迫害发生学,或女人为什么要革命——纪念刘海粟
文 香水AK47
反右和文革期间,很多知识分子据说都遭到了非人的迫害。近日在网上看到一篇流传甚广的关于刘海粟一幅裸体素描的文章,让我想到“迫害”这个主题其实是大可讨论的。今天,也就是2005年8月7日,是刘海粟大师逝世十一周年,让我们来回顾大师一生中的几个片断,以为纪念。
“公安局给了一份宣判书:你的罪名是攻击无产阶级司令部,判了25年。”
我问:“判了25年!有没有去服刑?”
郁宏达说:“当时因为刘老身体不好,所以监外执行。第二年刘虎回来,他是联合国的秘书长助理,说要回来看望父亲,结果上面叫赶快给刘老脱帽子。也就是说,判刑的第二年就没有事了。”
刘海粟交待我:“这些你都要记下来,以后写传记回忆录都是重要的材料!” (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简繁著《沧海》。)
上文中的“我”是已故美术大师刘海粟带过的研究生、后来移居美国的画家、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出版的刘大师传记《沧海》的简繁。被判刑的是刘大师,那是1971年的事。
导致刘大师被判刑的攻击无产阶级司令部的具体事实是什么不得而知。但根据刘大师1983年在南京的讲述(即按简繁传记的说法),大概是源于三十年代刘海粟与蓝苹一段“说不清”的旧事惹的祸。
简繁在传记中这样写道:
[“那个时候赵丹在上海已经很有名了,蓝苹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有一天,赵丹请我到一品香吃饭,我就问起这个蓝苹。赵丹很聪明,他说校长如果有时间,吃完饭我陪你去见蓝苹。我也是一时高兴,就答应了。他领我到他们的排练场,墙边有一个穿旗袍的女孩子,踱来踱去,在那里背台词。赵丹告诉我那就是蓝苹,就招呼她过来,告诉她,这是上海美专的校长刘海粟。蓝苹一听我的名字,很恭敬地向我鞠躬,崇拜得很啊!”]
[看刘海粟的心情不错,我大胆地问:“江青为什么在乎老师身边有关于她的东西,是不是当初老师真的跟她有一点说不清的关系?”]
[刘海粟大声地噢了一声,虚着眼睛摇头,很感慨地说:“人世间有许多事情说不清楚啊!谁也不会知道,一个同你做过模特儿,同你……被你冷落不要了,这样的女人,后来竟然……我的侄儿刘狮当年同赵丹他们时常有来往,后来由他出面把蓝苹约来给我画过两张油画。前面一张是清晨欲醒还睡的姿态,后来一张是像安格尔那种样子的躺姿。蓝苹这个人单说外表并不出众,但是她身上的……都非常好。还有一点,这个人倒是有一些艺术天分的,你同她说什么,她都能理解。有一种女人面相一般,但是身躯非常优秀。蓝苹就是这种女人。”]
[刘海粟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接着说:“赵丹也是吃了这方面的亏啊,最后给死掉了。我还算幸运,‘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就来了一群小孩子,红小兵,把我的素描、油画,统统拿到院子里烧,中间就有那两张蓝苹的人体油画。再后来,来了一批‘四人帮’的特务,住在我家里搜,不停地审问。我猜想他们是冲着那两张画来的。这个时候幸亏已经被烧掉了,要不然就不得了啦!”]
[沉默了一会,刘海粟神情严肃地嘱咐我:“这种事情一定不可以拿到外面同别人乱说的!要说,也要等到我百年之后写我的传记回忆录的时候。”]( 网址见:
http://cul.sina.com.cn/l/a/2002-12-03/22720.html
http://news.163.com/41206/4/16U52NBA00011246.html
http://bbs.people.com.cn/.../ReadFile?whichfile=23355&typeid=93)
看完,第一个疑问就是,这“说不清”的关系是真的吗?有此疑问的肯定不止我一个,曾见一条评论说“真的假的?这可是我见到的最大八卦。”
《沧海》这部传记,据说是简繁根据一百多盘对刘大师及其夫人夏伊乔的访谈录音整理而成的文字,号称“绝对真实”。书出了5000册,而市面上并不好找到。但这一段文字,因了“蓝苹”这个名字,因了“裸体”这个卖点,更因为牵涉到史上重要人物之间的关系,以及无法剥离的政治色彩,在互联网上广泛传播着。问题是,关于刘大师和蓝苹之间“说不清楚”的事,除了大师本人口述,在其他文献中从未有任何记载,看来是孤证了。于是不免想到了著述者的态度、史家的态度——什么是真实?传主本人谈话录音的记述就是真实吗?这段口述的可信度到底有多少?至少从这一部分来看,《沧海》这部书最好不要叫作“传记”,还是叫“刘大师访谈录”更客观一些。
鉴于刘大师影响甚巨,那篇文章又流布甚广,就不妨拿来讨论一下。既然无从见到反证资料,姑且相信大师的话,把他的叙述看作是历史的真实。那么,从中我们又看见了什么呢?
很遗憾,我看见了大师的无耻和虚伪。
非常惊讶于刘大师对女人那种高高在上的态度。女人,大概无非是刘大师这类骚人雅士手中的一把紫砂,供人赏玩而已。不光如此,那征服者的战绩还是在同好中炫耀的资本。一生不只有一段感情,不只有一位伴侣,这本是人生常态,无可厚非。但情缘已尽时,非但不以爱惜和感恩之心待之,反以轻慢的口吻亵渎之、贬损之,就不仅仅是狭隘了。也许只能这样解释:大师当时根本没有动心,没有动情,那蠢蠢欲动的,不过是器官罢了?他感兴趣的,不过是“身躯”罢了?对于大师,不乏这样的评价:“既是东方画坛的狮子,国际级的艺术大师,又是善于发现女人美、善于利用女人的‘老不正经’的‘**狂’,中国当代的唐•璜!”、“他自己美滋滋地说:‘我一生光这方面的事写起来就不得了!’” 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以此等张扬狂放,和日本军官比赛谁砍下的中国人头多多少有得一比。此无耻之一,是谓男人之无耻。
这段秘事,既然生前不敢公之于众,就应该永远不说。假如当年被“专政”时敢于大大方方说出来,倒也不失为一条好汉,至少是率真的流氓。但他不敢。而后,天翻地覆了,对方锒铛入狱了,百口莫辩了,死无对证了,大师就又表现出他当年遭到军阀通缉和封建势力围攻时那种“刀锯鼎镬,所不敢辞”的无畏态度。践行识时务者为俊杰的古训吗?不过,“真话”这东西,多少人当年过着像狗一样卑微的日子时是断然不敢说的,后来乾坤倒转复又气冲斗牛之际也就敢说了,不光敢说,而且是大说特说、年年说日日说,直到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富于先见之明而未被发现的真理化身。这种事情在中国文化人身上稀松平常,不独大师一人有此作为。此无耻之二,是谓文人之无耻。
如果说慑于高压,“作率真的流氓”是苛求了大师。那就回到这桩“风流韵事”内部去看一看,虚伪是怎样生动展示出来的。作为中国首开裸体模特写生新风的艺术教育家,刘大师自然是新文化史上反封建的先驱。然而,这位新文化的旗手在私生活中又是怎样实践他的新思维的呢?
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中国,肯于做裸体模特的女子不知要顶住多大的舆论压力,中国第一位女人体模特姓张,曾因此被其父打得遍体鳞伤。当年,刘大师因为在上海美专开模特和人体画作之风,招致物议与威胁,曾发出“我反抗!我反抗!我们的学校绝不停办!我刘海粟为艺术而生,也愿为艺术而死!我宁死也要坚持真理,绝不为威武所屈”的坚定誓言,表明自己艺术追求和不向世俗妥协的决心。按说,他理应引笔下的女模特——甘冒巨大风险为其艺术作出了特殊贡献的人——为战友,为同志,至少心中应怀有感谢感激之情。怎么事过几十年,忆及此事,竟说出“一个同你做过模特儿的女人、同你……被你冷落不要了”的话,这充满蔑视的轻佻语调像极了古代流连青楼的狎客文人。女模特儿是什么?刘大师又视一个尊重他艺术家身份和人格(但愿他有)的女模特儿为何物?一个挑战封建秩序的勇士形象就这样轰然坍塌了,烟消云散。
一个是初出茅庐的女演员,一个享誉沪上的富家公子、海归艺术家、文化名流、美专院长,通观刘大师和他的女模特儿二者的关系,用不着明眼人也能判断出谁是强势,谁是弱势。而古往今来的风流韵事在表面的男欢女爱中莫不隐藏着强势对弱势的欺凌。
与虚伪的人谈真诚,岂非滑稽至极?
这时,再回过头来看60年代康生欲废除美术教学中的人体模特儿的理由之一:“这种办法实际上是资产阶级美术界玩弄女性的借口”,也不是没有一点道理的。在这个问题上,倒是毛泽东主席有着开阔的眼界和清醒的头脑,为次他在1965年和1967年两次批示:“定一、康生、恩来、少奇、小平、彭真同志:此事应当改变。男女老少裸体model,是绘画和雕塑必须的基本功,不要不行。封建思想,加以禁止,是不妥的。即使有些坏事出现,也不要紧。为了艺术学科,不惜小有牺牲。请酌定。”、“画画是科学,就画人体这问题说,应走徐悲鸿的素描道路,而不应走齐白石的道路。”从这两个批示当中,我们看到了毛泽东主席对科学、对艺术的尊重,也难怪刘大师听闻此事之后感叹道:“毛主席他懂啊!”。那么,对于映射在女性身体上的封建意识和资产阶级法权,毛泽东准备怎样解决?毛泽东的做法是,改造人们——包括艺术家——的思想,其中包括发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这样的手段。如果平心而论,不能不说,文革这种尝试,至少从动机上,蕴含着对人的价值——尤其是女性以及历史上一贯受迫害的弱势群体的个人和集体价值——的尊重。
几千年来女性的命运一直被男性主宰。她们是男人的母亲、女儿、妻子、姐妹、情人、朋友、同志,但很多情况下,她们是娼妓——明娼、暗娼、公娼、私娼、以及私有制条件下多数良家妇女实际上扮演着的“丈夫的专用娼妓”的角色(尽管良家妇女们会强烈反对这个判断)。在多妻制度的中国封建社会,女性基本上以无性的爱和无爱的性为特征,她们不仅没有经济独立的权力与意识,在性实践上也从来没有女性主体意识和权力。所以林语堂在《婚姻与职业》一文中说:“现在的经济制度,你们都明白,是两性极不平等的。……唯一没有男子竞争的职业,就是婚姻。在婚姻内,女子处处占了便宜。这是现行的经济制度。出嫁是女子最好、最相宜、最称心的职业。”
迫害,正是女人革命的动力。五四运动后,男女平权、妇女解放的呼声日益高涨,新女性开始致力于挣脱旧式婚姻束缚、争取恋爱自由、谋求教育与职业的权利。以蓝苹为例,作为一个有思想、追求独立的新女性,她离开家乡,来到当时思想最为解放、左翼文化工最为集中的上海谋求发展。20世纪二三十年代,为满足男性欲望而发展起来的上海资产阶级文化产业,在本质上延续了对女性的压迫,女性的商品化随着社交、演艺、选美的繁荣日甚一日。甚至那些接受了西方人道主义熏陶的新派人士、甚至某些左翼文化人士也不脱此窠臼。蓝苹厌恶上海污浊的氛围,她要寻找一个全新的世界,她去了延安。即使在延安,受旧文化影响,也还有一些人不能接受她,更质疑她作为领袖伴侣的正当性。而事实证明,江青,这个勇敢的女人,确实找到了最合适她的伴侣,他们一起为自身的解放奋斗,一起为全中国人民的解放奋斗,不惜被摔得粉身碎骨。
1949年的革命颠覆了旧的秩序,这当中自然也包括了某些流氓艺术家们不能再随便以艺术的名义放纵自己的器官。当然,任何一场激烈的革命,都难免有些矫枉过正,精确的革命人类历史上还没有发生过。于是,新新世界就充满了感人的控诉:这是多么悲惨的事啊,这是多么惨无人道的迫害啊——是啊,只有他们才是人!相当一些控诉者,无非是享受了他们本该享受的一点报复,就大哭大叫,好像别人的苦难从来就不是苦难。
扯远了点,既然是纪念大师,还是再谈谈令我无限感慨的大师的另一桩轶事吧。1985年,上海文物商店层卖出过一批冒名刘大师的画作。在这件事上,刘大师是受害者,本是值得同情的。但其后的调查过程中,有一件小事令人唏嘘,也让人窥见偶像的真容。那是1986年,上海朵云轩在香港搞画展,刘大师恰在香港,在画展上见一幅署着自己名字的荷花图,大怒,斥为赝品。调查假画案的工作人员见题款中写明是赠给一位叫“道勤” 的先生,于是经过走访,了解到,那画应该是刘大师赠给“道勤”的真品。裱画工华道勤为刘海粟裱画多年,有时不收费,大师会以画充抵。“文革”中,刘海粟门庭冷落,华道勤仍常去看望,还帮刘海粟弄来一块板,去朵云轩买来颜料,再贴上纸,让刘作画。大约有一年时间,刘海粟的画,不少都被华道勤拿去了,有的画上还落了款,称他为“道勤老弟”,大师也经常对华道勤或其妻说“道勤常来走走”。华道勤年老之后身患重病,神志丧失,卧床不起,生活不能自理,其妻就把家里的画拿去卖掉补贴生活。那幅荷花图就是这样流到市场上去的。该工作人员后来向大师提及此事,大师依然否认那是他的作品,说“华道勤帮我裱过画。我送画给他,是帮他的忙,但不会落款,不然卖不掉钱。”又说:“这幅荷花图,画得污糟糟的,绝对不是真的。再说,他是个裱画的,我怎会跟他称兄道弟呢?”
在这件小事中,我完全可以谅解一个老人因年事已高的缘故记不清一些过去的事。但不能原谅的,还是那种高高在上的态度:一个裱画的,为什么就不能跟他称兄道弟呢?画画的,裱画的,在人格上不都是平等的吗?画画的跟裱画的称兄道弟,难道就辱没了自己的身份?何况,那个被大师看不起的“裱画的”还在他困难时帮过他。虽然,困窘的日子过去了,但做人的原则也可以随意蹂躏么?或许,什么做人的原则,确实是可以不要的,因为他们,从来没有人与人平等的概念。
如果说这些都是小节,而大师在小节之外,大节又如何?
简繁的《沧海》中,大师是一个颇为自负的人,指点江山,臧否人物:康有为对他如何如何;鲁迅对他如何如何;傅雷有学问,但他“崇拜我”;傅抱石不会用笔,但他是“我的学生”;曹禺是大师,但是他“也崇拜我”;钱松岩(岩的古体字)是捧出来的,根本没本事;张大千跟他学过画;徐悲鸿是他的学生;范曾、廖静文不怎么样;某某是骗子;某某是小人,偷过画,品质极坏……
但我却看到这样一篇文章,对刘大师也一点没客气:
[网上有一篇名为“徐刘之争”的文章,其中有这样一段:刘海粟“趁师傅周湘不在家的时候去借芭蕉扇,对师母爱不释手,师傅知道后一病不起,回到金陵,告老还乡。老徐(徐悲鸿)本比季芳兄(刘海粟)大一岁,而且尊师爱道,周湘死后,师母写信细说原委,让老徐秉持公道。从此,明里大家不说,但争的什么,刘和徐最清楚。”这段文字太隐讳,很难从中一窥事实。那么,关于刘海粟是怎么礼遇恩师周湘的,请看这一段文字:“把他(刘海粟)怎么样欺师灭祖,买通打手殴打恩师周湘,买通法官逼迫他的老师还债,最后致其(“致其”二字,本文添加)含冤去世。九十年代,‘周湘’的孙子在香港报章上给他(刘海粟)公开信,他避而不答,逃避现实的做法,公诸于众。”]
[其实徐刘二人最大的争议是关于日伪时期的人格操守。日伪时期,徐悲鸿先生无论在艺术创作上(比如他的旨在唤起民众不屈抗日决心的《田横五百士》和《徯我后》两幅作品),还是在积极筹款抗日、不与日本人同流合污的个人操行上,都示范了人性和民族性至高尊贵的一面,令后世景仰。而我们的“艺术叛逆”刘海粟先生,即便是在他的忠实门徒笔下,其日伪时期的经历也是被羞涩地略过的,又或是被惶惶然地饰以“赴印度尼西亚办画展以捐国资抗日”的美言,然而终究是不敢提及他 “坐日本的军用专机回中国来参加抗战”这种“天大的笑话!”。至于“他(刘海粟)四十年代在上海举行画展,竟然要请日本驻上海的驻囤军司令剪彩”的事实,则是讳莫如深的刘门大忌。汉奸吴湖帆与刘海粟关系非同一般,而“刘海粟跟陈公博、周佛海的交情”,只会“比吴湖帆更进一层”。吴湖帆是汉奸而刘不是,这种逻辑,叫悖论吧?](以上见 艺博网 《徐悲鸿和刘海粟的人格尊卑》 沧海一笑http://www.jianwangzhan.com/cgi-bin/index.dll?page8?webid=jianwangzhan&userid=1905674&columnno=0&articleid=1001)
呵,和这样的人谈操守,不知是对谁的侮辱。
在男性书写的历史里,隐去了多少女性的屈辱?在知识分子书写的历史里,隐去了多少底层人民的血泪?在强势者书写的历史里,隐去了多少对弱势者的迫害?因此,你不能不承认,颠覆,总是有道理的,革命,总是有价值的。特别是,在一个女性商品化重又盛行的时代;特别是,当某些网站为了招揽看客,为了渲染某种不好言明的暗示,把一幅根本不是出于刘大师之手(似乎是悲鸿先生的作品),但确是足斤足两的裸体素描摆上网站时,不禁想到,迫害别人的人,总是要招致迫害的,这就是迫害发生学的基本定理之一。
刘大师1994年8月7日仙逝,活了99岁,只差一年就可以尊称为人瑞了,有点遗憾。他一生没有参与革命(按49年后“改革命为执政”的说法),但未必没有参与“发动”革命,某种意义上也算是为革命做过贡献了,也值得纪念。大师千古!
2005年8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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