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仰：性自由的理论依据

    现代人经常会遇到“性自由”这个东西，对于它的理论依据，人们似乎关注不多，只把它当成一个社会现象。与“性自由”相伴的还有“性解放”等，意思差不多。如果把其中“性”这个字先拿掉，从自由、解放这类词汇上，大致也可以看出它的理论来源。与自由、解放等相对应的就是专制、压迫等。因此，性自由简单说也可以看成是对性专制、性压迫的反抗。但这么理解多少有点简单化，性自由之所以成为西方较广泛的社会运动，还有更深入的原因。
    对于专制和压迫的反抗，人类历史上有很多理论。西方近代理论中，马克思主义是反抗专制和压迫最重要的理论。马克思主义认为，私有制是造成专制和压迫的原因。因此，只要解决了私有制问题，只要解决了经济问题，就能消除专制和压迫。性自由最初的理论源头，就是从这里来的。佛洛依德与马克思相差约40年，不到半个世纪。在马克思提出社会压迫的经济解决方案后，佛洛依德认为，即便经济上平等了，压迫还依然存在。这种压迫存在于人的本能，尤其是性本能，并且由于它经常只在潜意识中，而难以被人察觉。佛洛依德“发现了”性压迫与社会压迫的对应关系。
    佛洛依德认为，潜意识、性本能中的压迫如果不能消除，不管社会条件如何变化，来自于潜意识的压迫和专制成分，依然会导致社会的压迫现实。这种理论看起来是有道理的，比方说，男女之间在性关系上很难平等，即便不说专制和压迫，也有主动和被动之分。此外，人总是从小慢慢长大，在这个过程中，父母总是会对孩子造成压迫和专制的影响，从而遗留在孩子乃至每个成人的潜意识中。因此，即便经济上的不平等被消除了，性方面的压抑和专制，也会导致成人世界中人与人关系的不平等。佛洛依德这种看起来颇有道理的理论，实际上说不清有多少合理的成分。比方说他有一个著名的例子，儿子因为要反抗父亲的性压迫，便会产生“杀父娶母”的念头。压迫与反抗的关系就这样在潜意识中形成了，如果不将它消除，日后必然会成为社会现实中的压迫与反抗。文学史上的确有这样的故事，但是，这一故事体现的压迫与反抗的关系，是否真实，是否普遍，实际上是很成问题的。孩子很小的时候，难以表达自己的感受，等到成年以后，他如果“发现”了自己有这种倾向，谁能说它不是被诱导出来的？谁能确定它就是童年、幼年的真实？

    但对于佛洛依德来说，当他认为自己发现了比马克思的发现更加本质的专制和压迫之源，那么，他的理论便顺理成章地认为，要彻底消除专制和压迫，就必须实现性的平等，性的解放，性的自由。而实现这一伟大理想的关键，在于人的潜意识，这一潜意识甚至从胎儿就开始了，整个幼年、童年时期，性作为人最基本的本能，就在不断接受压迫和专制，并试图反抗。所以，从佛洛依德理论便能推导出，对小孩不能灌输、强迫，对成人的性行为也不能约束和限制；因为，不管对于小孩还是成人，性行为上的约束和限制，与社会的压迫和专制是一致的，是有对应关系的。性的自由、解放，与社会的自由、解放也是相一致的。这个道理就好比说，王权专制不过是父权专制的放大。正像巴金等人的小说那样，反抗家庭专制，就等于反抗政权专制，都是革命。
    我在大学时代接触到佛洛依德理论时，就对它产生了反感，我认为他是将平等和自由的概念，极端理想化地推到了近乎荒唐的极点，他所设想这一平等和自由，是绝对不可能出现的。男女之间天生就有不平等，父母与孩子之间也不可能平等。如果把这种不平等视为社会不平等的根源，我们只能说，社会的不平等是难以消除的。如果一定要把这两者紧密地联合起来，那么，首先，反抗常规的性行为就具有合理性，比方说，男女之间性关系存在不平等，那么，同性之间性关系就平等得多（也不算绝对平等），因此，在反专制、反压迫和绝对平等的要求下，同性恋便具有了革命的意义。的确，西方的左翼革命者中有不少同性恋，很多同性恋也具有强烈的反抗意识。其次，反抗天生的性别也是追求自由的必然结果，变性人、中性人也同样具有革命意义。第三，如果上述两种反专制、反压迫较为彻底的方式难以实现，随意的、不受限制的性行为便成为最基本的革命行动。当然，这种随意的性行为中，不包含卖淫，因为，卖淫就等于金钱的特权，这个的问题早在马克思那里已经解决了。如果人人都在经济上平等，哪里还会有人靠卖淫来获得更多的金钱？

    我之所以反感佛洛依德的理论，还有一个原因是，按照佛洛依德的这种解释，是否我们就必须承认：单性繁殖最平等？单细胞生命最没有压迫和专制？这就如同卢梭说原始社会最美好一样。对于人类来说，无法退回原始，那么，无性的现代人岂不更平等？由此我们也就看到佛洛依德理论导致的两种倾向：为了反抗来自于性本能的压迫和专制，要么极端地性解放、性自由；要么极端地性压抑、性消灭。两者都是实现平等、反抗压迫的手段。事实上，性本能的确存在，性本能上的不平等是不可能消除的。合理的状态应该是将它控制在一定的范围内，要不应该极端地要求实现彻底的平等。对于性本能如此，对于社会也同样如此。否则的话，就算极端的性自由、性解放看上去像是一个人人平等的世界，那么，随着年龄变化导致的性能力差异怎么办？即便同样年龄，性能力依然可能有巨大差异，如何才能消除这种差异？人人吃伟哥或者阉割？这种把平等推到潜意识、性本能的理论，注定不可能解决所谓平等和压迫的问题，只能造就畸形社会。
    我曾经说卢梭的理论极其天真，在他那里，人人平等要求每个人都是不受文化污染的纯净的人，而且像是天堂里的亚当、夏娃那样，是突然成为成年人的。佛洛依德比卢梭进了一步，他承认部分现实：人不是突然成为智力健全的成人的，人是逐渐长大的，因而，人在长大的过程中，受到文化的污染几乎是必然的。但是，佛洛依德本质上与卢梭一样，还是要努力消除一切不平等的根源，只不过在他那里，不平等及其压迫和反抗，最本质的根源来自于性本能，并长期存留在人们的潜意识中，最终带入成人的社会。我不得不说，西方思维中的这种极端化倾向是非常幼稚的，它煞有介事地制造了一大堆让人云里雾里的理论，结果导致一大堆社会的混乱和灾难。
    最后还想说几句。我一贯反对左派、右派的划分，但是，为了便于理解，在这里借用一下这个观念。按照佛洛依德的理论，实际上我们应该承认，他是比马克思主义更加激进的极左派，他的革命性和造反性比马克思主义更彻底，对旧制度的破坏性也更大。佛洛依德的革命性从社会经济制度延伸，真正深入到了人的灵魂深处、思维末梢。然而，我不得不说，佛洛依德的革命性是不可能成功的。以性解放、性自由来消除压迫，简直是痴人说梦。如果一切差异都是压迫的源头，那么，当我与姚明站在一起，在身高上我就有被压迫感怎么办？把姚明砍掉一截？还是给我加上一截？绝对平等的概念多么害人。体现在性自由、性解放上，性的绝对平等同样害人不浅。滑稽的是，中国很多右派，恰恰是佛洛依德这个极左派的忠实信徒。造成这个现象的原因，在我看来，是因为当今中国的某些右派思维混乱，凡是西方有的，中国没有的，他们都不加鉴别吸收在自己的脑子里，向中国推销。事实上，在西方社会的右翼保守势力那里，像性自由、性解放这样极具革命性的极左理论，也是遭到排斥的，电影《阿甘正传》就是一个典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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