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浩然老师,从上世纪70年代初,替东村乡亲代笔给他写信开始,应该说有三十几年的人生交往。在昌乐文化圈里,都公认浩然给过我许多关爱,挚交深厚,可谓心照不宣,无话不谈。记得一次文友聚会,同样和浩然关系十分密切的县作协主席郭建华给我出过一个题目,说浩然与你私交最深,你可以“浩然对我说过的私房话”为题,写篇回忆文章,会挺感人的。
其实,所谓的私房话,我领会就是浩然对我说过的心里话。凡和浩然接触过的,都知道他待人非常坦诚实在,说话不像官场上的人那样善言会道,不粉饰,也不“设防”,和人尽说些掏心掏肺的话。只因我与他接触较多,他来昌陪他多,去北京三河看他多,自然他对我说过的心里话也多。当然,也有些心里话是单独对我讲的,譬如他来昌所接触的人,其中也包括一些县市领导,他都有评价和看法,也总是愿意悄悄地跟我耳语几句。这些话我想他不会轻易对别人说的。他所以对我说,是知道我走不了话,绝对相信我。
岁月鉴真情。在我的书橱里,存放着他亲笔签名的整套著作,存放着他四十余封亲笔来信,一些题字和一整册与他的合影照片。见物思人,我常常想到,他,一个全国著名作家,生前和我一个最基层的业余,是何原因竟保持了三十几年交往而没有间断?我想一个重要原因,是我沾了东村乡亲们的光。众所周知,浩然把昌乐视为他自己艺术生命的第二故乡,从上世纪六十年代就与昌乐的乡亲结下了不解之缘。这段不解之缘,也成就了浩然,让他创作出了《艳阳天》这部文学巨著。浩然是个感恩知报的人,他感恩昌乐这片大地,感恩东村乡亲。他又是个极重感情的人,虽身在北京,但心中常常思念远在山东昌乐的乡亲们,尤其牵挂那些当年给他过关爱的乡亲们,如“马老四”田敬元一家,老房东田敬富一家,钢蛋一家,老队长田敬芳一家,李福德、刘墨兰一家,吴国瑞、田敬兰一家,还有那些当年生活在贫困线上的乡亲们。
也算是缘分,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我因在城关公社党委做秘书工作,也曾兼任东山片片长,驻村蹲点就在东村,所以对这些老乡亲知根知底。他们也同样想念着当年与他们同甘共苦过的“老支书”梁浩然。于是,就让我代笔替他们给浩然写信,浩然接信后也都一一回信,这样书信不断,直到1983年9月,他第二次来昌探访乡亲为止。记得我们头次见面,当他得知乡亲们给他的那些来信,大多是我代笔写的后,便立即起身到我跟前,双手紧握我的手,激动地说:“原来代笔写信的马进就是你啊!”然后热情地拉着我的手,让我坐到他跟前。我分明看到,他对着我的眼眸里,闪烁着一种感激的目光,彼此间的距离好像一下子拉近了许多,一种一见如故的感情,也油然萌生在我的心头。从那以后,浩然来信或来电话,直言不讳地托我一项任务,让我担当他与东村乡亲的联系人。从此,我也乐此不疲地成为了他们之间的“联络员”,直到他离世。
另一原因,我想也许就是文友郭建华为我作的《流年碎影》序言中所说:“个中原因,除了马进对浩然的崇敬,和浩然的平易与真诚之外,更重要的是他们性情上的相投。他们有非常近似的不幸的童年和少年。”忘记是第几次去京看望浩然,只记得那次我是陪同文化局时任领导韩恩荣、郭建华通过浩然去见高占祥争取文化大楼资金。当司机赵显东开车拉着我们一行,从通县赶到北京浩然住所时天已大黑。浩然先帮着我们赶紧联系住宿,可是联系周围好几家宾馆都是客满。浩然当机立断,说你们哪里也别去了,今晚就住我家。那天也巧,浩然的老伴杨朴桥去了女儿春水家,他刚结婚的小儿秋川和谢芳夫妻俩也没在家,两居室的房子正好有两张床。浩然当即安排,建华去他大儿红野工作的民族饭店住宿,韩和赵睡里屋秋川夫妻的床上,让我和他同床睡。
浩然让我和他同睡一张床上,枕着老杨的枕头。我根本没有思想准备,很不好意思,就提出我睡地板就行。浩然哪里肯答应,怕我嫌脏,又找出一块白毛巾,边盖在老杨的枕头上边说:“我和老杨生活上都是不太讲究的,你别嫌脏就行,快脱了上床。”此时我还能说什么呢,于是我们彼此都脱了褂子,光着膀子,只穿着裤衩。刚躺下,我突地想起我有打呼噜的毛病,怕影响浩然睡觉,就抱着枕头放到另一头,提出和他打通腿睡。他立即又把枕头拿了回去,和他的枕头并排着,说我也有打呼噜的毛病,主要是想和你唠唠嗑。一唠竟唠了大半夜。记得其中一个话题,是各自谈了各人的身世。浩然无意中问我:“你父母都好吧,家里都有什么人?”我说:“我十岁那年,父母就都死了,老家只有二兄嫂。”“都死了,怎么死的?”浩然很关注地问。我说:“父亲那年被鬼子当崂山游击队嫌疑,抓去关进了警察局,当他放出来时已被打得遍体鳞伤。那年我大哥给鬼子抓去修炮楼受了风寒,得脑炎死了。接着我母亲得痨病吐血也死了。父亲看到家破人亡,对生活彻底失望了。于是向邻居要了一盅酒喝下去,解下自己的腰带,拴在厢屋的一个橛子上,吊死了。”
我刚说完,原仰躺着的浩然立即把身子转过来,贴近我的脸说:“我真地没想到,你的身世原来是这样啊!怎么你的童年和我的经历如此相似啊!”接着说他也是十几岁死了父母,和姐姐相依为命。母亲脖子上长了毒疮流血水死的。父亲先是被人“绑了票”,后也是被日本人抓去,被关进过警察局。后来他死于非命,被人活活打死……“原来咱俩都有个不幸的童年啊!”浩然说完用力握紧了我的手。
正应了“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那句话,经过那夜的长谈,浩然开始把我当成了值得他信赖的朋友看待。至于那晚上,他父亲死于“非命”的具体情节没有和我交谈。后来我读他的自传体小说《乐土》64章才完全得知。前年我去东村看望“马老四”田敬元的儿子田仲芳时,他说浩然太实在了,他父亲死得不光彩,他却写到书上,别说这些,影响他的形象。现在想想,这正是浩然的可贵之处,说明他是个敢于向世人掏真心、讲真话的人,真正造成他父亲毁灭的原因,是那个动荡的年代,万恶的社会!
在和浩然的人生交往中,留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一生中特别关注农民,尤其农村那些小人物的生存环境和命运。回忆我们几十年间的通信、通话中,内容多是有关东村乡亲们的情况。特别对当年那些和他共度荒年的老乡亲、老队长、老房东,总是一家家一户户地了解和问候。常常向我发感慨的话是,“你看看和我最好的那几位农民朋友,扫大街的扫大街(吴国瑞),看大门的看大门(李福德夫妇),你看田敬芳住的那间草房子,上边盖着塑料纸,都漏得没法住了,他们的日子怎么就不能过得好一点呢!我得帮帮他们……”话语里充满了同情和怜悯。
一次电话中突然问我:“田敬华他媳妇喝了药,撇下两个孩子,他能再续上个媳妇吗?”我说:“谁知道呢!”他说:“你得和敬富(敬华的弟弟)说说,要他帮帮他哥,再找上个家口,就说我说的,好吗?”(田敬华是浩然当年老房东的大儿子,他一生特别关注这一家老小“筷子夹骨头——三条光棍”的生存状况。)
逢年过节,浩然总是来个电话,温和的语气中甚至带一点求你的口吻,让我代他去看望张华英老人和他的老房东。(张华英是田敬元的老伴,田敬元是当年的老保管,是《艳阳天》中“马老四”的人物原型,深受浩然敬重。)后来我和建华交谈起此事,原来浩然同样也每年安排他去东村看望乡亲。可见,浩然的农民情结是何等的深厚,对农村中那些尚未脱贫的老者、弱者注满了深情。也让我深切感到,浩然虽是文艺界名人,却不愿在文艺圈内转,一生喜欢和农民在一起。他好多最知心的朋友,不是京城的高干、大官和名流,恰恰是那些成天和泥土坷垃打交道的庄稼人。他说的“我是农民的儿子”,不是一句空话。
浩然也有他的烦躁、苦恼、不满和无奈。浩然虽是名人,却同样也是性情中人,有自己的脾气和个性,有时也会激动发火。记得95年他偕老伴来昌,在昌乐宾馆有个省报记者采访他,不知什么原因,不长时间我听到他在大声喊我的名字。我在隔壁急忙过去,见他脸上挂着平常少有的怒色。见我进来即起身拉着我进了套间的里屋,说他不接受采访了,示意让我向那位记者下“逐客令”。我明白他的意思,但不明白为何造成这种尴尬的场面。我又不便多过问,即出来向那位记者歉意地说,梁老因有事要去办,采访就暂到这里。随后我把记者客气地送出门口。至今我也不知道是何原因让浩然拒绝了记者的采访。凭我多年和他接触了解,认为很可能是记者伤害了他的自尊。浩然一向谦和大度,但他有他做人的底线。他说话行事,没有奴颜,没有卑骨,没有手腕,也不善于应酬,更不会看别人脸色,但他需要一份尊严。
记得有次去三河看他,他为坐不下来写东西发急,又为一天到晚忙得不可开交而无奈。“真是没有办法,我都快成了人家的‘点心包’了,谁叫我是名人呢!”他笑呵呵地向我们抱怨。原来,县里到上面跑资金,去外省购先进机械设备,找外商引进大项目,为发挥“名人效应”,借浩然的威望,总是都要带上他。凭浩然的为人,他不会拒绝,甚至有求必应,但他内心里是矛盾的。最让他不满的是有些暴发户也想利用他办事。有个汽车大王,趁他不在家,给他送去两瓶茅台酒,两瓶五粮液,两大筐桔子。第二天他叫公社来辆车,把东西拉回去,同时复了一封回信让司机捎去。信中说“心意我领了,有事尽管说,但别来这一套。你挣你的钱,我写我的书,互不相犯。酒退回去,那两筐桔子我送敬老院了,你不会有意见吧。”
浩然还十分关注农村出现的贫富不均差距拉大的问题。一次去东村,在车上谈起这个话题,他感慨地说:“我看过一个材料,资本主义国家是采用贫富差距来积累原始资本的。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怎么也要走这条老路,这样下去,农村贫富不是越拉越大吗?”在村里他看到有些贫困户至今还住着解放前的老屋,而个别干部却有好几套房子,把闲着的租出去赚钱,他向我耳语说:“如果当官的不收敛,利用职权光捞好处,这个社会就坏了。因为财富这个东西不能光让少数人占有,如果多数人总处在贫困状态,这是不公平的,社会也注定会不安定的……”一脸的困惑和担忧。
1991年10月的一天晚上,快11点了,我正要睡觉,突然接到浩然从三河来的电话:“你睡了吗?”我忙说:“没,梁老您好吧!”“不好……我要垮了……”我一听,很着急地问:“梁老您怎么了?身体不好吗?”夜很静,我从电话里,能隐隐听到他在那边急促的叹息声。“这段日子整天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吃安眠药也不管用,情绪糟糕透了,你说怎么办呢?……”我赶快用我能想到的一些安慰他的话来劝慰他。
不几天收到三河、曾陪浩然来昌的刘玉林同志的来信。信中说“不知因年岁关系,还是由于时局的影响,今夏以来,浩然老师身体精神都十分不好,一天到晚总是病怏怏的,书读不了,东西写不了,时常和我讲,我要垮,我要垮。我总安慰他,秋风送爽的时候会好起来的,他也这样期盼着。秋天终于熬到了,但刮来的并不是送爽的金风,而是来自苏联的惊雷,浩然一下子震惊了,忧国、忧民、忧己,整天个痛苦不堪,连饭也吃不下,一夜吃两次安眠药,还是不能奏效。我们都劝慰他,但他仍越陷越深,春水看他那样子,也十分着急,一次次劝他,你干嘛要这样自己折磨自己呢!9月19日,他犯了痔疮病,很严重,于是住进了医院,动了手术,前几天出院了,手术还好,可他思想上的病却丝毫没有解决,他的有些想法,让人听了感到十分可怕。就目前的发展趋势看,确实让每个了解他的人焦虑不安。怎么办?怎么办呢?怎样才能使他从痛苦之中解脱出来呢?……目前,浩然老师需要一个良好的精神疗养的环境。我觉得山东昌乐可以创造这个环境,因为昌乐有您、郭建华和东村的一些知心朋友,一些理解他的人,会帮助浩然老师渡过难关……”
接信后,我把情况立即向于生县长作了汇报,又去县委(此时李光信书记刚调寿光)向邢培斌、黄维连书记作了汇报。他们都非常欢迎浩然来昌休养,于生县长并让我以他的名义给浩然发了邀请函。我拿着信又和建华进行了沟通,让他也抓紧时间同时给浩然发信。
10月13日,收到浩然的来信:
马进同志:总想给你写封信、谈谈心,身体、尤其情绪一直不好,以至于又一番进了医院,在肛门处开了15刀。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躲到郊区养伤。
我极怕“热闹”,而今天的社会上,包括郊区到处都是可厌恶的那种“热情”。腐败、麻木已成了我们同胞们的通病;你若不跟着闹点不正之风,或不自欺欺人地装傻,就会被视为异类,就难以正常地生活下去。这股子风气,瘟疫般地充塞着每一个角落,何处容我藏身?谁又让我躲避?事实上,我本人早已不是干干净净的人,早就不由自主的、不知不觉的让这股子“社会风”给卷进去了!1989年“六四”风波,使我震动了一下,但并没完全清醒。今日之东欧,尤其苏联的惨状才使我较为彻底地明白:我认识了这个社会,认识了“社会风”,同时也认识了我自己。可惜,晚了,无可挽救的晚了!……
这几句话,大致上道出了我“情绪一直不好”的现象与由来。终日茶饭不思,瘦了一圈,日日一分一秒地熬,夜夜靠安眠药片睡着片刻。家人都为我担心,我也怕常此下去会酿成大病。
昨日接到你信,很感谢你、于生县长和未见过面的黄书记的情义。刘玉林看了信,极力劝我到昌乐休养一些日子,认为昌乐是个能救我的小庙。我没信心。怕你们也难挡住那种风的袭而给我疗养身心的安静。难哪!这事让我再考虑一下如何?
四年没有正经写作了。我打算渐渐脱离三河;待病好后开始一个新的人生单元。吴汉宾同志写一篇《乐土》的评论稿,读后有一种知音之感。建华同志来过一短信,正是我闹痔疮的时候。秦晓鸣同志仍在宣传部吗?问他好。来信请寄北京通县党校史志办梁春水处。
匆匆
握手
浩然
一九九一年十月十三日
20年后的今天,再读浩然这封信,依然感到强烈的震撼。因为,他让我们再次看到了一个真实的浩然。20年前,他看到了社会的腐败,风气的不正,而这种风气和现象,又像被污染的空气,无孔不入地在毒害腐蚀着一个本来好端端的“肌体”,而不少同胞又麻木,以至成了通病,却又没有好办法根除。于是他难过,他痛心,他不满,直到深恶痛绝,加之和自己多年为之奋斗终生所追求向往的理想对不起号来,自己也被这股“风”不由自主地卷了进去,连个躲避的藏身之地都没有。尤其苏共的解体,东欧时局的突变,使他更加忧心忡忡,像得了一场大病,而整日焦虑不安。
一位文学评论家曾说过,“凡是代表一个时代的伟大作家,特别到了晚年,则大都具有强烈的忧国忧民意识,关怀着他的国家的前途和民族的命运。”我认为,浩然就是这样的作家,这样的人。今逢他逝世三周年之际,谨追忆我与他几个美好交往的片段,以此表达我对浩然老师终生不能忘却的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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