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世同堂》文化谈
——田沁鑫与孔庆东对谈片段
田沁鑫:《四世同堂》的话剧创作最早起源于《北京青年报》和北京儿艺,定于10月下旬在台湾国父纪念馆首演,规模非常大,我们从台湾演到咱们内地,演到上海、深圳、然后演到北京。
大家对孔老师一直比较敬仰,您看问题眼光比较独特,曝光率强,又非常幽默,对老舍有专门的研究,所以想跟您有深度的一个合作,一直到我们戏演出,包括台湾的演出。当时北京演艺集团有一个想法,这次不跟北京人艺合作,人艺演老舍的戏太多了,再排一个,也不过是老舍的系列作品之一,不会有太大的突破。老舍从不单属于人艺,老舍更属于人民,于是把老舍先生挪到中国国家话剧院来做,会有一个更大的格局。
田沁鑫:现在是三段式,《惶惑》、《偷生》、《饥荒》,人艺把老舍先生演成人艺传统了,我们也继承了三段式的结构方式,后来我个人认为,三段式是中国做原创作品形成的一个模式。如果对剧本有贡献,我觉得三段式的这种结构方式是一个贡献。
田沁鑫:我就想是不是能够把胡同开放点,北京最有特点的点胡同在舞台上尽量展现。
您刚才说《四世同堂》之前没有这样的作品出来,这是一种带有反思的作品。老舍先生是在重庆写这部小说的,他老婆孩子给他讲北平城的状态,他才构筑出这样一部《四世同堂》,要是跳出来看,这种写作真带一种荒诞性,人没在这个地点,却靠想象还原出了八年沦陷区的生活,这是很有意思的。
孔庆东:我上课讲老舍的时候也这么讲。老舍是要写一部反映抗战的巨著,但它不叫“八年抗战”,而叫做《四世同堂》,这是一个文化的视角,不是一个政治的视角。如果叫做“八年抗战”,那整个就得重写。小说的背景是在北京沦陷期,可以说是抗战史,但却没有写抗战,如果换成一个共产党作家或者是国民党作家都不会这么写。共产党作家要写武装斗争,肯定把老三瑞全做主人公,所有人以他为标准的话,就很落后。国民党作家也会写斗争,但国民党可能会主要强调地下斗争,就是《野玫瑰》的路子。共产党则认为老强调地下斗争是不对的,但到现在我觉得间谍戏也挺好,都是抗战的,不管共产党还是国民党,反正都是强调要斗争,老舍不是共产党,也不是国民党,斗争对他来说非常次要,整个《四世同堂》里面看不到什么斗争,抗争很少的。
老舍是一个大众作家,他和毛主席讲的要和工农兵相结合的作家是不一样的。老舍是作家,同时又是平民,他自己就是老百姓,跟郭德纲、赵本山一样,不存在结合的问题。所以他的眼睛就是老百姓的眼睛,他没有看见斗争,人群里肯定有政府的间谍,八路的间谍,他没有看着,他看到的就是老百姓。在他看来,即使没有这些武装斗争,中国也亡不了,他是模模糊糊地觉得亡不了,但他总要批判,老舍对国民性是有批判的,但老舍的批判和“五四”那拨作家是不一样的。现代文学巨头里面,除了老舍,其他人都是“五四”出来的作家,都是要改造中国,都说旧中国这不好,那不好。但老舍和他们不一样,老舍有一个悖论,比如祁老爷子是一种苟且、偷安、只想自己、不想国家的代表,但老舍反问我们:这样有什么不对吗?这个问题就比较深了,人不就应该这样活吗?
“我不管政府,我管我自己过日子,我就管我的四世同堂,我就要吃白面”这些东西本来没有什么不对,但是这一套理论最后发生问题了,日本人不管祁老爷子的这套理论,他的四世同堂没有办法实现。千百年来,日本和我们的规矩是一样的,但日本人要超越,要脱亚入欧,学习英美,他就把英美的坏处学到极端,《四世同堂》里面也写的,最后驻在中国的日本的主妇都上街去抢东西了,穿着和服,穿着木屐,好像挺文明,但是到了菜市场,全都是硬抢,日本的文明异化了。这个时候,我们的国民性才被看出问题,老舍的复杂在这里,他对国民性的批判不是本质性的否定,而是怀着感情的,虽然他觉得挺好的,可是已经不行了。
我记得《四世同堂》的结尾,瑞宣对老爷子说等您过九十大寿,因为那时胜利了,这又回到做寿的问题上,绕一圈还要回去,他等于又发出一个质问:我们中国人就这么过,凭什么不行?老舍作品里老是有这么一个声音,《茶馆》里的王利发问:我一辈子没有得罪过谁,王八蛋们都有滋有味活着,凭什么不让我吃窝头啊?《骆驼祥子》里的祥子也有这么一问,我好好干活攒钱买车,生活的理想却一次次破灭,谁都给我抢走了,凭什么?老舍始终有这么一个疑问,他自己不能解答这个问题,他不是理论家,不是周扬,这个问题就像屈原的“天问”一样,这个问题其实很复杂。北京的胡同里、街头上老百姓爱议论政府,但是议论到最后也是没辙,只能通过议论来发泄,特别是我打车跟的哥聊天的时候,他们知道很多事,但聊到最后他也没辙。
孔庆东:《四世同堂》这部戏其实写中国人坚韧的力量,什么力量呢?中国人的力量就是比过日子,这是中华文化的力量。中华文明不善于抢东西,不善于打仗,一打仗我们经常失败,中国人打仗是胜少败多。但是你看中国人越来越厉害,靠什么起来的呢?靠过日子。因为打仗的时间毕竟少,打完仗不还得在一块过嘛。你把我征服了或者我把你征服了,最后还得在一块过日子;一过日子,中国人的优点出来了,谁都比不过。中国人过日子确实厉害,有文化没有文化都有一种自觉的理性,他知道挣来的钱多少用来消费,多少用来再生产,规划的特别好。所以看世界各地的华人,两代起来就能够控制当地的经济。外国人不想别的辄,根本就战胜不了中国人。和平过日子是中国人的最大优点,不是说中国人品质上爱和平,是因为和平对中国人有利。你只要和平50年,中国就没有治了,谁也遏制不了他。所以西方一定要改规则或者是发动战争才能够把中国的优势抵消了,鬼子老想办法变规则,中国人不怕规则,就怕变规则,你把一个规则定下来,比如早上磕几个头,晚上磕几个头,定下来,定下来之后中国人慢慢按照这个规则做到最后,最后还是能把你赶走,中国人有这个本事。每次乒乓球比赛我们都拿那么多的冠军,外国人就老改规则,一会说这个球太小了,我们个高,看不见,你们个矮能看得见,一会说白的不行,我们看不清,要改黄的;其实都是专门针对中国人的。中国人是最适合在一个安静的环境里面干事。有一年我出北京高考题目,“说安”,“安”既是北京文化的核,也是中国文化的核,中国人喜欢“安“,“安定”在中国并不是一个漂亮口号,而是自己的需要,大家都喜欢不变,想了多种方法来对付“变”。
我觉得刚才你说的开头的创意特别好,“变了,天下变了”。怎么去应付这个变?大家各有各的招,有人觉得自己机会来了,有人满不在乎,其实祁老爷子的想法,虽然事情没有像他想的那样三个月就过去了,但也不过就八年,八年在中国历史上不算很长的一段。在中国真没有过不去的槛,中国人甚至都不怕做亡国奴,他不相信中国会亡,因为中国不是以政治立国,是以文化立国。今天的民族国家观念是西方输入进来的,中国传统文化中并没有很强烈的民族观念,异族愿意当皇上你就当,但是你要按照大家公认的中华文化来行事就可以。姜文的《鬼子来了》拍得特别好,它写普通老百姓,其实都不知道日本在哪,也不是故意要做汉奸,凡事从中国传统的主客之道的角度出发,但是日本人没有这个礼数,所以最后宴席变成屠杀。
中国这100年的政治家,文化家,主要做的一件事就是启发中国人民的政治觉悟;人民确实政治觉悟低,因为一般用不到政治。政治觉悟高恰恰是西方的,西方人爱分敌我,要站队,“讲政治”恰恰是西方的东西,西方人爱讲政治,中国人不太讲政治。我们今天又到了批判汉奸的时代,其实大多数汉奸不是故意的,中国人民族国家观念淡漠,老需要民族危亡才能唤起,其实祁老爷子的很多糊涂想法已经接近汉奸观念了,但他自己不是故意的,也不是自觉的。《四世同堂》写得很好的一点,其中几个汉奸都是一步一步变过去的,不是一开始就打算卖国求荣,都是从个人需要出发。我们现在“公民、国家”的观念建立是依靠了抗战的,所以蒋介石老说抗战建国,是想通过抗战来建国,在抗战之前,百姓的国家观念是涣散的。
孔庆东:老蒋还建立了保甲制度,这是我们后来户口制度的第一步。以前中国有多少人都统计不清楚,误差在几千万,老蒋把人口统计清楚了,这为后来的新中国的户籍制度奠定了基础,对于“抗战建国”,老舍可能没有这么清晰的理论,但他明确感到了“国”的概念在沦陷后真正出来了。老舍在以前的小说《离婚》里面写北平人想的就是过自己安稳的日子,北平人认为自己的孩子官不能当太大了,最大当科长,收入也比较好,能照顾家。得知道点国家大事,最少去过通州,去过通州算出过远门,知道点外来的事,至于更远的地方,甭管巴黎、伦敦,那全是乡下。北京人有这么一种自信。
如果我们用五四的眼光看老舍写的北京人,那就是愚昧,后来的文学史完全是五四这帮人弄的。我研究现代文学,讲朱自清不吃救济粮是爱国,这都是五四的眼光。幸好老舍为我们保留了一些五四之外的眼光,五四的时候,大学生街头演讲,慷慨激昂,白布衫黑裙子,这在老舍看来都是比较可笑的事情。老舍说学生这是干嘛呢?真是没事憋的。我第一次看到老舍的态度的时候,觉得是对进步青年的诬蔑。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慢慢觉得他有道理,你不能天天老上街去演讲,时间长了,靠谁抗战?还得靠韵梅,韵梅这个人物特别好,她没有什么文化,但中国文化都在她的血液里面,她有正义感,永远知道现在应该干什么,一家人的吃喝最后都落在这个家庭主妇头上。比如说去领配给粮,男的都不愿意去,嫌丢脸,韵梅就会去,她没有觉得有什么,她没有上过学,心里不存在“民族啊,大义啊”这些,全家得吃饭,我就得去领。所以她把耻辱都承担了。
老百姓就是有这样的一种默默的力量,不是简单地喊口号,不能都跟侵略者同归于尽,这也是不可能的。也不能说都去当朱自清,宁可饿死。毛泽东说得好,“民族的抗战力量深藏于民众之中。”这几年,为了重新搞统战,把国民党抗战宣传得过了,国民党当然有抗战英雄,但整个抗战路线是错的,不太相信人民,也不依靠人民,老想靠美国给援助,另外就是派军统间谍搞暗杀,却没有看到老百姓身上的民气可用。老百姓身上有民气,民气总是被政治家所忽略。汪精卫为什么当汉奸?他算来算去中国怎么着都失败,算GDP,算军事,算国防,中国跟人打了一百年,都打不过人家,但他就没有算民气,就是软实力也没有算。毛泽东的《论持久战》出来,发到基层部队,毛泽东计算了软实力。当时老蒋也正走投无路,白崇禧看完《论持久战》转给老蒋,老蒋顿时有了信心,他受《论持久战》的影响,换了一种表达:“我们用空间换时间”,这是国民党抗战的基本路径,从此他有了主心骨,就是跟着熬,凭老百姓的民气跟日本熬着。《四世同堂》里写到最后饥荒,日本鬼子穿的军装都是打补丁了,眼看也快熬不过去了,他们的妇人都上街抢东西了。日本为什么最后冒险跟美国玩命?其实是自己熬不下去了,只好孤注一掷要把美国击退了,可以彻底转危为安,否则熬下去也是个死,是慢性自杀。
我看过好多抗战史料,英国皇家研究所最后归纳为日本人不善于规划,只是有野心,实现野心之后不知道怎么规划。他们打下了好大一块土地,干什么呢?什么也没有干,只是等着失败。自己不会做规划,找一帮汉奸来做,其实汉奸是最无能的人。我在日本住过,日本人是最恨没有气节的人,他们最崇拜的是文天祥、岳飞、关羽这种,也当做自己的英雄来供着。而汉奸呢,第一是无能,第二做事不符合日本人的忠义的道德观,日本人迫不得已用汉奸,汉奸还往往给自己留后路,还偷偷给重庆甚至延安通风报信,日本人心内最看不上这种人。日本人老说良心大大的坏啦,其实是说汉奸良心大大的坏。
所以《四世同堂》里说的整个是一个东亚的文化问题。老舍要表达的不是简单的抗战这件事,而是通过这个抗战做由头,反思我们传统的儒家文明被摧毁了或者是被打败了之后,如何重新整合的问题。本来像祁老爷子这样的人,抗战之前日本人看着他得鞠躬,现在竟然敢侮辱他,敢闯进他家里,背后就是东亚板块破碎了。在这个角度上说,日本人讲的大东亚共荣圈,字面上是没有问题的,大东亚如果真的团结起来,共存共荣,那英美一定会跨掉。现在看各种统计,东亚的生产效率、教育质量都是世界第一,但东亚是破碎的,中、日、韩、朝,大家都不一样,西方是怎么都不能让东亚成为一块的,如果成了,那就是未来世界的中心。大东亚共荣圈字面上没有问题,但是这个理论展开以后就有问题了,用什么来搞大东亚共荣圈?用日本搞的那套一定不行,因为日本是把西方殖民者对付自己的那一套用来对付亚洲其他各国,这其实是回到了鲁迅的命题上,鲁迅说奴隶如果幻想着自己通过反抗成为奴隶主,就等于没有解放,只是更深的奴化。但是日本人缺乏鲁迅这样的思想家,他们没有鲁迅这样的眼光和思考。日本人恰恰像鲁迅说的,只要当一个小奴隶主,可以受英美的欺负,但在亚洲要做老大,但这一点恰恰是亚洲人民不能接受的,日本人的“大东亚共荣”搞不成。“大东亚共荣圈”在当时很有疑惑性,包括汪精卫、胡兰成这样的人,他们在心理上都不承认自己是汉奸,他给自己找与日本人合作的理由,就是“东亚理论”——都是同人同种,都是黄种人,都反抗英美白种人侵略,必须建立一个东亚文明,高级汉奸就用这个理由给自己开脱。但即使这些人感到日本人的焦土政策也是不对的,根本上违背儒家的仁义道德,而仁义道德其实是渗透在中国人的血液中的。
尽管今天表面上好像日本、韩国,包括台湾地区都比我们传统文化上维持得好,但这是表面,真正的仁义道德跟有没有文凭没有关系,跟识字不识字没有关系,像小崔、孙七这样不识字的人,身上都有儒家文化,都知道应该怎么做人。而只有当日本战败之后,大家才可以重新心平气和地讨论东亚问题,八九十年代的时候,日本、韩国学者老埋怨我们中国学者不谈东亚,老觉得中国人傲慢,只有中西文化对比,那日韩在哪呢?后来我们给自己辩解,说中国文明这一大块也包括日韩,但人家肯定不满意,那个时候我们反感“东亚”的说法。近十多年,中国开了很多东亚问题的会议,不避讳东亚这个问题。我在日本韩国解释过,“东亚”这个词伤害中国人民太深了,所以我们不爱谈,但不是说我们没有关注日本,中国人对日本文化关注很多,研究者不少。今天我们重新来思考东亚文化,是因为西方的生活方式最后肯定耗尽地球资源,并带来战争。而东亚的思想资源,更强调和谐。用这种眼光回头看老舍的《四世同堂》,我觉得以前对老舍评价低了,很多教授内心不承认老舍是个大家,一谈老舍,就是老舍的幽默,老北京语言这几点。其实老舍表面装得很北京范儿,但他在英国待过,真正思考过中西文化问题,他心里面相信文化的生命力,他特别相信人要活得体面,尊严,他认为这些不是迂腐,而是保证一个国家和民族不会亡国灭种的根本。
孔庆东:《离婚》、《骆驼祥子》是在青岛写的,他抗战前一直在山东,他是从山东直接去的大后方,然后是胡絜青带着舒乙千里迢迢去找他,找到他后给他讲沦陷的事,他一边听,一边脑子里人物就慢慢就成型了,过了一两个月就构思好了。书中的小羊圈胡同其实就是老舍自家的胡同,叫小杨家胡同,所以他能写得那么详细,虽然并不在眼前。
…………(由丁超先生整理,全文2万余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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