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若水:从民主墙的一段往事看胡耀邦
2005-06-21 王若水
关于民主墙的一段往事
本书中多次提及我被怀疑为和“地下组织”有联系的事,但书中未作交代。现将我过去的一篇叙述此事的文章转载于此,以帮助读者了解。从此文中可以看出,胡耀邦并不赞成民主墙,但他主张采取疏导的办法。即使这样,也在党内引起了一些不满。 —— 若水附记
民主墙刚出现时,中央领导人都很关注。陈云指示《人民日报》派记者收集动态、反映情况。于是《人民日报》记者和民主墙人士有了接触。
但是,这种联系后来受到怀疑。在 1979 年初召开的“理论务虚会”上,《人民日报》两位同志联合发言,对民主墙的情况做了全面的分析,主张采取宽容的态度,但不被中央接受。当时,党内知识分子在“理论务虚会”上发议论,党外民运人士在民主墙上贴大字报,许多观点是相同的,似乎是在互相呼应。这种现象引起了党的高层人士的惊恐。单是一些年轻人贴大字报,他们并不觉得有什么了不起 ; 他们最担心的是这两股力量的结合,担心党外民运分子得到党内有影响的人士的支持。中央一些高层人士开始指责《人民日报》。公安部长赵苍璧曾对《人民日报》的一位干部说:据他所知,《人民日报》不少人同民主墙有联系。判处魏京生的前一天,彭真在一个会上说到支持民主墙的单位时,点了《人民日报》、团中央、外文出版社的名。没过几天,《人民日报》上发表了郭罗基的文章《政治问题是可以讨论的》,这篇文章早就写好了,但这时发表,被认为是为魏京生辩护,党内一些人哗然。《人民日报》和民主墙的关系,成为一个十分敏感的问题。
这期间,《四五论坛》的负责人徐文立来过《人民日报》,和我有一两次接触。第一次随同徐文立来报社的还有另外两个人。我怎么也不曾想到,其中有一个人就是公安局的“耳目”。本来,中共有规定,禁止对党内干部使用侦察手段,可是在这种事情上,他们就顾不了许多了。在这次谈话后不久,一份报告送到了公安部长的办公桌上。
1979 年 12 月 13 日,胡耀邦 ( 当时是中央政治局委员,中纪委第三书记、中央秘书长、中宣部长)把《人民日报》总编辑胡绩伟和我 ( 当时任《人民日报》副总编)叫到他家中谈话 ; 同时去他家中的还有中宣部副部长朱穆之和共青团中央书记韩英。
胡耀邦向大家说:“ 11 月 30 日,公安部党组向常委写了份报告,叫我转中央,讲到若水的事,意思是对《四五论坛》有支持。”说着,胡耀邦拿出公安部的报告给我们传阅。
报告说:《四五论坛》的负责人徐文立不止一次出入《人民日报》。 11 月 15 日,徐文立到《人民日报》读者来信部找一个记者,请求把他们的一封信转给中央,要求释放刘青。王若水接见了他们,同他们谈了话。徐文立从报社出来后说:“看来王若水不是反对民刊的。”徐还说团中央也支持。 11 月 20 日,徐文立又去《人民日报》找王若水。王说:“材料已发内参了,放心吧。”《人民日报》在这个内参上还加了按语。但其中反映的一些情况,如扒光了刘青的衣服进行检查,纯属捏造。 ( 到美国后,我就这件事问了刘青。他说确有此事,但属例行检查。)
对公安部这个报告,邓小平作了批示:“应要求王若水等人就此事提出正式报告。”
胡耀邦也批示:“建议常委指定一人同《人民日报》和有关部门负责人谈一谈,把这个问题挑开,查明报社和其他单位有无《四五论坛》的后台,然后决定处理办法。 11.30. 晚 12 时”。
华国锋最后批示:“建议耀邦、穆之和韩英同志抓一下。”
公安部这个报告是党组书记赵苍璧署名,送华国锋主席,叶剑英、邓小平、李先念、陈云副主席。本来没有写请胡耀邦转 ; 胡耀邦的名字是后加上的。胡耀邦说:“我应该这样批,因为名单上最初没有我,我多了一个心。”
我把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遍:那次我是因有别的事去读者来信部,偶然遇到徐文立的。我看了他们带来的信,同他们进行了短时间的谈话。他们要求释放刘青,并建议政府把民主墙管起来,不要放任自流(我理解他们是想用这个办法使民主墙合法化)。我同意把他们的信在报社的内参上发表。他们的信中有一句刺彭真的话,我建议删掉(这被公安部理解为替他们出主意)。我对徐文立他们说:民主有一个过程,不可能一个早上完全实现,还有些阻力要克服,有些老习惯不可能一下子改掉,这只能一步一步来。但不管怎么样,现在总比过去民主多了。我还说,中国人的事中国人自己管,你们何必找那么多外国人呢 ! (那时找徐文立的外国记者非常多)徐文立辩白说,是人家找上门来的。
我对胡耀邦说:我看过民主墙的一些言论,其中《四五论坛》是最温和,最理性的。他们不同意骂邓小平,还批评《探索》。应当说这个组织还是可以的。
接着胡耀邦讲话,别人也讲了话。
胡耀邦说:“徐文立是什么人,我不清楚。公安部可能清楚,也可能不清楚,但他们认为表现不好。我说过,他们是想同党比高低。从前我也同林希翎谈过,你个人主义太严重,将来可能犯大错误。后来还为这事找我调查。他们说林希翎在监狱中怀念我,后悔当初没有听胡耀邦同志的话。我后来对专案组说,你们判重了。去年林希翎还给我来信。对这种人轻轻说不行,要重重说。”
韩英说,“徐文立是铁路电工,烈士子弟,二十几岁,小青年。”
胡耀邦讲到对这些青年做工作的问题。谈到广东的李一哲,胡耀邦说,“绝不要同他辩论,辩不过他。不要扣帽子。但他那张大字报不是马克思主义,是小生产的社会主义。我同几个青年讨论过四小时,他们还服了。”他又讲到他同吕朴(音乐家吕骥之子)、王军涛的谈话,大意是:你们搞政治不行,只能在老一代领导下和帮助下搞,否则肯定没有前途。在学校的青年还是要好好学习,不要从学校跳到社会上去,要准备将来为国家做贡献。在机关的青年要搞好业务,热爱专业,何必去发表政治论文。胡耀邦同吕扑等人谈了两次,时间不少。最后问吕朴怎么样。吕说:一、你这个人很爽朗 ; 二、没有架子、平易近人 ; 三、保留自己观点。胡耀邦对我们说:“我的两小时是拼命挤出来的,好不容易啊 ! 头一次谈,他说很好,我再想想。一周后又来,说,胡叔叔,我还没有想通。 ..... 不管什么时候,总有些青年是教育不好的。希望每个人都成材,不可能。历史是无情的,不能慈光普照。化那么大的精力都不行,只有让他们碰壁。可能你们《人民日报》有些同志有些偏爱,甚至错爱。”
胡又谈到徐文立说:“凭我的本能,这种人这样下去是很危险的。当然这是他的问题,不等于是若水的问题。若水是老党员、老同志,可以信任的。‘大跃进’时不赞成(若水注:其实,当时我没有不赞成大跃进,只是把我所在的农村的弄虚作假的情况向中央作了报告),四人帮时受压。但可要提醒:要谨防上当。我赞成进行教育,这是第一 ; 第二,绝不要上当。为什么抓住了你,抓不住别人呢 ? 必须在思想上立场上保持一个距离。请若水提出一个正式报告,文字不要长,恐怕要谈点教训。也可以谈对《四五论坛》的看法。中央无非是要了解一下,精神上不要有负担。”
胡耀邦又说:“最近一年来,各省市对《人民日报》有批评。我认为有些上纲太高。但有些要注意,包括社论。当然我也有毛病,有的话有缺点。完全没有缺点也难,尽量注意。《人民日报》成绩还是主要的,若水同志也一样,当然也要吸收教训。”
韩英说,徐文立确实找过团中央,也是为了刘青的事。他说,各校党委对这些人很难做工作,因为读书不如他们多。韩英还讲了他同王军涛的谈话的情况,说,这些年青人同我们想的不一样。“他们认为中国不是社会主义,连十七年也不是。不然,为何不如日本 ? 你看他这个观点 ! 可他还信心十足。”韩英还找了王军涛爸爸,他爸爸说服不了儿子。
胡耀邦问:“那怎么会把他选进团中央 ? ”
韩英说:“他是四五英雄,不选他不行啊。”
朱穆之的态度最强硬,讲话也有针对我的意思。他说:“我反对自发组织。这些人对党和国家失望了,认为你们这一套不行,要另找道路。对自发组织当然要做工作,放弃领导不好,但做工作是什么立场 ? 是鼓励他们还是纠正他们 ? 为何他们那样反应 ? 就是因为他们觉得受到支持。我不同意说这个组织(指《四五论坛》)是可以的。对自发组织、自发刊物不能一分为二,就是要反对。我也不同意提‘思考的一代’,好象还没有找到一条路,还需要‘探索’,象魏京生那样。”
朱穆之这样一说,胡耀邦的态度也有微妙的变化,说:“对 ! ”
胡绩伟没有多说话。
回去以后,我把同徐文立的谈话情况写了报告,读者来信部那位记者也把他奉命和西单民主墙的联系情况写了报告,交了上去。邓小平没有说什么,似乎没事了。
接着,民主墙被禁。
这次谈话一个月以后, 1980 年 1 月 16 日,邓小平在中央召集的干部会议上讲话。他批评了民主墙之后,说了一大段极为严厉的、有针对性的话:
共产党员,党的干部,尤其是高级干部,在这场反对各种犯罪分子的斗争中必须立场坚定,旗帜鲜明。 ... 绝不允许任何人背着党同这些人发生联系。这里所说的,是指对他们抱同情态度的那种联系,至于有的同志是为做他们的工作才去发生的联系,当然不在此例。对他们持同情态度的那种联系,的确是有的。 ... 支持那些人活动的有一些就是共产党员,甚至于还是不小的干部。对这些党员要讲清楚,他们的立场是非常错误、非常危险的,如果不立即彻底改正,就必须受到党的纪律处分。 ...... ”
看到这段话,我想起来,我在报告中确实承认了我对徐文立是持同情态度的。这“同情”二字,恰好给邓小平的担心提供了证据。
以后,我就成了有嫌疑的高级干部。有关部门作了很多调查,但从不找我本人。只是遇到什么事,就有人把对我的怀疑提出来:“他和地下组织的关系 ...... ”
邓小平说“有的同志是为做他们的工作才去发生的联系”,这当然保护了胡耀邦。但看得出来,邓对这种办法并不感兴趣。从那天的谈话看,胡耀邦确实没有说同情的话,对徐文立等人也缺乏了解。但他主张对话,做工作,进行引导。然而,那些年轻人可能会认为,这还是首先认为自己是完全正确的,只是要说服他们,而不是想听取他们的意见。这还是共产党的“思想工作”的老一套。而那些保守派又会指责说,胡耀邦纵容了民主墙分子,也纵容了我们这样的党内干部。当时贵州有一个“启蒙社”,胡耀邦主张用“教育”的办法解决这个组织的问题,并且他认为这个办法是成功的。但胡耀邦这个办法不为公安部所赞同,也没有得到邓小平的支持。
几年以后,胡耀邦以纵容“资产阶级自由化”的罪名被赶下了台。接着,一批被认为是“资产阶级自由化”的代表人物被清除出党,包括我在内。
1994年1月
附:读王若水文章有感
张海涛
想和中共打牌,尽可能地了解中共高层的运作和思想方法,是非常有益的。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二月二十七日《世界日报》上王若水的文章,正为这种了解提供了一个难得的窗口。在海外,很不容易看到这种货真价实的第一手资料,王若水当年是副部级干部,是《人民日报》的副总编辑,以他的身份,写这样的文章十分难得。
从王若水这篇题为《关于民主墙的一件往事》的文章中,我们了解了很多事情:知道了当时中共高层(华国锋、邓小平、陈云、彭真、胡耀邦)对民主墙的态度。我们还知道公安部调查民运人士的手段,等等。其中,王若水写得比较详细,也最精彩的是胡耀邦的讲话(当时胡耀邦是政治局委员,中纪委第三书记,中共中央秘书长和中宣部长)。
胡耀邦对徐文立(当年和魏京生前后被捕,坐牢十几年,去年获释,最近又遭到传讯)的看法是:“徐文立是什么人,我不清楚。公安部认为政治上表现不好。我说过,他们是同党比高低。从前我也同林希翎谈过,你个人主义太严重,将来可能犯大错误。后来还为这件事情找我调查。他们说林希翎在监狱中怀念我,后悔当初没有听胡耀邦同志的话。我后来对专案组说,你们判重了。去年林希翎还给我来过信。对这种人轻轻说不行,要重重说。”
胡耀邦素以开明著称。他十几年前讲这样的话,当时在高层也是比较宽松的。但今天看,仍有许多问题。首先,连什么人都没有搞清楚,就要批?再者,为什么不能和共产党比高低呢?给共产党提意见就是个人主义?还有,个人主义就应该抓进监狱,就应该判刑?胡耀邦承认判重了,难道轻判就可以?
另外,胡耀邦还谈到了广东的“李一哲”。(“李一哲”是三个人合用的笔名,其中王希哲也是关了十几年,去年才放出来。)他说:“绝不要同他辩论,辩不过他。不要扣帽子。但他那张大字报不是马克思主义,是小生产的社会主义。我同几个青年讨论过四个小时,他们还服了。”
胡耀邦这段话很有意思:许多领导干部没有多少墨水,当然辩不过人家。但胡耀邦本人就不一样了。怎么样,花四个小时舌战群儒,你等还不是乖乖甘拜下风。
胡耀邦还讲了和王军涛的谈话,大意是:“你们搞政治不行。只能在老一代领导和帮助下搞,否则肯定没有前途。在学校的青年还是要好好地学习,不要从学校跳到社会上去,要准备将来为国家做贡献。在机关的青年要搞好业务,热爱专业,何必发表政治论文……”
胡耀邦还说,当然,不管什么时候,总有些青年是教育不好的。希望每个人都能成材,不可能。历史是无情的,不能慈光普照。花这么大的精力都不行,只有让他们碰壁。当然劳教也不能虐待……
从胡耀邦上面这两段讲话可以看出,他当时是苦口婆心,希望这些年轻人不要出事。但是,胡耀邦毕竟是共产党一统江山的当家人之一,其党性和思维方式局限了他,最后也只好或是必然露出了“狰嵘”的一面;小青年不听话,就让你碰壁,劳动教养。但即使这样,也比开枪杀人要开明得多!!因为劳动教养,劳动是手段,教养是目的。而砍了脑袋,或从人格、肉体上摧残人,等于先把人给废了或是把他炼成了钢,也就无所谓教养和改造了,而且再改造也改造不过来了。
历史是无情的,不能慈光普照。最后胡耀邦自己也被划在了“普照”范围之外,碰壁后糊里糊涂下了台,又糊里糊涂上了路。呜呼!
当时以“你办事,我放心”遗训而接班的山西大汉华国锋批示:“建议耀邦、穆之和韩英同志抓一下。”
当时的团中央第一书记韩英如何抓的,也很能说明问题。他对胡耀邦说,徐文立确是找到团中央,也是为了刘青的事情。韩英说,各校党委对这些人很难做工作,因为读书不如他们多。韩英说,他同王军涛和韩志雄谈过话:“他们同我们的想法完全不一样。他们认为中国不是社会主义,连十七年也不是,不然,为什么不如日本。你看他这个观点!可他还信心十足。他们还说,我们这一代人和你们四十年代的人谈不到一起。”韩英还说,他找了王军涛的爸爸,但是父亲说服不了儿子。
做青年工作,虽说不一定要学富五车,才高八斗,但起码也应该广泛涉猎,博览群书,礼贤下士,以理服人。否则人家并不会因为你是领导而买你的帐。说服不了别人,就把人家投入监狱,这和丘八何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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