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通往地狱的大门──西方强权武力干预利比亚之后
受访■莫哈梅德．哈珊Mohamed Hassan
访谈■格黑卦．拉黎尔Grégoire Lalieu、米歇尔．柯隆Michel Collon
翻译■林深靖
编按
2011年3月19日，就在伊拉克被摧毁8周年的同时，西方联军对利比亚展开轰炸。如今，一个月过去了，战事陷入胶着。卡扎菲的军队似乎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脆弱，东部的反抗军似乎也未能得到利比亚人民的支持。然而，在战火摧残之下，位于地中海沿岸的这一个美丽国度几乎已成为人间炼狱。
关于这一场战争，有一些问题我们不能不问：
1.西方以人道为名，联合出兵轰炸利比亚国土，摧毁建筑，夺取人命，武力何时常态性地成为执行“人道”的手段？
2.谁有权力决定入侵一个国家，改变其政权？
3.军事行动的背后，难道没有隐藏的企图？
4.所谓“国际社会”，真的存在吗？是什么样的权力关系在决定“国际社会”的指挥权？
5.主流媒体对于战争的报导可信吗？媒体宣传如何成为战争的一部份？
如何解答上述这些问题？在利比亚战火蔓延之际，“新国际”特别翻译比利时合作媒体“调查行动”（Ivesstig'Action）网络的这篇访谈稿。
本文受访者莫哈梅德．哈珊（Mohamed Hassan）生于非洲埃塞俄比亚，是当今国际知名的阿拉伯世界地缘政治专家。
他在1970年代即即活跃于埃塞俄比亚社会主义革命的学生阵线，1990年代之间曾以外交官身分派驻华盛顿、北京和布鲁塞尔。他的著作主要集中在处理阿拉伯民族主义和伊斯兰运动的问题。
2011-4-21
■利比亚总统卡扎菲在2009年2月2日前往衣索比亚首都亚的斯亚贝巴参加非洲联盟高峰会。
卡扎菲所犯的错误
问：卡扎菲究竟犯了哪些错误？
答：如同我前面所说的，卡扎菲并不是一位有广阔视野的政治人物。他的《绿皮书》混杂着伊斯兰主义、民族主义、反对帝国主义以及国家资本主义以及其它种种主张。
除了政治视野的局限之外，他还犯下了一个十分严重的错误，那就是在1970年代出兵攻打乍得。乍得是非洲第五大国，而卡扎菲太过狂傲，认为利比亚太小，不符其野心，竟然兼并了奥兹地带（bande d'Aozou，译按，这是介于利比亚和乍得之间的长条土地，宽度约1百公里，面积11.4万平方公里，由于殖民地时期意大利和法国之间的私相授受，其归属的认定有所分歧，卡扎菲于1973年进军奥兹，1976年将其兼并，1987年，乍得再度夺回），虽然，在历史上，利比亚瑟努西斯部族的势力曾经影响到这一地带。
1935年，法国外交部长拉瓦尔（Pierre Laval）曾经想用这一片土地来收买墨索里尼，可是，后来墨索里尼选择向希特勒靠拢，双方土地转让的协议并未执行。
卡扎菲为了兼并这一片土地，努力对乍得的旧殖民主下功夫，在巴黎积极进行游说。可是，后来美国、法国、埃及、苏丹以及非洲地区其它国家都支持乍得，协助乍得击溃利比亚的军队。利比亚有数千名士兵被俘虏，大量锱重、武器失落。乍得总统哈布雷（Hissène Habré）把掳获的利比亚官兵卖给了美国的里根政府。后来这批官兵接受CIA训练，成为被遣派到肯亚、拉丁美洲作战的佣兵。
不过，利比亚革命之后最严重的错误，是把一切都押宝在石油资源上。事实上，人的资源才是一个国家最大的财富。如果民族和谐、社会正义和财富公平分配的理想不能得到充分发展，革命是不可能成功的。
可是卡扎菲从未真正消泯祖传的族群歧视。若是你不能向利比亚人民保证，无分族群或部落属性，人人平等，那么，你又如何期待可以动员人民团结致力于国家的共同事业？绝大部分的利比亚人民是阿拉伯人，使用同样的语言，信仰同样的宗教，族群的歧异并没有那么鲜明。要消除歧视促进团结，其实是可为的。
卡扎菲也没有用心让利比亚人民了解革命的意义。他未能提高公民的政治意识，也未积极经营出一个支持革命的政党。
领袖脱离了现实
问：可是，在1975年印行《绿皮书》的同时，他不是建立了“人民委员会”，推动某种形式的直接民主？
答：这种直接民主的尝试原是受到马克思-列宁主义的影响。可是这些利比亚“人民委员会”并未建立在任何坚实的政治分析之上，意识型态不清不楚。后来证明是失败的。卡扎菲也没有发展出一个可以支持革命的政党。最后，他与人民日趋隔离，利比亚革命变成一个人的事业，一切都围绕着这个魅力型领袖旋转，可是领袖脱离了现实。而当领导者和人民之间的堑壑不断加深，保安和镇压就会进来填补空洞。执行过度的案例日积月累，贪渎的情况越来越严重，而部族间的纷争越来越难以化解。
如今，在利比亚的危机中，部族间的分歧更进一步被撕裂开来。当然，有一部分的年轻人的确受够了卡扎菲的专制独断，同时也受到突尼斯和埃及事件的影响，这种不满的情绪被东部的反对势力建制化。卡扎菲政权的财富分配的确相当不平均，他们要求讨回属于自己的部分，国家的矛盾就这样扩大开来。
我们对这一股反对势力其实并不是非常了解。他们究竟是谁？有什么政治主张？如果他们真的是要带动民主革命，为何他们拿出来的是伊德里斯（Idrss）旧朝国王的旗帜？这面旗帜是王朝时代东部席雷奈格（Cyrénaïque）地区主宰全境的标志。他们是否符合利比亚的民意？当这些反叛军大举屠杀境内的黑人时，我们可以称其为民主运动吗？我的想法是：如果你真的是一个国家的反对党派，那么，你基本上还是爱国的，即使要颠覆政府，你也会采取正当的方式。你不会在自己的国家之内引发内战，你也不会冒险分裂国家，试图将国家巴尔干化。
问：依你看来，这不是因为利比亚部族矛盾而引发的内战？
答：比这个还更加严重。在利比亚的部族之间，的确早有矛盾存在，但是从来没有到这么巨大。美国为了对付卡扎菲政权，刻意滋长既有的紧张关系，以便为后续的军事介入找到借口。叛军才刚发动没几天，美国国务卿希拉里（Hillary Clinton）就提议要向反对势力供应武器。刚开始的时候，利比亚反对人士在联合国安理会召开的会议中，还拒绝境外强权的介入，因为他们知道如此一来将使得他们在国内失去人民的信任。可是，反对者当中，后来要求外力军事介入的声音还是比较大。
自从冲突爆发以来，奥巴马总统就说会采取一切可能的方案，参议院也立即呼吁在利比亚领土上空划定禁航区，这等于就是宣战了。同时，美国原来为了防御海盗而布署在亚丁湾的核子航母企业号，也直接开到了利比亚沿岸。此外，两艘两栖战舰，齐萨基号（Kearsage）和潘斯号（Ponse），载着数千名海军和战斗直升机群，也立即推进到地中海。
美国急着开打，欧洲也不例外。欧盟发展与人道救援部门的委员米歇尔（Louis Michel）在电视上迫不及待强调军事介入利比亚的必要性，并呼吁各国政府勇于争取国会的支持。可是，在埃及，在巴林，当政府镇压示威的人民时，我们并未看到美、欧有类似的动作，为什么？
小心战争的宣传机器
问：在利比亚的镇压比较粗暴吧？
答：埃及人民示威刚开始时，穆巴拉克政府的镇压也非常粗暴，可是北大西洋公约组织从未遣派任何军舰到埃及沿海，从来没有用武力威胁穆巴拉克，而只是很客气地要求他找出一个民主的解决方案！
有关利比亚的讯息，我们要非常小心。有一天，媒体说是死了两千人，第二天，数目又变成是3百人。也有媒体说卡扎菲轰炸平民老百姓，可是俄罗斯军方从人造卫星密切关注利比亚情况的发展，却正式出面揭破谣言。当然，北大西洋公约组织一旦决定武力介入利比亚，我们几乎可以肯定，有关战争的种种宣传必定会透过主流媒体不断向我们灌输。
事实上，同样的事情也曾经在罗马尼亚齐奥塞斯库（Nicolae Ceausescu）当权的时候发生过。1989年耶诞夜，比利时总理马坦斯（Wilfried Martens）在电视上发表谈话。他说，齐奥赛斯库的安全部队屠杀了1万2千人。这根本不是事实。所谓提米索瓦拉（Timisoara）尸堆的著名影像立即传遍了世界。这一影像似乎揭露了罗马尼亚总统盲目的残暴杀戮。可是，后来人们才知道，原来这些影像是经过布置的，尸体都是从太平间搬运出来，再一一堆集于沟壑，以便冲击记者们的感官。也有人说，共产党在饮用水里下毒，说来自叙利亚和巴勒斯坦的佣兵都已汇集在罗马尼亚，又说齐奥塞斯库训练了大批孤儿，准备把他们当作杀人机器。这些后来都证实是宣传，为了松动齐奥塞斯库政权所发动的宣传。
最后，在一场55分钟的虚拟审判之后，齐奥塞斯库和他的妻子都被处决了。可是，在齐奥赛斯库之后，罗马尼亚变成什么样子？变成欧洲的半殖民地！廉价劳力被尽情剥削，许多原有的公共部门都为了图利西方企业而被私有化，价格是大部分的人民所无法承担的。现在，每年有一大堆的罗马尼亚人跑到齐奥塞斯库的坟前哭泣。独裁是一件可怕的是，可是当一个国家在经济上被摧毁，那就更为恐怖！
收编起义 力不从心
问：为什么美国蓄意推翻卡扎菲？近10年来，上校不是已经转变了吗？不是已经比较可以被西方接受了吗？他不是已经在大力推动私有化了吗？西方的企业不是已经在利比亚大发利市了吗？
答：要分析这些事件，必须先了解世界上权力关系的转变。旧日的帝国强权日趋衰弱，而新的势力正在崛起。最近，中国才提议要收购葡萄牙的债权呢！在希腊，人民对欧盟的敌意越来越深，甚至视之为德意志帝国的面具。东欧国家也逐渐有类似的感受。此外，就美国而言，它打下伊拉克，原以为就此可以垄断其石油生产，到头来却只有一家美国公司获利，其它的都被马来西亚和中国的公司分食啃啮。简而言之，帝国外强中干，危机重重。
还有，突尼斯革命使西方大受惊吓。埃及穆巴拉克的倒台更把它们给吓坏了。华盛顿方面想要收编这一波波的人民起义，却总是力不从心，许多事情脱离了它的掌握。在突尼斯，美国原先是希望总理甘努齐（Mohamed Ghannouchi）接手，让他在政权移转过程中好好看管并承诺改变，但是，由于甘努齐根本就是本．阿里独裁政权共犯结构的一员，人民还是坚决强迫其离职。在埃及，美国把希望寄托在军队身上，希望他们可以维持门面，弄出一个象样的权力体系。可是，不断有讯息向我证实，分布在全埃及的无数营区中，已经有不少年轻的军官组织革命委员会，誓言与埃及人民站在一起。他们甚至已经逮捕了多名在穆巴拉克政权下作威作福的长官。
也就是说，整个地区很可能会脱离了美国的掌握。军事介入利比亚可以让华盛顿当局斩断这一波革命的浪潮，阻止其向其它阿拉拉伯国家和非洲全境蔓延。最近，布吉纳法索的年轻人群集蜂起，可是媒体几乎不报导。同样的，在伊拉克的示威也完全被冷落了。
对美国的另一个危险，是看到反帝的政府在突尼斯和埃及出现。如此一来，卡扎菲就不再被孤立，甚至跟西方的既有协议也可能被推翻。利比亚、埃及、突尼斯未来很可能联合起来，形成一个反帝的板块。由于这3个国家拥有丰厚的自然资源，加上卡扎菲手上掌握庞巨外汇，这3个国家一旦连结，立即会变成区域重要强权，其力量甚至胜过土耳其。
利比亚需要一个象样的反对运动
问：可是，当突尼斯人民起义时，卡扎菲曾经表态支持本．阿里。
答：这更显示他是多么虚弱、孤立，而且脱离现实。可是，一旦这一地区的权力关系转变，形势也会大不相同。卡扎菲的枪口也很可能转向，其实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问：依你看，利比亚的情况会怎么演变？
答：委内瑞拉总统查维斯曾试图做调人，找到和平解决的方案，可是西方强权和利比亚的所谓反对势力一致拒绝了。这意味着他们根本不想和平解决冲突。然而，北大西洋公约组织的武力介入终究会是一个悲剧。在科索沃，在阿富汗，我们看的还不够多吗！
何况，强权的军事侵略，很可能会让伊斯兰基本教义派的武装势力有机可乘，他们很可能趁虚而入，抢夺武器，建立基地。盖达组织可以渗入，把利比亚变成第二个伊拉克。其实，在尼日尔，早就有这样的武装团体，到现在没有人能够控制。他们的影响力甚至扩及利比亚、乍得、马里、阿尔及利亚……事实上，经由军事介入，帝国主义正在打开通往地狱的大门！
我的结论是：利比亚人民需要一个更象样的反对运动，而不是像现在的叛军一样，把国家带入暴乱的深渊。利比亚需要一个真正的民主运动，取代卡扎菲政权，重建社会正义。不管怎样，都没有理由要利比亚人民承受一场强权的军事侵略。而一旦帝国武力在这个地区挫败，很可能反而为阿拉伯世界铺上反革命的土壤，助长保守势力的反扑。目前，攻击利比亚乍看是紧急手段，但是这样急就章的武力方案，最后很可能会反弹回来，砸到西方自己的痛脚。
■在利比亚班加西一场反卡扎菲的游行中，抗议者在利比亚国旗前焚烧《绿皮书》，《绿皮书》的内容是有关卡扎菲的政治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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