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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屋的故事(十、大屋)

文立岛 · 2012-02-25 · 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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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大 屋
                                      1
    从前,有一个叫白屋的村子,村子里有一条河叫小河沟,小河沟两边的街叫河西街、河东街,河东街有个大院,大院里有一排又高又大的瓦屋叫大屋。童年时代我印象最深的几件事就发生在大屋。
                                    
   有一天,吃晚饭的时候,我大哥费立平的同学牛高和他母亲突然来我家,牛高家住河西沿,他母亲头一次来,提着一个网兜,网兜里有两瓶酒和一包东西,她一进门就说明了来意——
   “大哥大嫂,孩子他舅给批斗了一天,关在大屋里,明天还要去古河公社里游街,他是个文人,哪受过这般苦!我怕他想不开,肯定,他想死的心都有了。他这会儿大概连口凉水都喝不上,我给他弄了点好吃的,大屋里站岗的那个青年咱不熟,很凶,孩子不敢靠近。这两瓶酒,给大哥喝;这包吃的,麻烦大哥和那站岗的说说,给他舅递进去。”
    记得我父亲是这样说的——
   “你想多了,你兄弟不会挨饿的,大队里早都安排好了,站岗的小青年我认识,姓何,是古河公社的民兵,刚才来我这里一趟借了个小锅用,大屋里有食堂。说到挨批,我也没少挨过,又不是杀头坐牢,磨炼一下也好,去去身上的官僚气和臭知识分子味。你把东西都带回去。请相信党,相信群众。”
    夜里,我大哥费立平披着一身潮气回家,看他的模样,母亲知道他闯了大祸,果然,几分钟后,那个在大屋里站岗的青年民兵背着步枪找上门来了。
    他绷着脸,把借来的小锅往锅屋门口一搁,问我母亲:“大婶,孩子回来了吧?”
    母亲说:“回屋睡了。”
    民兵说:“我跟大叔说几句就走,”随我父亲到堂屋。
    我们听到他把一包东西咚地撂在大桌子上,说开了——
   “大叔,你看这包里是什么东西?不是炸弹,是鸡腿!一条熟鸡腿!两个孩子,跑到大屋,一个孩子缠着我跟他拉呱,讲故事,讲过去咱们受苦受罪的真事;另一个孩子呢?怀里揣着这条香喷喷的鸡腿,趁我不注意溜到关押走资派的办公室里,要把鸡腿送给走资派吃!他,无产阶级的敌人,早就吃过了,吃的是我亲手做的小灶,我还怕他吃不饱,一小锅的伙食大半给了他,我一天下来就吃了点锅底!为了留住这个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典型、死不悔改的走资派,我饿着肚子从早到晚守护着他,小心他不要叫愤怒的劳苦大众们伤了他的毫毛。为了他,我的肚子饿得吱吱叫,可他们,两个孩子,惦记他没鸡腿吃!”
    他越说越激愤,声音大得像高音喇叭:
   “大叔,你比我大不止二十岁,你是大队长,老党员,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要以阶级斗争为纲,高举三面红旗,抓革命,促生产,斗私批修,永葆社会主义江山不变色,这些大道理你懂得比我多。
    我知道,你十岁给地主扎觅汗,流血流泪,我爹,十二岁下煤矿,命都交给了万恶的资本家。伟大领袖毛主席领导咱们穷人闹革命,翻身做主人,但,地富反坏右服气吗?他们,认定咱们穷人生下来就是给他们当牛做马的命,不配做天下的主人。他们要搞修正主义,要复辟,要让咱们再去给地主扎觅汗、为资本家下煤矿,吃二遍苦、受二茬罪!他们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浪潮里弄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受点苦、遭点罪就觉得暗无天日,然后就有人可怜他们,怕他们吃不好、住不好、睡不好、想不开。可是大叔,你是过来人,你应该看透他们!他们得势的时候何曾可怜过咱们!他们比我们还记仇,还会阶级斗争,他们一旦卷土重来就会重新把我们打翻在地、踏上一只脚,再压上三座大山,叫我们永世不得翻身!到时候谁可怜我们?谁可怜我们吃不好、住不好、睡不好、想不开?我不相信他们会发善心。要是他们成了气候上了台,我们胆敢有一点反抗的意思,他们会毫不犹豫地对我们施行法西斯专政,把我们像关牲口一样关到连牛棚也不如的地方,——然后,会有人给我们送鸡腿吗?
    大叔,孩子不爱听我们的话,以为我们说的都是套话、空话、废话,他们就爱听小资产阶级的软声细语,我担心社会主义的江山迟早会葬送在这些小家伙的手里。趁他们还没长大,好好给他们讲讲吧。我就说这些,我还得去大屋站岗,这条鸡腿的香味害得我肠子直跳舞,可我没那个口福,留给孩子吃吧。”
    孩子没吃。父亲打发大哥把鸡腿退给了牛高家。
    二哥:“考:死去的父亲。妣:死去的母亲。如丧考妣:像死了父母一样。”                                               
    父亲:“你们知道什么叫如丧考妣!七年前,那时你们还小,我去白屋公社开会,公社书记正宣讲文件,忽然接到一个电话,呆住了,我们问他怎么回事,他把电话卡嗒地挂上,一巴掌拍在大腿上,嚎一声‘我的亲娘啊’,像小孩子那样一腚坐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大家伙都以为是他亲娘去了,都去安慰他,他抹一把鼻涕,指了指北边说,‘毛主席——世逝了’!顿时,天像是塌了,大家伙儿哭成一片,惊得树上的鸟雀都呼啦啦地跑散了。还开什么会呀,大家伙儿哭着往家赶。外村有个年纪比较大的书记哭得撑不住,我们四五个人把他架在中间,胳膊挎着胳膊,磕磕绊绊往前走,一边走一边哭,跌倒了就坐在地上哭,接着起来再哭,哭了一路。碰到的人都在哭。在大屋开追悼大会。那天,村里的男女老少都缠黑纱,戴白花,对着毛主席像大哭。那天,我觉得日头都成了一团黑影,像是要熄灭了似的。……”
     那个惊天动地的日子里,我五岁,模模糊糊记得哭声和哀乐声,还有大屋黑黑白白的景象。
                            2
    月亮成了一团黑影,像是要熄灭了似的。
    这是个中秋之夜。
    白天,老师说晚上有月食,还解释了月食是怎么回事。
    母亲的说法是:天狗要出来吃月亮了。
    天狗吃月亮,嫦娥奔月,月桂树和玉兔,这些,都是故事,费立贝刚上学的时候就知道了,不过,眼看着月亮就要从头顶上的星空里消失,他还是感到莫名的恐惧。难道真的是像老师说的,月食是因为地球的影子投到月亮上去了?他的影子也在月亮上?他对天文地理不感兴趣。他从来不喜欢问为什么。为什么有月食?为什么会打雷下雨?鸡为什么能从鸡蛋里孵出小鸡来?天上星星有几颗?……在他看来,月食本来就有,天就是要打雷下雨,鸡孵出小鸡没什么可奇怪的,天上星星有几颗算几颗吧,——总之,再平常不过了,干嘛要问为什么呢。
    据说,爱迪生、爱因斯坦还有张衡等等大人物小的时候都喜欢问个为什么,老师也希望学生们都像他们那样问个不休,喜欢问为什么的孩子都有成为大人物的苗头,不喜欢问为什么的孩子长大了肯定没出息。尽管如此,他还是不愿问为什么,就是问也是装模作样——托着腮、眨巴着眼,一副小爱迪生的模样,其实心里早就烦死了。
    月食的事他更不想追究。天一黑,他就把月食的事忘了。他只记得今晚是中秋节,他心里只有一个最没出息的念头:好,又要啃上鸡腿了。
          
    母亲:“你们哪个去大屋代销社打酱油?”
    大哥早就过了干这类跑腿差事的年龄,二哥刚和父亲刨花生回来,他——费立贝,正坐在锅门口帮母亲烧火炒菜。大家的眼光一齐转向年龄最小的弟弟费立宝。
    弟弟,哼拉着鼻子埋头叠他的地牌,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模样。
    母亲:“小宝,你去吧。”
    弟弟:“我得去趟茅房。”去了。
    大哥:“一支使他干点活他就去茅房,屎不急不拉。”
    二哥:“这叫懒牛上场屎尿成行,不蹲上半个钟头他是不会出来的。”
   “费立贝。”母亲点他的大名了。
    他正用火钩子拨拉一只快要烧熟的蚂蚱,很希望母亲把他忽略掉。
   “你去吧,让你二哥拉风箱。”母亲的话听起来冷酷无情:“顺便买包缝衣针。”
    一到街上,他冷不丁地想起月食。他可不愿在街上一个人看到月食。他在街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说明月食还没来。
    除了月食,还有光棍李希福家的大黑狗。凶神恶煞,一见他就嗷嗷叫,那架势好像一旦挣脱狗链子就要把他撕成碎片似的。
    离狗还老远,他就咔地咳嗽一声,又使劲跺一下脚,好让狗知道他来了,要叫就快叫,别冷不丁地吓人一跳。不过那畜生才有耐心呢,一定要等到他刚好走到跟前才突然拉响嗓门。有时它会憋住气,一声不吭地放他过去,等他回来差不多要把它忘了的时候它再集中爆发,非要吓他一跳不可。
    那只传说中的天狗呢?更有抻头,不知过多少年才突然冒出来啃月亮一口。
    他听到屋顶上有什么动静,一抬头,和月亮打了个照面,月亮,正从一根冒着黑烟的烟囱后闪出来,好像一只迷路的羔羊,莽莽撞撞地走。
    天狗正在逼近月亮。
    他不敢看,低头,觉得大地往下一沉,周围霎时阴暗了许多。
    月食就要来了。
    他加快脚步拐到河东街。小河沟里的水声很小,树行子里的小动物似乎都憋住了气一声不吭,那棵大榆树后头升起一股淡淡的白雾,他突然想起一个恶梦——他,一个蒙面人,从路边冲出来,一把抓住他……他轻手轻脚地小步跑,好像害怕惊动什么似的,接着突然出其不意地甩开长脚,一阵狂奔,一气赶到大屋。
    大屋是一排高大的瓦屋,四面围墙,办公室、卫生所、民兵连、代销社都设在这里,代销社在最中间。
    代销社大门开着。
    里面老是有一股子浓浓的酱油味。
    代销员李泉,正隔着柜台和两个大人谈论大包干的事。
    费立贝把酱油瓶子和零钱搁到柜台上。
   “值钱的东西都分得差不多了,连拖拉机都拆开分了,下一个就轮到代销社了。谁爱包谁包吧,我愿回家种地。”
    李泉说话的功夫拿过他的酱油瓶子,转到柜台西角的酱油缸前。
    他眼看着李泉把漏斗插进瓶口,用一根长柄小提桶把酱油从大缸里提到漏斗里,滴沥滴沥,酱油注进瓶里。
    酱油缸旁还有一个酒缸。
   “还剩五分钱。”李泉说。
   “来一包缝衣针。”其实他很想来一把削铅笔用的小刀,可惜还差五分钱。
    那两个大人看了他一眼。其中一个大人是牛高的父亲,村里人都叫他牛大眼,因为他眼睛一瞪和牛眼睛差不多大。
    出了代销社大门,牛大眼跟上他,在他后头低声说道——
   “小家伙你听着,你老爹的那个大队长就要抹掉了。毛主席死了,四人帮垮台了,革委会取消了,公社散了伙,地都分了,民兵连缴枪了,队里的公物该分的也都分了,连生产队的那个大理石门都拆了铺桥了,生产队没了,还要个大队长干什么?回家老老实实地种地吧。告诉你爹:牛高他二舅早就平反了,到美国留学去了,他大舅在台湾很好。你知道当年那个站岗的红卫兵在哪里?还在监牢里!你们不是好吗,去给他送条鸡腿试试?等着吧,有他们这帮人受的,这叫一报还一报。回去告诉你爹,叫他想想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是怎么回事。”
    一团阴影罩住了他,月食来了。月亮像一只蜘蛛,在黑色的天网里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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