,两个人都是一脸的疲倦,一身的灰尘,谁也不说话,闭目养神。到八卦岭矿还有不少事等着要他们解决呢。
吉普车足足跑了六个多小时,下午两点了,才到达八卦岭二选。
来到二选会战工地,小耿把车停下,二人才醒来。韩卫先跳下车,扬起胳膊抻了个懒腰,打了一个哈欠,伸展一下腿脚。年纪大了的余主任却腿都抬不起来了。小耿帮着他下了车。
“再不到,骨头架子就散了。”他笑着对前来迎接他的李长年说。
听说是从青牛岗直接赶过来的,李长年笑着瞒怨韩卫说:“你想把咱余主任这把老骨头报销了?报销了我可不答应,我还指望他出备件呢。”
韩卫双手一摊无奈地说:“报销了也是你老头催的,你不是说电磁阀线圈再不来会战就停了么,救兵如救火,谁敢耽误呵?”
“就是,报销了也是你这个老催命鬼催的。”余主任指着李长年说:“你这老转轴不是看完不成任务了,又抓我当垫背的?”
李长年急忙辩解:“不是不是,线圈真的不够了,没成想坏的那么多,停产时间长了,水泡的水泡,锈触的锈触,还有不少让周围小孩子偷去换糖弹吃了,所以就缺的多了。剩下一些绝缘质量也不好,给电一冒烟就穿了,你赶快想办法吧。”
“还得多少?”
“二百台离心机,你就再来二百个吧,打点余头。”老李头是急不可奈。
“一下子要这么多,恐怕有问题。那东西是郊区一个小厂生产的,它一个月的产量也就是一百多个,你一下子要二百,都给你也不够,何况还没有计划。没计划就没铜,没铜怎么干?”
韩卫听了,脑筋一转说:“那就找甄书记,他是市委副书记,让他下令郊区工业局加班给咱们干。另外郊区的苏主任我也熟悉,再找他走走后门,让他追加计划。”
“也只有这条路了。”余主任点点头:“咱们这就往回走,抓紧办。”
“那可不行,都这时候了,你们还没吃饭呢。先吃饭,吃完饭再走,不差这一会工夫。”老李头拦着说。
韩卫也对余主任说:“来一趟,还得看看还有其他问题没有,一块解决。你别着急,找甄书记我陪你一块去,还有电的问题一块向他汇报。”
“是呀,咱这地区老限电,一限电就拉咱们的闸,二选一转起来就更麻烦了,指标还没落实呢。这地方才不管你君钢不君钢的呢,没指标就不供,限电拉闸先拉你。”李长年赶忙补充说。
趁食堂准备饭的工夫,李长年领着二人来看焙烧炉会战现场。
十天前,韩卫和余主任对这二十座焙烧炉一台一台的查看过。经过地震,大部分炉堂的耐火砖震活了,穿水梁也烧坏不少,上料机和搬出机上的轴销,还有那些小刮板磨到限的到限,丢的丢,没有一台完整的,修复量确实挺大。韩卫把各单位头头找来后,成立了指挥部,自任总指挥,余主任,李长年付指挥,由李长年坐镇总协调,然后分了工,下了死命令,二十天内一定要完工。各单位果然行动迅速,三天后人马就纷纷到齐,谁愿意在这露脸的时候被打屁股呢?一时间这焙烧现场变成了战场,红旗招展,人声鼎沸,人人争先,家家恐后,叫起劲来干。现在看到这热火朝天的场面,韩卫心中高兴。
当来到西头三座炉子前时,老君山矿的张德利一脸灰尘,戴着安全帽,口罩也不戴,站在炉顶上,打着手式,正指挥架工用两台链式起重机吊穿水梁。见韩卫过来,把指挥交给了另一个架工,迎上前来。
“怎么样张师傅,能按期完成不?”韩卫上前几步,热情地和老朋友打招呼。”
“没问题,再有两天报捷!”张德利满脸自豪,得意洋洋的回答。
分配任务时,他事先就偷偷到现场侦察过了。当他看到老选厂领队曲庆眼瞅着分给他的三座炉里那破损严重的穿水梁皱着眉头发愁,又不好意思提意见时,就主动对老李头提出;“把这三座给我吧,把我那三座给曲哥们,不管怎么样,我是钳工出身,懂,你别嫌我慢就行了。”曲庆高兴坏了,当时不住地称赞小神仙风格高。老李头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抓典型的好机会,他正愁这二十座焙烧炉破损不一,难以公平分配呢。于是就大会小会表扬小神仙风格高,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可是当干起来时,曲庆才发现上当了,原来这三座炉除了梁,别的设施都完好,只不过锈碛斑斑,瞅着难看;炉膛砖也是停产前新换的,表层虽然烧损,疤瘌卡矶的,其实烧损不严重,不用换。所以小神仙只带来一个检修班,不到一个星期就换了两根,现在这根今天就能完,再有两天把小问题处理处理他就提前交工了。今天见领导来了,他急忙兴冲冲地赶过来报功。
“小神仙这回又立功了,抢困难、让方便,进度快、质量高!”李长年当面鼓励。
“老李头部下,哪有孬的!”小神仙摇头晃脑,一付沾沾自喜,脸上的小雀班都飞起来。
“有啥困难没有?”余主任关心地问。
“困难没有,就是老李头太抠,伙食太差了,顿顿二米饭大茄子,好不容易扒拉到几块肉星,除了皮就是肥肉片子,瘦的都让狗叼去了。”韩卫和李长年都是他的熟人,他说话毫无顾忌。
“你咋那么馋,是会战来了,还是挑吃的来了?”老李头也不客气,还了他一句。
几个人笑起来。
韩卫几个人又来到老选厂的三台炉子前,在几个拆炉膛的瓦工中找到了曲庆,他的安全帽上、劳作服上满是灰土,手持一根钎杆正使劲地撬一块炉壁上的耐火砖,那块砖已被烧蚀了多半截,大概在当初沏的时候沏得很结实,再加上高温烧结,和周围的几块牢牢地粘在一起,虽然已经嵌缝活动了,就是不下来。曲庆上下撼动着钎杆,累得满头大汗,还是下不来。
李长年招招手,示意他过来。他摘下手套,走过来和韩卫余主任握握手,擦擦脸上的汗水,喘着气说:“这拆除量太大太费劲了!”余主任问:“工期能保不?”曲庆沉吟了一下,信心不足的说;“怎么也得保哇,再难也不能拖大家后腿呀。”
看着他汗水渌渌黄黄瘦瘦的脸,韩卫关心地说:“你身体不好,不一定亲自干,在上面指挥就行了。看你累的这样,能受了么?”
他叹了一口气说;“多个人多分力量,我带头进炉膛干,工人劲头就不一样,工期要紧哪!”
韩卫想了想,冲着那边喊了一声;“张师傅,你过来一趟。”
小神仙正在那边比比划划,听见韩卫叫他,以为有什么好事,忙快步赶过来。
韩卫指了指曲庆干的那个炉子:“听说你风格高,抢困难让方便,干脆,帮人帮到底,这个炉也归你了,会战完给你立一大功!抱个大奖状披红戴花用我的小车送你回矿,怎么样?”
小神仙听了一愣;“你这不是抓我大脑袋么?”
“什么大脑袋小脑袋的,你脑袋本来就不小。”李长年打趣他。
“那我不是白提前了?这么一弄还要落后了,工人也不干哪!”小神仙左推右推。
韩卫不由他分说:“主要在你,工人回矿不也得干活。在这干有吃有喝还有名堂,大家在一起热热闹闹,早回去那么一两天有啥意思?就这么定了!”
曲庆听了,不好意思起来,忙对韩卫说:“不用,不用,咱们保证按工期完成。”
韩卫笑了,安慰他说;“我这么定不是怕你完不成,是你这段工作量太大、太索碎,你又不懂检修。咱们张师傅是行家,让他上上手,争取大家同时提前完工,不是挺好么?”李长年也劝曲庆说;“原先我没考虑到,你这三个炉子瞅着挺好,干起来才知道确实费工,你就别推辞了。”
“得,得,我又武大朗开药铺,自己配药自己吃了。”小神仙眨着小眼睛,垂头丧气地说。
“别,别,你张师傅还是第一个完成,这个算是发扬风格多做的贡献!”余主任在旁急忙给他打气。
“是,算你多做的贡献;不过,必须和大家一块完成,要是拖一个小时,那不但没功了,还有罪!”韩卫笑着说。
吃完饭,韩卫和余主任就赶往市委找甄有德。到了市委,甄书记已经下班回家了,二人马不停蹄撵到甄书记家,在甄书记家的小客厅里,向他汇报了电磁阀线圈和用电指标问题。甄有德听了,马上给郊区党委书记范圃安打电话,要他解决线圈问题。谈到用电指标他说:“因为煤炭紧张火电开工不足,加上天旱水浅小丰满发电量又少,所以电力紧张,现在上头精神是优先保农业。咱们以矿山名义要电力度不大,应该先向君钢打报告,然后由君钢以铁料不足为理由打报告给部里,要求部里出面找水电部协调。我再代表君钢找东电,那里的一个领导是我的老部下,去了估计能给点面子,两条道同时走,或许可以解决。”
韩卫听了说:“干脆,我就以你君钢的名义起草报告直接给你,你就批给办公室发就完了,何必再转一下。”
甄书记笑了,点点头:“这个主意好,快!”
第三十一章,大痛九九
送君送到大树下,
君的恩情永不忘,
农友乡亲心里亮,
隔山隔水永相望。
送君送到大路旁,
心里几多知心话,
出生入死闹革命,
枪林弹雨把敌杀。
半间屋前川水流,
革命友谊才开头,
哪有利刀能劈水,
哪有利剑能斩愁,
送君送到江水边,
知心的话儿说不完,
……
……
——要搞马克思主义,不搞修正主义;要团结,不要分裂;要光明正大,不要搞阴谋诡计。
按下甄书记亲自出马到省城不提,却说第二天韩卫安排机动处把用电报写好上报后,就和余主任一起到郊区落实电磁阀线圈。
范书记亲自接待,把管工业的付主任苏振海找来,让他具体安排。
苏振海见到韩卫非常高兴,拉住他的手不放,问这问那。
韩卫向他介绍了余主任,苏振海就把二人领到会客室,端出瓜果,好烟好茶热情招待。
韩卫细看苏振海已微微发胖,脸色红润,重重的眉毛,两眼有神,胡子刮得很净,下部半边脸显出黑黑的茬痕,大概保养得很好,一套半新的没领章军装穿在身上很合体,脚上一双黄色农田鞋,半军半农的,这是当时农村干部的时毛打扮。简单寒喧一番后,余主任说明来意,苏振海只说好办,好办,就忙着让办公室主任安排午饭。余主任看天色尚早,就提出到厂子看看。苏振海却又说:“不急不急,先吃两块西瓜,凉快凉快,你们俩是请都请不到的客,在我这儿吃饭,吃完饭我再领你们下去看。”
天气也是热了,韩卫也不客气,从果盘里拿过两块西瓜,递给余主任一块,耿化一块,自己也拿了一块,苏振海也陪着吃了一块。大家吃了两块西瓜,感到凉快了许多,苏振海就站起身来,要领三人去招待所小饭厅。余主任还要说什么,韩卫知道郊区这儿这方面比起矿山来宽松,就扯了一下余主任的衣角,一块跟着他出了小客厅,向后院的招待所走去。
招待所是一正两厢的小院,院内花草满园,几株梨树,清静幽雅,这是郊区区委专门接待领导的地方。
几个人到正厅休息室刚坐了一会,就被让到东厢小饭厅。里面一张园八仙,桌布雪白,十张靠背椅,戴着整洁的椅套,一个玻璃酒柜,里面摆满了酒瓶子,全是老君山牌的,两个漂亮的女招待员穿着整齐,殷勤的忙着端茶倒水,还有一个自报是办公室主任的矮个男人忙前忙后的侍候着。
韩卫、余主任还有司机小耿三人坐下,苏振海吩咐那个矮个的办公室主任抓紧上菜。不一会,四个凉盘先上来,接着就是八个热菜,都是当时最好的菜肴。
苏振海指着酒柜说:“今天请你们尝尝咱老农自己酿的酒,好不好?”
韩卫笑道:“你们什么时候办起酒厂来了,我只知道茅台好,能不能赶上茅台呀?”
“不次于茅台,你尝尝就知道了。这两年咱们乡镇企业发展挺快,光酒厂就两个,还有饲料加工厂,农机修造厂,小化肥厂,给你们生产电磁阀的阀门厂也是新办的,有机会领你都看看,帮我们指导指导,也好给我们点支援么。”苏振海神秘地看了一眼办公室主任说。
办公室主任会意地急忙打开柜门,伸手拿出一瓶老君山酒,刚启封,一股泌人心脾的酒香就飞进鼻子里。当办公室主任把每个人的酒杯斟满后,望着晶莹剔透醇香扑鼻的液体,不会喝酒的韩卫也禁不住想端起来尝上一口,当然他还得耐住馋虫,主人还没举杯呢。
等倒酒的主任坐下,苏振海举起酒杯:“来,我代表咱区委为矿山两位领导的光临干一杯。”说着他一饮而尽。
韩卫也只好跟着把面前的多半杯倒进嘴里。谁知这老君山酒闻着香,喝进嘴里却是冲得很,一股热流一下子穿透心肺,呛得韩卫满脸通红,憋住了气,好一阵子才说出话来,不好意思地说:“这酒太冲,大冲!受不了。”
余主任帮忙解释说;“韩主任不会喝酒。”
苏振海却豪爽地哈哈大笑:“当这么大官哪能不喝酒,来,再来一杯,这一杯是我代表我个人欢迎两位的,得给面子呵!”说着亲自给大家满上,自己又带头一饮而尽。
余主任忙说;“慢慢喝,慢慢喝。”只哞了一小口。
谁知苏振海不让,端起余主任的酒杯问:“你还要不要线圈了?”
余主任只好又干了一杯。他本来是能喝的,只不过要照顾一下韩卫。
苏振海劝完了余主任又来劝韩卫:“咱俩都是新干部,又是老友重逢,干了!”
看推不过,韩卫只好接过酒杯一口干了,不过这杯他接受教训,倒在嘴里停了一下,让酒浆慢慢地流进胃里,没有呛着。
几个人吃了几口菜。苏振海突然指着办公室主任问韩卫:“你认不认识他?”
韩卫仔细地看了看办公室主任,摇摇头说:“好像在哪里见过,一下子想不起来了。”
“怎么样?官大了,老朋友都忘了,罚!秦主任你不罚他一杯呀?”他豪爽地挑唆着秦主任。
韩卫又看了看秦主任,还是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见过,就说:“罚可以,不过你得说明白,我们在什么地方见过呀?”
苏振海笑了:“你怎么认识我的?”
“当团委书记在市里开会认识的呀!”
“还有,你想想。”
韩卫又想了想:“那就是客来顺饭店龚亚芝领人斗你,我来把你放了那次。”
“那次是几个人?”
“两个。”
“那个就是他!”
韩卫听了,恍然大悟,想起来了,他指着秦主任说:“你就是那个矮个的!”
秦主任笑笑,腼腆地的点点头。
韩卫急忙站起来伸出手去和秦主任握手,一边道嫌地说:“真是不好意思,这么多年了,确实忘了。”
“该不该罚?”苏振海不放过。
“该罚,该罚!但是大家都得干,今天真是老朋友见面,来,干!”说着韩卫带头一饮而尽。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耿化坐在那里好奇地问。
苏振海就把十年前客来顺小饭店门前一幕向大家述说了一遍,说到把新标语贴到旧标语上,被龚亚芝抓住杷柄戴尖帽当反革命斗,引起小白楼前两家武斗,双方都写传单夸大其词、颠倒黑白时,大家不时地哈哈大笑。
秦主任接过来说:“要不是你给解围把咱俩放了,那公鸭子说不上还怎么折腾咱哥俩呢!现在我们和公鸭子成了好朋友了,春节时她和老郑头到咱区委拜年,正赶上艾正仁,曲庆,还有那个争朝夕坏头头王德龙也来了,范书记不让走,还在一起喝一顿呢,她挺能喝酒。”
“当时还有一个跑回去报信的,那个人现在还干啥呢?”韩卫想起来。
“你说的是吴瘸子吧?他姓吴,原来叫吴卫来,文革时改名叫吴卫东。他呀,后来参加市里一次武斗,让你们争朝夕的不知谁扎了一枪头子,正扎在屁股当中,落了个残废瘸了不说,那玩意儿还不好使了,老婆忍不住成天搞破鞋,他也管不了。工伤算不了,又没经济来源,现在弄个小椅子坐在马路边掌破鞋呢,惨了!”
耿化听了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文化大革命呀,真像有人说的,一场大误会!谁对谁错?谁都没错,都是保卫党中央保卫毛主席的。打倒这个打倒那个,结果谁也没打倒,就吕英倒了!可惜了吕英,是条好汉,死得屈,叫谁打死不好,偏偏让自己亲兄弟打死了,现在连工伤都算不上,弄得两窝孩子老婆都遭罪!”几杯酒下肚,苏振海脸有些红了,说起当初的事来,感慨万分:“开枪那天夜里,咱们也折腾一宿,要不是咱们把张祥和小艾救回来,被吕浩发现他俩,那可就惨了,不整死,也得脱一层皮!”
“那也不见得,艾正仁见他儿子受伤了,心疼还来不及呢,还能让别人折腾呀?”秦主任笑着说。
提到吕英,韩卫不由得想起了姜艳,最近路过她的坟前时,他还去看过。大概她父母年纪大了,又没有兄弟姐妹,坟头长满了荒草,黄土一堆,荒草凄凄,谁还能记得这里埋着一个当年的女红卫兵呢!韩卫心中不由一阵黯然,一时坐在那里出神。
见韩卫不说话,苏振海以为提起吕英勾起他的伤感,就转了话题:“可真的,我听说小神仙到现在还没纳新呢,是么?”他关心地问。
苏振海的问话把韩卫的思绪拉回来:“你说张德利呀,那是。他这个人脑袋好使,也能干,好事做了不少,大家也替他使劲;可他就是约束不了自己,一到要讨论他纳新时准出点事。大然当了党委书记后,几次告诉他们那个麻书记要重点培养也不行。去年春节前好容易老麻点头了,要纳新他,他又和几个哥们打扑克,一把一角钱,赶上他点子来了,赢了好几块,正高兴得合不上嘴,让派出所抓住了;赢的几块钱全没收了不说,还得办班写检查。他老婆知道了和他大吵大闹,让邻居听见了,传到麻书记耳朵里,纳新又吹了。用他自己的话说,党的大门敞开着,可是看见他,马上就关上了。”韩卫叹息道。
苏振海听了,笑道:“这老伙计,可真是的。那二马户赵凡呢?老听不到他的消息。”
“他当工宣队长,开始在大学,后来又到卫生局当了付局长,带队支援西藏去二年了,可能快回来了,据说干的也不错。”
见余主任坐在那里光听插不上话,苏振海怕冷落了他,就转头问:“余主任那时候站哪派?”
余主任苦笑了一下说;“怎么说呢,那时我在君钢机动处当处长。文革开始时,我家庭出身不好,怕错呀,于是就紧跟。怕错怕错,参加了争朝夕,还是错了!其实,解放军介入后,我就发现不对了,可是想拔腿晚了,心想随大溜吧,错了反正也不是我一个人。于是就随下来了,一直到军管表态,表态了咱还不站过来呀!”
几个人听了都笑。
韩卫又问苏振海:“听说小神仙的大小子张祥下乡到你们这儿,干的怎么样?”韩卫问,他很关心这个孩子。
“好,这小伙子有内秀,现在当大队书记了。说也奇怪,他和艾正仁的丫头谈上了恋爱,他俩都在一个大队。据说艾正仁死活不同意,这事儿还恋恋呢,两家老的两派,现在好,儿女成一派了,冤家要变亲家了。”秦主任说。
“有这事呀,赶明儿我和老艾说说,什么时候了,还讲那门当户对呀!”余主任说。
谈起矿山子女下乡插队的事,苏振海不由得又说起了吕英:“吕英、吕浩的孩子都下乡在我这儿。这回抽工,我把吕英的女儿照顾了;再抽时,我打算把吕浩的也照顾一个,照顾吕浩也等于照顾吕英么。”
韩卫举起大拇指称赞他说:“好,够意思!你这么做,吕英在九泉之下也感谢你。”说着他转过脸来对余主任说;“我正在考虑以君矿公司的名义向部里打个报告,五、五矿山大上招工,矿山子女要优先。矿山地处农村,岗位艰苦,城里人不愿来。招收矿山子弟,通勤啊、宿舍啊,都好解决,对矿山职工安心矿山工作有好处。这个报告如果准了,我就把下乡的矿山子女都抽回来,解除矿山职工后顾之忧,这也是调动矿山职工生产积极性的一个措施。”
“这个想法好,我赞成,要是上面批了,那给矿山职工办了一件大好事,想走的也不能走了,谁不挂着子女有个前途呵!”余主任十分赞成,也十分佩服韩卫站得高看得远,能想到职工的心里去。”
“不过张祥我不能让你抽回去,那是我们党委重点培养的接班人!”苏振海笑着说一句。
几个人又扯了一些别的。
余主任始终想着他的线圈,放心不下的对苏振海说:“咱们还是抓紧到厂子看看去吧。”
苏主任却还是笑笑说:“别着急,再打开一瓶,喝完再去。”
韩卫急忙拦住说:“可别开了,这就足够了,再喝回不了家了,咱们还是办正事吧。”
“办正事?好,咱办正事。老秦你说说吧,厂子里怎么落实的?”看来,他已经让秦主任落实过了,一付胸有成竹的样子。
秦主任看了看余主任,有点诡谲的笑了笑,说道:“不太好办,厂长魏秃子吵吵没铜线,巧媳妇难做无米之炊呀!现进又没有计划。”
“这不麻烦了,怎不早说?”苏主任说着,故意转过头板着脸训斥秦主任。
秦主任只是笑嘻嘻坐在那里不作声。
苏主任训斥够了,又转过脸来问余主任:“你现在能不能给进点铜线?”
余主任忙看韩卫,因为供应处归韩卫主管。
韩卫没想到材料没落实,倒是吃了一惊;“这就麻烦了,就是现在马上让供应处进,现请指标,连批带进,也得半个月。你们还得加工呢,那事情就耽误了。你们有没有?先垫上,我进来时再还给你们。”
“那可不行,一是库里没货,二是现在铜料紧张,没计划上面不给。库里就有那么一星半点的,也都是给别人准备的,不敢动。”他故意把“库里就有”四个字说得很慢,让韩卫听清楚。
韩卫一听有门,另外从苏振海和秦主任互相的眼神里,他看出二人好象在唱双簧,就捅了苏振海一把,“有什么话直说,别来弯弯绕!咱们玩矿石的,喜欢实打实。”
苏振海哈哈一笑:“咱老农也是碾子压碾盘,实对实。给点钢材吧!”
韩卫笑了:“我就说么,上这儿求你来了,你还好吃好喝招待咱们,肯定酒无好酒,宴无好宴。吃人家嘴短,说吧,要多少?大点口,顶多我把茅台吐出来拍屁股走。”
苏振海笑着说:“不多,不多,弄个三四十吨就行。实在不好意思,范书记不好张嘴让我说,你不知道,咱乡镇企业发展太快,太缺钢材了。”
韩卫心里核计,还不算多,却故意和他讲价钱,说道;“不多也不少!我的权力一次只能批十吨,你要三十吨,怎么办?”
“好办,我们拿三张介绍信,你批三次不就行了?”秦主任忙献计。
韩卫听了,“扑哧”一笑,打趣苏振海:“你这个办公室主任点子不少啊,看来,下次再来,不能喝你的酒了。”
余主任忙站起来说:“那咱们赶快到厂子去吧。”
苏振海一把把他又摁在椅子上说:“不用了,实话告诉你们,老秦早安排完了,魏秃子现在正干呢,三天以后给你送到现场一百,过三天再送一百,行了吧!你余主任还有什么指示!”
韩、余二人这才放了心,又喝了一阵,直到晚上,苏振海才放他们走。临走又往吉普车后厢塞了三个大包,半路看时,里面全是鸡蛋,慌得三人连忙各掏出五块钱打发耿化给秦主任送去。
第二天甄书记给韩卫来电话,说是东电答应了,条件也是钢材,可东电的胃口可不是三十吨,张口就是三百,少一吨不行,这个自然由甄书记解决。钢材,钢材,各处都急需钢材,国家太需要钢材了,矿山不大上怎么行?
苏振海说话还真算数,第三天头上,就送去一百个电磁阀线圈。
韩卫又找王书记、柴主任研究提高会战职工的伙食问题。
王书记听了笑笑说:“早说呀!”随手拿了两张便签写了两个条子交给柴主任,你拿我的条去,哪个不给打电话告诉我,我骂死他们!他的条还真好使,柴主任拿着到粮食局求援了一万斤大米,到屠宰厂批两千斤猪肉,还有豆油蔬菜什么的,会战的伙食一下子就上来了。
眼看着各处会战如火如荼,预定的计划一项项进展顺利,韩卫高兴。这天回家刚吃完饭,突然接到岳克电话,老选厂停产了!他大吃一惊,这老选厂是保半拉家的单位,它要是停了,那高炉就得有一半休风。他急忙挥车又赶到老选厂,原来老选厂的尾矿管道崩断了一大截,被迫全厂停产。
这老选厂初建时和八卦岭矿共用一条尾矿输送管线,后来八卦岭二选上马,一条管线就不够用了,就单独铺设一条管线直通尾矿坝。这条新管线因为扬程高、路途远,中间山坡上加了两个加压泵站。这次地震时,两个泵站间的五百米管路和山坡上的二泵站基础全部震坏,管道之间的接口也都裂缝的裂缝、断的断。在恢复生产时,岳克图快,指示伍金长恢复和八卦岭共用的那条,他的理由是八卦岭二选停了,老管道能力倒下来了,用不着再费劲拔力的修复新管线了。谁知这老管线年久失修,表面看着挺光溜,内里管壁全磨得像纸一样薄。头些日子产量一直不高,矛盾没暴露,这些日子开始吃老君山东部矿石后,产量猛增,负荷加大,终于擎受不住压力,胀暴了,管道崩得横七竖八,尾矿浆喷出几十米远,汩汩的淌满了周围的苞米地,造成老选厂全面停产不说,还污染了几百亩农田。
望着一片狼籍的事故现场,韩卫问伍金长:“怎么定的?”
老伍头看了看站在一旁一筹莫展的岳克说:“岳主任让咱们先停下来,乘此机会修修设备,工人办班,等矿建管道队上来抢修。”
韩卫不禁皱皱眉头,心中暗想,就算让矿建管道队上来抢修,没有半个月也下不来。何况矿建管道队正在青牛岗选矿车间施工震后重建,根本抽调不回来。现在八卦岭二选会战又没完,投不了产,就剩下八卦岭一选生产精矿,肯定保不了君钢的铁料,那全君钢将陷入半停产状态。事关重大,必须得另想办法,采取紧急措施,无论如何也要保君钢不停产。
他把在场的干部都召集来,让大家出主意。
岳克听了,不高兴地说:“刚才甄书记来过了,他也没办法,同意我提出的意见。他现在已回君钢调度室去安排高炉休风的事了。”
韩卫见大家听岳主任这么说,都不言语,于是只好说:“咱们到事故现场全面走一个来回,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办法。”说着,也不等别人说话,领头顺着管道从一泵站向上走去。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淌着没脚跟深的矿浆,用手电照着细细查看通往老管道的管线,又顺着主管道向尾矿坝爬去。来到尾矿坝上向四下俯视,却发现一个人影在坝上晃动,近前才看清是负责放矿的老马头,正穿着靴子拿着手电调整放矿阀门的胶皮管子。从胶皮管子里流出的尾矿只剩下八卦岭一选的尾矿浆了,因而浆流变缓变细了,角度需要调整。
韩卫认识这老马头,他常年在这放矿,家就住在这尾矿坝下边,一年四季,不管刮风下雪,啥时候有事,他啥时候准到,是个非常负责任的老工人。韩卫急忙招手和他打招呼:“马师傅,你什么时候上来的?”
“两小时咧,出事俺就到咧。”老马头没有上来,一边继续哈腰调整放矿的胶皮管子,一边回答。直到他把面前那个放矿管子摆好方位角度,才抬头关心地问:“么时候上人呵,这一停就是一大扑拉呀!不出事找谁谁不管,出了事大家都来咧,早点把新管道恢复了不就没这事咧!”听这话的意思,大概老马头没少提恢复新管道的事。
韩卫走到老马头身边:“是呀,出这事谁都没想到,我们有责任哪!现在事出了,咱们正想法子呢,马师傅你有没有好招呵?”
“还核计么?铺条临时的就完咧,缓过劲,再全面恢复也赶趟。干么一大扑拉全停着。”他指了指老选厂那边,不紧不慢地说着。
他的话立即提醒了跟在韩卫后面的张怀仁:“对呀,二泵站到坝上这段没坏,只是二泵站到一泵站中间的五六百米不行了。这五六百米基础虽然坏了,但管子还能用,把这段顺地爬先接上,不就可以恢复生产了,然后再调矿建管道队上来就允空了。”
“好,这个主意好!”伍金长在一旁听了也说。
韩卫心中大喜,他又征询身后岳克的意见:“你看怎么样?”
“铺临时管道?”岳克看着韩卫疑惑地问:“那量也不小哇,那叫几百米呀!铺完了用几天还得拆,劳民伤财!甄书记已经同意停下来抢修正式管道,一次劲好费,我看还是按甄书记定的办吧,稳当可靠。”岳克摇摇头打出甄书记旗号不赞成。其实他心里话,我都定完了,你又别出心裁,显你能耐呀!
韩卫却不然,他劝说岳克,也是动员大家:“不行呵,这一停就是半个月,不光咱矿山这个月产量没了,更主要的是全君钢停产,那损失得多大呀!甄书记还不是听咱们的?他来时不知道这个方案,他知道了一定会支持的。我看咱就别研究了,就这个方案。说干就干,时间不等人。”说着也不管岳克赞成不赞成,就对老伍头说:“就按老马头说的,把全厂铆焊力量都调上来,连夜挑灯会战,我看这五百米临时管线三天就能完。”
老马头在那边又说话了:“么?三天!这五百米管子都是焊结的,十几米一道口,总共才几道口?分到各车间,一家一段,就更没咧,两天足够!”说完他又弯下腰不知摆弄什么去了。
“就这么干!”韩卫把手一挥:“下决心吧,别犹豫了。”他坚定不移地催促伍金长。
伍金长本来就不赞成停产,他不考虑别的还考虑他全年任务呢,要是停产半个月,那他今年注定打败仗了。于是他立即下令各车间书记主任马上到尾矿会战现场领任务。说也奇怪,这些车间头头们平时说道挺多,今晚来了后,老伍头只简单几句分配了任务,却没有一个讲价钱的。他们知道这场会战意味着什么,二话没有,立即转身回去调动人马。老伍头又下令后勤在尾矿坝下面搭棚子砌锅台设临时食堂。这当儿,艾正仁也闻讯赶来,亲自坐镇,召开书记会,他挥着拳头慷慨激昂地动员大家:“现在到了保君钢生产的关键时刻,干部要带头,党员要带头,为了君钢不停产,完不成任务决不下火线!”
经过一阵手忙脚乱的紧急动员准备,午夜十二点,会战全面拉开了。一霎时,尾矿坝上下,一片灯火闪烁,人声鼎沸。几十杆气焊枪同时火花飞溅,几十把电焊把孤光乱射。灯光,气焊的火焰,刺眼的电孤光,把会战现场照得如同白昼。,韩卫看着这眼花燎烂,不由得心潮澎湃,感慨万分,他终于理解了当战场上遇到劲敌时,在进与退的关键时刻,指挥员振臂一呼的效应。是呀,别看那单个工人平常不声不响,稀里糊涂,甚至流里流气的,但是他们心中有数,一旦得知事关大局,事关成败,事关国家时,他们也会像战士一样毫不犹豫的挺身而出,毫不吝惜自己的那点汗水和精力,必要时甚至不顾自己的身家性命。眼前的一幕不正是这样么?而且他们的聪明才智并不低,只不过历史的因素,受教育的不同,使他们的知识面不宽,对宏观了解不多。地位的不同使他们人微言轻,但是他们对周围事物的认识往往比那些自以为是的大人物高明的多,他们当中蕴藏着无穷无尽的智慧和力量。想到这里,他拉着张怀仁说:“这里没咱的事了,让老伍头他们干去,咱们再去看看老马头。”
二人又顺着管线,穿过一伙一伙会战的人群,向坝顶蹒跚爬去。在靠近坝顶的一座小房子里,他们找到了老马头。
这是一间铁板焊的半临时的放矿工休息室,里面有一张铁床,一个小炉子,上面坐着一个水壶,炉子里火已半熄了。老马头一身帆布作业服斑斑点点染满了尾矿浆,浑暗的灯光下,正坐在床头啃着一个烤得焦黄的窝窝头,床头铁桌子上放着一白瓷缸白开水。见韩卫和张怀仁进来,忙站起来让坐。
韩卫打了个招呼,就坐在了被尾矿灰染得黑红的帆布褥子上,张怀仁坐在一张铁凳子上和老马头扯起了家常。老马头两鬓皆白,满额皱纹,两腮瘦得塌了下去,虽然还不到五十岁,却显得像是六十多岁的人,灯光下,只有深陷的眼窝里,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他是山东家过来的,很晚才找了个农村户口的老伴,两个孩子都还乡在尾矿坝下面的农村大队。
“下面这块地又遭殃咧,得二年不长苗,坑老人咧。”他指着坝下的方向,叹了一口气说。
“那么严重么?”张坏仁问。
“那不咋的!还有咧,东边那个小坝没多高咧,要不抓紧抬,雨季一来,就得开坝,那损失就更大咧,不光老选厂和几百亩地的事咧,正个郊区都完咧。”
“是么,还存在这么严重的隐患?”韩卫感到吃惊。
张怀仁说:“这事我们知道,老选厂已打了报告了,岳主任批示等青牛岗重建完成后,立即安排矿建干。”
“雨季就在要来临,万一开坝了,那可不是闹着玩的。”韩卫担忧。
“俺看够呛,一场暴雨就有戏看咧。”老马头把最后一口窝窝头扔进嘴里,咕噜咕噜喝掉半缸子水,站起身说:“趁你们今天来咧,别怕辛苦,俺领你们看看去。”说着,拿起手电筒,领着二人出了小屋,爬上坝顶,沿着尾矿湖北岸他熟悉的小路,向东走去。
初夏的后半夜,凉风习习,会战工地的电焊孤光一闪一闪不断地射向繁星密布的夜空。
三个人提着手电,足足走了半个多小时,才到了老马头说的那个小坝上。星光下,两侧都是灌木丰茂的山岗,一道一公里长的山皮土筑成的坝象一条细细的扁担搭在两岗的下半截,坝里面的尾矿浆流淌到这里已沉降为清水,形成若大一个湖面,站在坝往东南方望去,是一片万家灯火的市区,回头往西看,夜光下微风吹过,湖水荡漾,闪着一片鳞鳞波光。
韩卫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这里要是开了口子,几十万立方米的尾矿连泥带水的冲下去,那将势如破竹,一泄千里,下面就是农田,紧跟着公路铁路,再就是繁华的市区……他不敢想了,凉风吹得他浑身发冷,不禁打了几个冷颤。他立即回身对张怀仁说:“天亮立即把有关处室领导还有老伍头找到这里,这儿的事比哪的事都大!”
“别慌咧,俺有个招,保你安全渡过汛期。”老马头又是慢悠悠地说。
“快说说。”韩卫一把抓住老马头满是老茧的手。
“绕过这个山岗就是北头老君山的排岩站……”他指着北面的山岗,“高度咧,和这坝顶差不许多,坡又缓,从北头排岩站甩出一条移动线,沿着这山坡爬过来,就能直铺到这坝顶上,然后用翻斗车把北头山上的岩石拉来两侧翻,中间漏,俺保管你一个星期就把坝涨起来。以后这坝还可以排岩咧,边涨边翻,往东全是乱石岗子没庄稼,地方大着咧,翻岩不挡碍。”他又往东指了指。
黑暗中韩卫感到那是方园几公里的一大块空间。
“俺听老伍头说,北头排岩场不是快没地方了么?”老马头慢条斯理的说着。
还没等韩卫说什么,张怀仁在那里称赞起来:“这是一个绝好的方案,边涨坝边排岩,一箭双雕,既解决筑坝防洪问题,又给老君山增加了一个排岩场,两家的厕所问题都解决了,妙招哇,妙招!”他佩服地喊起来。
“么妙招,俺没事瞎琢磨咧。”星光下,今晚头一次见老马头笑了。
“这是个大事,明天找有关专家来论证一下,如果可行,就下决心让张成组织上。”韩卫也高兴地说道。
“想不到这么严重的问题,让老马头三言两语解决了,你以前为什么不说?”张怀仁问。
“唉,没人来问俺呀,马掌老头和蒋介石倒是爬到坝上找过俺,可就是问这小坝还有多高,还能用多长时间,别的没问就下去咧。就是问,俺一个工人,说话谁听!哪像你们半夜三更还跑这么老远,亲自到这小坝上来瞧。”老马头叹了一口气,又恢复了慢条斯理的说话。
第二天上午九点半,最后一道焊口焊完了,十点整,老选厂全部开起来了。君钢高炉只是检点了一下,没休风。一个星期后,八卦岭二选会战结束,三天后全部转起来了。又是半个月后,青牛岗矿全面恢复了生产。
张成听说排岩筑坝的方案,非常高兴,他正愁新建排土场没地方呢,立即把铁路铺到了老选厂东尾矿坝上,只用了一个星期,小坝就涨了两米,接着继续翻岩,成了老君山铁矿一个重要的排岩场,两家的厕所问题同时缓解了,当然,韩卫那危及半个市区人民生命财产安全的恶梦也解除了。
君矿公司的铁精矿产量很快超过了历史最好水平,君钢的钢产量大幅提高。
君钢送来贺信。
部里发来贺电。
这天王书记和韩卫同车从八卦岭回来,路上,王书记心情很好,双下颌的胖脸上,堆满了喜悦,连连说着笑话。就在昨天的市委常委碰头会上,何涛表扬了他,说他能干,仅到矿山几个月工夫就打开了局面。赵敏也夸奖他敢起用年轻干部,干的不错。当今天看完了隆隆飞转的八卦岭二选后,他更是喜上眉稍,心中不由得暗自得意,把韩卫摆在前面对了,这就是会用人。想到这他沾沾自喜的笑了,随口夸奖了一句:“不错,韩主任,抓的漂亮!”他说完了,却没听见回声。他回过头来,却见韩卫披着劳作服大衣歪在后排座上睡得正香,脸色有些发黄,憔悴,头发胡子都很长了。
第二天,韩卫接到通知,两个帮助安装牙轮钻的外国人要回国了,市委外事处准备欢送一下,费用市里承担,让韩卫以企业领导的身分主持,并告诉他要穿着整齐,别给中国人丢脸。
韩卫第一次接待外宾,自然不敢忽视,回家翻箱倒柜也没找到一件像样儿的衣服,没办法特意向李义伦借了一套蓝色毛料中山装,虽然显得肥了一点,却也比他常穿的蓝劳作服庄重。他提前了一个小时到了迎宾馆,老君山铁矿的张成,研究所的杨铭阁也穿戴整齐的来了,外事处的李处长先给几个人上了一堂礼节课,就来到小宴会厅坐等。
宴会厅虽小,装修华丽。四周沙发,茶几。茶几上放着应时水果,大中华香烟,还有精制的瓷壶瓷碗,绿色茶叶盒上面标明是杭州产的龙井。中间大餐台上,摆放着一瓶鲜花。每个座位前放着一个盘子,盘子里放着刀叉匙之类的西餐用具,盘子前面放着三种杯子,当中的杯子里插着一个叠成花的餐巾;还摆着三瓶酒水,一瓶茅台,一瓶红葡萄酒,一瓶类似汽水的饮料。
不一会,李处长和两个女翻译领着两个外国人进来了。领头的是个工程师,个不高,西服领带白衬衫,脚下一双皮鞋,红头发蓝眼睛,虽然面皮刮得光光,却看出胡茬黑重。另一个高个,头发留得很长,高额骨,大下巴,眼窝深陷,上身皮夹克,下身牛仔喇叭裤。李处长领着,通过翻译一一向韩卫介绍。张成和杨阁铭因为熟悉没用介绍,两个外国佬就上去和张、杨二人又抱又啃的,嘴里连连嚷着“哈啰,哈啰”,那亲热劲就象八年没见的老朋友。
按照李处长的要求,韩卫以主人的身分简单寒喧几句,分宾主落座,几个穿连衣裙的女服务员走马灯似的摆刀叉,倒酒水。
当来到韩卫面前时,漂亮的服务员轻声问:“你用哪一种?”
韩卫虽然想喝茅台,但怕茅台性烈,喝了失礼,就指了指葡萄酒。点完了他又有点后悔,担心客人喝茅台,自己不陪着不好。当他看见那个矮个的也点了葡萄酒,而那个高个的只点了饮料时,才放下了心,原来外国人也不是都能喝酒。韩卫端起了酒杯,伸手让了让,众人便开始动刀叉吃了起来。
当第四道凉菜上来后,韩卫按照李处长事先的安排,站起身来以主人的身分致词,表示对两位专家不远万里,来到君山市帮助矿山安装牙轮钻表示感谢。他怕言多有失,只简单讲了几分钟,就接过李处长递过来的两套纪念品双手送给客人,里面是什么韩卫也不知道,大盖是一套瓷器吧,再接着就是干杯。仪式完了,李处长就请宾主随意吃喝,闲聊,不外乎天气,友谊,却禁口不涉及政治。
菜上的很快,一道一道的,上得韩卫几个人眼花瞭乱。开始,大家觉得哪道菜味道都不错,刀叉飞动,杯盘乱响,可还没等吃第二口就被撤下去了。其中一道烧鹅,鹅肚子里还有鸭,鸭肚里还有蛋,韩卫刚吃完一块鹅肉,再想吃鸭肉时,也被撤走了,心中不免瞒怨服务员撤的太快了。可吃了一会就吃不动了,眼看着上一道菜没动呢,下一道又端了上来,眼睛瞅着想吃,可肚子发胀,胃直往上顶。事后张成说他计算了,凉热加上点心总共二十四道。韩卫见面前一个小碟子里放着几片乳白色的,切得整整齐齐的很好看的薄片儿,众人谁都没动,他不知那是什么好吃的,味道怎样,想尝一尝,就用叉子叉了一块放在嘴里,谁知那东西到嘴里就化了,什么滋味都没有。这时,坐在他旁边的一个翻译偷偷地趴在他耳边小声说:“那是奶油,抹在面包上吃的。”韩卫听了脸一红,掩饰说:“我就爱这么吃,香!”
饭后又是水果,把辽南特产南果梨端了上来,按事先要求当着外宾面必须把皮削了吃。韩卫边削皮边告诉客人,这是家乡特产,只有最尊贵的客人来才拿出来的。不知翻译怎么翻译的,那个矮个的听了,热情地拉着韩卫的手又摇又晃。女翻译告诉韩卫,他说他非常感谢主人的真诚招待,他不会忘记你的友谊,以后牙轮钻有什么问题,只要告诉他,不通过他的公司,他也要来帮你处理。韩卫听完笑着指了指杨阁铭对女翻译说:“你告诉他,谢谢他,但是咱们的专家也不少,只要他的设备质量没问题,出些毛病咱们自己都会处理。”
翻译又不知怎么翻译的,他听了看了看杨阁铭,表示赞许的点点头,伸出五个指头,又说了几句什么,翻译却没有向韩卫翻译。
两个客人不抽烟,眼见得李处长把两盒大中华偷偷揣进口袋里,韩卫也趁人不注意揣了两盒,准备回去给大家抽,免得都便宜了招待所的服务员。
当宴会结束出来时,杨阁铭悄悄对韩卫说:“你知道那个老外说了句什么?”
韩卫问;“他说什么?”
“他说社会主义好是好,就是没奖金,没动力。你看我一个月光奖金就五百美金,他——指我,只有五美金。”
韩卫听了,沉思了一会儿,笑着反问:“没动力么,没动力你搞牙轮那么上心?咱们的动力是对党对人民的责任心。”
就在第二天调度会结束后,调度室几个争着分韩卫带来的两盒大中华时,李义伦来向他汇报说,从矿冶学院请来的帮助重选攻关的两位教授就要回去了,临走时要给公司领导留下几条见解,希望安排时间接待。韩卫听了高兴:“这两位教授是帮了咱们大忙的,明天别的事都不干,好好向两位请教。让有关的人都来。”
“这个……你看……。”李义伦面有难色,欲言又止。
“有什么难处么?”看到李处长从来没有过这种神色,韩卫奇怪的问。
李义伦这才说;“咱们去请人家时,矿冶学院听说是君矿的,特意招待咱们吃了一顿饭,有酒有肉。两位教授来了后,白天在现场,晚上住执行所,我们也没什么表示,这临走是不是欢送一下!”李义伦委婉地总算把意思说明白了。
“你说这个太应该了,昨天送那两个外国佬,其中一个就是工人,我们都像送菩萨似的送人家,何况咱们送的是教授!可是钱从哪来,在机关食堂弄,肯定有人说三道四,我不爱听!找柴主任,那又是铁公鸡一毛不拔。”韩卫犯了愁。
“我倒有个好主意。”
“别拐弯。”
“办公室废报纸不少。平常都是你一张我一张拿走包东西去了,这个月又攒不少了,再加上你和岳主任的,划拉起来能卖不少钱,足够到宾馆摆一桌了,弄好还能剩两个。”李义伦嘴说着,眼睛却在观察韩卫的颜色,如发觉有异议,他好立即收回。
“我赞成。把今天以前的报纸全部收上来,卖了,欢送两位教授,剩下钱别留着,也买个纪念品送给他们,谁提意见我顶着。”韩卫觉着这个主意好。
两位教授都是鬓发皆白,言语不多,可是一谈起选矿来,就滔滔不绝,口若悬河。李义伦倒是很会办事,饭菜当然不能和昨天比,却也够丰盛,八个菜,有鱼有肉,再加上宾馆厨师的手艺,客人很感动。今天和昨天不一样,可以劝酒,李义伦上前频频相劝,韩卫虽然不喝酒,也陪两位老教授喝了两杯。
可是两位教授更不能喝,两小杯下肚,脸就红了起来,推辞不能再饮。
韩卫乘兴向两位请教:“两位老师看咱们选矿的问题在哪?今后的方向应是什么?”
年长一点的周教授见韩卫诚心诚意,就对年轻一点的陈教授说:“既然韩主任不耻下问,咱俩也只好知无不言了,你就说说吧。”
陈教授见周教授这么说,也就不再谦虚,喝了一口茶水道:“你们矿山采选不平衡,问题在选矿。几个选厂我们都看了。先天不足的先天不足,后世残缺的后世残缺;所谓先天不足是指八卦岭一选和青牛岗选厂,都是日本人留下的,设备工艺落后,只能吃青矿,遇到红矿就生吃生拉;你们想想,日本人是掠夺式开采,当然挑好矿吃,品位低的,不好选的都扔掉不要,我们这么干不行,浪费国家资源!所谓后世残缺,是指六十年代苏联援建的老君山选厂,主要斟对红矿,是单一的浮选,遇到假像矿就没办法,听说老君山下部假像矿越来越多,那麻烦就更大了。还有八卦岭二选,焙烧工艺影响环保,指标也不是很好,重选离心机规格小,单机处理量小,二百多台在那里转,不好管理,正个工艺还有商榷之处。怎么解决,根据你们采矿是红大青小,选矿是红小青大,所以我们的意见是,管理是基础,细磨打先锋,磁浮重混选,强弱磁交替,工艺多样化,提质降尾矿。”接着他又说了一些具体的改造意见。
韩卫和李义伦听了频频点头,拿出小本子把教授的话认真的记录下来。
“以就是我们的见议,供你们参考。”陈教授一板一眼的,几乎一个字不多,一个字不少的说完了。
韩卫带头鼓起了掌声,因为专家的意见和自己的想法非常接近。他正领人搞矿山五、五规划,这些意见由两位权威专家嘴里说出来,意义大不一样。一是充实了自己的五、五选矿改造方案,增强了自己的自信心。二是用专家的意见统一大家的思想和行动就容易多了。“你们说的,就是五、五我们要解决的!“他高兴地站起来,重又举起酒杯,再一次向两位老教授表示感谢。
李义伦给两位教授准备的纪念品是每人一套毛选,一支钢笔和一本挺好看的厚皮笔记本。
送走客人后,李处长却和宾馆主任吵起来,原来钱不够了,差了十八元二角。李处长厚着脸皮说,“多少就这么的了,都是公家事。”可是宾馆主任就是不答应。
韩卫听了,忙从口袋里掏出五元递给李处长:“别吵了,让人笑话,其余的,大家凑吧!”
李处长忙把钱推给韩卫:“得,你工资才四十五元,不用你,我都拿!”说着就往外掏钱。
几个百元以上工资的能让李处长一个拿么,你掏五元,他掏三元,总算凑齐了十八元二角,递给了宾馆主任。
当宾馆主任听说眼前这位领导工资才四十五元时,瞪着大眼睛感到惊奇,带着一点好像是同情的目光看着这几个人摸兜翻腰地凑钱,可就是捧住价,差两角钱也不行。接过李处长递过的钱,一张一张的点了三遍,确认无误才走。一边走一边还嘟囔:“钱不够还要那么多菜!”
两位老专家走后没多久,部里来电话,同意了君矿公司上报的五、五规划精神,让韩卫立即去部里详细汇报。这个规划的目标是确保君钢五、五新一轮大上,矿山再一次翻番,韩卫管这个规划叫“矿山五、五宏图”。
第二天他带着自己的矿山五、五宏图,和李义轮飞到了北京,又一轮战鼓敲响了。
进入公元一九七六年,老天撒给中国人的是太多的不幸。
先是朱老总和人民敬爱的周总理逝世,接着就是发生了天安门事件,再接着就是唐山地震,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人们好像看到了什么厄运要降临到头上;这些重大事件的出现,引起了人们的多种猜测和不安,各种各样的流言在社会上流传着,也分不清哪是真哪是假。
韩卫整天忙于自己的生产,哪有闲工夫去研究这些,偶尔听到一两句他也不放在心上,多年陷于生产现场和业务数字中,他的政治敏感性太低了。
今年以来,他的矿山生产还是不错,各项指标都超过了历史同期,看来,实现五,五第一年的预定目标是胜券在握了。现在他把日常生产交给了李,张二位处长,他想的、忙的是明后两年的生产准备。明后两年是实现“五,五”计划的关键时期,是他的矿山“五、五”宏图战役的攻坚阶段,他要把他亲手制定的实现矿山“五,五”宏图的措施一项一项的落实。他坐着那辆绿色北京吉普,像一名将军骑着一匹千里追风马,驰骋在千里松辽平原之上,进出于群山峻岭之中,指挥他的几万官兵,协调他的几个战场。虽然他早起晚归,整天奔波于矿山、选厂之间,从这个会议室出来又匆匆忙忙走进另一个会议室,从一个现场出来又赶往另一个现场,紫酱色的脸带着疲倦,蓝色的劳动服挂满征尘;但深陷的双目仍然炯炯有神、充满活力,英俊刚毅的脸虽然瘦削了些,却反透出更加的自信,有些沙哑的嗓音说出的话,更加掷地有声,他信心百倍踌躇满志地奔忙着,指挥着,听取汇报、研究情况、协调力量、下达指示。一切为了他的矿山五、五宏图。
斟对矿山运输这个薄弱环节,他提出采矿要攻运输关。他和余主任组织大打运输设备翻身仗的同时,亲自跑了几趟部里,把运输设备大修厂的项目最后定了下来,并把原设计只能修二十吨汽车的汽修车间改为修六十到一百吨,又挤出一部分维简费和国内一家汽车制造厂签定了共同研制矿用大型汽车的协议;为提高铵油炸药质量,又和化工部的一个厂签定了共同生产多孔粒状硝酸铵的协议。
斟对采矿红大青小而选矿红小青大的现状,他提出选矿要攻红矿关。他一个选厂一个选厂的制定和落实强化细磨,实行多种选别方法的改造方案,说服班子同意把维简费投在这些项目上,并组织和督促设计部门和矿建队伍抓紧施工。这些措施的每一项落实,都使他感到无限欣喜和宽慰,都使他内心感到满足,他已看到了一个矿山起宏图大发展的前景,他的动力来自党和人民的信任,他相信他正在创造着矿山的辉煌和未来,他在为党为人民为他深爱着的矿山奉献着自己的聪明才智。
身忙不觉光阴快,转眼又是九月分了,九月八日,他和余主任到青牛岗矿把长臂铲安装的事落实了,这台铲是从八卦岭矿李长年那儿费了好多嘴舌才调出来的,它的安装投产对于青牛岗加快采场开拓准备是至关重要的。
那是李长年到了八卦岭后,看到进入深部开采的八卦岭老采区,用老式独头铁路线开沟进度太慢,觉得必须采用新的运输工艺才能解决加快开拓问题,他从韩卫搞牙轮钻受到了启发,就召集干部工人商量如何加快开沟速度。工人提出把四立米电铲的铲杆子加长,装上三立米的铲斗,采用站在沟底往上道掌子装车的办法,就能加快开沟速度。经过试验后效果非常显著。他非常高兴,特意把杨阁铭请来帮忙,在此基础上重新设计一个长臂铲的方案,找正规的挖掘机制造厂试制。在加工时他留了个心眼儿,一次加工了两台,安装了一台,另一台作为备用。谁知此事被李义伦知道了,正赶上青牛岗矿王矿长听说老君山矿汽车开沟效率高,就向公司要二十台汽车。韩卫一下子上哪弄二十台汽车去?李义伦就对韩卫说,何不给他们调一台长臂铲去。韩卫问:“哪有?”李义伦就把李长年的家底向韩卫抖擞了。韩卫听了大喜,驱车就到八卦岭矿找李长年。李长年却把脑袋摇得像波浪鼓似的说没有,直到李义伦把他拽到设备库,他才勉强认账。韩卫先是给他戴了一阵高帽,灌了一气迷魂汤,说他这长臂铲开沟是为矿山深部开拓走出了一条新路,然后又扒了一阵小肠,他这才同意调出。
虽然老李头同意给了,但是难免缺东少西,所以韩卫又把余主任拉到安装现场解决安装问题,青牛岗矿加快深部开采问题总算也落实了。
今天是九月九日。早晨开完调度会,韩卫又驱车赶往八卦岭矿,准备主持八卦岭矿一选厂改造的会议。他已把矿冶学院陈、周二位教授提出的八卦岭一选的改造意见纳入了他的五五宏图,和李长年已经沟通几次了,他今天就要把这件事敲定下来,列入明年计划。
这是一个不阴不阳的天气。从早晨开始,天空就忽阴忽晴的,一会儿透出几丝阳光,苍白忧郁,软弱无力;一会儿飘来大片愁云,灰白惨淡,散懒难移,天地间没有一丝的风,空气懒得流动,沉闷得令人窒息。
小耿的吉普车离开公司,穿行在那高楼矮房中间,大街小巷道路两侧,街上的人们有的骑着自行车,有的步行,都闷着头匆匆忙忙地赶路,互相间连个招呼都不愿打,就连大路小路中间奔忙的大小车辆也失去了往日的那种大呼小叫。一切都好像受到压抑,尽量地压低声音,尽量地默默无语;一切又好像在担忧什么,一切都好像在等待什么,那种说不出的感觉使人感到异样的难受,好像在预示着要发生什么大事。
吉普车出了市郊,进入山区,不紧不慢地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着,远山近水从眼前一一而过。
从天外忽然刮来一阵狂风,接着就是豆大的雨点随着一阵电闪雷鸣“啪啪”打下来,瞬间天地一片迷蒙。
韩卫见雨点不断地被风刮进车里,急忙把敞开的车窗拉上来。
司机小耿说了句:“大地也不旱,这时候下哪门子雨?一点用都没有。”
坐在后面的李义伦说:“这雨有点怪,刚才还是响晴的天,说下就下了。”
几个人正在议论,雨停了,可是天还是阴沉着脸,愁云暗淡。
就在吉普车穿过通往八卦岭矿的大桥时,却见一个人站在对面桥头上向车摆手,示意车停下,身旁也停着一辆小车,近前细看却是青八卦岭矿的办公室主任。见车停下,他急匆匆走到车前对韩卫说:“公司来电话让韩主任立即回去,有重要精神传达,我特意坐车前来拦你。”
“什么精神这么重要,让你特意坐车把我拦回去?”韩卫惊讶地问。
“我也不知道,你就赶快回去吧。”
“回公司。”韩卫回头对小耿说,心里却七上八下的。是什么重要精神呢,难道是……他不敢往下想了。他回头看看坐在后面的李义伦,李义伦两眼直直的,一言不发,表情也满是狐疑和凝重。看来,谁都不想多说话,车内死一样的沉寂,只有小耿来回挂挡和发动机的呼叫声。
回到了公司,韩卫直奔二楼会议室,一进会议室,他立即觉察到气氛异常严肃,王书记的眼睛红红的,余主任正在往胳膊上戴黑纱,其他几个付主任不但戴上了黑纱,胸前还都已捌上了一朵小白花。
韩卫见了心头一颤,他已经明白了发生了什么事,但他又不相信这是真的,他也不相信这会是真的,他希望发生的事不是他心中的猜想。于是他还是发问:“出了什么事?”
胸捌白花臂戴黑纱的王书记满脸悲痛地说:“一个小时前接到市委通知,伟大领袖毛主席今晨逝世,要求马上召开党委会,收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讣告,从现在开始全体党委成员出入行动要听从党委统一指挥,有事要请假……。”
还没等王书记说完,韩卫自觉鼻子一酸,悲从中来,顿时泪如泉涌,放声大哭。他悲声一放,又引得在座的其他人也泪从悲中来,整个会议室里哭声一片。
这时消息已传遍大楼,正在等待收听讣告的人们听到党委会议室里传出了哭声,再也忍不住,一下子悲声大恸。几百人的哭声撼人心魄,震撼大楼。
三点钟正,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播音员用她那悲痛欲绝的声音向全世界播送了伟大领袖逝世的消息和中共中央的讣告。
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笼罩在一片哀乐声中:工厂矿山在哭,农村街道在哭,军营哨所在哭,机关学校在哭,就连幼儿园的孩子们也跟着大人哭……哭泣之声响彻云霄,惊动天地,半空猛然又刮起一阵狂风,本已放晴的天空忽然又下起了瓢泼大雨,那是天在哭;狂风夹着豆大的雨点漫天倾浅,霎时,大地流水四溢,那是大地在哭;老君山的山水奔流而下,那是老君山在哭;圣水河的河水涌动暴涨,那是圣水河在哭;圣水河的水奔流入海,大海翻腾咆哮,那是大海在哭……啊,君山市在流泪,松辽平原在流泪,神州在流泪,世界也跟着流泪……
王怀录书记停止了哭声,带领党委班子全体成员来到大楼外面。
大楼前已搭起了灵棚,正中挂着戴黑框的毛泽东像,黑色的横挽上面写着“伟大领袖和导师毛泽东主席永垂不朽”党、政、工、团,还有各处室都献上了自己扎制的花圈。花圈从灵堂前面一直摆到院子里,院子里放不下就摆在大门口,摆在马路两侧。大街小巷已摆满了花圈挽联,房顶上悬挂着半旗,街上的人们都满脸悲伤,挂着白花,戴着黑纱。
在哀乐声中,王书记为首的党委班子成员依次走到前面向毛主席像敬礼,默哀,一个个泪流满面。在他们后面各处室的干部站成一大排,一队一队地向毛主席像敬礼,默哀,无不痛哭失声。
哀乐,除了哀乐还是哀乐,白花黑纱,除了白花黑纱还是白花黑纱,哭声,除了哭声还是哭声,悲痛,除了悲痛还是悲痛,市内,郊区,钢厂,矿山都是一片哭声,都是一片悲痛,这就是一九七六年的九月九日的君山市……。
党委班子成员按分工白天黑夜轮流守灵。
党委研究决定除了开展悼念活动,还要化悲痛为力量,抓好生产,要求韩卫必须稳定正常生产秩序,按部就班地组织完成任务,不能给毛主席抹黑。因此他除了参加集体的追悼活动外,还要坚持正常生产活动。
他忍着巨大的悲痛,带领生产系统的各处室坚持着生产活动。可是当他下去到各单位时,现场的一些职工不时地向他提出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一时使他无法回答。他带着调度长张怀仁来到八卦岭矿调度室,有个调度问他:“毛主席逝世后遗体怎么办?”他实在回答不出这个问题,凭想象地说:“毛主席生前就主张火化,可是后人出于热爱,保留下来供瞻仰也是可能的。”这是两头堵的回答,在当时他并没有觉得有什么问题。
在老君山矿调度室,调度员老李头又问他:“毛主席去世了,谁能当国家主席?”这里是韩卫的老家,调度员们也是老部下,说话没忌讳,他顺嘴回答说:“那肯定是华国锋了。”
“华总理当主席,那总理呢?”
他想了想,猜测说;“这很难说,兴许是张春桥吧。”
张怀仁在旁却说;“肯定是张春桥。”
这边几个工人都凑上前来问:“那委员长能是谁呢?”
“能不能是叶帅,资格老威信高。”旁边的一个人说。
忽然韩卫想到这些都涉及到重大问题,不能轻易议论,于是就一边摆手一边和大家说:“现在我和你们一样,都是瞎猜,到时候听广播吧,咱们现在的任务就是把生产搞好,那些事不是咱们操心的。”
“就是,谁当主席咱们不得干活儿。”在长椅上抽老干卷的电铲司机李大脑袋说。他这话说完大家就再不议论了。
唉,可怜的人们,出于关心国家大事,在那政治大变动的时候,自然不免要议论议论、猜测猜测。可他们是无心的,决没有什么企图,包括韩卫,也只是议论议论、猜测猜测而已。他们人微言轻,早已习惯了听上面的,听中央的。然而他们哪里知道这时上层的斗争是多么激烈,多么地水火不相溶;他们更没有想到这斗争的最终结果会将决定每个人今后的命运,丝毫不管你现在是怎样想的又是怎样做的;韩卫更没有想到他和同事们的几句议论猜测会被当成反党反中央的反革命言论。这也难怪,中国从古以来不就有“病从口入,祸从口出”的教训么,谁让你不接受古人教训,顺嘴瞎嘞嘞呢……
不久,在人们的猜测和期盼中,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终于播出了华国锋任主席的特大新闻,同时宣告出版毛选五卷和盖纪念堂的消息,这无疑把人们从悲痛和迷茫的阴影中领了出来。紧接着就是四人帮被粉碎的消息,人们还没有从惊愕中醒来,就被单位领导组织起来匆匆上街游行表示拥护。
雨过天晴,曾几何时,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土地上又变成了红旗的海洋:工厂矿山、农村街道、军营哨所、机关学校一片欢腾,敲锣打鼓放鞭炮,欢庆粉碎四人帮,人民得解放!文艺界、教育界,文革中被批斗的人尤为高兴,他们喝酒集会,弹冠相庆,欢呼英明领袖华主席!君山市也和全国一样,又成了锣鼓喧天,红旗飘舞,标语满墙的红色海洋;当然也有不少人是带着满腹的狐疑,随大流上街游行的,虽然迷惑一阵,接着也高兴,可以涨工资了……
君矿公司付主任岳克成了机关大楼里最活跃的人物。高血压没了,开会也不睡觉了,脑门放光,胖肿松驰的大眼皮下,两只三角形的小眼睛放着兴奋的光,一身灰色干部服熨得笔挺溜直,他不辞辛苦地穿梭于各处室间,到处摇头晃脑,鼓动着他那薄薄嘴唇的拱拱嘴,满脸神秘地发卖他头天晚上在李道愧的沙龙里听到的各种小道消息:江青这个白骨精抓她时还不服气……王洪文这小兔崽子还反抗……我早就看他们不是东西……。上街游行时,他一会抢到队伍前面扛大旗,一会又在人群中高举拳头操着他那公鸭嗓玩命地高呼着口号,直到把嗓子喊哑……他开始到处喧嚷:“我是受压的,受迫害的,这回可解放了!”他又不辞辛苦地驱车到各矿,诉说着他受到的迫害,他的委屈……来到老选厂办公室,他挥舞着拳头,拱拱嘴里喷着唾沫星子,眼里冒着火,恶狠狠地对围着他听小道消息的人说:“冤有头,债有主,这回咱可要有冤报冤,有仇报仇!”
果然,让他说着了,过完年,随着春天的过去,火热的夏天又来临了,君山市清查运动开始了。
市委书记何涛不愧是阶级斗争的老手,力排众议,一下子就把前段反对他的“夜猫”定成了反革命组织,为首的抓的抓,关的关,只要沾边挂拐的都列出名单办死班交待反党反中央反革命罪行。反何涛就是反对老干部,反对老干部就是四人帮帮派,就是反革命,所以反何涛就是反革命。可怜这些连四人帮这个词都没听说过、什么样都没见到过的人们,就这样被打成了四人帮骨干分子,接着就让这些人交待后台……奇怪的是,当初奉市委书记何涛之命去做夜猫工作的干部都成了夜猫的后台,理由很简单,为什么别人谈不通,你一谈就通了,这不正是证明夜猫听你指挥么,你不是后台谁是后台?就这样,从市委副书记赵敏开始直到下面基层,一下子揪出了处级以上的夜猫黑后台三百多人,君山市从上到下几乎到处是夜貓,到处是四人帮骨干分子,君山市成了令人瞩目的重灾区。
很快上边派来了工作组,组长就是那个爱说“某某地方问题不在某某在班子”的牛教。他来到君山市后,着实地加了一把大火,很快,除了“敢于和四人帮斗争”的何涛,市委的二三四把手全完蛋了。紧接着君钢的班子也只剩下了李道愧,甄有德、杨连忠也很快被揪了出来,抓生产的君钢革委会主任金洋也被列入讲清对象,边讲清边抓生产。整个君山市大街小巷揭批夜猫、揭批四人帮骨干的大字报像雪片一样,铺天盖地,曾几何时,君山市又成了大字报的白色海洋。
岳克根本不去管什么选矿了,整天游走于公司机关各屋,奔波于各厂矿大楼,到处煽动:“市里、君钢都挖出来了,咱矿山为啥没有?矿山是重灾区中的重灾区!”当有人说甄有德和杨连忠不就是矿山的么?他驳斥道:“甄有德杨连忠早就离开矿山了,不能算!再说他俩还有须子留在矿山呢,不挖出来将来肯定要地震,要除恶务尽,不留后患!现在矿山揭不出来,肯定有人捂盖子!”他开始把矛头直接指向了王怀录。
有人很快把岳克的话传到王怀录的耳朵。王怀录听了,吓得一连两宿睡不着觉,他感到不在矿山揪出一两个恐怕过不了关。可揪谁呀,揪谁都得有材料,起码得有大字报哇!他躺在床上掰着手指数着班子里的几个人看谁不顺眼。经过多次运动的他,既怕上边说他捂盖子,他知道这是什么后果;也怕违背政策得罪人,运动后期不好收场。想来想去他感到还是把刀交给群众,让群众说话,一来可以免去自己整人之嫌,只要群众写了大字报,他就可以动刀,谁让你得罪人了,你倒霉吧!二来可以封岳克的臭嘴,我才不捂盖子呢,你看我不是正在发动群众么?于是他接连召开了几次动员大会,大会小会的发动,可是他把嘴皮子都磨薄了,还是没有找出重点人来。
岳克在那边又放话出来,说他这是“雷声大、雨点小,假发动、真保护,光动嘴皮子,不动真格的。”扬言要向工作组上告。
眼看这火就要烧到自己头了,王怀录急了,暗骂岳克纯粹是个是非母子,却又不得不把岳克找到自己办公室讨教。
他先奉承了岳克一番,然后才以求教的口吻问:“你看咱公司谁是重点人?”
岳克翻了翻大眼皮,不屑回答的说:“那还问,韩卫么,这小免崽子人小鬼大,隐藏的深,表面上对老干部恭恭敬敬,骨子里半点没瞧起,处处压制,飞扬跋扈,头上长角,身上有刺,不整下去,老干部还能翻身哪?”
“可是他净抓生产来的,找不到毛病,群众印象还挺好,没有写他大字报的,以什么理由打倒他?”王怀录为难地说。
“先打倒后整材料么,不打倒谁敢给他写大字报?”岳克毫不以为然的说。
“上边一再强调要重证据,怎么办?”王怀录又用求教的眼光看着岳克。
“好办,党委打报告,就说他破坏生产。他不是说过矿山以运定产,强调抓运输么,他这是阴谋以生产压革命,对抗清查运动,反党反中央……还有他支持夜猫,为什么老君山矿和老选厂的夜猫他一谈就退出了,别人谈就不退呢,眼见得这些人听他的,他不是后台谁是后台?你把报告写好,我拿着到市委找人批。”
“这事还要开常委会讨论一下。”
“和那些人讨论什么?他们也不管运动。”岳克不耐烦地说。
“那你也不管运动呵?光找你不找他们商量,他们肯定多心哪。”
“多就多吧,这么大的运动,自己明辨是非站稳立场是首要的,你还管谁多心不多心的?明告诉你,要是你还不动作的话,你也要进去了!”岳克有点不客气了,眼露凶光。
“我不怕,我也是受迫害的老干部,文革前我就是付市长,文革期间我也是站错队的,上过干校、蹲过牛棚,后来才用的。”王怀录狠狠地看了岳克一眼,又针锋相对的说:“我到矿山当书记,那是何书记主持市委搞企业整顿时来的,不是帮派体系派来的。我不像有些人是作为帮派体系的典型提拔上来的,也没介绍过什么三个正确对待的经验。”他虽然语气平和,看是漫不经心,不紧不慢,却是毫不客气地刺了一下岳克的痛处。
岳克当然明白王怀录话中的含意,心中不由得一动,这坏兔子在揪我的小辫子。要是在往常,他肯定要反击,可这次他忍住了,小不忍侧乱大谋么,他现在要把王怀录拉在自己一边,才能打倒韩卫,把韩卫打倒,矿山班子就有了突破口,到那时再调头收拾你这坏兔子。他心里谋划着,脸上却堆出笑容,装做没听明白王怀录话里的玄机,用安抚的口吻对王怀录说:“咱俩别闹矛盾,都是站错队的老干部,都受过迫害,要枪口一致对外么。”
“我看也是,咱俩别闹出什么笑话来,大乱当前,要一致对外。”王怀录把话也就势拉了回来。
“那你就赶快以党委的名义打报告。”岳克督促。
“以党委的名义就得开党委会,就算涉及到韩卫不让他参加,可其他人也未必都赞成,这韩卫人缘很好。”王怀录犯难地说:“不如那样,我把你抽出来协助我专抓运动兼运动办主任,你就以运动办主任的身分到市里汇报,就说因为韩卫也是党委主要成员,班子里没法讨论,让市委直接下令。你就说我的态度和你一样,这事是我俩一起商量的,你看这样好不好?”
岳克听了立即明白了王怀录的用意,心里话,这个坏兔子,绕来绕去就是不想以党委名义打报告,又怕我告他捂盖子;也亏他能想出这么个主意,说到家是既想当婊子,又要立牌坊,要给他自己留有后路。我非向工作组告他立场不稳不可!嘴上却说;“这个主意不错,省去不少麻烦,就这么办。”
不管怎么说,王怀录总算吐口揪韩卫了。事不宜迟,岳克当即驱车到市宾馆找工作组组长牛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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