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被你征服
——第四级病毒vs.人类
✪ 林鹤/ 特约撰稿人
当一个正常的健康人,这是一件多么好的事情,正常的健康人自己却难得觉察得到。每天,奔波在车水马龙的缝隙间,你会以为,只要自己够努力,面包和一切就都在不远处痴痴地等待着你,象一条公式那么合情合理,确切无疑。恍惚好象听见新闻里说,乌干达爆发了埃波拉的疫情——病毒杀人惨则惨矣,可是远在那个贫困骚乱的非洲,便和电视剧没有什么区别吧?所以,你没往心里去,还是奔波。
你忘了,地球村越来越小,乌干达其实就在隔壁。姑且不说人的流动吧,世界各地,名目杂沓的实验室多多,每年,他们都会用猴子进行各种活体实验。这些猴子来自于丛林,其中,就有不少携带着病毒。还有合法非法的宠物进口贸易。在美国的芝加哥和华盛顿,曾有奇异的出血热疫情引起恐慌,你知道吗?1985年前后,中国浙江发生了肾综合症春秋季出血热,你听说过吗?小小寰球,能搧起飓风的蝴蝶可多着呢。
1960年代初,有一个“二战婴儿”岁数的美国小伙子,正是新鲜出炉打天下的好年华, 又恰逢经济欣欣向荣的盛世。可叹他不自珍重,跑到非洲去教书;看了黑人闹病,搞得心软,便回美国花费了许多时光,念了个什么公共卫生医学。毕业了,在亚特兰大的疾病控制中心(CDC,The Centers for Disease Control)找了份活儿,然后一猛子又去了非洲,钻进了丛林。喝水的时候先得用碘片消毒,做面包的面粉都发了霉,美国使馆配送给他的军用汤罐头,封装日期是1945年,恨不得比喝汤的人还要年高德昭。丛林中,孤独地在路上(没有路的路上),没法与外界联络。幸而在当地遇见来自比利时的传教士,匀到手一台破无线电收发机,一路不断地呼叫,寄希望于巧遇另外一个用无线电的传教士,为他向外传话。时在1976年。他去的地方,是扎伊尔的扬布库小镇,附近有一条河流,名叫“埃博拉”。
前两年,达斯汀.霍夫曼演的好莱坞电影《Hot Zone》,演绎的就是这个缺根筋的小伙子的一丁丁点经历。《第四级病毒》是他与妻子合写的自传,记述他们在世界最险恶的僻壤追踪恶疾,比那部电影还要精彩百倍。这个论断有如下的依据:一,这本书曾经高踞若干国家1997 年度畅销书排行榜的榜首;二,我买它已经三年,每年必定重新读了又读;三,但凡有哪个朋友不知深浅,胆敢来我的书架前探头探脑,鼻子底下,一定会被我硬塞上这本书。
本书的封面上写着:“世界卫生组织将病毒分为四级,第四级病毒是对人类危害最严重的病毒。”它们带来致命的疾病,并且,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无药可治。照书里的描写,爱滋病实在是小case,埃波拉和拉沙热,这些经典的第四级病毒十日杀人、让你七窍流血,才算技高一筹。1976年,扎伊尔爆发埃波拉出血热,患者死亡率竟近九成,活下来的病人纯属命硬。我想,在这样的时候,宗教感、谦卑感,都应该是最强烈的吧。
我们的古人有一句话:不为良相,宁为良医。言其身系万民安危的责任之重也。另一方面,为良医日久,大概也难免会生发出一些行医之外的感慨,有了良相的沉重。以往读西方人在非洲的游记,或多或少地,常会闻到居高临下的倨傲气味;有时,这味道也会与我自己的成见相契合。那些污泥浊水掩盖下的瘠瘦的黑色身体,是不是和我们一样的人?被逼问到头上的时候,回答当然是肯定的,但是扪心自问,你敢说,自己真就没有种族优越感?你敢说,那些与贫穷孪生着的肮脏与恶臭就不会剥尽了你的善意?这二十年来,约瑟夫•麦克科密克和苏珊•费希尔—霍克的经历,可绝对不是在洁净的无菌实验室里,坐拥无数精良器械,寂寞而宁静地和毒株打交道。这些病毒追猎者直接面对的,是陌生的赤贫国度、简陋之至的破烂诊所。在塞拉利昂研究拉沙热时,他们连一次性医疗手套也用不起,只得用稀释的家用漂白粉溶液来消毒。这样,一副手套就能反复用个10次上下,直到它破掉为止。这个经验,后来被世界卫生组织发表为建议书,在类似的困窘条件下,能够有效地预防护理人员被感染。被感染的危险实实在在:书里记载的就有医生与患者相继死亡的几端实例;也说起过,时或会有某个村落的诊所,竟至于被病毒灭绝人迹。尽管如此,从本书平实的行文里,我嗅不出一丝一毫的厌倦或是退缩,也没有煽情,没有自我夸耀。他们当然也会为自己是否被传染而紧张恐惧,但是,面对无数辗转挣扎的垂危病患,对病人的切身关注、对疾患的密切研究,是他们无法回避的第一主题。
作为追猎第四级病毒的专家,深知,现有药物对它们是束手无策的。因此,他们无时或忘的头等大事是,如何预先阻止病毒的泛滥传播。在扎伊尔的扬布库地区和苏丹农村等地,病毒专家们一直在对患者的血样进行跟踪分析。1976年的血样中,爱滋病病毒携带者的人口比率不足1%。1985年,在扬布库地区再度进行调查,结果表明,病毒携带者的人口比率仍然保持不变。结论是,在非洲的偏僻乡间,它一直有一个稳定的不足1%的感染比率。另外,在1976年的血样中,分离出了爱滋病病毒的原型菌株。这就排除了爱滋病是在近年内由猿猴传染给人类的臆测。那么,为什么非洲的爱滋病会突然大规模爆发?
也许你还记得,上海曾经被C型肝炎闹翻了天,那年据说是生吃毛蚶惹的祸。美国患C型肝炎的人口比率不到千分之一,巴基斯坦却高达7%,而在卡拉奇附近,一个为拥有诊所而自豪的小镇上,感染比率则是恐怖的60%。没有人敢去揣测,在病毒的传播过程当中,正是现代化的医疗手段在助纣为虐。越是在这些穷困的地方,越是无法负担昂贵的一次性医疗用具,越没有可靠的检测监视仪器,有不少诊所甚至没有条件验血,连输血时的血型配比都险境丛生。于是,注射器反复使用,将普通的伤风感冒的病人,变成了高危病毒的受害者。古风时期,生了病仅凭巫祝做法,病毒的旅行反而没有这样方便。
按说,了解到这一点,注意医院内感染的危险性,严密防范也就是了,病毒的传播就容易遏止了吧?
可惜这里还有另外一个统计数字有待解释:同样是在1985年,同样是在扎伊尔,在沿河地带非固定卖淫的“自由女子”中间,爱滋病病毒的感染比率高达40%以上。西方模式的现代化进入非洲腹地,引起急剧的社会变动,它导致的一个结果是,农村的劳动力大量迁徙,涌进城市。在城市的贫民窟里,不同地域的人群之间,相互接触的机会大幅度增加,易受感染人群也就大幅度增加。同时,由于乡下女人在现代化城市中难乎为继的生存困境,传统的家族伦理规范又不再能够约束她们,令许多良家妇女操起了皮肉生意。混乱的性交易关系,加上对其中危机的浑然不觉,提供给病毒最好的传播状态和途径。由城市化带来的生活方式、交通方式以及性行为方式的改变,一起把第四级病毒放出了笼。而且,富人-穷人,男人-女人,地位越低的阶层罹病的几率越高。置身在此事态中,发一点慨叹是人之常情,对漠然凛然、无视贫民生死的官僚机构忿忿然也不稀奇。但是,的思考尚不止此。
以众生平等的角度来判断,第四级病毒侵入人体是它们的悲哀末路。这话,站在人的立场上听来古怪,像是胳膊肘向外拐,其实确属平常:人死了,寄生宿主没了,于是病毒自己也活不下去了。那些微小的病毒,原不是昨天上苍忽发奇想,为了与人作对,特特地从潘多拉的盒子里挑出它们来的。千百年来,它们一直安静地藏身在黑暗的原始丛林中。在那里,不少种类的动植物都是它们的自然宿主,能够平安无事地携带着第四级病毒好好地活着。如若病毒自己能做选择的话,人类的体内绝非好去处。由于人口过剩,聚居地扩张,人类侵入了它们的领地,干扰了它们栖身的自然环境,它们才被暴露出来,被迫介入了人类的世界。在书末强调指出:在人和病毒之间,人类才是入侵者。
人类对自然的征服似乎是日益无往而不胜了,连极地也成了热闹聚会的厅堂。殊不知,在征服的尽头,自然欲与我们同归于尽的反噬,正冷静地潜伏在那里。在南极冰山的封冻层中,科学考察队发现了能够比人体极限高数千倍地抵御辐射的“恶魔细菌”(见《三联生活周刊》124期)。科学家将这种细菌的死孢子放入营养液以后,大量繁殖出了经DNA重组的细菌。新的实验计划是将它植入炭疽杆菌。实验一旦成功,制造出来的怪物一定是无药可解的。如此钻坑觅缝,寻来的恶疾令现有的抗生素类药物直如笑话,也令癌症、爱滋病成了小菜。科学为我们带来的,恐怕绝不仅是福音。愚不可及的《碟中谍2》,好歹还算选了实验室里创造新的杀人病毒来做故事的核;雪莱夫人笔下塑造出了“弗兰肯斯坦”,更是早就预先做着宣示。只不过,听者藐藐,征服者的计划还在不断被推出。
无论什么话,万一说大了,就容易破绽百出。说了半天“人类”,依上文细究下来,我等良民恐怕很容易生出一种类似于吃了挂落儿的愤懑:这些非洲人,谁让他们不讲卫生?谁让他们胡乱砍伐开发?谁让他们乱性?要不是他们,哪会有爱滋病?哪会有埃博拉?保护环境的事情凭什么只让我们关心?他们非洲人算是干什么吃的?
“他们非洲人”仍然是个泛称。非洲开钻石矿的富人绝没有到丛林里去招惹什么奇异病毒。人家无辜着呐,干活吃饭。而非洲的穷人呢,他们无论干什么都不太够吃。我想,你应该也在报上看见过皮包骨头的黑人照片,或许你看见的照片上,恰巧还是戴安娜王妃的慈善旅行,她温柔地怀抱着极度营养不良的黑人幼童。 你也许会为王妃的善良和美丽而感动,还也许会觉得,那个只剩下一层黑皮和一双大到可怕的眼睛的幼童,着实说得上是恶丑。或许,压根儿不如只看见王妃盛装出席范思哲的时装发布会,那样的图片会比较美丽。我们的白领杂志上,一般把这样的美丽报导收在一个题为“高尚生活”的栏目里。
即使是在“他们非洲人”中间,病毒性出血热,也是最贫穷的人的疾病。穷人不可能受到足够的教育和培训,借用近日一些国内媒体称呼农民工的名号,他们,是一些愚昧的“不学无术的人”。有时候,这些底层的“不学无术者” 不得不深入丛林,是为了觅一口吃食;有时候,他们高级了一些,有了机会被雇佣,为了挣一点钱买吃食,去了最险恶的地方干活。在塞拉利昂,拉沙热爆发的原因之一就是,最有效地传播病毒的老鼠,正好是穷人弄得到的唯一肉食。为了吃食,他们没有可能想得到环保,没有可能满怀那种与自然和谐与共的伟大理想。穷人的生活状况和卫生条件决定了,他们一定会最先遭受到病毒的侵袭。随即,他们还会被富人视为可恶的始作俑者。一旦疫情爆发,受害者会是整个地区的所有居民。每次病毒来袭,造成的恐慌,都愈发加重了贫富阶级之间的敌意。1974年,巴西爆发双球菌脑膜炎的疫情时,许多有钱人逃往国外,不然就躲在家里,并且解雇了佣人以免传染,因为他们认为这次灾难是低层阶级引起的。于是,穷人即使逃脱了染病,也会遭到失业的威胁。穷困的世界遭到比原先更加激烈的冲击。
西方国家对穷国的经济和医疗援助倒是有的,虽然不免时或断档。这些慈善的人们呐,没有了他们,那些穷黑人还不都得死光光?却不知,非洲大陆富饶的资源为什么没能带给黑人温饱而已的生活?照我的糊涂想头,他们光是卖卖钻石也够吃个肚儿歪了——在北京的柜台里,一只才上克拉的钻戒得花上个十万呢。如果不是发达国家上百年持之以恒地“开发”非洲,如果不是富裕与贫穷之间日益急剧的分化,如果没有新的价值观教育着所有人开垦无边的欲壑,如果没有酷烈的资源争夺与枯竭,那样的话,只在丛林里敲敲战鼓吃些木薯,这些黑人也好好地活了上千年,未见得不会再这样活个上千年,即使有按期来临的干旱。所谓“人类”,并不是一个均质的群体,不同种族、不同国籍的人们之间的差异,比起不同的社会阶层之间的差异而言,今后可能会日见其微了,天涯若比邻嘛。CDC每年的预算经费大约是一亿两千万美元,比塞拉利昂全国的年度财政预算还多。在书中不无讥讽地说,美国人民向CDC这样的机构提供基金的数目,往往与某种特殊疾病在美国人口中引起的惊恐程度成正比。疫病出现的地方离美国本土越近,国会就越有可能拨款调查。拉沙热在非洲成了司空见惯的平常事,但是如前所述,在塞拉利昂的乡村诊所里,连一次性医疗手套也是奢侈品。每年,在尼日利亚,少则几百、多则上万的人死于黄热病,而早在20世纪40年代,预防黄热病的疫苗已经可以得到有效的应用了,谁让有的人用不起?另外,有时候政局突变,医学专家不得不撤离动荡地带,原订的防疫计划也不得不付诸东流。所以,指出,病毒性疾病的问题,不能只在医药和科学的范围内来考虑。
即便是在西方国家本土,第四级病毒的传播,在许多时候也不仅是医学问题,政治因素经常插上一手。一个突出的例子,是美国政府对爱滋病的态度。早先,西方主流社会的人们以一种鸵鸟态度,乐于将爱滋病定义为“同性恋瘟疫”。由于里根当局更多考虑的是选民的接受程度,是这件事对他们竞选民调的影响,因此,他们拒绝承认爱滋病有可能通过异性恋传播,拒绝承认它有可能是主流生活状态也无法逃避的疾患,拒绝承认爱滋病危机的真正范围。因此,华盛顿方面在医学界发出告诫之后,迟了一年才开始转变卫生政策。这一年里的美国,无端增多了多少爱滋病病人,谁也不知道。并不是只有非洲的穷黑人才会有冤无处诉啊。
“千万不必去打听丧钟为谁而鸣,丧钟为你而鸣。”对自然、对底层的征敛搜求,历来都是金字塔的尖顶得以成型的必备前提。然而,非均质状态,并不能保证只有穷人才是病毒的目标,保证富裕人群一定能逃得出病毒的罗网。第四级病毒是一个报复,不仅是自然界对人类不断征服它的报复,也是贫穷世界对富裕社会的报复,尽管它们的报复似乎都是无心插柳。
忽然回忆起以前的某一天,闲来读读报纸角落里的文章,看到一则奇文吓了我一跳:
话说史前曾经有一种巨鳄。考古学家把它们从地底下挖出来的时候,一度非常困惑于它们的灭绝。因为,照它们的化石所显示的体量和凶猛度来看,它们是没有天敌的(那会儿又没有人类去灭绝野生动物)。渐挖渐多,忽而有一天,新出土的化石给了他们一个令人人毛骨悚然的答案:他们发现,这种巨鳄是同类相食的。因为这样的习性,它们只得不停地在筛选中变得“更高更快更强”于是更凶猛。但是,地心引力终归是一个不可抗拒的存在。那些筛选出来的“最优”们,终于超出了骨骼的承受极限,訇然倒地。
我希望,这只是一个传奇,而不是寓言。
《第四级病毒》,[美]约瑟夫•麦克科密克、苏珊•费希尔—霍克著,汪培基等译,长春出版社1997年11月第一版。
(本文原刊《视界》杂志,授权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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