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学者对于此诗的教喻作用很少理会,更感兴趣的是如何从中提取社会史史料,考察公元前8世纪的社会生活,特别是希腊中部比奥提亚地区偏远小村庄的农村生活。由于《农作与时日》涉及了诗人所处时代的现实问题,其中必然包含一些有价值的社会史材料,但是赫西奥德并非“社会史材料”的被动记录者,而是作为富有创造性的诗人使之服务于诗篇的教喻作用,因此在解释这些史料之时,我们必须兼顾诗人的教喻目的。那些过度关注诗歌里的史料内容而将之与其余部分割裂开来的做法,会导致史料解释的偏颇。有感于此,本文着重考察《农作与时日》研究领域里西方学者近年来关注较多的两则社会史问题:(一)诗人塑造的包括父亲与两个儿子(即赫西奥德和佩尔西斯)在内的这个家庭究竟属于哪个社会阶层;(二)被诗人讥为“贫苦的村庄阿斯克拉(Ascra)”与邻近的城邦特斯比亚(Thespiae)之间有着怎样的政治经济关系。在评述相关实证性考据的同时,本文从诗歌的内在理路尤其是它的教喻目的来审视相关文本证据,纠正这些考证的偏颇之处,并力图表明,这两则基于诗歌文本解读的社会史问题需要同时从思想史的角度加以衡量。
父与子:普通平民抑或没落贵族?
从整体上看,《农作与时日》所具有的教喻作用体现于诗人设计的一个“戏剧性”场景(27—41行,以下只标注数字):父亲死后,弟弟佩尔西斯靠贿赂王爷“获得了较大的一份”遗产,但此后却终日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将遗产挥霍殆尽,此刻又向赫西奥德乞求救济,并威胁说如若不从便要挑起诉讼,受此激发诗人创作了长诗,用以训诫兄弟,并劝谕世人。类似的第一人称叙述在赫西奥德的诗作里有好几处,② 以往一直被简单当作诗人的“自传性”材料看待。近来有部分学者指出,不必拘泥于字面来理解这些所谓的“自传性”段落,必须以一种更精细的方式来考察赫西奥德的第一人称陈述在其诗歌语境中所起到的作用。其中最具争议性的是哈佛大学古典学系教授格里高利·纳什的看法,他认为“赫西奥德”像“荷马”一样,并非历史上实有其人的诗人之名,而是诗人塑造的“人物”。③ 根据这种观点,将“赫西奥德”的第一人称陈述等同于诗人的自传恰恰犯了将人物等同于的简单错误。本文不拟在此探讨“赫西奥德”是真实抑或虚构这一或许无法解答的问题,但在笔者看来,既然《农作与时日》里的诗人试图将其塑造的家庭置放在一个特定的社会经济背景之中,这就给了我们空间,在兼顾其文学作用的同时从当时的历史背景来考察诗人所塑造的家庭。④
有关这个家庭,学者们关注较集中的一个问题是其所属的社会阶层:赫西奥德描绘的是一个“没落贵族”抑或“普通平民”家庭?让我们首先来了解诗人父亲的生涯:
大傻瓜佩尔西斯,正如你我的父亲,
由于缺乏好的谋生之计,曾经常常扬帆出海。
有一次他乘坐黑色的航船离开爱奥利亚的库迈
越过广阔的海域来到这个地方,
不是为了逃避财富、丰饶和幸福
而是为了逃避宙斯加给凡人的可怕贫穷。
他定居在毗邻赫利孔山的一个贫苦村庄
阿斯克拉,这地方冬天寒冷,夏季酷热,从不适宜。⑤据此说法,赫西奥德的父亲来自小亚细亚爱奥利亚(Aeolia)地区的城市库迈(Kyme),在那里为了维持生计从事海上贸易。然而,风险很大的海上贸易不曾让他摆脱贫穷,因而不得已迁居希腊本土比奥提亚(Boeotia)境内位于赫利孔山(Helicon)东麓的村庄阿斯克拉。众所周知,公元前8世纪的下半叶,希腊人开始了又一次移民活动,从希腊本土向小亚细亚、意大利南部乃至更远的地区大规模移民,但是赫西奥德父亲的这种“反向移民”令许多学者迷惑不解:为什么他愿意从更富庶的小亚细亚返回希腊大陆,靠垦荒种地勉强糊口?⑥ 一种猜测是,赫西奥德的父亲离开库迈的初衷是想与其他商人一起移民到意大利坎帕尼亚地区的库米(Cumae),但由于种种原因他在途经阿斯克拉时停留下来并定居在这里,垦殖了一些荒地,靠着辛勤的劳动使之变成一片欣欣向荣的农场,并把它作为遗产平分给了两个儿子,使他们能依赖自己的一份田产过上小康生活。
更令学者感兴趣的问题是,关于赫西奥德父亲社会阶层的这个段落能告诉我们什么?维拉莫维兹曾经揣测,赫西奥德的父亲出身于非贵族阶层,但在定居阿斯克拉之时却佯装成贵族并蒙骗了当地居民。⑦ 彻斯特·斯塔尔同意非贵族出身的说法,不过他认为赫西奥德的父亲通过自己的辛勤劳动成为所谓的“半贵族”,这是斯塔尔假想的一个由中产农民组成的社会阶层,其成员的社会等级可上可下。⑧ 同样,社会地位的流动性这个主题在贝内戴托·布拉沃对于本诗的释读中占据了核心位置。⑨ 基于对古风早期的海上贸易所作的深入研究,⑩ 布拉沃试图证明当时贵族是唯一从事这项活动的阶层,因此赫西奥德的父亲实际上是一位没落贵族,参与了职业性的海上贸易活动,而他的两个儿子也相应地属于没落贵族阶层。布拉沃推论,《农作与时日》针对的是一个特殊的社会群体,即没落贵族,并且教导他们如何凭借诚实无欺的农业劳动而非充满风险的贸易活动重新使自己的社会地位稳步上升。
以上各家的解释对本段落从属的语境都没有给予充分的关注。这个段落出现在所谓的“海上航行”(Nautilia)篇章里,在此诗人就航海和海上贸易向自己的兄弟提出了忠告。(11) 从中我们得知,诗人对于海上贸易的态度模棱两可:一方面他认为海上贸易是“头脑昏昏者”在希望避免债务和饥饿时不得已而为之的活动,(12) 另一方面他又承认它会使人获利,殷实的农民也可以偶尔藉此增加财富。(13) 但是,航海伴随着极大的危险,要冒倾家荡产的风险,所以如果佩尔西斯坚持要从事此项活动,他就应该像农夫那样,从事季节性的贸易,出售他的剩余产品。换句话说,海上贸易不能替代农耕,而只能作为后者的补充。赫西奥德在这里所描述和称许的贸易类型,阿尔丰索·梅勒(Alfonso Mele)认为是所谓的ergon贸易,即主要是农民由农作(erga)产出的日用必需品的买卖,并且仅是农民从事的活动之一;与此形成对照的是所谓的prexis贸易,即贵族从事的职业贸易,买卖的是诸如金银、象牙等奢侈品。(14) 出于对海上贸易的这种两可态度,赫西奥德在“海上航行”这一篇章里尤其强调航海必须遵守时令、把握尺度。因此,他重提了父亲的例子来劝谕佩尔西斯。在上引段落里,父亲的生涯被当作反面典型:他试图作为一名职业商人来维持生计却失败了,于是放弃了贸易活动,只得定居在阿斯克拉以耕种来养家糊口。(15) 可见,想要通过海上贸易谋求“财富、丰饶和幸福”是多么地不明智,只有在土地上的辛勤劳作才是最可靠的生活方式。佩尔西斯不应该效仿父亲专事海上贸易,(16) 而应该遵照赫西奥德的教诲,以务农为本海上贸易为末。从诗人的教喻目的出发,不管父亲是否属于“没落贵族”(对此我们无从得知),只有他在阿斯克拉定居后像其他“普通平民”那样辛勤劳作的生活才是值得效仿的。
由于佩尔西斯是这篇劝谕诗的主要针对者,亦有学者试图通过分析诗人如何称呼和描述其兄弟来推断后者(以及赫西奥德自己)的社会阶层。例如,诗人对王爷们讲述了“老鹰与夜莺”的寓言之后,立即转向佩尔西斯并以如下的方式劝告他:
噢,佩尔西斯,要倾听正义,不要滋长邪恶,
因为邪恶带给卑贱者(deilos)不幸,即便高贵者(esthlos),
也不能轻易承受它,也会被它压垮,
一旦他遇上灾祸……(17)许多学者认为,这里的两个关键词deilos和esthlos明显具有社会阶层的含义。韦斯特(M. L. West)的注释颇具代表性,他断言,这两个词指的是“社会地位的低与高;显而易见,佩尔西斯是‘低等人’,并非王爷中的一员”。(18) 诚然,在上面的段落里,deilos和esthlos是紧跟在为王爷们述说的寓言之后出现的,两者似乎应该分别指代佩尔西斯和王爷,因而增添了讽刺意味。但在另一处(299),诗人在称呼佩尔西斯时却使用了一个引人注目的短语“dion genos”。在其他早期诗歌里出现时,这个短语(直译为“神的后裔”,意译为“出身高贵的”)指的都是宙斯的子女如狄奥尼索斯或者阿尔忒弥斯,而凡人能享有这个称号的必定是贵族出身的英雄。那么,“出身高贵的佩尔西斯”如何与前面所提到的“卑贱者”协调呢?维拉莫维兹的解释如前所述,出身低微的父亲在定居阿斯克拉的时候对当地居民佯装成贵族,在这里诗人用这个称呼来提醒他的兄弟:他们的父亲所宣称的贵族出身,并借此来激励他。(19) 布拉沃则直接把这个短语与前文提到的赫西奥德的父亲从事职业性的海上贸易联系起来,作为支持自己关于赫西奥德家没落贵族出身的有力证据。(20)
针对deilos和dion genos之间的矛盾,目前比较通行的解决办法是,强调后者是一个固定的程式化短语,来自赫西奥德所依循的口头诗歌传统,因此不能拘泥于字面意思来理解,而是要领会其反讽作用。(21) 对此笔者表示赞同,但是需要补充的是,如果从各家所忽视的dion genos这个短语与之前的诗句所存在的呼应来看,这种反讽作用恰恰服务于诗歌的教喻目的。在这个段落里诗人向佩尔西斯解释说:
自己能思考一切事情,能虑及眼前之事
以及终极之事的那位,是至善者;
能听从好言好语的那位,也不失为善者(esthlos);
可是自己既不思考,又不听从别人劝说
将之牢记在心的那位,是个无用之徒。
然而你要时刻切记我的训喻,
出身高贵的(dion genos)佩尔西斯,要努力劳作……(22)这个段落对诗人为自己所塑造的教育者形象具有重要意义,笔者在别处已有较详细的讨论。(23) 概而言之,“自己能思考一切事情”的“至善者”指的是诗人自己,诗人告诫佩尔西斯要努力从“无用之徒”转变成“善者”,而转变过程则是通过听从诗人的“好言好语”,并将诗人的训喻“牢记在心”。正是此时,诗人称呼佩尔西斯为dion genos(“出身高贵的”),借讽刺来鼓励他:虽然他称不上“出身高贵的”,但也不应甘为第三类的“无用之徒”,而应该向第二类的“善者”看齐。如果联系前文,这里的esthlos一词已从它所标志的社会阶层向德性的含义引申,诗人似乎故意在模糊出身高贵与低贱之间的差别,只要佩尔西斯愿意接受诗人的训喻就也能成为“善者”。这恰恰是诗人的教喻目的之所在:“善者”不仅仅是像“王爷”那样由社会阶层所决定,而且甚至更重要的是可以通过遵循和实践诗人的“训喻”而努力成为“善者”,佩尔西斯虽然出身普通平民,却同样能够凭借“努力劳作”跻身于“善者”。
“贫苦的村庄阿斯克拉”:城邦与正义
第二则社会史问题首先要解决的是小村庄阿斯克拉的社会定位。阿斯克拉是一个由许多独立的oikoi(oikos的复数)组成的共同体,oikos为最基本的社会和经济单位,包括了家庭和家庭成员耕作的田产(klēros)。从赫西奥德给兄弟的诸多建议所提供的信息中,我们可以拼合成一幅典型的、管理有方的oikos的图景:农夫与他的妻子至少生有一子(271,376—377);他们拥有两头公牛(436—437),有一名40岁的佣工帮他赶牛耕田(441);偶尔还雇用一名贫穷的不属于任何其他oikos的“雇工”(thēs,602);耕种(468—471)、收割(573)、打谷(597)以及建造谷仓(502—503)的时候都有奴隶做帮手,此外还有女仆。这个规模不小的家庭主要从事谷物生产、葡萄种植和家畜饲养。若干个这样相互独立的oikoi在小村庄里比邻而居。它们之间的邻里关系颇为重要。赫西奥德坦言,“坏邻居是一大灾祸,而好邻居是一大福祉(346)”,因此他建议佩尔西斯“邀请住在你附近的人”来进餐,增进彼此间的情谊。与此同时,邻里间还存在由“有益的不和女神”激发的竞争关系:“一个人看到别人因勤劳而致富,因勤于耕耘、栽种而把家事安排得顺顺当当时,他会因羡慕而变得热爱工作。邻居间相互攀比,争先富裕(21—24)。”
这样一个由许多oikoi构成的共同体与外部世界尤其是与邻近的城邦特斯比亚有着怎样的关系?阿斯克拉是自给自足的,还是在政治经济上依附于特斯比亚?赫西奥德在诗篇里并没有提到特斯比亚的名字,但可以推测,佩尔西斯所热衷的法庭争讼(29)以及王爷们“主持”正义的地点均在特斯比亚。(24) 问题的焦点是,这些特斯比亚的王爷们是否以及如何从经济和政治上控制阿斯克拉的农民?
法国学者爱德华·维勒在1957年发表了一篇题名为《古希腊土地制度探源:荷马、赫西奥德与迈锡尼背景》的论文,(25) 认为《农作与时日》的历史背景是一场土地危机。以梭伦时期的雅典为参照,提出诗篇里所描述的发生在两兄弟间争执的原因在于土地缺乏以及分配不均。他的主要文本证据除了诗篇的37—39行提到的分割遗产,还有第341行“你因而可以获得别人的田产,而不是别人获得你的”。(26) 他据此提出,当时的遗产继承制度将土地在男性继承人中间平均分配,使得后代拥有的土地越来越少,最终导致小块土地无法养活一个oikos,而土地的所有者被迫向更富裕的大地主借贷进而一步步陷入欠债的深渊。出于宗教和道德上的原因,oikos拥有的田产不得转让所有权,因此这些一贫如洗的农民不得不成为自己土地的“租赁者”,用收成的一部分来归还原先的借贷。通过这种方式,在土地所有权没有转让的情况下,富有的贵族阶层和大地主也能完全控制他人的田产,而特斯比亚的那些“吞噬礼物的”王爷们正是欺压阿斯克拉农民的本地贵族。
维勒的观点曾经颇具影响力,然而我们必须谨慎对待这个解释模式。首先,不能不加区别地把梭伦时期的大城邦雅典的历史境况应用到一百多年前的小村庄阿斯克拉之上,我们不能假设两者之间有足够的相似之处来进行这种类比。其次,尽管《农作与时日》一开始就提到了兄弟俩分割父亲留下的田产(37),诗人并没有暗示,被分割之后的田产将不足以养活两个家庭中的任何一个。(27) 恰恰相反,诗人不时地强调只要佩尔西斯辛勤劳作就能过上小康生活,只要听从他所给出的有关农业生产、家畜饲养以及海上贸易的种种指导也能拥有如上文所述的管理有方的oikos,而这个oikos有着包括男主人、妻子、儿女、两名或更多的男奴以及一名女奴在内的为数不少的人口。如此看来,赫西奥德的阿斯克拉并没有处于土地危机的泥淖之中。
在新近出版的一本题名为《赫西奥德的阿斯克拉》的专著中,美国学者安东尼·爱德华兹讨论了《农作与时日》的社会历史背景,并对其中所有相关文本证据做了一番彻底的重新审视。(28) 他摒弃了维勒的“阿斯克拉农民受到特斯比亚王爷压迫”的解释模式,并根据对文本证据的重审得出了如下结论:“《农作与时日》里的阿斯克拉体现了远不如荷马的城邦那样复杂的共同体类型,这种类型先于荷马式城邦及其巴西琉斯而存在,并且在希腊许多地区一直深入古风时期,与新式城邦共存。”(29) 换句话说,阿斯克拉不处在从荷马式城邦向梭伦时期的雅典的连续发展进程当中,而是属于“黑暗时期”更为古老的共同体类型。在爱德华兹看来,赫西奥德所描绘的阿斯克拉根本不是一个常见的农民共同体,因为它的内部结构没有呈现出农民共同体所具备的诸如互相依存、等级制度以及复杂性等典型特征。就对外关系而言,阿斯克拉独立于特斯比亚保持着自治,而特斯比亚的王爷也没有对农耕者实施经济和政治上的控制。
迄今为止,爱德华兹的专著最为系统地挑战了“赫西奥德的阿斯克拉是农民社会”这一正统观点。他所得出的结论,如果被当作《农作与时日》所反映的“历史现实”,将会使得阿斯克拉完全孤立于外部世界,所以从文本证据得出的这些“实证性”结论需要从诗作修辞效果的角度加以平衡。《赫西奥德的阿斯克拉》的并没有忽视这一点,在全书的最后一章给出了一个概述。他提出,《农作与时日》建立在村庄与城邦(即阿斯克拉和特斯比亚)的对立之上,但诗人的修辞目的却是通过分离对立中的“城邦”这一极并将之驱逐出村庄的视野之外来瓦解这一对立,从而将对立局限在村庄范围内,纳入村庄内部的贫富对立之中。赫西奥德运用了他所有的修辞才能想要说服佩尔西斯的是,村庄里的生活体现了正义和勤劳的美德,而城邦则是邪恶和懒惰的渊薮。(30)
爱德华兹强调赫西奥德站在农庄和农庄上的劳作所实践的正义那一边,这毫无疑问是正确的,但是赫西奥德有没有像他所认为的那样,在村庄和城邦之间建立如此极端的对立关系?村庄与城邦是否直接等同于正义与邪恶?这一点恰恰触及了问题的关键:通过诗歌里所呈现的阿斯克拉与特斯比亚的关系,《农作与时日》是如何应对正在兴起的城邦的影响,只是简单地将其排除在村庄的视野之外,还是以某种方式将村庄融入城邦生活之中?诚然,对于阿斯克拉的农民来说,城邦处于他们生活经验的边缘。赫西奥德劝说佩尔西斯远离城邦的公共空间(agora),把浪费在那里的时间用于务农,在村庄里以自己的oikos为中心去生活。只有这样,宙斯的正义才能得到伸张并得以实现。随着诗人教喻的步步推进,对正义的宣扬存在一个重心上的转移:从同时涉及城邦的王爷和村庄农民的正义到只涉及农民农业劳作的正义。不过,这一重心的转移并不意味着城邦被排除在视野之外。作为正义的捍卫者,赫西奥德充分意识到它需要整个城邦的合作:王爷和农民必须各自以自己的方式实践正义。
正义的这一性质在被称作“正义和不义城邦的双连画(diptych)”的著名段落里鲜明地体现出来。在“正义的城邦”里(225—237),是一片安居乐业的和平景象:人们享用土地为他们出产的丰足食物,没有饥荒和灾祸,他们也无需驾船出海;山上橡树的枝头长出橡实,蜜蜂盘旋采蜜于橡树之中,绵羊长出厚厚的绒毛;妇女生养很多外貌酷似父母的婴儿。这个段落是对美好生活的憧憬,而这一切取决于城邦里的所有公民都要各司其职地履行正义:王爷们要对外邦人和本邦人都予以公正判决,丝毫不背离正义(225—226),(31) 而农人则要心系劳作(231)。对比之下,“不义的城邦”里(238—247),人们不事稼穑强暴行凶;整个城邦往往因一人作恶而遭受惩罚,宙斯带给他们饥荒和瘟疫,消灭他们的军队,毁坏他们的城墙,沉没他们的船只。可见,在这两个城邦里,宙斯主持正义的威力是施加在整个城邦之上的,并非仅仅针对农民或者王爷。
这幅“正义和不义城邦的双连画”构成了《农作与时日》里“论正义”部分(202—285)的高潮,而这个部分是同时向佩尔西斯(213,274)和王爷们(202,248)宣讲的。接下来的部分(286行以下)以“农作”为主题,针对的仅仅是佩尔西斯,因为农作能使他免除邪恶,但并不适用于王爷。然而,这两个部分的关系是互补的:正义首先在整个城邦的层面上发挥作用,如同在“正义和不义的城邦”里,但对于农民来说,也在农作和oikos的层面上发挥作用。与其说《农作与时日》的教喻作用是建立在村庄与城邦的对立之上,毋宁说是建立在“扭曲正义的”王爷与“捍卫正义的”诗人之间的对立之上,因为城邦本身并非等同于邪恶,而是由于特斯比亚的王爷“吞噬礼物”扭曲正义,诗人赫西奥德不得不取而代之,向佩尔西斯宣告宙斯的正义,因此也就将重点转移到了在农业劳动中所实践的正义之上。(32) 因此,《农作与时日》里所呈现的“贫困的阿斯克拉”与邻近城邦特斯比亚的关系实际上更多地体现了服务于诗人教喻目的的“正义”观,而不应该被简单地当作对“历史现实”的直接反映。上述对爱德华兹的观点即“阿斯克拉是由多个独立的oikoi构成的自足的共同体”的纠正,意在表明,只有从诗人的意图以及更广泛的思想史的角度来衡量,才能避免社会史研究中出现的割裂文本内在理路的偏颇。
注释:
① 本诗原文名Erga kai Hēmerai,英译名Works and Days,中译名主要有《工作与时日、神谱》和《田功农时》。《工作与时日》为通用译名,但其中“工作”一词疏于宽泛,并不特指赫西奥德主要讨论的农夫在田间的劳作。《田功农时》颇为古雅,但由于诗中的“时日”部分谈及的并不仅限于“农时”,还包括其他各种活动的吉日和凶日,此译名亦不甚精确。笔者因而改译为《农作与时日》。
② 除上述段落以外,还有《神谱》,22-34,《农作与时日》,633-640、646-662等。以上数字为行数,下同。本文使用了《农作与时日》的标准希腊文本兼注疏本,M. L. West, ed., Hesiod: Works and Days, edited with Prolegomena and Commentary, Oxford : Clarendon Press, 1978.中译文为译自原文,同时参考了张竹明、蒋平译本(《工作与时日、神谱》,北京:商务印书馆,1991年)。
③ Gregory Nagy,“Hesiod and the Poetics of Pan-Hellenism,” in Gregory Nagy, Greek Mythology and Poetics, Ithaca: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90, pp. 36-82.
④ 为了避免繁复,以下行文中赫西奥德的名字不加双引号,但要提请读者注意的是,这并不意味着笔者断定赫西奥德的历史真实性。本文关注《农作与时日》中塑造的“赫西奥德”,并不对历史上的赫西奥德其人作出断言。
⑤ 《农作与时日》,633-640。
⑥ 古代已有人提出质疑,例如库迈城历史上最著名的市民,生活在公元前4世纪的历史学家爱坡罗斯(Ephorus)就宣称,赫西奥德的父亲离开故乡的真正原因不是为了经营贸易,实际上是由于犯了凶杀罪而不得已亡命他乡,参见Felix Jacoby, Die Fragmente der Griechischen Historiker, Berlin and Leiden: Weidmann and Brill, 1923-1958, 70F 100.
⑦ U. von Wilamowitz-Moellendorff, Hesiodos' Erga , Berlin : Weidmann, 1928, p. 76.
⑧ Chester Starr, The Economic and Social Growth of Early Greece, 800-500 BC,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77, pp. 125-127.斯塔尔的“中产农民”阶层假设近来又出现了新的拥护者,参见 V. D. Hanson, The Other Greeks: The Family Farm and the Agrarian Roots of Western Civilization, New York: Free Press, 1995, pp. 91-126; I. Morris, Archaeology as Cultural History: Words and Things in Iron Age Greece, Malden, Mass.: Blackwell, 2000, pp. 163-168.
⑨ Benedetto Bravo,“Les Travaux et Les Jours et la Cité ,” Annali Della Scuola Normale Superiore di Pisa, Classe di Lettere e Filosofia, vol. 15, 1985, pp. 707-765.
⑩ Benedetto Bravo,“Remarques sur les Assises Sociales, les Formes D'organisation et la Terminologie du Commerce Maritime Grec à l'époque Archaque,” Dialogues D'histoire Ancienne, vol. 3, 1977, pp. 1-59;“Commerce et Noblesse en Grèce Archaque. Propos D'un Livre D' Alfonso Mele,”Dialogues D'histoire Ancienne, vol. 10, 1984, pp. 99-160.
(11) 《农作与时日》,618-694。对这个篇章的三分结构及诗歌影射的分析,参见R. Rosen,“Poetry and Sailing in Hesiod's Works and Days,”Classical Antiquity, vol. 9, 1990, pp. 99-113.
(12) 《农作与时日》,646-647。张竹明、蒋平的译文是“一旦你把自己那颗迷误的心拨正到做买卖上”,这里“拨正”两字容易引起误解,原文是说“转移”(心思),没有正面称许“海上贸易”;比较第618行“倘若对风云险恶的航海的欲望攫住了你……”
(13) 赫西奥德的态度从侧面反映了当时职业贸易活动的迅速发展,参见前引Benedetto Bravo的论文,以及 D. W. Tandy, Warriors into Traders: The Power of the Market in Early Greece , Berkeley :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97, Ch. 3; C. M. Reed, Maritime Traders in the Ancient Greek World, Cambridge :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3, Ch. 7.
(14) A. Mele, Il Commercio Greco Arcaico: Prexis ed Emporia , IV, Naples : Cahiers du Centre Jean Bérard, 1979.
(15) 阿斯克拉在这里被描绘成“冬天寒冷,夏天酷热,从不适宜”,与该地实际上的气候条件不符,可能是反映了其父初来乍到时的沮丧心情,以增加此处的劝谕效果。
(16) 《农作与时日》,633-634。张竹明、蒋平的译文“要像你我的父亲一样常常扬帆出海寻找充足的生活来源”系误译,原因是他们没有理解“父亲”乃是反面例子。再者,641行诗人又转向佩尔西斯,直接对他劝谕,使用了一个转折性的小品词de,其隐含的意思是“而你,佩尔西斯,(不要像我们的父亲那样),应当牢记所有农活的时令,尤其是关于航海。”这层含义张、蒋的译文也没有表达出来。
(17) 《农作与时日》,213-216。张竹明、蒋平译文简单地把deilos和esthlos理解为“贫穷者”和“富人”,有失原文的意蕴。
(18) M. L. West, ed., Hesiod: Works and Days, edited with Prolegomena and Commentary, p. 210:“inferior/superior in social standing. Clearly Perses is a deilos anēr, not one of the kings.”
(19) 参见韦斯特对299行所作注释。
(20) Benedetto Bravo,“Les Travaux et Les Jours et la Cité ,”Annali Della Scuola Normale Superiore di Pisa, Classe di Lettere e Filosofia, p. 738ff.
(21) 例如,P. Millett,“Hesiod and His World,” Proceedings of the Cambridge Philological Society, vol. 30, 1984, p. 87; G. Zanker,“The Works and Days: Hesiod's Beggar's Opera?” Bulletin of the Institute for Classical Studies, vol. 33, 1986, p. 27.
(22) 《农作与时日》,293-299。
(23) 参见Wei Zhang,“The Poet as Educator in Works and Days,” Classical Journal, vol. 105, 2009, pp. 1-17.
(24) 赫西奥德把阿斯克拉唤作kōmē(“村庄”),与polis(“城邦”)有所区别。在古代,阿斯克拉从来没有成为城邦,一直属于特斯比亚的领地。英国考古学家对特斯比亚及邻近地区做了深入的考古工作(参见J. Bintliff and A. Snodgrass,“Mediterranean Survey and the City,”Antiquity, vol. 62, 1988, pp. 57-71)。
(25) douard Will,“Aux Origines du Régime Foncier Grec. Homère, Hésiode et l'arrière-plan Mycénien,” Revue des tudes Anciennes, vol. 59, 1957, pp. 5-50.
(26) 张竹明、蒋平译本此处译作“买得”、“买去”,不妥。在赫西奥德生活的年代,货币还没有流通,这里的意思应该是“以物易物地获得”。
(27) 诚然,诗人建议只生一子,这样财富会在家里增加,不过他紧接着说,宙斯也能轻易地给人口众多的人家带来财富,因为人多干活多,财富增长也快(《农作与时日》,376—380)。
(28) A. T. Edwards, Hesiod's Ascra,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2004.
(29) Ibid.,“The Ascra of Works and Days represents a much less complex form of community than Homer's polis, a form that preexisted the Homeric polis and its basilēes and that continued to coexist alongside the newer polis well into the Archaic period in many parts of Greece.” p. 7.
(30) A. T. Edwards, Hesiod's Ascra, pp. 176-178.
(31) 张竹明、蒋平译本把这一句的主语译作“人们”,不正确。在赫西奥德生活的古风时代,普通人没有审判权,只有“王爷”才享有这一特权。
(32) 诗人与王爷之间恰恰存在这样一种密切关系,这在赫西奥德的另一部诗作《神谱》(79-92)里得到了说明,因为两者都受到缪斯女神的恩宠。参见Wei Zhang,“The Authority of the Poet in the Proem to Hesiod's Theogony,”Fudan Journal of the 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s, no. 1, 2007, pp. 1-30.
转自《历史研究》(京)2010年1期第181~188页
「 支持!」
您的打赏将用于网站日常运行与维护。
帮助我们办好网站,宣传红色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