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五一过后,收到我早已毕业的研究生张彦的电邮,请我为她的公公尤祥广的回忆录写篇短序。我的学生都知我特别忙,很少用私事打扰我,张彦在我的学生中属于尤其懂事的,提此请求,必有特殊缘由。我看了她的长信,原来尤祥广大哥今年刚届花甲,却被查出身患胃癌。张彦说:“他生病以后,对人生有了截然不同的全新感悟,争分夺秒地与时间抗争,与病魔作战,用一周多的时间写出了1万4千多字的长篇回忆录。回忆录全部采用七言体,回顾了他的有点无奈也颇具辉煌的一生,并对从政、为官、做人做事提出了许多切身体悟。与此同时,他还创作了三十余幅书法作品留亲友后辈……”
看到这里,我当即就答应下来,次日便把1万多字的七言诗读了一遍。但是读完了,却无从下笔,因为我第一次读到这样的“回忆录”。我历来给人写序,总喜欢从作品中挖掘出深刻的思想或者精妙的技法加以评析赞赏。然而,老尤的语言普普通通,字里行间没有任何超越于时代之上的“卓见”,几乎就是把想到的意思毫不提炼地凑成七个字一句七个字一句,押韵就行。可是,这个长篇“辘轳体”却分明打动了我。我一时想不清为啥被他打动,便被其他杂事裹挟而去了。
过了一个多礼拜,我抽空又读了一遍,忽然醒悟,我就是被老尤的“普普通通”打动了。像我这样的脱离劳动人民之人,自觉不自觉地,总是追求“不普通”,这也没什么不对,但是追着追着,就容易忘本,就容易飘起来,轻者自我膨胀,麻木不仁,重者甚至会目迷五色,数典忘祖。就拿对待文学艺术来说,我会赞赏“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皇览揆余于初度兮,肇锡余以嘉名;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赞赏的同时,觉得自己很高雅。可是,当我读到老尤的“尤氏祥广字墨缘,家住江苏睢宁县。王集尤庄东尤组,门牌十三挂房前。生于一九五三春,今逢本命花甲年。本一草民老百姓,一生事儿平凡凡。”忽然一拍桌案——这跟屈原有区别吗?其实屈原说的本来也是那个时代的大白话,我们隔了历史的长河,总觉得对岸的大标语格外高雅,忘了我们身边的大白话,在另一个时空看来,可能也是“离骚”。
老尤跟屈原比,当然普通得多,也幸福得多。他没有人家那份“屈”,但占了人家那份“原”。老尤一生,该得到的都得到了,不该得到的则毫不贪婪。可以说是学而优,仕而廉,富而仁。张彦介绍说他是“江苏省劳模,一个很有理想、能力和才华的乡村医生。他为人正直、爽朗、善良且有很强的组织管理能力,曾经担任多年的村支书,备受群众好评。乡里、县里的负责人多次开车到村里亲自请他出山担任公职,但由于看不惯地方上的贪腐行为和官场的勾心斗角,他拒绝了从政的机会。但即使退而求其次,从事乡村医生的工作,他仍然依靠自己的勤劳和智慧,在上世纪90年代初就拥有了百万财富。这恐怕是改革开放后第一批富起来的人。”老尤自己一生无愧,儿孙也都健康喜人。“二个儿子都争气,上学都是顶顶尖。尤健本科上南工,尤康北大又读研。一个成家在苏州,一个立业在京城。妻子都是好同学,志同道合结姻缘。两家都有小宝宝,三口之家暖融融。”这里说的小儿尤康,也是我们北大中文系毕业的研究生,系里的老师评价很好,当年追求我的研究生张彦,还蛮费了些周折。现在看来,似乎颇得了乃父的真传:执著、自信、乐观、通达。
老尤年轻时,日子过得紧,他对那个时代不免有很多牢骚,所以讲了些很合乎当今主旋律的话。但他在后记里真诚地坦白了虚构的文革情节,令人尊重。更为难能可贵的是,他敢于揭露“计划生育第一难,群众接受有怨言。扒屋扒粮连罚款,牵牛牵羊又逮人。”他敢于指出:“社会复杂缺和谐,党群关系绷如弦。干部难做别的事,一天到晚在催钱。上梁不正下梁歪,不少单位都胡来。把手伸向老百姓,巧立名目索要钱。干部作风好浮夸,公款吃喝还要贪。一村一年好几万,群众心里好冷寒。有时无奈不能忍,组织上访寻青天。发展下去太危险,江山不改颜色变。”这些掷地有声的大白话里,跳动的不正是一颗屈原的心吗?我仿佛听到了“不抚壮而弃秽兮,何不改乎此度?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导夫先路。”
我经常收到各地读者的来信,特别是一些基层干部、能人和文人墨客,喜欢跟我这个自称“和尚”的学者交流。我从中深切感受到,祖国各地藏龙卧虎,他们有才、他们爱国,他们既为自己的幸福而忙碌,也为国家的未来而思虑。如果我们社会的体制畅通、风气端正,不让他们成为“屈原”,那么,他们就是国家最宝贵的财富。你看老尤这人,一边做着化疗,一边还能写出这等长篇七言回忆录。倘若国泰民安,四海升平,给他一个阿基米德的支点,真不知道这位大哥能折腾出啥来呢?
老尤最后写道:“闲看落花淡想事,钻营太过累死人。世上最好是知足,不为富贵熬尽神。君子之怀天地宽,小人之心针眼尖。不求此生名利大,平平淡淡才是真。今生经历诸多事,寥寥几笔简单记。欲知今后我怎样,待我十年再续篇。”读到这里,我想说,老尤大哥啊,你已经开创了一种崭新的回忆录文体,我替你命名为“平民离骚”。十年以后,你不但自己要再续新篇,而且还要将此文体普及推广,让千万个普普通通的公民,都能用轻松直白的家常闲话,“叙一叙身世”,“表一表家园”。用你的名字来讲,这件事的意义,可尤其是祥和而深广也。
鲁迅有《朝花夕拾》,老尤有《东隅拾桑》,其实都属于“离骚”。只有少数人能写离骚的时代,是民不聊生的时代。希望从老尤开始,让我们能够看见,多数人能写离骚的时代的曙光。
(本文发表于《中华读书报》2013年9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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