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摘要】 在中国现代文学发展史上,《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确立了新的文学接受对象和文学评价的标准、原则,彻底颠覆了前此所有的旧的文学观念和审美原则。“文艺为工农兵服务”这一新的接受之维的确立,使文学价值观念逆转并引起接受对象的迁徙,文学性质由此发生根本转变,文学创作立足点也发生根本转移,文艺真正回到了人民自己手中,从而宣告一个新的文学时代的来临。
【关键词】 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 思想史意义
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以下简称“讲话”)作为中国共产党在抗日战争时期指导延安解放区文艺发展的一个纲领性文件,在当时的解放区、国统区和沦陷区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在中国共产党建立全国政权以后,更是直接制约和影响了新中国文艺的发展方向和面貌。一般学者在研究这一历史文本时,多着眼于《讲话》在当时的政治意义及其在解放后对中国大陆文艺界所产生的影响,鲜有从社会思想史角度来反思和定位《讲话》的作用和影响。《讲话》从发表至今已逾60多年的历史,从当下社会语境来看自有其局限性所在,但若放在整个文学思想史的角度来看,《讲话》的意义却非同寻常,因为《讲话》的出现使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言路发生了转变,引起文学研究中价值论、作家论、读者论等方面研究的彻底变化。从文学理论史的角度来说,研究现代以来的中国文论,以及未来的中国文论发展,《讲话》是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下面我们分而论之。
一
《讲话》在思想史上的首要贡献就是它彻底颠覆了延续了数千年的传统文学价值观,标志着旧时代的结束和新时代的开端。
文学的价值取向是文学价值构成形态中的一个重要维度。价值取向问题,说到底也就是文学的接受目标或曰文学的归宿问题,亦即一个文学为什么人的问题。20世纪40年代,这一问题成为各种流派和立场的理论家们共同关注的目标。就连自由主义文学家也说这一问题“实在是文学理论中一个极重要的问题”[1]。。
在文学价值取向问题上,中国历代主流文学,其创作目标或者说接受对象,基本上都是上流社会的人物。文学不过是统治者精神消遣的对象,有时也可以充当他们“治国安邦”的工具。无论是“载道”的文学还是“缘情”的文学,都是统治阶级主流文化中的一个因子,无论它们对劳动人民的疾苦表示了多大程度的同情,充其量不过是具有一定“人民性”的文学,而不是劳动人民自己的文学。因为,古典文学作品中所“载”之“道”,是统治阶级的驭人之“道”,所“缘”之“情”,是封建贵族和士大夫官场失意的牢骚之“情”或恣情山水时的娱乐之“情”。广大穷苦的劳动者是无法进入文学创造和表现的领域之中的。文学作品的内容大都离劳动者的生活太远,再加上,广大劳动者根本就没有受教育的机会,所以,文学只能是游离于他们精神世界之外的东西。
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及在它引导下的解放区文学实践,从根本上解决了文学如何为工农大众服务的问题。《讲话》的中心问题之一,就是文学的价值取向问题,亦即“我们的文艺是为什么人的”的问题。[2]《讲话》非常明确地指出:“我们的文学艺术都是为人民大众的,首先是为工农兵的,为工农兵而创作,为工农兵所利用的。”[3]尽管“文艺为工农”的发明权并不在于延安《讲话》,但《讲话》无疑把这种观点和精神系统化了。
《讲话》还明确而系统地提出了文艺大众化的新方向,给文艺工树立了一个新的人生观,并确立了一种新的文学接受对象和文学评价的标准、原则,彻底颠覆了前此所有的旧的文学观念和审美原则,使文学创作的立足点发生了根本的转移,宣告了一个新的文学时代的来临,文学发展的历史要从此改变和重写。
文学价值论牵涉到话语领导权问题,在文学活动中至关重要。因为文学作品由谁来写、写给谁看、怎样来写?站在社会上层人、知识精英的立场还是站在底层民众、普通劳动者的立场上写,最终又是为谁来服务,其结果和面貌在性质上是根本不同的。这个方面问题的解决与创作过程中主体与接受客体即读者问题的解决是密切相关的。
二
文学创作主体论问题与价值论关联最为紧密,这一问题在《讲话》之前始终悬而未决,成为中国现代文学思想史上的一个难题。文学主体论方面的问题首先就是文学创作主体的态度和立场问题,也就是一个为谁写作、怎样写作的问题。这一问题自“五四”以来一直是文学界着力探讨的一个问题,只是由于找不到问题的症结所在,始终没有结果。
从历史上看,自“五四”时期文学革命先驱提倡“平民文学”,中经1930年革命文学阵营内发起的文学大众化运动、1932年的文学语言的“中国普通话”和“拉丁化”之争、1934年的大众语论战、抗战后再次掀起的文艺大众化及继之而起的“民族形式”问题的讨论,都是围绕着文艺为什么人的问题这一中心而进行的。由于此前的文艺家包括左翼文艺家在内,对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的性质、动力等根本问题认识不清,理解不到文艺为什么人的问题首先是一个阶级立场和阶级感情的问题,因而对问题的讨论也就止于文学形式问题的层面上,难以从实质上加以解决。
从创作实践上看,“五四”新文学革命,其作用和影响基本上止于知识分子圈子内,与底层民众关涉基本不大。这一情形虽经30年代左翼革命文学的冲击,亦未见大的改变。沦陷区一位评论家在探讨这种情况的原因时说道:“左翼作家联盟号称以工农大众为读者对象,写描写工农痛苦的文章”,这样一来,“虽然题材是广泛了,而文学的实际并没有像那些题材一样的属于民众。即使描写工农的作品,也是出于文人所想像,至多不过是观察了的。因此,文学还不真正是一般民众的。”[4]这种认识明显看到了问题症结之所在,即文学不属于人民大众的原因在于作家没有真正深入大众生活,作为他们中间的一员,想大众之所想,再进一步说,就是没能够真正站在大众的立场上,表达出他们的思想和感情。
《讲话》在这个问题上给予了理论上的分析和解决。《讲话》在指出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的性质、动力、对象和任务的基础上,明确了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人民大众”的范围,就是革命的工农兵群众。指出“大众化”不仅仅是一个文学语言或文学形式的问题,而是“文艺工的思想感情和工农兵大众的思想感情打成一片”的问题。[5]文艺大众化问题之所以一直没有得到彻底的解决,是因为文艺工“的心灵深处还是一个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王国”,文艺要真正做到为广大工农兵群众服务,那就首先要求文艺工在立场和感情上站在人民大众一边,即“把立足点移过来”,“移到工农兵这方面来,移到无产阶级这方面来。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有真正为工农兵的文艺,真正无产阶级的文艺”[6]。解放区在延安整风之后对知识分子进行思想改造也正是出于这一原因。
说到底,文艺创作上的“大众化”或“化大众”问题不是“普及”与“提高”等方面的技术问题,而是一个为谁写作的问题,即带有实质性的立场问题,是站在谁的立场上普及与提高的问题。这个问题解决了,价值论方面的目标才能开始实行。
当然,创作主体思想的变化离不开其他社会因素的制约。精神现象的产生及发展,毕竟最终取决于社会经济因素,并在很大程度上受政治因素的制约;此外,接受主体的文化水平及审美趣味,也制约着文学作品的传播。仅仅从创作主体因素着手,是不可能解决这一问题的。对此,冯雪峰做过精辟的概括:“人民大众之文化的要求,谁都明白是和政治的及生活的要求和斗争相一致的,而首先‘老百姓所喜闻乐见’的是民主的政治,是他们从重重的压迫与剥削下解放出来,是他们生活和地位的真实的改善,以及反映和协助这种要求与斗争的文化和文化生活。”[7]这一看法可谓道出了问题的实质所在。因为,决定文学性质和发展方向的经济、政治如果在实质上根本不反映广大劳动群众的利益,仅凭文学家们进行书斋里的革命根本上无济于事。杨晦所说的国统区文学虽然“一直沿袭着‘五四’的,或者是说再加上大众文学的传统”,对文学“大众化”和“民族形式”问题有过深入和热烈的讨论,却因为远离劳动大众的翻身解放这一主题,“不能正确地了解这个问题的发展来由,所以,争来争去,始终不曾捉住要领”[8],也正是出于这种原因。
后来,文学家们终于明白了这个道理。作家臧云远在一次文艺座谈会上指出,“大众化”问题虽经长期探讨终无结果,过后“批评家们提出‘要向生活的密林突进’,但没有把问题解决,延安方面可把这问题解决了——请看《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而批评家也无话可说”[9]。批判的武器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在相应的经济、政治条件缺乏或根本不具备的情况下,根本不可能存在“为大众”的文艺。“革命文学”难以达至自身的目标,国统区文学家找不到解决问题的方向,原因就在这里。
这个问题之所以在解放区文艺界得到解决,是因为中国共产党在她所领导的广大解放区建立了工农兵当家作主的人民政权,产生了新民主主义的经济、政治,具备了解决文艺服务目标的社会基础。在经济、政治利益上代表广大劳动群众的共产党,必然也要制定出相应的服务人民的文艺政策。从毛泽东文艺思想本身的发展情况而言,《讲话》之前,毛泽东就在《中国共产党在民族战争中的地位》、《新民主主义论》等著作中,提出了文学大众化是“为全民族中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工农劳苦群众服务”的思想。延安讲话不过是这种思想的合理延伸的结果。在“讲话”精神的指引下,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各个解放区经过文艺整风、各种形式的宣传和组织活动,为工农兵服务的文学观念深入人心,经由政策化的引导,被确立为解放区文学的主流权威观念。在此观念之下,广大解放区还形成了一股声势浩大的工农兵文学思潮,涌现出以赵树理为代表的一大批优秀的工农兵作家,创造出了一系列从内容到形式都是前所未有的充满清新的气息和健康的情调的作品,满足了广大劳动群众的精神需要和审美需求。
三
对文学接受主体的关注也是《讲话》中的一个重要关注点。文学接受方面的问题在《讲话》具体表现为文学评价的标准问题,这一问题与文学创作主体论紧紧连在一起。因为,文学创作的目的是为了给人看,但写给谁看完全取决于创抱有什么样的文学观念。创作完成以后,作品需要投入到接受主体即读者的接受教程中才能产生作用、发生影响,但影响的效果,即作品思想内容的好坏和艺术水平高低,则取决于接受者的评价,因此文学评价的标准顺理成章的成为文学接受研究中一个重要的因素。
读者地位的确立是20世纪中期兴起的接受美学的焦点所在,《讲话》对这一问题的关注与分析与接受美学有着质的区别。接受美学赖以建构的理论出发点是抽象人性论中的平等理念,它所指称的读者对象是模糊、不具体、没有阶级和社会地位区分的读者,而《讲话》的出发点则是基于阶级论之上的人性论,它所述及的读者对象是广大的工农兵群众,其指称对象是具体的,有明确的身分限制。
《讲话》在文学思想史甚至社会思想史上的意义也正是体现在这里。《讲话》发表之前,没有也不可能有任何剥削阶级的文学家们能够完成这方面的任务,解决这方面的问题,代表小资产阶级利益的知识分子作家也不可能解决这一问题。不要说封建社会剥削阶级的文学,就是和“五四”以来的新文学相比,《讲话》的发表也标志着中国文学发展中具有根本性质的方向转折。因为,“如何使文学之‘为工农’的方向获得真实彻底解决的问题,是一个中国新文学建设之最根本、最具有决定性的关键问题”[10]。“为工农兵服务”这一新的接受之维的确立,使得文学活动中价值观念发生逆转,接受对象发生迁徙,从而使文学性质发生根本变化和转折,文艺从此真正回到了人民自己手中,成为人民自己需要而且从此也能得到满足的精神工具。1949年7月,周扬在全国第一次文代会上所作的“关于解放区文艺运动的报告”中指出,在为工农兵服务这一新的接受观念下,文学家们开始真正把广大人民群众作为创作的对象和目标。由于“人民军队与人民政权的扶植,以及新民主主义政治、经济、文化各方面改革的配合,革命文艺已开始真正与广大工农兵群众相结合”[11],“新的主题、新的人物像潮水一般地涌进了各种各样的文艺创作中”,“民族的、阶级的斗争与劳动生产成为了作品中压倒一切的主题,工农兵群众在作品中如在社会中一样取得了真正主人公的地位。”[12]“文艺与广大群众的关系也根本改变了”,“这是真正新的人民的文艺”[13]。在这种情形下,“五四”以来进步文艺界久争未决的“‘大众化’、‘民族形式’的问题就自然而然地得到了解决,至少找到了正确解决的途径”[14]。
新的接受之维确立以后,文学创作的要求及文学评价的标准也必然发生相应的变化。工农大众既然成为文学接受的中心目标,则以表现工农大众这一目标作为文学创作的基本要求,成为文学理论发展的内在逻辑结果。邵荃麟的一篇评论文章对此做了一个很好的注脚:“今天的文学工并不一定要去追求那些壮丽辉煌的史诗题材,更主要的是从我们周围比较熟稔的人民日常生活中间,去认识社会变革的真实面貌,去感觉他们的爱与憎、愤怒与欣悦,从琐屑与平凡中间去窥察他们的新生与没落的过程,从各阶层的生活细节中去看到他们意识的矛盾、变化与孕育状态,从这种方向上以达到典型创造的境界”[15]。
在文学批评实践中,能否满足工农大众的精神需要,既是衡量作家创作目标的政治尺度,也是判断作品艺术性的一个标准。从能否满足大众精神需要这一基本前提出发,在实际的文学批评中,理论家往往把文学批评的政治标准具体化为“为工农大众”这一价值目标。黄药眠谈及文学的政治性特征时说:“今天,把接近人民为人民服务,向人民学习当作为考验作家生活态度的基本前提是非常适当的。把文艺之政治倾向性更加强调,把现实主义,更具体化为:‘写广大人民所需要的东西,写广大人民认为最有意义的东西’是非常之正确的”[16]。对于文学现象和作品的艺术评价标准也仍然无法脱离这一功利主义的原则和要求。理论家们在探讨现实主义、艺术的真实性等问题时,也首先强调这一点。在现实主义问题上,何其芳提出:“现实主义要向前发展”,“必须强调艺术应该与人民群众结合,首先上在内容上更广阔,更深入地反映人民的要求,并尽可能合乎人民的观点”[17]。邵荃麟还从社会发展的角度,论证了艺术评价的标准与文学接受目标的关系,指出:“艺术的真实性,是不能和它的社会的历史性独立开来的”,“我们总喜欢以能使知识分子同自己起共鸣的思想感情作为决定艺术真实性的标准。这多少是知识阶级独霸文化的传统观念”。他认为站在大众以外的立场“去衡量艺术”是一种“旧的美学观点”,“只有属于大众的,能使广大群众起共鸣的,富于现实斗争功利性的艺术,它的真实性才更广大,它的艺术力量也更强”。以服务工农大众这一价值目标作为文学批评艺术标准的重要尺度,邵荃麟认为这不仅是“出于政治的要求,其实也是艺术本身的要求”[18]。
尤其是40年代后期,为工农大众服务这一功利主义的文学要求成为普适性的新的美学原则,延安“讲话”所确立的文学应当为广大工农群众服务的思想已成为批评界的共识,“我们的文艺应该为人民——其中的最大多数是工农——服务,这已经没有什么疑问了”,“那些模糊的‘为文艺而文艺’或‘超阶级’、‘超斗争’的文艺思想,已经没有存在的余地”[19]。在此情形下,文学研究中的社会学批评成为文学批评中的主流方法,既是那个特殊的社会环境发展的产物,也是特殊的社会环境下文学自身选择的结果。
文学及其理论要随时代而变化,但文学创作的出发点与最终服务目标必须是从广大的普通民众,这一立场和宗旨不能变。这一文学理念,是《讲话》留给后人宝贵的精神遗产,也是《讲话》在中国思想史上不可抹去的一页。
[1] 朱光潜:《与读者》,《谈文学》,开明书店,1947年12月第二版,第148页。
[2][3] 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毛泽东选集》(合订一卷本),1967年11月,第811、820页。
[4] 林慧文:《文学形式与历史遗产》,《中国文艺》,1940年第3卷第2期。
[5][6] 《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毛泽东选集》(合订一卷本),第808、814页。
[7] 雪峰:《什么是艺术力及其他》,重庆人生出版社《文艺杂志》,新1卷第2期,1946年7月。
[8] 杨晦:《文艺与社会》,上海中兴出版社,1949年4月,第323-324页。
[9] 梅林:《关于抗战八年文艺检讨——记一个文艺座谈会》,《文艺复兴》,1946年第1卷第5期。
[10] 雪苇:《论文学的工农兵方向——读〈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光华书店,1948年4月,第37页。
[11][12]、[13]、[14] 周扬:《新的人民的文艺》,新华书店,1949年11月,第2、1、10页。
[15] 邵荃麟:《〈英雄〉题记》,《野草》,1942年,第4卷第1、2期合刊。
[16] 黄药眠:《文艺之政治性,艺术性及其它》,《论约瑟夫的外套》,香港人间书屋,1948年8月,第88页。
[17] 何其芳:《关于现实主义》,1946年2月13日《新华日报》。
[18] 邵荃麟:《艺术的真实性及其它》,1947年12月23日香港《华商报》。
[19] 默涵:《关于人民文艺的几个问题》,香港《群众》周刊,1947年第1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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