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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君山(32~33)

赤石 · 2012-02-26 · 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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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中秋月圆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转朱阁,低倚户,照无眠,  

      不应有恨,何事常向别时圆?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成绩,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们的勇气。  

  

这牛教是个矮胖子,大背头梳得满亮,脸老是阴沉沉的,两道八字眉,一双斗鸡眼,鼻孔有些朝天,身着一套深蓝咔几布干部服。虽然已入夏了,可他还是披着那件军大衣,嘴里叼着一支大中华,习惯地在宾馆房间的地毯上走来走去。他耳朵听着岳克的汇报,脑子好像在考虑问题,偶尔地打断一下,问一个简单的问题,真乃一派大将风度。  

其实,他现在也在表现。  

他比谁都明白,这次运动是斟对什么人的。他原本是一个矿山掘进队的工人,文革开始,先是造了老队长的反,后来他看到老队长在同行业中的威望实在太高有可利用之处,于是摇身一变,又改为支持老队长。当老队长因矽肺病去世后,他就用老队长的声望组织革命组织参加大联合,谋取了革委会主任的高位,在一次次的风口波头上逐步高升。也是他有官运,不知哪位“首长”看中了他,让他参加了一个高级的所谓工农兵干部学习班,然后就把他提到部里当了一个方面的负责人,相当于付部长。  

一个普通凿岩工,一帆风顺地登上了部委负责人的高位,真乃一步登天。他自然感恩戴德,时时处处都想当先锋做马前卒,给主子立功。然而他的知识实在是有限,采矿呀,选矿呀,炼铁呀,转炉呀,有些名词术语实在陌生,于是他尽量避免使用,防止人前出笑话。但是既然当了大领导,又不能不讲话,好在他还算聪明,就选了一些时髦的,好记的流行词句,编成了一套路子话,背下来记在心里四处套用。不知为什么,不少人听了都说他讲的好,深刻,有创意。其中有一句最重要的,放之四海而皆对的,就是那句“某某问题不在某某在班子”,他走到哪讲到哪。他发现每当他抛出这句话时,真是掷地有声,会场上立刻会是一片惊愕。接着,被他说到的那些人个个都低下了头,表示敬畏和服气;没被说到的,就会鼓掌,叫好,伸出大拇指表示拥护和赞扬,会后会夸他问题看得准,讲得透,说到点子上,有大将风度``````。所以他非常欣赏自己的这一刻意力作。  

可没想到前二年在君钢生产汇报会上,讲到矿山时,当他照例扔出这句话时,却惹恼了君矿公司的甄有德,当场表示不满,竟质问他讲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特别是开矿山计划会时,参加会议的君矿公司付主任韩卫竟在讨论会上说这句话是空话,令人费解,脱离实际,解决不了矿山生产的实际问题,还造成了干部群众思想混乱。这不是在和我过不去么,谁不知道我牛教到哪都是这么讲,偏偏到了你们君矿公司就不准讲,就那么认真抠字眼?更可气的是部主要领导就此找他谈了话,要求他以后讲话要注意策略,以免引起下面误会。从那以后,弄得他再也不敢轻易讲这一句刻意力作了。  

这次清查运动一来,他就意识到形势对自己不利,千方百计地和那个“首长”划清界限,主动要求到第一线蹲点搞运动。一来可以表现自己。二来离开部机关群众的视线,眼不见心不烦,躲过这阵子再说。第三,说不定能找到机会也借清查运动之机教训教训那几个曾经对自己说三道四的家伙,给他们弄个眼罩戴。  

现在咱们的牛教正叼着大中华在红地毯上来回地踱着步,听着坐在沙发上的岳克毕恭毕敬的汇报。他踱着踱着,走到了窗前,抬手拉开窗帘,向外面张望了一会儿,突然转过头来问:“你说的韩卫是不是反对矿山问题不在选矿在班子的那小子?”  

“就是那小子。他到处散布,说你是打眼的出身,狗屁不懂,就是知道整人!”岳克一看机会来了,急忙添油加醋,其实这话不是韩卫说的,是李老歪说的。  

牛教“啪”的一声把窗帘拉上:“这小子我知道,去年部里开会他去的,让他反击右倾翻案风他不反,却反起我来了。当着部长告我的叼状,说我瞎扑哧,差点把我也弄掉,对这样的人还能客气么?”牛教说着,把嘴上的大中华拿下来就要往面前的烟灰缸里掐,可发现还有大半截,舍不得,于是又放在嘴里狠狠的吸了两口,使劲地喷出两大口烟雾,呛得他咳咳咳嗽一阵,然后他才把烟头摁在烟灰缸里,用力地掐死。  

“可咱王书记说没材料哇!”岳克借机阴了王怀录一句。  

“糊涂!手软!要什么材料,看着像就揪,揪出来,群众就起来了,群众起来,材料就有了,先揪后凑,搞这么多年阶级斗争了,这点还不明白。”牛教一耸肩膀,用手指点着岳克,以教训的口气说。  

牛教的训斥使岳克感到不舒服,但他忍着,对眼前这位看起来比自己小十多岁的目空一切的首长说:“你应该把这精神和矿山全体干部讲讲,现在咱王书记老是强调材料材料,眼看着有些人有问题,就是因为材料不齐,他就是不让动,这运动哪年哪月才能搞起来呀?”岳克又加了些咸盐。  

“好办,不行把他这块绊脚石也拿掉,你来干,我支持你,不能让他继续捂盖子。”牛教把手一摆,恶狠狠地做了一个扒拉的手式。  

岳克正盼着他说这句话,心中大喜,忙表示态度说:“有首长这句话,我心里就有底了,你放心,我保证听工作组的,回去就放开手脚干,非把矿山这个重灾区翻过来不可,绝不辜负首长的期望!”  

岳克表完了忠心,出了房门,牛教也不送,“咣”的一声关上了门。  

  

第二天,君矿公司党委在俱乐部召开了群众大会,岳克在大会上宣布勒令韩卫停职检查。  

可怜的韩卫大概做梦也没想到自己和四人帮还能有什么联系,一切都被蒙在鼓里,上午还在老选厂研究提高质量问题,下午开大会就让人家揪到台上低头哈腰九十度挨批斗。他面对上台恶狠狠地念批判稿的揭发人,看着台下一片攒动不安的人头人脸,显得突然、惊愕、迷惑不解。台下的人表情也非常复杂,有的惋惜,有的同情,有的忿忿不平,随着一声声高呼的口号,一次次举起的像树林一样的拳头,站在台上的他尽量控制自己,稳定着自己,使自己不慌不懵,不气不火,沉着应对。  

还别说,岳克还真的找到两个自报奋勇揭发韩卫的干部。  

一个是韩卫想到的,就是采矿科的那个瘦瘦的小白脸,小鼻子小眼,总是衣着整齐的技术员王晓仁。他是岳克从研究所新调来的,要安排他到采矿科当付科长,韩卫也同意了。就在要下文的前两天,他老婆又哭又闹地找到韩卫,说是他和一个女人睡觉被她堵在被窝里,要求组织上给她做主。自然不但他的付科级就此吹了,还被韩卫要求在支部会上作检查,党内给了个警告。可他不认为自己有错,反倒认为韩卫小题大做借机整人,因而对韩卫意见极大。  

还有一个让韩卫想不到的是调度长张怀仁。本来他日常和韩卫靠得很近,是韩卫把他由科长提拔为付处长的,然而这张怀仁是个吃了碗里看锅里的人,并不满足于付处长的位置,想尽快登上生产处长的台阶,于是他就千方百计巴结岳克,在岳克感冒时,又送鸡汤又送面条的,岳克正需要捧臭脚的,所以二人一拍即合。除了巴结岳克,他还经常抓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和李义伦闹蹩扭,韩卫要调解二人关系,不免对他有所批评,他当然认为是偏坦李义伦,暗暗怀恨在心。他脑瓜活得很,清查运动来了后,眼看韩卫不吃香了,就一改常态,整天围着岳克屁股转,要清查韩卫的消息他自然先知道。为了讨岳克欢心,也为了表示和韩卫划清界线,他积极串联王晓仁,利用下矿抓生产的机会,密秘收集韩卫的材料。  

也难得他俩不辞辛苦到处跑,居然收集到了几条,也不管实不实,真不真,二人偷偷地躲在张怀仁的家里,上纲上线的整理后,交给了岳克。岳克一见大喜,正是想叫淮候死,就有人送来竹皮剑。他要张怀仁带头上台揭发,张怀仁却推说下午他要到老君山矿抓生产,于是就由王晓仁上台发言。  

现在王晓仁手拿发言稿,满脸激愤的揭发韩卫。  

台下的人们突然发现韩卫具有很强的应对天赋,对那些常人想都想不出来的稀奇古怪而又吓人的喝问,都能给以巧妙的回答。  

小白脸王晓仁先是给韩卫扣上了反党反中央的大帽子,接着就问;“你是不是反党分子?”  

韩卫毫不犹豫地回答说“不是。”  

“那你为什么反对毛主席?”  

“我热爱毛主席,我听毛主席的话,照毛主席的指示办事。”  

“那为什么要把毛主席的遗体火化?”  

这个问题一下子使韩卫摸不着头脑,他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要把毛主席遗体火化。他反驳说;“我没要把毛主席遗体火化,再说毛主席遗体火化不火化我也说了不算!”  

韩卫的回答引起了台下一阵哄笑,大概群众觉得王晓仁这个问题提得太离奇古怪,韩卫回答也有戏耍的味道。  

王晓仁恼羞成怒,大骂韩卫不老实,立场反动,尖着嗓门向大家揭发道:“就是这个韩卫,人小鬼大,他在老君山矿调度室散布要把伟大领袖毛主席的遗体火化,就是烧掉,他反对毛主席!韩卫有没有这件事?”  

他的揭发倒使韩卫想起了毛主席逝世后他到老君山矿调度室那件事。但是他申辩说;“那天大家议论时,我是说了是毛主席生前是提倡火化的,但我又说后人热爱毛主席保留遗体也是正确的呀,况且那是中央作出盖纪念堂保留遗体之前,怎么能说我反对毛主席呢?”  

台下的人听了纷纷交头结耳,脸上大都显示出理解表情。  

“你狡辩!”王晓仁声嘶力竭的喊叫。  

“我实事求是”。韩卫有些愤怒了,他怎么能容忍别人攻击他反对毛主席呢。  

“我再问你,你为什么反对华主席?”  

“我拥护华主席。”  

“那你为什么反对华主席当主席?”  

“华主席是毛主席接班人,他当主席是全国人民的心愿,也是我的心愿。”  

“可是你在八卦岭矿调度室散布要张春桥当总理,这不是反对华主席么?”  

“那是粉碎四人帮前,大家猜测,我也跟着猜测,毫无反对谁的意思,而且我还说了,听中央的。”韩卫为自己辩解。  

台下又是一阵议论纷纷。  

岳克坐在台上见王晓仁顶不住韩卫,忍不住站起来走到麦克风前大声骂道;“就你这个小兔崽子还能听中央的?从骨子里你就反党,你爸爸是四清下台干部,你对党的深仇大恨就从那儿来的!”  

台下一阵吁声,对岳克骂人的粗话表示不满,然而这一条倒也是新闻,不少群众不知道这件事,引起一阵交头对耳,有的人说:“那为啥提拔这样的人?”  

岳克见自己揭的这条起了效果,就不顾韩卫还要申辩,将王晓仁推到一旁,亲自上阵,大声揭批:“这韩卫人小鬼不小,以生产压革命,他提出一套臭理论,叫做以运定产,要咱们打运输翻身仗,企图冲击清查运动,转移群众视线。他关心生产是假,破坏生产是真,这几年他干的净是破坏生产的事!”  

“坚决打倒破坏矿山生产的反革命分子韩卫!”王晓仁把拳头一挥,带头喊起了口号:“韩卫必须老实交待反党反中央罪行!”  

最后,书记王怀录讲话,表态支持揭批韩卫,宣布停止韩卫的工作,办死班交待问题,不准回家。  

  

会后,韩卫首先被王晓仁和另外一名运动办的人押上一台吉普车来到韩卫家,让韩卫打开房门,进屋抄家。左邻右舍都被惊动了,众目睽睽之下,把韩家所有的箱柜全部被翻了遍。没找到什么,就把韩卫的所有的书籍,带字的本子,纸张全部划拉起来,逼着韩卫找一个床单,王晓仁接过一撕两块,包了两大包,扛到吉普车里拉到公司运动办审查。然后把韩卫押到机关大楼地下室一个潮湿黑暗的小仓库。打开门,一股潮湿发霉的气味扑鼻而来,一盏灰暗的灯光下,里面一张小木床,一张破旧的三屉桌。王晓仁扔给了他一支园珠笔,一本稿纸,命令他说:“你就在这里,老老实实地给我写交待材料。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韩卫看了看桌子上的纸和笔,想了想,却对两个人说:“你们去对王书记说,让我写交待材料可以,可我得把手头这一大堆事向谁先交待一下,免得耽误生产。”  

谁知,王晓仁冷笑一声,讥讽地说:“啥时候了,还想你的生产,离开你,地球还不转了呢!”  

韩卫执拗地说:“你们不向王书记汇报,我不写交待!”  

另一个运动办看了看他,叹了一口气说:“好吧,我向王书记汇报。”说着,他让王晓仁守着韩卫,离开了地下室。过了一会工夫,他回来说:“王书记说了,现在你的任务就是老老实实交待你的三反罪行,别的不要想。”  

无奈,韩卫只好坐下来,趴在桌子上,就着灰暗的灯光,在稿纸上写了一个开头——我的检查。  

谁知王晓仁一看就不满意了,大声训斥道:“不是检查,是交待!”  

韩卫抬头看了看他,一把扯下这第一页稿纸,用手使劲一搓,搓成一个团,扔到墙角那边,又提笔写了几个字——我的交待。  

王晓仁看了,还不满意:“交待也不行,你要写我的三反罪行!”韩卫生气了:“是你写还是我写?干脆,你来替我写得了!”  

“你他妈的到现在还不老实!”他上前就要动手。  

另外那个运动办在旁急忙拦住,说:“他愿意咋写就咋写吧,写好说明他态度好,可以宽大处理,写不好说明他顽抗到底,从严处理。”  

  

韩卫成了矿山第一个被打倒的清查对象,地下室里王晓仁白天黑夜地催逼他写交待,地下室上面大楼里,岳克就发动机关干部给他写大字报,两下忙个不亦乐乎。不但在机关大楼里贴满了韩卫的大字报,岳克还让一伙人到市里大街小巷贴。没有具体内容就写大字块,画丑化他的漫画,用了多少纸张笔墨不知道,反正,一夜之间君山市大街小巷都贴满了韩卫的大字报,全市都知道矿山揪出了一个反对毛主席反对华主席的现形反革命韩卫。当然,岳克受到了工作组牛教的大力表扬。牛教还特意让何涛主持召开了一个清查运动经验介绍会,让岳克在会上大大地出了一回风头。就这样,韩卫在全市群众中出了名,岳克在全市干部中也出了名。  

  

一个星期过去了,虽然铺天盖地的大字报还在贴,可是内容总是那几件不痛不痒的事,市里运动办却催着要三反分子韩卫的综合材料,王书记干着急拿不出。直到何涛亲自打电话向他索要,并批评他说:“清查韩卫这样级别的干部没经过市委正式讨论是不合法的,你们既然动了就动了,我们也相信你们是看准了,支持你们,可是要赶快补办手续呀。”  

王怀录急忙找到岳克说:“都好几天了,还是那点鸡毛蒜皮,怎么办?”  

岳克沉思一下,眉头一皱说;“ 好办,上面找不出来下面找,揭底怕老乡,翻他老巢去,到老君山矿和老选厂发动群众,就架把那个刘克思,还有什么马掌老头马屁老头的也拎出来,他们都是一路货!对艾整人也是个考验,看他是不是卖身投靠。还有八卦岭,李老转也不是好东西!”  

就这样岳克不辞辛苦地往返于这几个单位,大会发动小会压,果然把这几个单位的揭批运动鼓动起来了。大字报,大字块,还有大漫画也在这几个单位铺天盖地。  

刘大然态度明朗,不保韩卫,还亲自主持召开群众大会发动揭批。  

马掌老头伍金长把姜黄脸一沉,说:“不知道韩卫这小子反党反中央,早知道也不培养他了。”  

一句说得岳克好不自在,他曾经一度到处吹嘘韩卫是他培养的,现在只好自圆其说地说了句:“知人知面不知心么,谁能钻他肚子里看。”心里却骂,老东西,让你再蹦达几天。  

就连艾正仁也不明白事了,说:“我看韩卫这小子虽然是胡造,当年和咱们两派,可他没干过啥坏事,整我们那阵子还比较讲政策,特别是这些年来他走的还是正道,不像那些造反派,整天捉摸这个整那个;他又是抓生产的,看不出搞什么阴谋诡计。”  

岳克听了,驳斥他道:“你知道啥,他人小鬼大,干坏事搞阴谋能告诉你我?你把他那些帮兄弟揪出来 ,他的事不就抖擞出来了。这叫拔出根子带须子,挖地三尺也要把韩卫在老选厂的流毒肃清!”说完,他让把运动办主任侯成贵找来,当着艾正仁的面,亲自交待把曲庆、王环列为清查对象揪出来,就连王德龙他也没放过,让他讲清楚如何卖身投靠的,因为这几个人都按韩卫要求做过夜猫工作。  

艾正仁只好表示支持。但他本人却对韩卫只字未揭,他倒不是怕韩卫东山再起,经过这些年的反复折腾,他感到受运动伤害的人太多,今天你整我、明天我整你的,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坏人终究是少数么。因此这次他暗下决心要把握住自己,以防后患。  

八卦岭矿的李长年却叹了一口气,面对前来动员他揭发韩卫的岳克,惋惜地说道:“可惜这块好料了,还是短炼,缺乏经验哪!”  

“你还说他是好料,看来你和他划不清界线哪!”岳克不满意的说。  

李长年何曾服气过他,心想,谁看不出你蒋介石肚里那点花肠子,也不和他辩驳,说了句:“一选那边有事等着我呢,运动的事你找书记谈吧。”说完扬长而去,过了不多日子,他以年老体弱为由,申请离休了。  

公司机关的揭批进行不下去了,生产处长李义伦汇报会上说:“再摆不出什么了,再摆那只能是评功摆好了。”   

下面倒是揭发了几件事。老君山揭出整顿当中把东山低品位矿石扔掉浪费国家资源的事;老选厂揭出强迫老选厂吃八卦岭矿石造成尾矿高的问题;八卦岭矿提出把矿石调给老选厂造成新选关门,给国家造成重大损失的事。可一查,这几个事都是岳克上来干的。  

党委班子发生了分岐,几个常委私下里嘀咕,清查韩卫他们根本不知道,余付主任还向王书记吹风,生产这么紧,没啥大问题,让韩卫检查检查,抓工作得了。  

王书记话里话外放出风来,说揪韩卫是岳克直接找牛教批的,与他无关。  

王晓仁把这些向岳克打了小报告,差点没把岳克鼻子气歪,大骂坏兔子没怎的就当叛徒。  

当晚他又到了李道槐那里。这些日子,虽然和牛教搭上了关系,但是他不敢冷落了这位老领导,三天两头都要来一趟,探消息,摸形势,听机宜。  

现在李道槐家的小客厅已成了半个办公室,各单位那些像岳克这样的干部白天在办公室不好谈的都在晚上到这里谈。李书记也真是不厌其烦,一一面授机宜。他听了岳克关于矿山王怀录的表现后,不满地说:“这个卖苞米面的坏兔子,又奸又滑,有他矿山清查还能搞好?看来矿山不换头不行了。这么办,你回去公开跟他干一仗,然后就去鼓动那个牛,让他抄刀,我暗中敲边鼓,搬掉坏兔子这个绊脚石。”  

岳克听了大喜过望,第二天一早就借引子找茬当众和王怀录干了一仗,当面骂王怀录坏兔子,就知道卖苞米面,捂盖子,当帮派体系保护伞。王怀录也急了,指责他一点政策不懂,有野心,谁都整!岳克见目的达到,也不和王怀录争辩,下楼驱车就到宾馆找牛教狠狠地告了王怀录一状。这一状告得真起作用,第二天市委就责令王怀录检查交待问题,接受群众揭发批判,党委工作由岳克主持。在李道槐的提议下,还把过去君钢争朝夕总头头洋蛤蟆杨和库提起来,派到君矿公司当付书记抓运动。  

岳克当然明白这是牛教抱刀,李书记使劲的结果。有了牛、李的支持,再加上有了杨和库如虎添翼,他更加肆无忌惮,一心想把矿山的清查运动搞成全市的样板,更加卖力气地翻腾矿山文革以来的大事小事,把他看不顺眼的人一一列入清查名单,牛教每次清查会上都要拿他提供的名单乱点一气矿山干部的名。牛教点到谁,谁就倒霉了,回矿就被揪出来批斗。就这样,一大批厂矿干部被点名清查,不但参加过胡造的刘大炎、伍金长、郑国光、曲庆,甚至当年是争朝夕的李长年、张成一些人也都被要求讲清楚和韩卫的黑关系,一句话,凡是和韩卫接触过的都成了有问题的人。机关里,因为李义伦在汇报会上说了一句:“再摆不出啥了,再摆就成了评功摆好了。”被张怀仁汇报到岳克那里,就被列为帮派体系讲清楚对象,调出了生产处,由张怀仁接替了生产处长。要不是李道槐力保,艾正仁也被当作卖身投靠拿下来了。  

各矿主持工作的领导,见王怀录倒了,都怕步其后尘,为了显示自己阶级斗争面前心不慈手不软,和帮派体系划清界限,互相比赛般地点科级以下干部群众的名,尤其那些曾闹过夜猫的单位,不管上面下面,凡是和夜猫有来往的、接触过的人都被点名办班,各矿的毛泽东思想大学校还有地下室之类都被腾出来关这些清查对象,整个矿山一片惴惴不安,谁都不知道今天还在工作,明天自己会不会也成为清查对象。  

  

韩卫开始时被关在机关地下室的小仓库里,可是后来机关揪出来的清查对象越来越多,王怀录、柴付主任、管政工的那个付主任,还有十几个处长都被揪出来了,揪出来的科长、员,就更多了。岳克又打报告将甄有德从市里要回矿山,一下子上百个清查对象,机关地下室哪有那么多小仓库,于是就把这些清查对象遣送到各矿关押。韩卫被遣送到老选厂,就关在原来岳克被关押的那个大学校的地下室,和他同时转来的还有甄有德、王怀录。  

七月里的一天,公司运动办在老君山铁矿俱乐部召开了批斗大会,这已是韩卫参加的第四十一场批斗大会了。俱乐部台上站了一大排,从左到右首先是市里的四人帮,赵敏、金洋、辛永红、杨连忠;接着是矿山四人帮,甄有德、王怀录、韩卫、柴世民(就是那个人称抠门的柴付主任);再接着就是老君山矿的四人帮,刘大炎、郑国光、闻达、还有赵凡。  

赵凡是最后一个上台,他的上台使人们大吃一惊,别人都是民兵押上台的,他却是带着手铐被两名穿警服的警察押上台的。通过大会揭发才知道他在市里已当了卫生局付局长,运动开始后,矿山给他送去不少大字报,被勒令办班写交待,办他班的是丁大友。这丁大友人称丁老三,文革前是老君山矿工会主席,和赵凡同乡。当初赵被抽调当工宣队队长占领上层建筑时,见丁大友还没有安排工作,就把他要去当了工宣队付队长。他也很卖力气,跟在赵凡左右出了不少主意,成了赵凡的贴心参谋,赵凡走到哪就把他带到哪,一直带到市卫生局当了办公室主任。运动来了后,他觉悟非常快,立即和赵凡划清界限,头一个写大字报揭发赵凡的三反罪行,当了运动办付主任管赵凡的案子。那天他在审问时,让赵凡交待生活作风问题,赵凡拒不承认,顶撞了他几句。他生气地大骂赵凡:“你他妈的到现在了还不老实,我早就看出你小子不是东西,和你地赖子老子一路货色,吃喝嫖赌样样干``````”赵凡本来见到他就又悔又恨,气不打一处来,又听到他骂自己的老子,胸中一股怒气再也压抑不住,猛地站起来,怒眼园睁,大吼一声:“你老子才是地赖子呢!”顺手操起自己面前的一个茶缸向他面门砸了过去。丁老三没有防备,这一茶缸正砸在脑门子上,鲜血立刻淌了下来,痛得他大叫一声,抽身就往外面跑,边跑边大喊:“不好了,清查对象打人了,反革命翻天了!”人们纷纷过来,摁住赵凡。工作组牛教认为这是一起现刑反革命案件,督促市委立即法办,就这样赵凡被按现形反革命逮捕入狱,判了二十年徒刑。因为他是老君山矿的人,今天他也被拉来批斗。  

台上是各级四人帮,台下还站着一大排夜猫的小头头和打砸抢分子。头一个就是李大刀,接着是孟宪才,马文林等一大帮。眼镜赵大唬也没跑了,岳克骂他是官迷,老混蛋,老君山地区夜猫头子,也揪出来站在台下。  

大会由史玉堂主持,他现在是运动办主任,筹备这次会议他丧了不少脑筋,叫谁上台发言谁不上。找龚亚芝,龚亚芝不干;找石辛大,石辛大摇头;找吕浩更是坚决不上台。他劝吕浩说:“他们让你蹲了好几年监狱,这口气你不出啊?”吕浩却长长叹了一口气,心灰意冷地说:“过去的事了,还翻腾他干啥,谁淌的眼泪不是泪?”  

没办法他只好去压那些讲清楚对象。  

头一个就是他的老搭档陈化留。本来,运动一来,大滑溜又成了运动积极分子,当上了运动办付主任。那是有一天岳克召开运动汇报会,老君山矿运动办付主任陈化留汇报用三集中的方法揭批刘大然。他摇晃着没了毛的小脑袋瓜,振振有词正说得高兴,岳克突然打断他的话说:“你大滑溜搞运动挺有经验哪,代代红,别集中别人了,先把你怎么卖身投靠的集中集中!”当时大滑溜就杵在那儿了,薄嘴片干嘎巴说不出来话,亮脑门子冒出了大颗大颗的汗珠子,回到矿里就成了讲清楚对象。正当他犯愁没机会立功呢,见史玉堂找他上台发言,大喜过望,二话没说一口答应,连夜写大批判稿。他批判的内容是矿山四人帮反对华主席吹捧四人帮,无非是把大字报的内容拼凑起来上纲上线。然而可能是岁数大了,声音不像以往那样尖细自信,虚弱低沉得像念经似的,台下的嗡嗡声再大点,根本听不清他念的是什么。这次批判大会后,他解脱了,下去劳动了一年后,被派到青年综合厂带青年去了。  

第二个上台的是黄玉玮。他本来是抓政工的付主任,闻达提上来抓政工后,他就处于了配合的位置。韩卫看他年轻老实厚道,又是学采矿的,有意培养,就对他说:“你这么年轻,学的又是采矿,浮在上面有啥意思?不如到一线抓点实的锻炼自己。”正赶上采矿车间主任金荣山退休,就建议他到采矿车间当主任。他表面忠厚,心机却灵敏,见领导有意培养,如何不喜,当即表示愿意。于是韩卫找到刘大炎,安排他到采矿车间当了主任,还兼着矿里的付主任。清查运动来了后,自然有人说他的提拔过快,和韩卫、刘大炎有关,要他讲清。他讲不出什么,别人也确实没发现什么,这次揭批韩卫、刘大炎,他当然要表现一下,于是主动要求上台揭发。他揭发的内容是四人帮破坏生产。也无非是什么以运定产那一套。也是他运气好,这次会后正赶上要从企业抽调一批干部上大学。他就主动辞去革委会付主任上了大学,离开了风口浪头。眼不见心不烦,也就没人再答理他了。三年后回来,形势已大变,从而保留住了他付处级。  

上台发言的还有穿爆车间书记安庆复,他已经被停止工作勒令讲清楚和刘大炎、韩卫黑关系,也是一个急于要立功的。发言中除了狠狠地骂了一通外,也无甚新意。  

倒是久不出头的运检车间何书记的揭批吸引了大家,为了显示有水平,他上台不拿稿,以提问题方式进行批判。他首先问韩卫:“八三一砸老君山矿事件是谁挑起的?”  

韩卫只好回答“是四人帮挑起的。”  

他麻脸一扬:“那为啥算到群众身上?”  

韩卫说了一句:“我也不知道。”引起下面一阵笑声。  

何书记麻脸无光,对台下说:“别笑,别笑,他是在转移目标。”  

他又问赵凡:“到老君山抢汽车是不是你策划的?”  

赵凡大声回答:“那是被四人帮逼的。”  

“四人帮咋逼你了?”他的麻脸抖动。  

赵凡大声回答说;“他们光给争朝夕车,不给咱们。”  

“他不老实,明明是他一手制造了抢车开枪打死人事件,反倒嫁祸于人,说是咱们制造的。大家说能不能答应?”  

“不能答应。”  

“对,不能答应。”他得意地重复一句。  

听到这里,坐在上面的岳克抢过话筒插话说,“这就是打砸抢,不管涉及到谁,都要一查到底!”很明显,他醉翁之意不在酒。  

主持会议的史玉堂听着不是味,因为他知道这事牵涉到艾正仁和他,于是连忙叉过去,宣布大会结束。  

  

中秋节到了,清查对象家属们纷纷来探望,送些好吃的。  

上午,甄有德老伴儿给老头子送来了一盒红烧肉,还有一条鱼,把门的看守用筷子在饭盒里上下来回搅了几个个儿,见没有什么挟带就放老太婆进去了。  

中午时分,王怀录的老婆、韩卫的老母亲带着孙女也来了,把门的看守照样地在饭盒里上下翻腾检查。王怀录老婆倒没说什么,韩母却生气了,把带来的饺子一个一个的掰开,一边掰一边说:“看吧,看吧,让你们看个够!”  

那个把门的人却说:“老太太别来火,这是上边交待的,怕里面有纸条。”  

小孙子眼睛尖,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床边上的韩卫,叫了一声爸爸,就扑了过去。  

看到母亲和儿子来,韩卫吃了一惊,他已经几个月没见到母亲和儿子了,从地上抱起儿子,一边紧紧地搂着儿子,在他的小嫩脸上连连亲着,一边问母亲:“妈,你怎么来了?”  

儿子在他怀里娇声说;“妈妈说你想奶奶了,还想我了。”  

老太太先是环视了一下这关着儿子的小屋,两张木床挤着一张桌子,儿子的床在左边,右边床是一个时刻不离的看守,她站在中间不到一平方米的空地上,满是皱纹的脸颤抖着,眼睛红了起来,她却没有让泪水流下来。她把装着饺子的饭盒放在桌子上说:“三鲜馅,你爱吃的。”又掏出两块月饼:“这是慧苹让我带来的。”  

韩卫把儿子放在床上,又把床沿腾出来,让母亲坐。  

母亲坐下后没等韩卫问就说:“你爹让我告诉你,他挺好,不用挂着。”  

韩卫欣慰地点了点头。望着白发苍苍的老母和天真无邪的儿子,韩卫心中无限酸楚,一时好多话涌上心头,却又不能说。只能简略地打听一下父亲的身体状况,这是他最担心的。父亲本来身体就不好,这几个月来他能扛住儿子被清查的打击么?  

看着这祖孙三代情真意切、有话难说的样子,看守老王头不禁动容。他是个四十多岁的老球磨工,一脸慈善,这时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坐在那里低着头,也不说话,只管不断地打着叹息。  

母亲仔细地端详着儿子,用手摸着儿子的脸:“瘦多了``````”又弹了弹儿子肩头的灰尘,扭头冲着老王头说了句:“我这孩子呀,生不逢时,多灾多难哪!”她突然回过头来对韩卫说:“你别怕,有啥说啥,没的也别瞎嘞嘞,咱不是反革命。要把你打成反革命,我豁出老命进京告御状去。”  

老王头听了吃了一惊道:“老太太,你可小声点,这话叫别人听着不得了,有话快说,说完就走吧。”  

韩卫也怕老母亲再说出什么来,就劝母亲:“妈,你不是看到了,我挺好,你回去吧,别挂着。”  

小孙子听说要走,不干了,坐在地上吵着嚷着:“我要爸爸一起走,我要爸爸一走!”  

见孩子天真无邪的样子,韩卫撕心裂肺,泪水再也忍不住掉了下来。  

老王头也看不下去了,站起来帮着把孩子抱起来,送老太太出门。临出大门时悄悄告诉老太太:“大婶放心,我在这,韩卫一根毛也不会少。”  

老太太流着泪说:“你们可别打他呀。”  

老王头说:“不能,你看我像打人的样么?”  

老太太这才抱起小孙子一步三回头地离去了。  

  

母亲和儿子走后,韩卫吃了几个饺子,就又坐在床沿上,伏案写他的交待材料。  

说是写交待还不如说是在练字。这半年多,除了开会被斗就是写交待,可哪来那么多交待的?  

开始他心存幻想,正确对待运动,正确对待群众,有的就说有,没的就说没有,想不起来的他就说我想想,写材料也认真痛快,常常一挥而就,目的是帮助组织尽快地弄清自己的问题。  

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他的实事求是换来的却不是问题的尽快弄清,他的问题越来越多,越来越复杂,越来越不清了。他说有的事就被颠倒黑白、肆意歪曲逼他交黑心;他说没有的或者想不起来的就被说成是不老实、避重就轻,接着就一连串更加残酷的批斗。  

逐渐的,他摸清了运动办的那一套,先是说别人揭发他了,就看他老实不老实、敢不敢认账了。等他好不容易猜到运动办的意思,顺杆爬上去,很快,办案人又找他了,说是他说的和那人说的不一样,而且那人又揭他新东西了,他还得老实交待!直到办案人来回窜掇了好几次,把两人的交待都窜掇一致了,这才罢休。可这时运动办不但没有“从宽”的意思,反而说他“够了,可以定性了”,也就是说以前尚不够,现在才够,弄假成真了!  

他还发现,他的交待材料中一旦提到谁,那谁就倒霉了,不出几天准掉进帮派堆里。那些急于立功而胡乱揭发他的人,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最后也因牵连上他而掉进帮派堆里,凡是揭发他的,最终都没好果子吃,也都捞了个清查对象当当。  

而真正立功的人有,那就是办案人王晓仁,他因为又挖出了多名黑帮分子,升了运动办付主任了。  

逐渐的他明白了,原来坦白只能从严,抗拒才能从宽,于是他开始写申诉辩白。可没用,这时谁听他的,他反被扣上翻案的帽子重新批斗,申诉材料也被当成翻案罪证。他不服,还是写,每写一回,他就要被重新批斗一回。  

但他还写,每天除了放风、上厕所、吃饭,剩下的时间怎么打发?就写呗。看守老王头才不管你是写交待,还是写翻案呢,只要你写就行。只是他越写越慢,现在他一天慢腾腾的只写两页纸了。   

睡觉前,韩卫照例由老王头监护着出了他那个小屋,来到院子里上趟厕所,顺便也是放放风。  

中秋节的月光洒满院子,静悄悄的,不知是什么虫儿在院墙那边草丛里轻声的叫着。  

  

举头望去,一轮满月当空,几块白云飘荡,一阵微风拂过,带来几丝秋凉。韩卫不由得想起了慧苹,夜深了,她和孩子睡了么,女儿的学习成绩好么?天凉了,父亲的气喘病怎么样了``````  

他随口吟道:“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  

老王头知道他想家了,叹了一口气说:“归啥归呀,撒泼尿回去睡觉得了,养足精神头,明天王晓仁还要找你呢。”  

韩卫又望了望那轮皎洁的满月,停下脚步听了听墙角那边草丛中那无名小虫的鸣叫,留连了好一阵子,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洒满月光的院子,进了屋。  

韩卫躺下,哪睡得着,翻来覆去的想心事。  

大概在十点多钟,听到门外一阵脚步声,却是有人来提审,听声音提的是关在最里面一间的曲庆。呻斥声惊醒了已经入睡的老王头,他骂了一句:“又是疤瘌眼,这小子才不是物呢,专门半夜提审,一弄就是后半夜。过节了还来折腾,就显他革命!”骂完,他翻了一个身又睡了。  

又是好一阵子,韩卫才迷迷糊糊睡着。  

  

——刚睡着,他就觉得房门轻轻的开了,一个人来到床前,拉起他的手就走。他迷迷糊糊跟着来到外面,外面月光笼罩,一片光亮,借着那月光他才看清,拉他出来的原来是身穿绿军装、臂戴红袖标,头扎两个小丫的姜艳。  

“你咋来了``````”韩卫惊讶。  

姜艳神秘的微笑着不说话,拉着他的手就飞了起来。  

他觉得身子好轻呵,随着姜艳飘飘荡荡的向天上一轮明月那边奋力飞去。  

“你领我上哪?”他边飞边问。  

“上毛主席那儿,他老人家要见你``````”  

“毛主席知道我?” 顿时,一股暖流涌上心头,韩卫感到身上充满了力量。他头上一轮明月,身边飘着白云,张开双臂,奋力的划呀,飞呀,前面越来越亮,忽然霞光一闪,云霓中现出了黄瓦红墙,亭台阁榭,一片粉桃绿柳,莺歌燕舞。  

这到哪了?他很奇怪。  

姜艳也不回答,拉着他继续飞,飞到一个牡丹盛开,绿树掩映的世界轻轻落下,眼前一座飞檐画栋、古色古香的建筑,大理石台阶,汉白玉栏杆``````韩卫一眼就看见敬爱的周总理穿着那身中山装,正站在台阶上笑容可掬地向他招手呢。  

韩卫急忙跑过去向总理行礼,谁知总理把手向身后一挥。韩卫再看,呵,伟大领袖毛主席神采奕奕的站在那里向自己微笑呢,面容那样慈祥,神态那样可亲!  

韩卫也顾不得姜艳了,抢上几步紧紧握住毛主席伸出的大手。毛主席的手好大好软好温暖哪,韩卫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嘴唇干动了半天,费了好大劲儿才迸出一句话;“毛主席呵,毛主席,我多么想念您,我有多少心里话要对您说``````”他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掉下来。  

毛主席没说话,只是微笑着点点头。他身旁的周总理似乎说了什么,姜艳过来对他说:“总理说了,毛主席知道你是党的好儿子,人民的好儿子,你抓矿山有成绩``````”  

“可他们说我破坏生产,是反革命呵!”韩卫道出心中的委屈,“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毛主席心里有数,你放心吧。”姜艳安慰他。  

“可我那五、五宏图还没实现呢``````”韩卫孩子式的又回头向总理诉说。  

总理又说了几句什么,姜艳又对他说:“总理说,你的五五宏图很好,会实现的,你年轻,别灰心,还要为党作贡献,今后不管干什么,都不要忘了你是共产党员,还要那样干!”   

韩卫听了,正想上前向总理表决心,谁知姜艳一把拉住他,说;“总理忙,咱们走吧。”  

韩卫固执地说:“我还有好多话没说呢!”  

姜艳却一把将他从台阶上推下来,左臂正摔在汉白玉栏杆上,痛得他大叫一声——  

  

韩卫醒了,原来是一个梦,左臂碰在床头桌角上。  

他看看窗外,月光如水,万籁具静;他摸摸枕头,枕头湿了一大片,那是自己的泪水;他看看对床的老王头,老王头酣睡正浓。他轻轻地把枕头翻了个个,又躺下了,望着窗外那一轮明月,静静地追忆着梦中的情景。  

就在这时,就听见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几个人嘁嘁喳喳的小声嘀咕,接着门一开,有人推门进来,急急忙忙地喊醒对床熟睡打鼾的老王头:“快,起来开紧急会。”  

老王头爬起来揉着眼睛问:“半夜三更的,开啥会?”  

那人说道;“快点,就等你了。”  

老王头急忙披上衣服出去了。不一会他慌慌张张的回来,把韩卫叫起来,叫韩卫把裤带、钢笔、刮脸刀都交出来,韩卫莫明其妙的按他的要求把这些都找出来交给他,他拿着又急急忙忙地出去了。又过了好一会,他才回来,也不说话,坐在那里一口一口地抽烟。  

韩卫不高兴地问他:“你把裤带拿去了,明天我用啥系裤子?再说,没钢笔我也写不了材料哇?”  

老王头看了看他,说:“不光你,别的屋也都拿走了。”  

“这又何必?”韩卫奇怪地问。  

老王头看了看门外,见没人,叹了一口气说:“怕你们想不开寻短见。”  

“我上有老下有小,问题还没弄清,说啥也不会走那步!”韩卫不屑一顾的说。  

老王头听了好像有点放心了,说:“这最好。问题大小,总有水落石出那一天,就你们这些人,我看哪个也不能咋的,千万别像曲庆那样``````”  

韩卫吃了一惊,忙问:“曲庆怎的了?”  

老王头站起来走到门前轻轻把门打开,见没有人,才又回来坐在他的床上,小声告诉韩卫:“千万别说是我告诉你的,曲庆自杀了!”  

韩卫浑身打了一个冷颤,心中砰砰乱跳,急着问;“怎么死的?”  

  

——唉,说起来挺惨,这人咋想不开呢!今儿个不是中秋节么,你们这些人家里早早来了人,又送饺子又送月饼的,可他老婆直到傍晚才来。  

我在门口见到她了,比曲庆还瘦,脸又灰又黄,颧骨老高,眼窝深陷,眼睛大得吓人,浑身没有几两肉,一阵风就能刮跑。进屋就把一罐咸菜和半块月饼往桌上一扔,没好气的对曲庆说,“给你,这是你这份。八月节了,我买两块月饼,叫小二偷吃一块,剩下的你们爷俩一人半块,我不吃了。”见曲庆没言语,她更生气了,骂曲庆,“你背我到底干啥坏事了,让人家关个没完,大过节的也不让回家?现在厂里每月就给二十块钱,喝西北风也不够哇!跟你算倒了八辈子霉,吃不上穿不上,当个破官白天黑夜忙,啥也没捞着不说,闹归齐还让人打倒了,我就说你不是个好忙法么!有啥就坦白啥吧,好让人家宽大处理,别老是窝囊样!”  

听看管曲庆的老吴说,他老婆没进屋前先让疤痢眼找去了,吓唬她说,曲庆问题大了,你要劝他坦白交待争取宽大处理,要不然今晚就送他进大院。她不服气地说,他能有啥大事,当兵的出身,就知道傻乎乎干工作。疤痢眼说,你知道啥?他还搞破鞋呢,你知道呵?和谁?曲庆老婆忙问。你就叫他彻底吧,别的你别问。  

老娘们心眼儿小,对这事最往心里去,所以见到曲庆就没好脸儿。其实这事儿我知道,还是从她身上引起的呢。她有肺结核,常常住院,每次住院,扔下家里孩子没人管。邻居王嫂看见可怜,有时就过去帮着做点饭、洗件衣服什么的,常了难免有人说三道四。这回清查疤痢眼就把这事也当成了事,让曲庆交待和王嫂搞破鞋,可曲庆死不承认。我估计他是用这事挑曲庆老婆的火,逼曲庆交待别的事。  

没成想,曲庆心眼儿小,本来这两天被疤瘌眼候成贵白天黑夜地逼问,心里满是火,再听老婆一番数落,他哪受得了,坐在那里一言不发,直到他老婆要走时,他才指桌上那半块月饼,对他老婆说,“这半块你拿回去吃吧,看来我的问题一时半会弄不清,出不了班,你就带孩子好好过吧。”他老婆不懂事,说了句:“给你的就是给你的,我不吃!”扭头就走了。  

他老婆走后,他啥也没说,打开饭盒,吃了里面剩下的半个两和面馒头,喝几口开水,又撕了一页稿纸,把那半块月饼小心翼翼包了起来,放在桌子上,对看守老吴说,“给他妈留着吧。”不一会儿疤瘌眼来提审,他就和老吴一块到运动办去了。  

听说这回他一反常态,态度强硬起来,不管疤瘌眼怎么问,他都说没有。气得疤痢眼打了他两嘴巴,踹了他一脚。大概这一脚踹得挺重,他捂着肋骨蹲在那里半天没起来。疤痢眼又骂他:“装什么熊,你反对华主席,吹捧四人帮,支持夜猫搞反革命活动,再加上贪污搞破鞋,五毒俱全,够了,明天就送你进大院!”  

说曲庆贪污,听说是指曲庆欠财会科一百多元的事。你知道曲庆孩子多,老婆肺结核,每月就靠他五十多元生活。老婆一年得住两次院,每次住院,医疗费是能报一半,可是还要保养啊,肺结核那病还馋。以前候成贵是保卫科长,曲庆是主管保卫的付主任,每次曲庆老婆住院都是他主动给曲庆申请救济,还找财会科帮曲庆借钱。借的多还的少,一来二去,就欠了一百多元没还上,都知道曲庆困难,先欠着慢慢还吧,也没人把这当回事。这回曲庆成了清查对象,还能救济他?没有了救济不说,疤痢眼还变了脸,说他长期占用公款是变相贪污,下令财会科每月从他工资扣三十元还债,家里生活自然雪上加霜。别的清查对象办死班,家里怕上火,三天两头都送些好吃的,他家里从来没送过,送也就是送点咸菜大酱。  

曲庆和老吴从运动办出来,已是后半夜两点了,月亮又园又大,把厂里大路小路照得通明。后半夜天凉,他穿的还是那件白汗衫,手捂着肋骨那块儿,浑身打颤,直门对老吴说,天太凉了,天太凉了!两个人走到那个铁路道口,正赶上撂杆亮红灯,一趟运精矿的列车驶过来,趁老吴不注意,他一头就钻到车轮底下,列车一声惊嚎,轰隆一阵刹住了,再看曲庆,早已粉身碎骨不成形了``````  

何必呢,有啥大不了的事,想不开?这下好,死了还闹个畏罪自杀,还不如当年死在朝鲜,还能闹个烈士——  

  

韩卫听着,心中一阵阵惨然。  

第二天一早,刚吃完早饭,清查对象们被集中到一个大房子里,原来是艾正仁来了。他郑重其事向大家宣布:曲庆问题严重,畏罪自杀。希望大家不要学他自绝于人民。不管你问题大小,死了就是反革命。  

他特意走到王怀录身边,开玩笑地问:“老王,你不能吧?”  

王怀录一脸不屑地回答说:“我有啥事,还值得自杀!”  

他又对韩卫说:“你也不会吧?小韩。”  

韩卫也一笑:“我还没活够呢。”  

“好,好,这我就放心了。端正态度,好好交待,出路还是有的么。”他又对这些清查对象说:“你们有什么要求尽管和管理人员说,也可以直接找我说。”  

他走后,果然班里松多了,虽然大家还得拎着裤子进食堂、上厕所,用统一发的园珠笔写材料,一个星期才允许在看守的监护下用刀片刮一回胡子,但是增加了两次放风,放风时看守们也不再紧跟在身后,而是远远地站在一边看着了。只要不串供,也可以互相问候,说些和运动无关的话,甚至互相可以开开玩笑了。  

这天晚上放风,韩卫和王怀录走了个面对面,两个人拎着裤子开起了玩笑。韩卫说:“没想到王大书记也进来了,咱俩是真有缘哪?”  

王怀录沮丧的说:“有个屁缘,跟你们吃老瓜落了。”  

韩卫讥讽他说:“你可没跟我吃瓜落,把我揪出来,你是立大功了,我还以为你能高升呢!”  

王怀录回击道:“怪不得你一口咬定,那个以运定产是我同意的,贼咬一口入骨三分哪!”  

“本来就是你主持讨论的么。再说以运定产是现状,攻运输关是措施,有什么不对?”  

“到现在了,你还说以运定产是对的,你还坚持反动立场呵!应该是以计划定产么!”王怀录拨正说。  

“计划从哪来?是从实际来。矿山实际情况就是以运定产么?”  

王怀录还要争论,韩卫知道他不懂生产,和他争没意思,就转了话题:“怎么样,拎着裤子闲庭信步也挺有意思吧?”  

“有屁意思,听说没?死好几个了。”  

“净谁?”韩卫忙问。  

王怀录小心翼翼四周看了看,几个看守正蹲在那边抽烟闲聊。于是小声地告诉韩卫:“抠门老财死了。他原来肝就不好,办班后感觉肝部发闷、疼痛,运动办说他装病,大夫也不敢给他开诊断。直到浑身黄肿才送到医院住院,就在运动办的监护中咽了最后一口气。办活班的也有自杀的,那个保卫处长老周,参加革命前在学校里集体参加过三青团,后来成了我党地下工,解放后当了公安保卫干部。这次被清查,岳克要把他老账新账一块算,指示运动办找他老婆谈话,逼她叫老周坦白交待。她是派出所民警,就要提拔所长了,挺上进的,觉得当家的成了清查对象,影响自己提拔不说,同事面前也矮了一载,为划清界线,就开家庭批判会斗争老周。头天晚上开的家庭批判会,第二天早晨,一个晨炼的就在一个干涸的深井里发现了他的尸首。还有那个机动处长老黄,胆小,运动办刚触动他,就上火得了肝炎,怎么治也不好,也死了。”  

“太可惜了,干么心眼儿都那么小?”  

“这老婆很重要,懂事的,这时候多送点好吃的,多说些体贴话,那男的再怎么上火也差劲。赶上不懂事的,又骂又瞒怨,再听运动办那拨兔崽子一挑唆,跟你划清界限,开什么家庭批判会,里外夹攻,那不出事才怪呢!”王怀录体会颇深的说。  

“大嫂怎么样?”韩卫笑着问。  

“你大嫂呵,那没说的,虽然人丑心好。你没看,好吃的、好烟,三天两头送。早跟我说了,我就不信你是反革命,你就是被打成反革命我也跟着你。”  

“看来你是想老大嫂了。”  

“那你不想你媳妇呵? ”  

``````  

``````  

“天黑了,到点了,进屋吧。”那边看守们喊了起来。  

  

  

  

却说岳克主持矿山后,和洋蛤蟆杨和库一唱一合把整个矿山这个重灾区翻腾了个底朝上,运动搞的轰轰烈烈。从公司到厂矿,从厂矿到车间甚至班组,一窝一窝的帮派体系被连根掘出来了,一伙一伙的反革命组织“夜猫”被挖出来。  

岳克本以为他的表现能很快地把头上的代字去掉,名正言顺地登上他唾涎以久的君矿党委书记的宝座,然而,让他始料不及的是上边却把艾正仁提上来当君矿公司党委书记,运动也不让他抓了,让他管生产去。  

那洋蛤蟆也因为运动深入,有人揭发他是君钢和君山市几个死人的大事件的指挥者,还强奸过女广播员。那些苦主整天找市委告状,特别是姜艳的母亲,紧盯他不放,市委书记何涛没办法就要清查他。好在李道槐有主意,让他赶快找林凤山。林凤山这时已当了外省的一把手,念旧情把他要走了,安排到沿海一个小城市当了付市长,实际是保护起来。可后来他借改革开放,利用职权走私黄金,被关进了监狱。消息传来,君山市老百姓莫不拍手称快,真是恶人有恶报,那是后话了。  

洋蛤蟆调走,岳克少了一个帮手。过了不久又来了个行政一把手,他又屈尊配合的角色了。他如何咽下这口气,当即称病不上班,去找李道槐。谁知李道槐不同以往,骂他利令智昏,乱整七八整,连死带伤的把整个矿山搞乱套了,上面正追查责任,连他也跟着受牵连,弄得他这回君钢一把手也当不成了。岳克这回也再忍无可忍,当面和李道槐对骂起来:“我哪次不是听你歪嘴吹的风,哪个事没向你李老歪汇报过,啊,事到临头,错都成我的了,连句公道话你都不敢说,你他妈的真不够意思!难怪都骂你李老歪,今天我才看明白,你这个人真他妈歪!” 一睹气他离开了李家,从此他和李老歪掰了,再不登李家的门。  

他又急忙赶到市宾馆找工作组的牛教,出人意料的是牛教已被召回部里讲清和那个首长的关系去了,他才是真正的四人帮爪牙。  

  

再说艾正仁不显山不露水的当上了君矿公司党委书记,好不得意。  

艾正仁表面上不张扬,不显山不露水,可暗地里他的活动一样没敢少。就说到李书记家走动吧,他每周必去一次,有事无事不漏空;工作组来了后,他曾有意的借口汇报运动情况到市宾馆拜访牛教。可他一下子就看出这是个浅薄的乱耍大刀片的三流角色,跟他走成不了大气候,弄不好还要沾包。于是他回来后再不去拜访第二次。运动初期他接受过去的教训,没有证据决不揪人,为这还受到了牛教的批评,落了个手软、太右的名声,党委书记的乌沙帽差点被拿下来。运动中他扭扭捏捏,上边不逼,他自己决不动刀,当然,他所切齿的那几个,一个也不能让他跑了。再加上他头上有一顶站错队受迫害的老干部的五彩光环,所以,他就给人一个政策水平高、处事稳健的老干部形象。谈起岳克来,不少人破口大骂蒋介石;论起他来,都高举拇指,交口称赞他讲政策,满身正气。所以,市委会上,李道槐一提名,立即全体通过,稳稳当当地当上了君矿公司一把手,不久又任命为市委常委市革委会付主任。  

艾正仁上任后,见岳克称病不朝,知道他不服气,也没工夫理他,趁机把积极靠拢自己的张怀仁提上来当老君山矿矿长,把史玉堂提起当老君山矿党委书记,把候成贵提上来当老选厂党委书记,形成了自己的一套人马。  

四角落地后,第一件事便是纠正岳克的过左行为。首先,他暗下决心把握住自己心性,决不再揪新的。他明白,哪来那么多帮派体系?揪一个得罪一大片。其次,对王怀录、韩卫等清查对象采取宽和的冷处理政策,变死班为活班,下去劳动。并在这些人下去前亲自一个一个的找谈话,推心置腹,语重心长告诉他们要相信党的政策,使这些人当然感到他是讲政策的,心中对他寄以希望。  

可这些人不知好夕,给了一点脸就上鼻子,纷纷给他写起了申诉书。  

他内心里笑这些人真是幼稚可笑。历来运动中都是打倒容易起来难,你们也不是我亲爹亲妈亲儿子,我凭啥冒政治风险替你们翻案,别说你们多少还有点问题,就是一点问题没有,要平反我也得核计核计,给你们平反有我什么好处?把你们都平反了,官复原职了,那我这个党委书记不又要让给你王怀录了?再说,万一上边说我替帮派体系翻案,那我不也跟着进去了,我才不干那种傻事呢。何况,揪你们错也好,冤枉也好,也不是我干的,那都是牛教和蒋介石干的,算你们倒霉,要恨恨牛教,恨蒋介石去吧!  

但他表面上对这些申诉,一概表示要认真对待、认真复查,可这复查总得时间吧,所以要等,相信最终一定会给你们个正确结论的。  

然而他讲政策的一面确实给这些清查对象带来了福音,使他们有了希望,带着幻想下去劳动了,劳动虽然艰苦,总比关在小黑屋见不着太阳强吧。他又给那些被牛教和岳克点名的,要揪还没揪出来的讲清楚干部,一一创造条件讲清楚,然后解脱,恢复工作。这些人更是喜出望外,感恩戴德,一片欢呼。  

这样一来,矿山从上至下对他一片叫好声,都管他叫艾青天,成了矿山干部群众心目中的青天大老爷。  

  

韩卫是最后一批,在入冬后被安排下放劳动的。  

多半年的囚禁生活总算结束了,他心里一阵轻松,不管怎么样,再没人整天缠着他写交待了,离开他那小小的囚笼,可以和家人团聚了。  

回到家里,慧苹和孩子们当然也是一翻喜悦。  

第二天他去看望父母,卧病在床的老父见到儿子,老泪纵横。父亲老了许多。花白的头发现在已全白,脸上的皱纹增加了一倍。儿子是他的精神支柱,从春起儿子被贴大字报办班,他一股火就病了。病床上他无时无刻不在牵挂儿子,天天打发二儿子到矿山公司门前看大字报,听消息,又催老伴儿到关儿子的地方送好吃的。每次二儿子或者老伴儿回来他都要问个详细,打听个明白。今天他见到儿子终于回来了,病立刻去了三分,拉着儿子的手问这问那。当问明白儿子的问题后,他长出了一口气,放心的说:“我就说么,我儿子不会反党的。就你这点事,啥都够不上,等着吧,运动后期准有精神。”  

母亲照例是给儿子烙饼,做好吃的。弟妹们见哥哥回来,自然又有一翻亲热。  

  

韩卫被安排到老选厂破碎车间劳动,胖乎乎小眼睛一脸和善的车间书记齐有义和车间主任商量:“韩卫是老人了,他的事没结论,思想肯定有包袱。要是让他倒班看皮带,思想一旦溜号出点事,于公于私都不好;要让他干轻活,准又有人说咱们心慈手软划不清界线。我看先让他到胶接皮带班,如果上下没动静,那就这么安排了,如果反映大的话,再让他倒班看皮带不迟。”  

主任自然同意,于是韩卫就到胶接皮带班劳动。

 

  

  

第三十三章,炼狱春秋  

  

  

          

  

       真情像草原广阔,  

       层层风雨不能阻隔,  

       总有云开雾散时候,   

       万丈阳光照耀你我。  

  

       雪花飘飘,北风潇潇,  

       一剪寒梅傲立雪中,只为一人飘香;  

       爱我所爱,无怨无梅,  

       此情长留心间。  

         

  

  

——我们要学习他毫无自私自利的精神。一个人的有大小,但只要有这点精神,就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  

  

  

胶接皮带班的工人对这个来改造的清查对像一点歧视的意思没有,反而热情的很,管他叫韩师傅。主动给他领作业服,特意腾出一个好一点的更衣箱给他。干活时也照顾,不时地提醒他注意安全。  

从牢房一样的班里出来,沐浴着这兄弟般的气氛,韩卫简直是到了天堂,没几天就和大家融为一体了,要不是有运动办的人常来找他核实材料,就看不出他和别人有什么区别了。他感到放松,没事和大家说说笑笑,唠唠家常,倒也很惬意,把那些烦恼都扔在脑后。  

也是韩卫灾星末满,这一天,岳克到老选厂检查工作,刚进门,碰见一个人从楼里出来。这人见了他,急忙满脸热情地上前打招呼:“老书记来了,挺忙吧!”  

岳克一见认识,原来是他当年的秘书李户。这李户虽然给他当过秘书,可是在他挨斗时曾反戈一击,揭了他不少别人不知道的事,还打过他一个嘴巴。见不到他,岳克还把这些事忘了,今天撞见他,猛然勾起了往事,见这李户居然还有脸和自己打招呼,心中气往上撞。但他憋住火,假作关心地问:“你现在干什么呢?”  

李户以为老领导关心自己,急忙诉苦说:“唉,别提了,就因为当年给你当过秘书,把我弄到机动科。说是付科长,说话也不好使,光跑腿没权。和我班对班的,哪个没提?”  

这岳克听了,翻了一下大眼皮,只说了一个字;“好,好。”就不再理他,抽身上楼了。  

在党委办公室,碰巧,他又遇见了通讯员小李子。  

见岳克来了,小李子忙站起身来迎接:“岳书记来了,是找候书记吧,我去给你找。”说完就跑了出去。  

不一会候成贵就跑出来迎接岳克,他把岳克让到了他屋里。  

这岳克沉着脸坐下,头一句话就问:“李户还干什么呢?”  

见岳克不高兴,候成贵以为他要关照自己的老秘书,他就笑着说:“他现在是机动科付科长,我知道他是你老部下,马上就提他当科长了!”  

岳克脸一变说道:“这个人最他妈坏,当初斗我可积极了,把我嘴巴子打得现在还疼呢,怎么还让他当官?赶快叫他下去!”  

候成贵马屁拍到蹄子上了,脸一红忙说:“这事我还真不清楚,那明天就叫他下去。”  

“还有,那小李子咋还在办公室?我见他不烦别人,当年这小兔崽子也打过我,叫他也下去看皮带!”  

“小李子那时候小,不懂事,现在也就是个通讯员``````”候成贵还想替小李子说句话。  

岳克眉毛立起来,打断他的话,“我说老候,你怎么也手软?别看这些人现在点头哈腰像条狗,当年他们都是狼!你忘了他们是怎么整咱们的了?”  

候成贵见领导发怒,哪敢再说,忙点头称是。  

“还有,韩卫到你这劳动,怎么安排的?别让他舒服了,给他找个好地方好好改造!叫他看破碎大六号,这也是对他的考验么。”说到这,他奸笑了一声:“他不是年轻身体好么!”  

李户第二天就被放到机动车间。可他恶运还没到头,一个偶然的机会,岳克在车间办公室又发现了李户,大怒,找到车间书记大骂 :“李户是你亲戚哪,干么还让他坐办公室?赶快让他下去当工人,他不下去,你就下去!”这车间书记哪敢怠慢,就这样李户又被撵到大修班当钳工去了。  

通讯员小李子呢,到热灰扑脸的烧结机尾砸大块去了。  

韩卫被重新安排在破碎车间六号皮带岗位劳动改造。谁都知道,这是全厂最脏最累的岗位。齐书记难为情地对他说:“领导有指示,让你到最艰苦的岗劳动,给你创造立功表现的机会,好早点解脱你。”  

韩卫心里当然明白,这是岳克对自己的照顾。于是他点了点头,表示理解的说:“别难心,我愿意到最艰苦的地方劳动改造,工人能干我就能干。以前净让人家干来的,这回轮到自己了,我决不当孬种,你放心,保证干好。”  

当天,韩卫就换上白帆布作业服,戴上安全帽,捂上猪拱嘴防尘口罩,穿上大头鞋,上了岗。  

六号皮带是全厂的咽喉。长长的皮带通廊里冬天酷冷,夏天闷热,一米四宽、一百多米长的皮带机像条巨龙,一年四季在那里分秒不停地飞速运转,运量大,负荷重,甩出的矿石粉尘飞扬四射,虽然配有两台除尘器,却破旧得一个月里有二十五天不转,所以,整个通廊里常常是红烟弥漫,对面不见人。皮带向上运行坡度大,一遇到雨雪天,飞速向上的皮带打滑,运载的矿石常常大片大片的滑落下来,造成跑矿。跑了矿,看岗工人就得抡起大板锹一锹一锹地把滑落到地面上小山一样高的矿堆撮起来重新扔回皮带上;就是在好天气时,皮带只要运行就会有矿碴不断地滚落下来,在皮带机两侧堆成长长的两溜小墙,看皮带的必须定时抡大板锹清理。穿着厚重的帆布作业服,戴着气闷的猪拱嘴防尘口罩,再抡起这二十几斤重的大板锹,抡几下汗水就从头上、脸上、后脊梁上淌下来,一直淌到屁股沟。除了要及时清理矿碴、处理跑矿,交班前还要进行例行的设备检点和卫生清扫,所以,工人们谁都不愿意看这个又脏又累的大六号。  

头几天,韩卫体力跟不上,抡了几锹就大汗淋漓,拄着锹把子靠在皮带通廊的墙上呼呼喘气。他觉得手心火刺刺的痛,低头一看满是紫色的大泡。左右岗位的工人们看他可怜,纷纷过来帮他,班长李来喜更是天天来帮他干。一连几天,韩卫甚觉不过意,不能总靠别人呀,人家也有自己的岗位么。于是他就采取慢雀先飞的办法,不间断地在通廊里来回巡视,皮带上滚落下来一点就及时撮一点,不让那矿碴成堆成溜成墙,虽然撮到交班时,两臂又酸又麻,几乎都不听自己使唤了,但总算是不用别人帮忙了。他能吃起来,一顿能吃一大盒子饭外加一大盒子菜,而且不管菜饭好不好,吃起来都香。渐渐的,他两臂鼓胀起来,手上的紫泡也变成了老茧,抡起大板锹来,也能像其他工人那样悠然自得,汗也出的少了,一句话,他的体质增强了,他适应了。班里师傅们非常佩服,特别是班长李来喜,见人就嚷嚷:“这清查对象还真行,顶个好人使唤!”  

  

一晃三年过去了,那些讲清楚的都重新工作了,清查对象们也有不少安排了工作。王怀录就重新工作了,他可是一天也没劳动,理由是有病。据说他找了老上级林凤山,林凤山把他解脱了,安排到君钢公司当付经理管建房。他恨透了矿山,分配建房地点时,岳克以为他是矿山出去的,就找他走后门,希望能照顾一下,给君矿公司头头弄个好地点。听说岳克来了,他只说了两字,“不见”。分地点时,他板着白胖脸说:“矿山在郊区,到市内抢什么房号?圣水河边水泡区,让他们改造去!”岳克又托好几个人和他说也不好使。就这样,矿君公司几个头头倒了霉,新建住宅被挤到了边远地区,不过也好,和职工们同甘共苦吧。  

  

韩卫依然在破碎车间看大六号。虽然和工人们一样的看岗位、抡大锹,可是除了工资,奖金一分都不给他,甚至原有的六块钱活工资也抹掉了,全国普调工资时,他虽然属低工资在应调范围,却因为清查对象不给调。  

杨慧苹知道他劳累,每天装饭盒时,总是想方设法给他弄些好菜。很快,粮钱票就吃紧了,她就娘家捞、婆家要,左邻右舍借,拉下了不少饥荒。开始她瞒着韩卫,后来从孩子嘴里得知她在外面借钱花,韩卫心中不快问起来,慧苹当然也不高兴,难免口角几句。邻居听了过来劝说之余,不咸不淡的话也就传了出来,传到慧苹耳朵里更加生气,烦恼之余不乏怨艾之声。韩卫心情本来就郁闷,烦燥,哪里受得了,夫妻间常常争吵。  

杨慧苹的日子也并不好过,由于韩卫的原因,她被从会计科拿出,下放到汽车队当万能员。她的一些眼皮子短的亲戚,眼见得韩卫劳动改造遥遥无期,政治上已无出头之日,就好心劝慧苹趁年轻早做打算,免得拖累下半辈子。杨慧苹是个有主见的人,但经不住那些好心人劝来劝去,特别是看到一双天真无邪的孩子,将来会因为有一个反革命的爸爸受人歧视时,一个人在灯下不知捂着脸哭过多少回。为了孩子,分开就分开吧,她暗暗下了决心。可每当启齿要和韩卫说时,见韩卫只有三十出头的年纪,眼角已爬上了皱纹,两鬓已涌出了白丝,心里不由一阵酸疼,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既然自己难于启齿,那就叫韩卫自己说吧,于是她对韩卫冷淡起来,主动和韩卫分居,常常下班有意晚回家,有意无意的找茬和韩卫吵闹。  

开始韩卫感到很奇怪,慧苹怎么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渐渐地他明白了慧苹的心思。转念一想,自己问题长时间得不到落实,劳动改造遥遥无期,孩子一天天长大,女儿已经因为自己被学校拿掉了班长,儿子眼看也要上学了,难道要他们也跟着自己这样牵连下去?终于,一次口角后,他一个人走出家门,在漫天风雪中清醒地下定了决心,回来对慧苹说:“我们分开吧,房子归你,孩子你带着,我给抚养费,你不愿意带就送他奶奶那,只要和我脱离了父子关系就行。”话还没说完,韩卫已泪流满面。  

还没等慧苹说话,正在里屋复习功课的女儿听见了,推门出来一下子扑到妈妈的怀里,大声哭喊:“不行,不许你们分开,我和小弟不能没爸爸,也不能没有妈妈,你们要开,我就跳楼!”说着推门就要往外跑。  

吓得夫妻俩急忙撵上去把女儿抱住。慧苹连连说:“不分,不分,女儿不让分就不分!”她把女儿搂在怀里,手摸着她的小头,泪流满面。  

一场风波就这样让女儿搅散了。然而,俩人已心存芥蒂,难以和好如初了。  

  

看看又到了五一节。四月三十日早晨,女儿临上学时,对爸爸说:“你好久没带咱们上公园了,明天五一节,你带妈妈,还有小弟和我,全家一块上公园玩一天行不行?”  

韩卫看看慧苹,慧苹笑了,于是就答应说:“好,明天我下夜班咱们就去。”  

女儿高兴,跳跳蹦蹦的上学去了。  

上午,韩卫一个人正想睡觉,有人敲门,公司运动办王晓仁又来找他核实材料。韩卫心里烦恼,不高兴地说:“不是早核实完了么,还老找什么?”  

王晓仁小白脸一捧,一本正经的对他说:“又有人揭发你新问题了,你到老君山矿搞过什么阴谋活动?”  

“没搞过。”韩卫斩钉截铁的回答。  

“刘大然都坦白了,你还不交待!”  

“刘大炎胡嘞嘞,我根本没和他搞什么阴谋。”韩卫不承认。  

“你别封门,你们议论过谁当主席没有?”  

“那时谁都议论,猜测,别说我没和刘大炎议论,就是议论了也不算问题。”韩卫顶撞他。“  

“你态度越来越坏!算不算问题你说了不算,你只有老实交待的份,有什么权利和我们辩论算不算?”王晓仁怒吼了。  

“你吼什么?吓着孩子你负责!”韩卫一把搂住从里屋跑出来的儿子。  

小儿子正在睡觉,被王晓仁吼声惊起,害怕了跑出来扑到爸爸的怀里,满脸惊恐地瞪着两个外人。  

“算了,今天他一下子想不起来,就让他想想,写个材料,节后我们再来。”年纪稍大一点的那个运动办看着韩卫怀里的孩子说。  

二人开门走了,韩卫也没送。  

二人刚走,又传来敲门声,韩卫拉着儿子没好气的去开门,一边开门一边大声说:“又回来干什么?”  

门开了,却是小弟气喘吁吁的进来。见了哥哥慌慌张张地说:“爹的病又重了,想你,妈叫你赶快回去一趟。”  

韩卫吃了一惊:“昨天我回去还好好的,今儿个怎么又重了?”  

“这几天就时好时坏,老是想你,我妈说弄不好就是这两天的事。”弟弟边说边给小侄穿衣服套鞋袜。  

韩卫急急忙忙穿好外衣,又写了个字条放在桌子上留给慧苹,跟着抱着小侄的弟弟匆匆忙忙往父亲家赶。  

  

虚弱的父亲躺在床上,瘦骨嶙峋,眼窝深陷,已处于半昏迷状态。听说儿子回来了,无神的眼睛亮了起来,示意坐在身边的母亲扶他起来,后背靠着一个枕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又重了?”韩卫抢上前问候。  

“这回可不好啊!”父亲喘着气说一句。  

“怎么个不好法?”韩卫抓住父亲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的手。  

“就像挺不过去似的。”父亲喃喃的说。  

“那就住院去吧。”儿子把父亲的被往上拽了拽。  

“不能去,去了就回不来了。在家挺挺,还兴许挺过去,挺不过去也没办法,早走少遭罪,也省得折腾你们,看把你妈拖累得啥样了!”父亲昏花的老眼深情地看了看守在床边的老妻。  

是呀,母亲太累了,大概又熬了一宿,花白头发乱蓬蓬的,缠着一张灰黄肿胀的脸,眼窝干涩,布满红丝,只有眼神比父亲多一些光彩。  

韩卫忙安慰父亲:“爹,你不要胡思乱想,你不是平反了,这是大喜事。把身体好好养养,多活几年,好看四个现代化。不想住院咱就找地段医生来家打针。”  

“就是么,好不容易平反了,心情应该舒畅了,还老成天唉声叹气的打不起精神,那哪行呵?再说,哪次犯病你都说挺不过去,结果不都挺过来了?”母亲跟着开导说。  

“我有今天没明天的,平不平没啥意思了。关键是你,你的事啥时候能完哪?”父亲突然转了话头,把眼睛里那点不多的光亮全投向了儿子。  

“这个——爹,你只管养你的病,我的事你就别操心了,我年轻,他们愿意什么时候完,就什么时候完,太不了我就像现在这样当工人,不操心、不费神,也不怕犯错误,不是挺好么?”韩卫心里一阵难受,他知道这样回答是在回避重病的父亲,可不这样回答他又能怎样回答呢?  

“也是呀,不当官更好,省心,又没啥错误可犯,啥运动都不怕;挣钱养活老婆孩,安安稳稳过日子也行呵。”父亲收回了他眼中那一点点亮光,低着头,喃喃地说完这几句,就示意母亲扶他躺下,轻轻地闭上眼睛调息着,大概刚才说话过多,他累了。  

韩卫做梦也没想到,这就是父亲对他说的最后几句话。  

弟弟把地段医生找来了,挂上了吊瓶。看到医生把针扎进父亲粗糙的皮下血管里,药水随着针管一滴一滴的流进,父亲轻轻的睡去,韩卫总算松了一口气。他对母亲说:“看来爹问题不太。今晚上夜班,我还得赶回去。”  

母亲叹了一口气说:“你爹呀,就是惦记你,老着急上火,见了你,他精神就好一点。你不用挂着,家里有我和你弟弟,该上班你就上班去,班上可别分心走神,你爹可再经不起别的了。”  

“孩子就留在这儿吧,过两天我送他回家。”弟弟也催哥哥早点走,毕竟是劳动改造期间,上班迟到不好。  

  

韩卫匆忙赶回家,掀开饭锅,里面有半盆剩饭一盘土豆丝。他扒了几口冷饭,就拿起饭盒将剩下的饭装进去,又把半盘土豆丝装进菜盒,就匆匆出门上夜班。  

紧赶慢赶的还迟到了,班长李来喜正开班前会。见他进门,笑了,说:“以为你不来了,我正往大六号安排人呢。”  

韩卫知道现在岗位缺人,一个萝卜顶一个坑,不好意思地解释道:“有点事,耽误一下。”他没说老父病重,他怕说出来,李班长一定会撵他回去,因为父亲病重,他已耽误好几回了。  

李班长讲了几个注意事项后,全班工人就出了休息室,提着饭盒分头上岗去了。  

韩卫和看五号皮带的瘦李、七号皮带的胖王一起来到现场的岗位操作室。  

说是岗位操作室其实就是一间设在六号、五号、七号三条皮带机的会合部的小屋,小房有个玻璃窗,对外可以看到不同方向的三条皮带机的运行情况。  

瘦李和胖王分别拿了操作牌走了,韩卫也从交班的王师傅手里接过大六号操作牌,独自一人走进长长的大六号皮带通廊对皮带机进行班前检查。  

他发现有两个托滚坏了,就到库房扛了两个新托滚回来,拆下旧的,把新的换了上去。一个人又拆又安,连撬带砸,足足忙唬了半个多小时,汗水从他戴着安全帽的头上顺脖子淌下来。还没等他取下围在脖子上的毛巾擦擦汗,操作室里的电话就响了,那是班长催他转车。  

他急忙把各部重新核查一遍,确认没问题了,才打了一下开车铃,然后,摁动转车的红按钮。“轰”的一声,这宽一米四、长一百二十多米的大皮带,就像一条憋足了劲的巨龙,呼啸着向前飞奔起来。整个皮带通廊里立即被隆隆的马达声,皮带飞速向前的哗哗声,托滚和支架摩擦的吱吱呀呀声,还有其他说不明白的怪叫声淹没了。随着又一声“哗啦”,皮带尾轮上面的矿仓漏子打开了,“噼哩啪啦”一阵乱响,漏子里的矿石像瀑布一样从闸门里喷出,砸向飞速向前的巨龙脊背上。然而这巨龙毫不在乎,只是抖动一下,就驮着满满的长长的矿石溜向上前方飞奔而去,奔至皮带头部把背上的矿石溜猛地向下一个矿仓倾泄下去,立刻,那矿仓红尘四射,碎石乱飞,泄完矿石的巨龙却又不知疲倦地从下面飞速返回尾部,继续驮上矿溜重新向前飞奔。巨大的震动颠簸得矿粉上下翻飞、四散飞扬,通廊棚顶上几米远一盏的原本就微弱的灯光被这一团一团红色的矿粉笼罩着,更加暗淡无光,远远看去,透过红雾,只能看见一点点红红的亮点在闪烁。  

巨龙飞奔是要人侍候的,上班用水冲洗过的通廊地面,就这么一会工夫,已盖上了厚厚的一层红灰。不时从漏子喷射出来溅到地上的,还有从飞速向前的皮带上滚落下来的矿碴,一会工夫就沿着皮带两侧的地面上堆起了两溜小墙。  

见小墙渐渐高了上来,韩卫就从岗位操作小房里拎出一把铁板,戴上防尘帽,捂上猪拱嘴口罩,借着微弱的灯光,从皮带尾部开始,弯下腰,一锹一锹地把那些矿碴撮起,两臂轻巧地向上一扔,就扔到了皮带上,一口气他扔了十几锹。他已养成了随时清理这些矿碴的习惯,虽然他现在的体力足以使他和别人一样在交班前一次清理完它们,但他爱干净,总是不等这碴墙堆高,就把它们清理出去,使他的现场老是保持清洁。不知为什么,和往日不同,今天只撮了一圈,他就觉得累,汗从背上淌下来,于是他背靠通廊边上一根铁柱,锹拄地,手扶锹把,站在那里大口大口地喘气休息。他觉得呼吸受阻,嗓子眼发痒,猛地咳嗽了一声,咳出了一大口痰,不用看,他知道那一定是红色的。  

昏暗的灯光下,整个皮带通廊灰雾迷蒙,一眼望不到头,除了呼啸着飞速向前的那条皮带巨龙,现在就只有他一个人。或许是通廊里又闷又热,或许他头戴安全帽、防尘帽,嘴捂猪拱嘴大口罩,身上捂着厚厚的帆布作业服的原因,也或许是耳内充满尖砺惨人的噪音的原因,他感到脑胀胸闷,昏昏欲睡。他急忙使劲掐了掐大腿内侧,又使劲地晃了晃脑袋,使自己头脑清醒,这才是上半夜,离交班还早呢,现在就困了,那下半夜怎么办?于是他又走到皮带前,抡起大板锹撮起矿来,他企图用劳作驱散睡意。  

一锹,一锹,又一锹,也不知撮了多少锹,身上汗水出透了,背心湿透了,他撮不动了,于是又拄着锹背靠铁柱子喘息。  

映入他眼帘的灯光越来越暗,猛地一眨眼,他发觉自己打了一个盹,他急忙又掐腿晃脑袋,清醒自己,接着又去撮矿。  

这次他撮得慢了,撮一锹,喘息一会儿,撮一锹,再喘息一会儿。  

离头轮不远了,这一圈快到头了,昏暗的灯光中,他好像看见了父亲干瘪的脸和那期待的眼神,震耳欲聋的噪音中夹杂着父亲的声音,你的事还没完哪?接着,王晓仁的小白脸又出现了,向他吼着叫着,你又有新问题了,节后我们来取材料``````突然,韩卫觉得有人碰了自己胳膊一下,他一激凌,睁开眼,原来是李班长站在他面前。  

“站着睡着了,太危险了!”班长严厉的警告:“回小房歇一会儿去。”他下命令。  

韩卫不好意思地笑笑,遮掩说:“没睡,没睡,只不过你从后边来,我没看见。”  

“我从你对面来的!我看你今天精神头不足,实在困,就迷糊一会儿,我替你看。这大六号实在折腾人,也真难为你。”班长又是批评又是同情地说。  

“不用,不用,不给你添麻烦,我这就回房吃饭,歇会儿再干,你放心吧。”韩卫急忙推辞,他知道李班长说话算数。  

李班长又看看韩卫,怀疑地说:“你体力不行,照顾一下应该,我不怕别人说这道那!”  

韩卫听了,一股暖流涌上心头,感激地对李班长说:“有你这句话我就谢了,你放心,有事肯定找你。”  

见韩卫要强,班长也就没再说什么,顺着通廊巡视了一遍,往别处去了。  

  

吃饭时间到了,韩卫回到操作小房。抡了大半宿铁锹,他早已是筋疲力尽,两腿发软,贴身的衬衣衫裤早被汗水湿透,特别是背心贴在前后胸冰凉难耐,肚子咕咕叫起来,嗓子眼发干。他提起铁桌上的水壶,嘴对嘴喝了几口还有点热乎气的开水,觉得身上暧和了一点,就从暧气上把两个大饭盒拿下来放在桌子上,不一会儿,瘦李和胖王也先后回来了,三个人开始吃饭。  

瘦李带的是鸡蛋炒韭菜,胖王带的是几块煎带鱼,韩卫拿出来他的土豆丝,凑在一起三个菜。三人你谦我让,边吃边品评谁的媳妇长得俊,对老公好,菜作得好吃,倒也吃得香甜惬意。  

吃完饭,胖王把饭盒一推就靠墙迷糊。  

瘦李推他一把,骂道:“熊操样,昨晚又屁眼朝天了,往那么点。”说着挤在他旁边也迷糊了。  

白天一整天没睡觉,再加上胃里有了热量,韩卫感到头昏眼花,眼皮打架,也想迷糊一会。他起身从墙脚找了一块小木板,一头搭在墙上,一头戳在长凳子上,然后背靠木板,两臂交叉胸前,双腿平放在长凳上,眼睛迷缝着养神。倒班工人到了下半夜抵挡不住困魔的时候,都采取这种姿势休息一会儿,工人们管这叫迷糊一阵。这种迷糊,大脑休息,眼睛四肢都不动,唯有耳朵不能闲着,时刻品味着皮带通廊里传来的噪声,稍微有一点不正常,他们都能听出来,立即爬起来查看。  

这时候领导一般是不来的,偶尔有领导来看看,脚步声虽然轻微,迷糊的人们也能听得到。听到后立即把背后的小木板一扔,起身端坐,面朝小房的玻璃窗外飞速运转的皮带,俨然一副聚精会神看岗位的姿态,这一切在三秒钟内就能完成。  

当然这一切只能唬弄上面领导,唬弄不了李班长。但是这时候的李班长一般也不找你的病,只不过用手敲敲玻璃窗,隔着玻璃喊一句:“有没有事?”接着再喊一句:“精神点,别出事。”就倒背手走了。只有赶上他不高兴,或者挨上头恪了想找出气桶时,他就会一脚把小房的门踹开,大吼一声:“别睡了!”你要是不服气,顶撞一句“没睡”时,他就会指着你的鼻子臭骂:“没睡死吧!瞅你那个熊操样,两眼都成猴屁股了,这个月你的奖钱没了!”骂完也不和你争吵,抬腿就走。可韩卫来这三年了,他从没找过韩卫的病,反而常常像刚才那样嘱咐他:“扛不住就迷糊一阵,没事。”  

春夜渐深,春寒袭骨,里面的湿背心没有干透,外面又寒气逼人,韩卫迷迷糊糊的打了个冷颤,浑身皱起鸡皮疙瘩,觉得鼻子发痒,又连打了几个喷嚏。不好,要感冒!他急忙将后背紧贴木板,双臂胸前抱紧,使体内血流加快,让胃里的热量赶快散发,不一会儿,就觉得后背涌出股股暖气,将背心融暖,驱赶着阵阵夜寒。他又将平放着的双腿活动几下,使两条麻木僵硬的腿也得到舒展,顿时,他感到腿部血流也加快,渐渐的浑身肌肉都得到了放松,他感到一陈轻松,舒服极了。  

听着小房外通廊里飞速运转的大六号,看着身边迷糊的两个同伴,他心中一阵感叹:难怪工人们都不愿意看这大六号,太苦太累了!本来,在他的五、五宏图里就有改造老选厂破碎除尘设施这一项,他要是不下来,这个项目应该上马了,可到现在还没见动静,也不知后任的还有没有这个打算?唉,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管他呢``````。  

他想起了古人的一句话,成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不由得暗笑,我这算是独善其身了!看来,老人们说得不错,只有享不来的福,没有遭不来的罪,都说这大六号艰苦,不是人干的,我这不也干了三年了,有啥了不起,这一关不也过了么?官咱能当,这兵咱不也当得挺好么?干啥咱都能干好!想到这,他又有些得意起来。  

想着,想着,小白脸王晓仁又走进了他的脑子里:想不到这时候了,又来找我的麻烦,癞蛛屁眼还没头了呢,看来人家就是要打倒你,有问题要打倒,没问题也要打倒,还要踏上一支脚,让你不能翻身!又一想,自己这官也不是花钱买来的,不让当就不当,老婆孩子节像节、年像年的过着与世无争的日子有什么不好?既不担心犯错误,也不担心别人抢位置,有谁能来抢这大六号呢;既然人家不让你兼济天下,施展宏图大志,那就老老实实独善其身吧,干好八小时,看好大六号,也算是为四化作贡献了。只是可惜了党和人民对自己的培养,好不容易成了一名精通矿山的干部,正是炉火纯青运筹自如的时候,却不能施展才华报效国家,岂不遗憾!然而,历史上又有多少这样的悲剧,又有多少才华横溢的精英被政治的旋涡淹没呢,有的甚至想独善其身都作不到``````想到这里,他心横下来,管他什么王小人王大人的,说清楚也是打倒当工人,说不清楚也是打倒当工人,费那个精神头干啥,不答理他们!  

他想再迷糊一会。然而,脑袋里乱七八糟胀糊糊的,越想迷糊越迷糊不着。到底王小人又查到什么问题了呢,自己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呢``````他努力的想着,绞尽脑汁的想着,突然一激凌,一条腿从凳子上掉下来,他又清醒了。他把腿重又抬到凳子上,和另一条腿换了个位置。眼前又出现了老父亲干瘪苍老的脸,耳边响着那声音,你的事啥时候能完哪``````接着又是慧苹的声音,咱俩咋的都行,就是别影响孩子``````就这样,韩卫迷迷糊糊的,脑子里过着一幕幕的镜头,耳边一声声响着画外音。  

班上时间,思想溜号容易出事!他一次次地提醒自己,不断地变换姿势,不断地移动两条酸麻的腿,不断用数数的办法驱散这些蜂拥着挤进脑海里的镜头和画外音。可往往大脑只空白平静了一会儿,又一个镜头加画外音又挤进来了,就这样他迷迷糊糊的不知过了多久``````。  

终于,皮带通廊那边透进一丝光线,天放亮了,又一个难熬的夜班就要过去了!  

万物开始精神起来了,老选厂开始精神起来了,夜班工人们也因睡意被这点点光亮驱走精神起来了。  

瘦李和胖王醒了,拿出烟口袋,掏出里面的老烟叶,又从交接班日志撕下一小条白纸,小心翼翼地把黄的绿的老烟叶抹进白纸条,然后用满是油污的手指灵巧地卷成一支上粗下细的小棒锤,伸出舌头顺着纸缝一舔,用唾沫粘好,点着抽了起来,抽得小房里满是烟雾。辛辣的老旱烟味加上作业服散发出来的汗臭味、还有厂房里那特有的油腻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股现场班组那种特有的班组味,外来的人闻到不是咳嗽就是作呕,而韩卫已和这里的工人一样,对这班组味习已为常了,一天闻不到就好像缺了点什么。  

过完烟瘾后,外面已天光大亮。三人起身扛起大板锹,拎着笤把,走出小房,向各自的岗位走去。他们要进行交班前例行的设备检点和现场大清扫。  

韩卫一边清扫,一边仔细检点设备。  

阳光从通廊窗口射进来,也把早晨那带着甜味的新鲜空气送了进来。  

韩卫深深地呼吸几口新鲜空气,感到舒畅无比。这个班又胜利结束了,过一会儿就可以回家带着老婆孩子逛公园去了,逛完了再去看看老父老母``````啊,当工人真不错,只要聚精会神把班上这点事忙完,下班回家愿干啥就干啥,好自由自在呀``````只是节后王小人又要来要材料,真讨厌!他到底又鼓嘟出点啥事呢,瘌蛛屁眼没头了``````   

突然,一阵“噼哩啪啦”的响声把韩卫从想入非非中拉回来。他顺着声音查看,原来几块矿石从皮带上跌落下来正好砸在尾轮挡板上,又被皮带带了上来,矿石的尖角冲着皮带眼看要把皮带划破,要是划破划穿,那全厂都要停产!事出紧急,哪容多想,韩卫急忙伸锹扒拉,指望把这几块尖角矿石扒出来,谁知只扒拉出来两块,锹就被尾轮弹出来,险些把韩卫打个跟斗。锹头太大,伸不进去!情急之中,人忙无智,他千不该,万不该,伸出离尾轮最近的戴着手套的左手,用力往外一扒拉,两块尖角矿石被扒拉出来掉到地上,发出沉闷的声音。可还有一块大的没下来,他伸手使劲又是一下子,随着一声沉闷的“咣当”声,那块石头总算被扒拉出来掉在地上。然而,韩卫的手却没有拽出来,他只觉得钻心般一阵巨痛,仔细看去,原来戴着手套的左手已被尾轮和挡渣板死死咬住,鲜血穿过油污的手套汩汩而出,“嗒,嗒”地滴在地上。瞬间,一个可怕的念头在韩卫脑子里闪过,完了,手被皮带绞住,紧接着就是胳膊,还有整个身子``````不行,拼死也要拽出来!不容多想,他足尖顶地,猛憋一口气,一咬牙,用尽全身力气,向后猛地一拉。只听“咔嚓”一声,奇迹发生了,他竟然把胳膊拽了出来,然而,血糊糊的手套立即随着尾轮旋转飞也似的上了皮带不见了``````韩卫这时已感觉不到疼痛,右手托着左臂,转身跑出通廊,迎面正撞见班长李来喜走来。李来喜见韩卫气喘吁吁,惊魂未定,左半身鲜血淋漓,左手血肉模糊,白骨外露,面黄如纸,大汗如雨,他大吃一惊,急忙上来扶持,还没等开口问话,韩卫已支持不住,身子一软,晕倒在他身上``````。  

  

一阵钻心的刺痛,让韩卫甦醒过来。他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手术台上,向上看时,手术灯下,都是戴着白口罩的大夫,左右也是白大褂来回闪动,耳边剪子钳子乱响,好不恐怖!左臂已被牢牢固定在手术台上,一个大夫正用铁刷子刷着他的破损手臂的污泥乱肉,那钻心的疼痛就是从那里传过来的。就在这时,那人又用钢刷子狠命地刷了两下,痛得韩卫大叫一声,差点又晕过去。  

“忍着点,一会儿就完了。”  

接着又是狠命地两下,韩卫又是几声大叫。  

这时,旁边一个人说:“不行就上麻药吧。”  

就听见那个大夫说:“上麻药恢复就慢了。”  

韩卫听了忙说:“慢就慢,赶快上麻药,受不了了!”  

“那就上吧。”那个大夫说。  

只听见一个人匆匆的脚步声,接着就是打开瓶子的声音,再接着韩卫就觉得火刺刺痛的左手忽然被冰凉的水浇了一下,一会儿就疼痛全无了,只听见剪子钳子响,不一会儿他就睡着了。  

当他再次醒过来的时候,他已躺在外科病房里,母亲坐在身旁,两眼红红的大概刚哭过。见韩卫醒来,她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脸上露出笑容,轻声地问:“醒了,感觉怎样?”  

“我的手呢?”韩卫急忙要举起左手,却觉得沉重,举不起来,原来整个左臂都打上了石膏,动弹不得。  

“没事,大夫说了,能保住。”母亲用手摁着他,不让她乱动,把被角往里掖了掖。  

“妈,你怎么知道的?”  

“慧苹告诉我的呗,她吓坏了,才哭着走的,回去给你做饭去了,家里孩子还得照顾呢。我没让孩子来,怕吓着。”  

“我爹知道不?最好不让他知道。”韩卫忙说。  

“没告诉他,临来的时候跟他说你感冒住院了。”母亲说。  

韩卫感到口渴,母亲问过大夫,蹒跚着给儿子倒了一杯水,慢慢地喂着。  

看到母亲花白的头发,清瘦的面容,韩卫心里一阵酸楚,打了一个唉声道:“想不到这么大了,还让妈来侍候。都是我不好,连累你们了。”  

母亲听了,知道儿子这时心情低落,把水杯放在床头柜上,郑重其事地看着韩卫说:“妈来侍候你,可不是来听你说这个,是想让你赶快好,该干啥干啥去,你可别胡思乱想呵。人一辈子谁没个沟沟坎坎的,爬过陡坡是大道,三穷三富过到老,你年轻,路长着呢``````”  

韩卫明白母亲意思,也就不再说什么。  

母亲见韩卫稳定下来,就打开床头柜,把李班长塞进里面的衣物一件一件地掏出来整理。看着沾满了血渍的衣物,虽然心中酸痛,但是她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一边把这些衣物叠好,装进带来的兜子,一边强笑着对儿子说:“看来,你小子命大。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好了,你这罪也遭到头了,从今往后,你就转运了。”母亲反反复复地叼念着这几句话,收拾完了床头柜,又用湿毛巾给儿子擦脸,洗右手。  

这个病房四张床位,韩卫的床靠门,紧挨着他的床人没在,其他两张床的患者一直没有说话,只是用同情的目光看着母子俩人,大概他们从护士嘴里知道了这个刚下手术台的患者的遭遇。看着看着,紧靠窗户躺着的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工人模样的患者长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的说:“这年月,昨天还被捧到天上,今天就被踩到地底下了,这个帮那个帮的,下边知道个啥,还不都是跟着跑哇?”  

那个挨着他床的年轻小伙子,一会儿在地上溜达,一会又坐在床上往这边看,这时却接过话头唬声唬气地说:“净瞎整!谁看见四人帮啥样,哪来那么多反革命?风头一过,该当官还是官,瘦死骆驼比马大,怕啥!”  

韩卫听那老工人的话音挺熟,扭头仔细一看,原来是老凿岩工李仁忠,当年东山头打小洞会战时,他曾主动要求上。于是就冲着他那边,轻声问了句:“李师傅你怎么了?”  

李仁忠忙关心地回答:“韩主任,你刚动完手术,少说话,我是老病了,风湿症,年年春起得住一阵子院。”  

母亲听两人对话,知道这老患者同情儿子,好像找到了知音,就说:“我这儿子是个清查对象,正在劳动改造,看皮带把手绞了,是自己硬拽出来的,捡了一条命,要不拽不出来,绞到皮带里死了,人家还得说你是畏罪自杀呢。”  

李仁忠躺在那里点了点头:“那可不是咋的,说不清呵!其实像他这样的,思想有负担,哪能让他看那么危险的岗位呢!”  

“运动办都是没人性的,你死了才好呢!”小伙子骂骂咧咧的说。  

韩卫小声对母亲说:“别说了,万一有人听见,该说我躺在病床上还放毒,弄不好还连累他们。”  

还没等韩卫说完,坐在床上的那个年轻的就跳起来:“怕啥?就说眼前这位大哥是反革命,谁信哪?说死我也不信,反革命还能冒死保护设备?别说反革命,就是好人也不一定做到!”  

母亲还要说什么,韩卫拉了一下她的衣角,她就把到嘴的话咽了下去。  

  

晚上,二弟从厂里下班回来顶替了母亲护理哥哥。  

那个小伙子见了二弟,两人不约而同的喊起来:“是你,这么巧!”  

二人搭肩搂背地亲热着。二弟转过身来对韩卫说:“这是我同学赵波,不过当年咱俩观点不一样。”他又转身问赵波:“你因啥住院?”  

“我呀,说实在的,没啥毛病,就是不爱在岗位干,干好干坏都一样,奖金一边多,谁愿意干!就说坐骨神经疼,住两月了。”小伙子说话实在。  

“你原先不是干得挺好么,还是小分队队长,老讲用。”  

“别提了,就为这个,涨工资时我拿出好几张奖状。可人家说我那时是给四人帮干,白干,不算数!没给涨。”  

  

“我就说么,你肥粗二胖的有啥病,原来泡病号哇!”二弟说着打了他一拳。  

“小点声,让李大夫听见就麻烦了。”他连忙摆手,故做神秘的样子,逗得屋里的人都笑了。  

“你不认识我哥呀?”  

“大哥是有名上将,有水平,对工人好,谁不认识他?可他不认识我。上午他从手术台下来进病房我就认出来了,那时他还没醒过来呢。我帮着铺床,又帮着护士把你哥从推车上抬到床上。一边帮忙我一边向护士打听情况,护士还挺奇怪呢,问我,你小子一身懒肉,今儿个怎么有眼力见了?我没理她们的喳,护士走后不多长时间,大婶和大嫂就来了。”  

“我也奇怪呢,小赵今儿个咋勤快起来了?”靠窗户的李仁忠也笑了。  

“那好了,今后我要是有事,侍候我哥就是你的事了。”二弟毫不客气。  

“没问题,你来不来都行。”赵波拍胸脯。  

韩卫在床上听了,笑了,点点头轻声说了声:“那我先谢谢了。”  

“谢啥,我和二哥没说的。”说着他从床底下拽出一个脸盆,顺手把床头柜上的暖壶打开,“咕嘟咕嘟”的一暖壶水全倒在盆里。对二弟说:“你给大哥泡泡脚,争取让他晚上睡觉,今晚刀口肯定疼,睡着了,迷迷糊糊能差点。我再接一壶去,留咱们喝。”  

其实,麻药劲头早过了,韩卫现在正感到整个左膀子火剌剌的,比猫咬的还疼,他咬着牙硬挺着不出声,额头不断涌出豆大的汗珠。  

“找大夫打一针多脑汀。”赵波打水回来,见他脑门子上汗珠直冒,知道他正在忍着巨痛,就跑出去找大夫。  

值班大夫跟着他来到病房,用手摸了摸韩卫的头,又量了量体温和脉搏,说:“实在挺不住就打一针吧,不过,你能挺尽量挺,打多脑汀对恢复不利,打多了还容易上瘾。”  

韩卫听了,咬咬牙说:“那就不用了,再疼不是也死不了么,我挺。”  

“经常用热毛巾给他擦汗。”大夫吩咐了二弟一句,倒背着双手出了病房。  

韩卫见自己对床没人,就问赵波:“这床是谁?咋没见人呢。”  

赵波说:“是冯英冯院长。他呀,和我一样,也没病,逃避劳动,在这里躲风呢。听说他就要安排了。”赵波对二弟呲牙一笑,那意思是泡病号不止我一个。  

韩卫听了很高兴,心想,今晚有说话的了,笑着说了一句:“想不到狗特务也在这,真是缘分。”   

“你进来时他才出去,恐怕快回来了。”李仁忠在那边说了一句,大概他明白韩卫的意思。  

就在这时,一个护士进来,走到冯英床前将被褥迭起,又弯腰打开床头柜,把里面的衣物一一掏了出来,包了一大包,拎着就走。  

赵波奇怪地问:“冯院长出院了?”  

护士说:“没出,他不愿在这屋呆了,换床了。”  

“咋不在这屋呆了,嫌闹哇,他不是爱热闹么?”赵波诧异地问。  

“谁知道咋回事,非要换床不可么。要换还不自己来,净折腾咱们!”护士发着牢骚出去了。  

“咱们还挺欢迎他呢,咋走了?”赵波有点纳闷儿。  

韩卫静静地躺着,没有言语。  

隔床那边,李仁忠叹了一口气,说:“人哪``````”  

二弟却说:“他走正好,我睡他的床。”说着就在那张床上躺下来。  

  

伤口疼痛折腾着韩卫。到了下半夜,夜深人静时,他只觉得千根针万根针一齐向自己刺来。不仅是左臂,前胸后背,火烧火燎,痛彻心肺,浑身上下都疼痛难忍,怎么躺着都不得劲。他怕影响别人睡觉,咬紧牙关一声不哼,只是不断的翻身``` ```  

他闭上眼睛过电影,想人想事,企图用这种办法分散注意力忘记疼痛。  

首先飘进脑海里的是卧病在床的老父,满面焦急的听母亲讲述儿子受伤的经过,听着听着,气喘起来,母亲急忙给他捶胸敲背``````接着就是从矿里匆匆赶回家的慧苹,一个人忙来忙去的打理孩子上学、吃饭,还有女儿听到爸爸受伤时惊恐的眼神,接着就是弟弟妹妹一个个心急如焚的样子``````。想着,想着,他鼻子一酸,泪水流下来,觉得对不起这些亲人,是自己连累了他们,给他们带来了不幸和伤害``````  

不能老往悲中想,想一点轻松的吧,他强迫自己。他想,等恢复了,一定先去看看父亲;一定得领着老婆孩子逛公园``````客来顺饭馆里一定议论纷纷,那些老同志一定都知道了自己出事故受伤的消息,好长时间没见到他们了,真想念他们哪,可他们会来么,目前形势下,躲还来不及呢,谁不怕沾上帮派体系的边呀,不来是正常的`````  

想来想去他竟然想到了黎湘。地震时看她那次后,他让刘大然以老君山铁矿名义打报告给公司干部处,说明她的困难,要求把她爱人从三线调回来照顾老人。他又亲自和干部处交待要想办法和三线协商沟通。到北京开会时,他特意找到三线来开会的一个领导帮忙。那个领导很给面子,表示回去就办。果然他回去就批准了双方的商调,没过多久,她爱人吴浩国就调回了老君山矿。得知她夫妻团圆了,他的一桩心事也就了了,从此再没去看她。现在自己出事的消息恐怕很快也会传到她耳朵里,她会是什么反映?关心、焦虑、急于探望,还是啧啧几声叹息表示同情,或者只当个饭后新闻听听,甚至笑话自己原本就不是好蹦达头,爬的高,摔的重?啊,最好她不知道,人哪,原本就是这样么,那狗特务冯英不就躲了么``````  

天快亮时,他才迷迷糊糊睡着。  

  

他再睁开眼睛时,已是上午九点多了  

阳光从窗外射进来,把泌人心脾的玫瑰花香也带了进来。韩卫用力臭着,胸腔里一阵清爽,觉得除了左手还有些隐隐作痛外,浑身其他部位的疼痛已经差多了,他感到好轻松。  

二弟已经走了,他还得上班,有赵波在,他放心。  

赵波见他醒了,举着大拇指称赞道:“大哥真行,硬汉!不哼不哈地挺过这一宿了。”  

李仁忠也说:“手术后头一宿最难熬,不少人都嗷嗷乱叫,又打针又吃药的,像你这样硬挺的真不多。”  

韩卫不好意思地说:“昨晚我翻来覆去的,影响大家了吧?”  

“没事没事,我们都睡着了。”老李头摆手说。  

  

一连三天,韩卫都是在迷迷糊糊中过去。好在这个病房很安静,除了有几个人来探望靠窗户的老李头外,没有人来打扰。白天或是母亲或是妹妹来送饭,晚上就是弟弟来陪哥哥,倒也让韩卫实实惠惠的休息了三天。  

第四天母亲没来,晚上十点了,二弟也没来。韩卫心中焦急,猜想家里一定有什么事了。正胡思乱想,房门开了,小弟气喘吁吁地进来,慌慌张张的对韩卫说:“我爹又重了,他想你,妈让我来看看你能不能回家一趟。”  

韩卫听说,心中砰砰乱跳。明摆着,爹要不是病危,妈决不会让小弟半夜三更到医院来找自己。他脑子一下乱了起来,举着缠着绷带打着石膏的左手,右手拉着小弟就往门外走,低头看见自己还穿着患者服,又急忙回身说:“我得把衣服换换。”右手刚解开几个扣子,他又说:“就穿这身回去吧,省得妈着急。”于是抬腿就往外走。走到门口他又停下了:“还得换了,叫爹看见我这一身又上火。”  

老李头见他来来回回,知道他乱了方寸,忙提醒他:“别着急,还是换了衣服,再想想还有啥没有?”  

他的话提醒了韩卫,他一边让小弟换衣服,一边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思索一下万一父亲不行了,自己应该怎么办。他换上自己日常穿的那套洗得发白的灰中山装,查看了一下口袋里还有十五元钱,又掀开枕头底下,那还有三块,划拉划拉全部揣到怀里带上,抬头对赵波说:“麻烦你等李大夫来时,替我请假。”说完就和弟弟出了病房。  

来到家里时,老人家已经离开人世,遗体还在炕上。母亲已给他穿好衣服,一边流泪一边整理他的面容和肢体。  

韩卫和小弟一见,立即扑上前去,抱住父亲放声大哭:“爹,我来晚了``````。”  

韩卫哭了一阵,问母亲:“爹临终前留过啥话没有?”  

“就挂着你,让我告诉你,官咱不当了,想法找个好岗位,当个好工人,领老婆孩子好好过日子吧。”母亲抽泣着说。  

“是我不孝哇,要不是跟我着急上火,爹决不能走的这么快呀!”韩卫又撕心裂肺的哭起来。  

父亲一生坎坷。解放前苦大仇深,参加革命后,跟定共产党矢志不渝,四清运动中却遭受不白之冤,被打成走资派一直不得翻身,整天郁郁寡欢,积郁成疾;文革以来,自己造反,又是文攻又是武卫的,老父亲成天跟着担惊受怕;粉碎四人帮后,虽然他得到平反,儿子却一夜之间又被打成三反分子,又是办班又是劳动改造,卧病在床的他老人家怎能不牵肠挂肚?特别是听说自己劳动出事故,风烛残年的他怎能再经得起这致命的一击?儿子是父亲的希望,是父亲的精神寄托啊!是自己让他总是担惊受怕的,是自己让他总是着急上火的,是自己使他过早的离开人世的``````极大的内疚撕扯着韩卫的肝肺,他控制不住自己,一次又一次的伏在父亲灵前痛哭,越哭越痛,越痛越哭,几次昏噘,谁也劝不住。  

然而在父亲的追悼会上,不知是谁提出,韩卫是清查对象,不能代表革命干部子女捧那覆盖着党旗的骨灰盒送葬。  

母亲抗议了,大声说:“你们不让他送,这追悼会也别开了,咱们掣受不起!”  

“大哥是代表,别人都没资格!”弟妹们也异口同声。  

市里几个干部在外面商量了半天,最终答应了家属的要求。  

哀乐声中,韩卫捧着父亲的骨灰,缓缓向烈士陵园走去,他心中默默悼念:  

爹,你放心去吧。  

你不是关心儿子的结论么,你会看到,你儿子决不是反党分子!因为从懂事那天起,你就告诉他,是共产党让咱穷人翻了身,是毛主席救了咱一家人。他就像你教育的那样,从小到现在,他是一个心眼听党话,一心扑在党的事业上;他没做过一件对不起党的事,也没做过一件对不起人民的事。一切泼到你儿子身上的污泥浊水,必将会被时间、被历史洗去。你儿子是坚定的马列主义者,是工人阶级的好儿子,这就是你儿子的结论,也只能有这样的结论!  

儿子还是你的好儿子,不管将来干什么,他都不会忘记他是你的儿子,是工人阶级的儿子。  

你就入土为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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