滠水农夫:作为“与时俱进”的伤痕小说《软埋》
对于方方的小说《软埋》,学习了大家的很多批判文章,其中很大一部分集中在对包括土改在内的中国革命的辩护,这种辩护当然是必须的,因为小说通过恐怖性的悲情描述直接指向的就是对以土改为代表的中国革命的否定,为在革命中被推翻的旧地主阶级翻案。当然作家并没有从自己的口中直接表达出这样的意思,而是以“写实主义”标示所谓的“记录者”角色,然而众所周知,在“去政治化的政治”逻辑下,作家背后的政治立场无疑是极其鲜明的。尽管作家在小说的最后情节处理上,让小说中的人物选择了忘却,似乎是要表达一种和解,然而以“软埋”的方式埋葬历史,本身就是一种决绝的态度,从而暴露了其真实目的。
要批判地主,就必须为革命正名,就如同方方要为地主正名,就必须否定革命一样,因此我们能想见,为达到否定的效果,方方采取自己最擅长的文学虚构的方式,通过情结的渲染,刻画出一个地狱般的荒谬世界,不管到底距离真实的历史有多远,也不管是否仅仅是作家头脑中的主观臆想,作为崇尚个体化创作的时代,还真不好判断是故意“抹黑”还是文学创作的需要。如果单纯站在各自个体感受的立场上,判断中国革命的优劣,只能陷入各说各有理的境地,因此批判者的首要任务,不在言说本身,而是必须超脱个体狭隘空间,使认识上升到一个具有统御全局的高度,然而由于固有的立场偏见,并非所有被批判者都能通过努力达到与批判者同等的认知层次,于是在这种不对等的状况下,对于批判者的意见和方法论,被批判者能否接受还真是难说。
然而,不管怎样,真理和正义自然有其标准,简单地讲,推动社会发展前进,让大多数人受益,维护了大多数人的长远利益和根本利益的事物无疑是属于真理和正义的范畴。具体到那场决定亿万人命运浮沉的革命,是否具有真理性和正义性?无疑革命在当时损害了像方方家族那样少数人的利益,甚至在革命中出现的个别过火行为,造成小说中描写的那种灭门惨剧,但正如鲁迅先生所言:革命有污血,也有婴儿。作为站在客观公正的立场,岂能只看到污血而对婴儿视而不见!革命的巨大成果摆在面前,亿万农民获得了土地,翻身作主人,摆脱了悲惨的命运;革命整合了中国,再造了中华民族,从百年来积贫积弱中崛起;革命为中国现实工业化、现代化扫除了障碍,奠定了基础,寻找到了一条可行的道路,等等。总之,没有革命就没有当今的中国,就没有今天成为了世界霸主心腹之患的资格。但是,世界上确实存在这样一些人,不要说他们没有宏大历史的眼光,即便仅仅以个人利益为标准出发,也是极其短视的,他们就像那些腐朽过时的旧时代贵族,面对浩浩荡荡历史发展潮流却毫无感知,一味沉浸在过去的世界里,这反而证明他们的被淘汰实在是历史的必然。从今天现实社会情况来看,革命不过是当初那些作为国家主人的旧贵族们毫无行动能力,别说带领一大家子人吃饭,连自己吃饭都困难,共产党就让他站一边歇菜去,然后带领泥腿子们重起炉灶重开火,让大家不至于都饿死,然后饭做熟了,就把泥腿子们赶一边凉快去,没他们什么事了,同时把旧贵族新精英们召集起来,一起大快朵颐。这么美的事,他们应该感激都感激不过来,却对革命恨之入骨,你说不是脑筋有问题?难道就为那几天在旁边歇菜就怨恨不休,要这么说那泥腿子们就更想不通了,当年的承诺呢?付出艰辛劳动的成果呢?好在泥腿子们总是沉默的大多数,他们不像作家那样有艺术才华,又有闲心发泄自己的怨恨,他们为自己生计都忙不过来。
我们说,方方式的旧贵族的伤痕艺术表达,当然不是其独有,而是整个系统的一部分,甚至是最新的部分,由改开时代开启的伤痕文学,经历了从否定文革向否定社会主义改造、否定大跃进运动,进而否定整个社会主义革命历程的方向发展,否定土改自然是这一发展趋势的必然和关键一环。当然这一清晰的线条乃是与社会现实的变迁紧密呼应的,当否定文革的时候,文革中被打倒的“走资派”上台,中国开始走上特色之路;当否定社会主义改造的时候,人民公社已经解体,国企正在改制;当否定大跃进的时候,中国私人资本已占绝大部分,市场经济已经全面建立。在这一清晰的破立互动过程中,每一步的彼此呼应当然不是偶然的巧合,实在是相伴相生的关系。今天的现实是,分田到户的小农经济走向解体,以农场主、庄园主、种田大户等为代表的新型农业经济主体成为政府倡导扶持的对象,同时由于严重的三农问题导致农村基层治理的空心化、黑恶化,于是所谓的“乡贤”也请出来维持秩序了,在这种情况下,为旧时代的地主正名,恰恰不就是为新时代的新型农业经营主体和乡贤们开路吗?物质决定意识,正因为先有了事物的客观存在,才需要在思想意识上加以论证其合法性、合理性,作为意识形态的文学艺术,必然是对社会现实的集中反映这一普遍规律,在此处确实得到了最好的诠释。同样也证明了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的论断,《软埋》显然是借历史伤痕之展示,来表达现实政治之需要。对作家本身来说,其创作的有意识或者无意识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作家的观察和表达能力。仅仅从这一点来看,方方又确实是一位颇具与时俱进精神的作家。她那旧贵族的底色和新精英的油彩似乎存在某种悖论,然而事实上不过是矛盾统一体而已。
前有所述,为革命辩护,论证革命的正义性、真理性对于批判固然是必须的,也是重要的,但如果仅此止步,这种批判的力量就显得远远不够。因为它没有指出被打倒的阶级之所以能够在今天的气候下理直气壮地为自己翻案的原因,更没有指出这样的翻案小说能够大行其道的背后秘密。共产党领导的革命之所以具有开天辟地性质,乃是完全不同于旧式农民起义,旧式农民起义不过是旧的统治阶级被推翻,上来一批新统治者取而代之,老瓶装新酒而已,社会结构并无变化,社会发展陷入周期性的治乱循环,共产党建立的社会乃是要打破这一规律,而打破这一规律的办法就唯有改变社会结构,而马克思主义为这样的努力提供了可能。于是毛泽东当年与黄炎培的窑洞对能够信心满满,在新中国成立之初就告诫世人这不过是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今天我们来看,新中国最初所走过的每一步,就是朝着革新社会结构的方向一路前行。社会的前进与发展也如同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当时共产党内有人提出巩固新民主主义秩序,不应该那么早就向社会主义过渡,而毛泽东则看得更长远,他说社会每时每刻都在变,怎么巩固?中国不向社会主义过渡,就必然滑向资本主义复辟,为着绝大数人民的根本和长远利益,毛泽东排除重重阻力,毅然带领人民向社会主义的道路上艰难前行。从现实的结果来看,毛泽东的预见无疑是穿透时空的,这不,继否定了无产阶级专制下的继续革命之后,社会主义革命跟着被否定,现在《软埋》的出现,标志着新民民主义革命也将被否定了。若按当时那些人巩固新民主主义秩序的主张,不过是新民主主义提早被否定而已,也许到现在革命的所有成果也早就提前化为乌有,也不可能存在延至今日的批判和论战了。正是因为改开以来的历史转折,使中国从毛泽东时代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全新社会结构,一步步蜕化到革命前的旧有社会结构,才使方方等旧贵族的遗老遗少们有了为本阶级翻案的勇气和理论依据,既然革命不过是换一批人做统治者,既然革命不过是为了个人的争权夺利,那革命也就没有什么崇高的道义,更没有必然的合法性、合理性,不过是由共产党别有用心策划的一场暴民运动而已,于是革命就简直成了罪行的同义词。
历史发展的吊诡之处还在于,如果追溯否定革命的源头,却正是领导革命的共产党自身。 我们看到,正是从否定文革,否定毛泽东的继续革命开始,如同推倒的多米诺骨牌,发生的一连串效应,从否定社会主义改造、否定大跃进,否定土改,直到彻底否定共产党领导的整个中国革命,那么我们最终会发现,新中国和共产党将以何种面目自处?这难道不是从反面证明了文革对于新中国和共产党生死生死攸关的重要意义,证明了毛泽东晚年的英明?而这正是新中国和共产党当前面临的尴尬窘境。旧贵族们对此自然不会放在心上,一部分新精英也无所谓,甚至还持一种乐见的心态,而另一部分新精英则会经受患得患失的痛苦折磨。所以尽管在现实的共同利益上旧贵族新精英有其一致性,事实上也正是得益于新精英在背后的默认、纵容和鼓励,互为表里,才能使旧贵族的翻案行为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然而当革命的大厦被旧贵族们撬动得真正要倾覆的时候,各自的命运就两说了。而这一天似乎正在步步逼近。
看来,深得“与时俱进”之妙的《软埋》,以一鞠旧贵族辛酸泪,赚取了无数新精英的热烈掌声,然而就在这掌声中,分明透过的腐朽气息,已经传递着某种死亡的预示。
2017-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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