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雨按:此文原发于山东作家马进的新浪博客,题为《我与浩然的厚交》,系原山东省昌乐县政府研究室主任,也是著名作家浩然在山东昌乐最知心的老友之一。这里转帖的文字,是文章的后半部分,标题《忧国忧民的浩然》系博主所加。这段文字,写了浩然对农民的深情和对国家前途命运的关切与担忧,披露了苏联解体后浩然鲜为人知的情绪波动和真实境况。浩然在20多年前就敏锐地发现了贫富两极分化问题并提出质疑,表现了一个真正共产党人和人民大众作家清醒的头脑和赤诚的情怀。
一次电话中突然问我:“田敬华他媳妇喝了药,撇下两个孩子,他能再续上个媳妇吗?”我说:“谁知道呢!”他说:“你得和敬富(敬华的弟弟)说说,要他帮帮他哥,再找上个家口,就说我说的,好吗?”(田敬华是浩然当年老房东的大儿子,他一生特别关注这一家老小 “筷子夹骨头——三条光棍”的生存状况。)
逢年过节,浩然总是来个电话,温和的语气中甚至带一点求你的口吻,让我代他去看望张华英老人和他的老房东。(张华英是田敬元的老伴,田敬元是当年的老保管,是《艳阳天》中“马老四”的人物原型,深受浩然敬重。)后来我和建华交谈起此事,原来浩然同样也每年安排他去东村看望乡亲。可见,浩然的农民情结是何等的深厚,对农村中那些尚未脱贫的老者、弱者注满了深情。也让我深切感到,浩然虽是文艺界名人,却不愿在文艺圈内转,一生喜欢和农民在一起。他好多最知心的朋友,不是京城的高干、大官和名流,恰恰是那些成天和泥土坷垃打交道的庄稼人。他说的“我是农民的儿子”,不是一句空话。
浩然也有他的烦躁、苦恼、不满和无奈。浩然虽是名人,却同样也是性情中人,有自己的脾气和个性,有时也会激动发火。记得95年他偕老伴来昌,在昌乐宾馆有个省报记者采访他,不知什么原因,不长时间我听到他在大声喊我的名字。我在隔壁急忙过去,见他脸上挂着平常少有的怒色。见我进来即起身拉着我进了套间的里屋,说他不接受采访了,示意让我向那位记者下“逐客令”。我明白他的意思,但不明白为何造成这种尴尬的场面。我又不便多过问,即出来向那位记者歉意地说,梁老因有事要去办,采访就暂到这里。随后我把记者客气地送出门口。至今我也不知道是何原因让浩然拒绝了记者的采访。凭我多年和他接触了解,认为很可能是记者伤害了他的自尊。浩然一向谦和大度,但他有他做人的底线。他说话行事,没有奴颜,没有卑骨,没有手腕,也不善于应酬,更不会看别人脸色,但他需要一份尊严。
记得有次去三河看他,他为坐不下来写东西发急,又为一天到晚忙得不可开交而无奈。“真是没有办法,我都快成了人家的 ‘ 点心包’了,谁叫我是名人呢!”他笑呵呵地向我们抱怨。原来,县里到上面跑资金,去外省购先进机械设备,找外商引进大项目,为发挥“名人效应”,借浩然的威望,总是都要带上他。凭浩然的为人,他不会拒绝,甚至有求必应,但他内心里是矛盾的。最让他不满的是有些暴发户也想利用他办事。有个汽车大王,趁他不在家,给他送去两瓶茅台酒,两瓶五粮液,两大筐桔子。第二天他叫公社来辆车,把东西拉回去,同时复了一封回信让司机捎去。信中说“心意我领了,有事尽管说,但别来这一套。你挣你的钱,我写我的书,互不相犯。酒退回去,那两筐桔子我送敬老院了,你不会有意见吧。”
浩然还十分关注农村出现的贫富不均差距拉大的问题。一次去东村,在车上谈起这个话题,他感慨地说:“我看过一个材料,资本主义国家是采用贫富差距来积累原始资本的。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怎么也要走这条老路,这样下去,农村贫富不是越拉越大吗?”在村里他看到有些贫困户至今还住着解放前的老屋,而个别干部却有好几套房子,把闲着的租出去赚钱,他向我耳语说:“如果当官的不收敛,利用职权光捞好处,这个社会就坏了。因为财富这个东西不能光让少数人占有,如果多数人总处在贫困状态,这是不公平的,社会也注定会不安定的……”一脸的困惑和担忧。
1991年10月的一天晚上,快11点了,我正要睡觉,突然接到浩然从三河来的电话:“你睡了吗?”我忙说:“没,梁老您好吧!”“不好……我要垮了……”我一听,很着急地问:“梁老您怎么了?身体不好吗?”夜很静,我从电话里,能隐隐听到他在那边急促的叹息声。“这段日子整天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吃安眠药也不管用,情绪糟糕透了,你说怎么办呢?……”我赶快用我能想到的一些安慰他的话来劝慰他。
不几天收到三河、曾陪浩然来昌的刘玉林同志的来信。信中说“不知因年岁关系,还是由于时局的影响,今夏以来,浩然老师身体精神都十分不好,一天到晚总是病怏怏的,书读不了,东西写不了,时常和我讲,我要垮,我要垮。我总安慰他,秋风送爽的时候会好起来的,他也这样期盼着。秋天终于熬到了,但刮来的并不是送爽的金风,而是来自苏联的惊雷,浩然一下子震惊了,忧国、忧民、忧己,整天个痛苦不堪,连饭也吃不下,一夜吃两次安眠药,还是不能奏效。我们都劝慰他,但他仍越陷越深,春水看他那样子,也十分着急,一次次劝他,你干嘛要这样自己折磨自己呢!9月19日,他犯了痔疮病,很严重,于是住进了医院,动了手术,前几天出院了,手术还好,可他思想上的病却丝毫没有解决,他的有些想法,让人听了感到十分可怕。就目前的发展趋势看,确实让每个了解他的人焦虑不安。怎么办?怎么办呢?怎样才能使他从痛苦之中解脱出来呢?……目前,浩然老师需要一个良好的精神疗养的环境。我觉得山东昌乐可以创造这个环境,因为昌乐有您、郭建华和东村的一些知心朋友,一些理解他的人,会帮助浩然老师渡过难关……”
接信后,我把情况立即向于生县长作了汇报,又去县委(此时李光信书记刚调寿光)向邢培斌、黄维连书记作了汇报。他们都非常欢迎浩然来昌休养,于生县长并让我以他的名义给浩然发了邀请函。我拿着信又和建华进行了沟通,让他也抓紧时间同时给浩然发信。
10月13日,收到浩然的来信:
马进同志:
我极怕“热闹”,而今天的社会上,包括郊区到处都是可厌恶的那种“热情”。腐败、麻木已成了我们同胞们的通病;你若不跟着闹点不正之风,或不自欺欺人地装傻,就会被视为异类,就难以正常地生活下去。这股子风气,瘟疫般地充塞着每一个角落,何处容我藏身?谁又让我躲避?事实上,我本人早已不是干干净净的人,早就不由自主的、不知不觉的让这股子“社会风”给卷进去了!1989年“六四”风波,使我震动了一下,但并没完全清醒。今日之东欧,尤其苏联的惨状才使我较为彻底地明白:我认识了这个社会,认识了“社会风”,同时也认识了我自己。可惜,晚了,无可挽救的晚了!……
这几句话,大致上道出了我“情绪一直不好”的现象与由来。终日茶饭不思,瘦了一圈,日日一分一秒地熬,夜夜靠安眠药片睡着片刻。家人都为我担心,我也怕常此下去会酿成大病。
昨日接到你信,很感谢你、于生县长和未见过面的黄书记的情义。刘玉林看了信,极力劝我到昌乐休养一些日子,认为昌乐是个能救我的小庙。我没信心。怕你们也难挡住那种风的袭而给我疗养身心的安静。难哪!这事让我再考虑一下如何?
四年没有正经写作了。我打算渐渐脱离三河;待病好后开始一个新的人生单元。吴汉宾同志写一篇《乐土》的评论稿,读后有一种知音之感。建华同志来过一短信,正是我闹痔疮的时候。秦晓鸣同志仍在宣传部吗?问他好。来信请寄北京通县党校史志办梁春水处。
匆匆
握手
20年后的今天,再读浩然这封信,依然感到强烈的震撼。因为,他让我们再次看到了一个真实的浩然。20年前,他看到了社会的腐败,风气的不正,而这种风气和现象,又像被污染的空气,无孔不入地在毒害腐蚀着一个本来好端端的“肌体”,而不少同胞又麻木,以至成了通病,却又没有好办法根除。于是他难过,他痛心,他不满,直到深恶痛绝,加之和自己多年为之奋斗终生所追求向往的理想对不起号来,自己也被这股“风”不由自主地卷了进去,连个躲避的藏身之地都没有。尤其苏共的解体,东欧时局的突变,使他更加忧心忡忡,像得了一场大病,而整日焦虑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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