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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都周刊:探访中国最后的工农兵大学生

佚名 · 2006-08-22 · 来源:南都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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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都周刊:探访中国最后的工农兵大学生
 
来源:南都周刊   
 
  那个特殊的年代,有一群特殊的高校学生,

  他们的名字叫工农兵学员。

  1977年,中国恢复高考,

  持续七年的工农兵学员招生成为历史。

  而1976年的那一届,

  也就成为了最后的工农兵大学生。

  本文记述复旦大学中文系7611班的故事,

  他们当中有插队多年的老红卫兵,

  有少不更事的小知青,有从部队来的宣传干事,

  也有高干子弟和工厂的技术骨干。

  他们承载着那个特殊年代的光荣与骄傲,

  也背负着因形势变迁带来的种种心理包袱。

  无论如何,

  他们是不该被遗忘的终结者与先行者之一。

  记者 谢海涛 上海报道

  上篇 在路上

  多年以后,西藏大学的教师丹巴次仁还记得,30年前他在复旦大学读书的情景:四号宿舍楼,五角场的小饭馆,话剧《于无声处》……

  遥远的1976年,22岁的丹巴是西藏师范学院的中文教师。当时,上海和西藏教育系统协商后,确定每年为西藏培养20名少数民族教师。那一年,丹巴在45名选拔同学里,成绩排名第三。12月22日,他和19个藏族老乡一起,从拉萨乘汽车赶往青海,经过三天三夜的跋涉,终于在大雪封山之前,到达格尔木下面的柳原火车站。

  “正月里闹元宵,金匾绣开了,金匾绣咱毛主席,领导的主意高……”在开往上海的火车上,丹巴迎来了1977年的元旦,广播里放着郭兰英唱的《绣金匾》,唱着唱着,声音里出现了哭腔,带着打倒“四人帮”以后的激动。到上海的那天,是凌晨一点左右,一出车站,看到大街上车水马龙,亮如白昼,丹巴惊奇得不得了。很快有复旦的车子来接,在丹巴感觉既新鲜又疲倦的时候,车子进了校园,四周黑乎乎的,像梦境一样。

  第二天,在复旦大学和上海市民族委的安排下,丹巴和他的老乡参观了外滩、上海大厦、豫园、国际饭店,一个新世界在他眼里打开了。

  这是1977年1月。中国刚刚送走了一个特殊年代:在一场“天体崩溃,巨星陨落,大地开裂,苍生离散”的旷古悲剧之后,又忽然走在复生的边缘;几个月前还在“狠批‘三项指示为纲’”的大上海,又忽然是“浦江两岸卷巨澜,万众一心除四害。在华主席为首的党中央领导下,上海在前进,形势一片大好。”

  丹巴就在“形势一片大好”中住进了复旦,等待着他的汉族同学们前来报到。他就要入读的这所大学,这个“林彪、四人帮推行反革命修正主义路线的重灾区”(苏步青语),几个月前“还是硝烟四起的战场,两度炮打张春桥的怒涛卷起,曾使“四人帮”及其余党心惊肉跳,后来,刽子手的鞭打,鹰犬的狂吠,革命的声音暂时沉寂了”。忽然之间,校园里又贴满揭批王张江姚反党集团的宣传画,师生们聚会愤怒声讨背叛毛泽东思想篡党夺权的人。

  由于形势变动,76级的大学生报到一再推迟。一个多月后,丹巴终于等来了第一个汉族同学。很多年以后,他们有个名字:最后一届工农兵大学生。

  农场生活

  1977年1月的一天,在丹巴盼望着他的汉族同学的时候,在江苏生产建设兵团苏北某农场,天还没有亮,某连副指导员林锡琦就上了团部的车,踏上了回家之路。汽车驶过空荡荡的农场,林锡琦忽然觉得心里也空了起来,回头望望黑蒙蒙的天和地,不由得一阵惆怅:大好的青春都留在这里了。

  1969年3月,16岁的林锡琦和她满怀革命激情的同学们,从江南小城的省重点中学,来到这个荒凉的苏北平原。一到农场,林锡琦就觉得心里也荒了起来。看惯了江南青山绿水的她,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大的平原,除了麦子的点点绿意,旷野里似乎没有多少生命的气息。所谓连队,就是田野中散布着的一些土坯房。所谓农场,解放前不过是一片芦苇荡,后来劳改犯来到这里,才有了人烟。

  农场的生活非常艰苦。夏天顶着烈日给棉花打药,给稻田除草;深秋时节,洪水泄掉,在河滩上围起堤坝种麦子,女生用麻袋扛土,男生挖土装土。收工时,常常是一身汗,一身泥。农闲时,知青们自娱自乐,举行诗歌比赛、朗诵会,学毛选,办学习园地。书很少,家里寄来一本高玉宝的小说,还没有看,就被同学拿去,书还回来的时候,已被翻烂了。很多同学出身知识分子家庭,偷偷把家藏的书带来农场,《欧也妮·葛朗台》、《战争与和平》等世界名著开始慢慢地流传。很多书白天不敢看,晚上打着电筒,躲在被窝里看;林锡琦业余生活里看完了范文澜的四本《中国通史》。生活就这样年复一年。

  那些日子,林锡琦常常想起母校,那个非常好的中学。又想起有一次开班排干部会时,知青们在下面说笑:如果不是“文化大革命”,我们这些人可能都上大学了,都是北大清华的。

  在林锡琦憧憬大学梦的时候,中国的大学也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巨变。早在1966年,轰轰烈烈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把大学的殿堂砸得七零八落。经历了造反、武斗、清查“五·一六”、以及军宣队、工宣队进驻的热闹场面,全中国所有的大专院校沉寂得几乎被人遗忘了。

  1970年初,全中国的新闻媒体上开始回顾起毛主席1968年7月21日的指示,“大学还是要办的,但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要无产阶级政治挂帅,要从有实践的工人、农民中间选拔学生。”这年6月27日,中共中央批转《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关于招生(试点)的请示报告》:经过三年来的“文化大革命”,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已经具备了招生条件。计划于本年下半年开始招生。具体规定:学制为2至3年。学习内容包括“以毛主席著作为基本教材的政治课;实行教学、科研、生产三结合的业务课;以备战为内容的军事体育课”。学生条件为选拔政治思想好、身体健康、具有3年以上实践经验,年龄在20岁左右、相当于初中以上文化程度的工人、贫下中农、解放军战士和青年干部。还要注意招收上山下乡和回乡的知识青年。招生办法实行群众推荐、领导批准和学校复审相结合的办法。

  于是,作为文明与野蛮在那个特殊时期斗争与妥协的产物,“工农兵学员”应运而生。10月15日,国务院向各地发出电报:1970年高等学校招生工作,按中央批转的北京大学、清华大学报告提出的意见进行,这一年,全国首批招收工农兵学员4万余人。肩负着“上大学、管大学、用毛泽东思想改造大学”神圣使命的工农兵学员,成了时代的宠儿。

  推荐上大学

  1973年,推荐上大学已经进行到第四年了。这一年,国务院批转《关于高等学校一九七三年招生工作的意见》指出:在政治条件合格的基础上,要重视文化程度,进行文化考查。

  考试的消息传到农场,有志青年看到了希望。这一年推荐上大学时,林锡琦和三四个排级干部都被推荐上去。这时,连队里召集排级干部开会,说农场的广阔天地需要骨干,干部应该带头留下来。那是一个思想单纯的年代,为了广阔天地,林锡琦放弃了考试。这一年又出了个张铁生,以“白卷英雄”的形象掀起了反考试的潮流。农场里考试成绩最好的人,却没有上成大学。

  上大学的梦破灭了,生活还是年复一年,农场一直在亏损。似乎知青干活干得越多,亏损就越厉害,林锡琦特别不理解,忽然觉得自己做的事情没有意义。怀疑的情绪也在知青中蔓延,辩论像地下的野火一样被点燃:究竟知青下乡是权宜之计,还是做长远打算来培养接班人呢?

  1976年1月的一天早上,林锡琦正在地里干活,就听到大喇叭里播哀乐,“哎呀,谁去世了呀?”听说是周总理逝世,林锡琦心里慌得不得了:我们国家以后会怎样呢?

  这一年,农场里的知青已经走了很多,有参军的,有上学的,也有招工回家的。林锡琦在农场已经呆了8年了,她不想参军,也不想进工厂,最想的就是有机会能上大学。

  这一年的推荐上大学,先是班排推荐,然后是连队推荐,农场组织了相对严格的考试。考试结束以后,团政治部一个知青出身的副主任对林锡琦说,如果没有考试,你可能就比较吃亏。团里有一些本地干部的孩子也大了,到了上学的年龄了……听她一讲,林锡琦心里有了把握:只要考试成绩比他们好,我就能上大学。这年冬天,林锡琦终于拿到了复旦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话剧的诱惑

  1977年1月到2月,在林锡琦踏上回乡之路的前后,从北京的中国美术馆,从天津的文化馆,从二炮部队,从安徽的公社,从昆明的文化局,从江西的农场,正有一些青年像林锡琦一样,一路赶车,赶船,从四面八方赶往上海方向,他们身上同样带着一份复旦大学的“工农兵学员”入学通知书。

  在那些激动人心的时刻,也许林锡琦和她后来的很多同学并没有意识到,他们坐上的是“工农兵学员”的最后一班车。而在车轮滚滚之间,他们或有着对于过往蹉跎岁月的些许惆怅,而更多的则是身为时代骄子的兴奋,在荒芜年代对知识的渴望,以及终于看到施展抱负机会的豪情。

  2月的一天,在火车上,宝鸡话剧团团支部书记戴伟激动得一夜没睡。1976年四五月间,听说剧团有推荐上大学的名额时,戴伟高兴坏了。当时他刚从团省委借调回来没几个月,读书的兴头正浓,天天睡在他分管的图书室里,大看特看泰戈尔、西方美学……

  1970年,戴伟作为中学的文艺骨干,被选拔进了话剧团。由于父亲在“文革”中被打成“走资派”,戴伟从上学时就尝尽辛苦,对于能进剧团,有碗饭吃,他觉得真是太好了。那个年头,他精神愉快,干劲也足,上午训练,下午排戏,晚上演出,10点的时候,还要到工地去干活,一般都要忙到凌晨一两点。他从做演员开始,很快做到演员队长,并入了党。剧团里讲究又红又专,一专多能,戴伟经常给学员讲课,讲形体,讲表演,讲朗诵,又经常在报纸上发表文章,谈话剧体会。

  那时的戴伟很喜欢读书。一进话剧团,他跟着老大哥悄悄背《古文观止》、《孙中山传》,背《共产党宣言》:“一个共产主义的幽灵……”他在练习台词中学习着知识,在读书中获得了乐趣,对书中的美好世界很是向往。但这个世界到底在哪里呢?他又说不清楚。

  1976年推荐上大学的消息,让戴伟依稀看到那个世界的影子。当时剧团只有一个名额,竞争者有十几个,最后只剩下了他和一个编剧。那一天,复旦的老师到剧团来要人,剧团领导通知戴伟去,他非常高兴。30年后,他还记得当时的场景:也不知深浅,去了就谈东谈西,还说自己年轻,以后还有机会,把名额让给别人吧。当时来招生的复旦老师说:你怎么能放弃了呢?复旦有个话剧团,历史可以追溯到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演出过《雷雨》、《日出》等多部名剧,洪深、马彦祥等人都和它结过缘分,你去了正好可以发挥特长。

  最终是话剧打动了戴伟,其后的日子就是等待通知书。1976年底,戴伟既兴奋又有些提心吊胆:“四人帮”都粉碎了,会不会恢复高考?推荐上大学还算不算呢?在望眼欲穿里,通知书来了,戴伟看了又看,还在担心:这到底算不算数啊?

  那一天,在赶往上海的火车上,兴奋的戴伟把剧团给买的卧铺让给了一个女孩子,自己跑到硬座车厢,和同到上海报到的老乡聊天,天刚亮的时候到了上海。

  报到的日子

  虽然一夜没睡,戴伟进校时仍是精神亢奋。接新生的车子刚停下来,就听到敲锣打鼓声,哗啦啦围上来一群人帮助拿行李,一张张热情的脸。校园里到处是接新生的红色横幅,到处是穿蓝灰卡其布中山装的男生,剪着齐耳短发、拖着两条麻花辫的女生。

  那是上海粉碎“四人帮”的第一个春天。当时的《文汇报》说,“那是一个战斗的,胜利的春天,上海已经成为埋葬“四人帮”的汪洋大海,各条战线热气腾腾,人们精神面貌焕然一新,新人新事新思想如雨后春笋。一幅走向大治的景象。”

  春天同样来到了饱经劫难的复旦大学。戴伟到中文系去报到。中文系在一个青砖红窗黑瓦的两层小楼上,八角飞檐,在树阴中若隐若现,面前是一个大草坪,与一座红瓦白墙、庄严肃穆的礼堂遥遥相望。后来,戴伟知道中文系所在小楼名弈柱堂,曾留下过陈望道、郭绍虞、朱东润的足迹,也留下过刘大杰、贾植芳、蒋孔阳、王水照、王运熙的背影……

  中文系宿舍所在的四号楼是一栋灰白色的四层楼,靠着校园东侧围墙。戴伟到宿舍的时候,房间里已经来了几个同学,大家忙着互相介绍。这时,进来一个人,很是老成和善,一进来就嘘寒问暖。戴伟心想这个老师真是平易近人,后来才知道是上海同学黄有土,他们临时的班长。

  激动的心情很快变得乱哄哄,很快老乡找上门来,戴伟就跟着到处去转。先是来到了毛主席像前,只见老人家背手遥望,目光深邃;又来到物理系楼前,只见红砖房子,沉稳气派。又来到一条主干道,只见两边都是大纸报,揭批红卫兵组织“孙悟空”的大纸报,挨着批判张春桥女儿的大纸报。很多人围在那里指指点点。

  戴伟后来知道那条路历史不凡,因为“无产阶级曾在这里开展革命大批判,卷起革命的波澜;资产阶级也曾在这里挂黑板,贴墙报,点起右派复辟的鬼火。在这条路上,斗争是如此尖锐,所以人称‘南京路’”。就在几个月前,“南京路上还在进行着生与死的搏斗,人如潮涌,每个人紧握拳头,瞪着愤怒的双眼,历数走资派的罪行。路旁千万张大纸报,铺天盖地,像一枚枚重磅炸弹,轰炸着资产阶级世袭领地。“(1976年3月14日《文汇报》)

  那是一个特殊的年代,春天已经来了,政治斗争的阴影还没有最后散去。戴伟对政治不感兴趣,他只想着如何学习和演戏。他是因为话剧来到了复旦,他不知道他的同学们又为何而来。是属于无心插柳,还是水到渠成?是为了镀金以脱胎换骨,还是因为满怀抱负而叩响求知之门?在那个混乱而又荒唐,人们无法把握自身命运的年头,不同的人来到复旦,有着不同的机缘;不同的机缘,则折射出了那个年代的种种世相人生。

  黄浦区图书馆的团支部书记姚国雄,是在放弃了在同龄人中相对较高的工资之后,来上大学的。那一天,全图书馆的三十几个同事,开着一辆大卡车,敲锣打鼓地把她送到了复旦。那是一个属于光荣与梦想的时刻,当年复旦在黄浦区文化局系统只有一个名额。

  柳州群众艺术馆来的古亦忠坐在宿舍里,还是感觉像做梦一样。1972年高中毕业以后,他一直想着有一天能上大学。他把所有的业余时间都利用起来学习,晚上写诗,用毛笔抄书:唐诗、宋词、莎士比亚全集。1976年,复旦在柳州只有一个招生名额,而文化系统的竞争者有十几个人,本单位里一位实力比他强的老师,柳州歌舞团一个名演员,以及柳州市文化局一些年轻人,都梦想机会能降临在自己头上。古亦忠并没有太大的把握。当时没有笔试,也没有面试,古亦忠把自己的诗歌给招生的老师看了看,复旦最终选择了他。

  安徽定远县来的上海知青陈晓东,既激动又有点失望。这个上海向明中学的初中毕业生,1969年起在黑龙江插队4年,后来转到安徽。1976年,她已经是大队副书记了。她从小读书好,在农村的时候,不想招工,就是非常想读书。因为母亲是上海医科大学的教授,她非常希望能学医。这一年,公社里已经定下来她到上海二医大去读书。录取通知书到了县里时,她还在大队里忙碌,同宿舍的合肥知青帮她拿了回来,一看却是复旦的。一直到现在,陈晓东还是搞不清楚,当年的一幕到底是怎么回事。命运就这样给她开了个玩笑。很多年后,陈晓东还在想,如果当时有高考,肯定要去考个医科大学。

  江苏生产建设兵团24团某连指导员范计春,是最后一天才来报到的。他差点与复旦失之交臂。1976年,范计春是个激进的青年,作为连队指导员,他把纪念周总理的活动搞得“登峰造极”。农场查处收缴纪念周总理的诗歌时,他把所有的诗歌保留了下来;支部开大会时,他带头发表反对江青的言论;“四人帮”批判“三项指示为纲”,他在支部会议上表态:“三项指示为纲”就是好。从切身体验出发,他感到“文革”是没有希望的。而在落实“三项指示为纲”精神促进生产的当年,他们连队历史上第一次获得了丰收,很多知青也是第一次拿到了奖金。

  范计春的激进行为,引起了有关方面的注意。有人向上级做了反映,范计春被领导找去谈话,最后是农场的党委书记才把他保了下来。由于种种原因,1976年推荐上大学时,农场否决了他。

  “否决就否决吧,我也没有太在意”。30年后的范计春还记得:1977年1月的一天,大雪纷飞,突然团部派人通知他去参加考试。原来是一个被推荐的常州知青,在参加完考试以后,突然放弃了上大学的机会。范计春就这样赶上了末班车。那年冬天,在农场两个老师的监考下,他一个人参加了补考,对当时的作文题目至今记忆犹新:从张铁生交白卷谈起。

  2月,范计春才拿到了通知书。2月25日下午,他和弟弟从南通坐船到了上海。一出十六铺码头,他长出了一口气: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梦想。这一天,兄弟俩坐公交车到了复旦,找到四号楼宿舍,等安顿下来,天基本上就黑了。

  来自五湖四海

  1977年2月25日晚上,四号楼灯火通明,热闹起来,那个后来被称为中文系7611班的76级文学评论专业,55个同学基本上到齐了。

  55个同学,可谓来自五湖四海。江苏南通江心沙农场来的陈尚君,说话时喜欢引经据典:这个看过吧,那个看过吧,很快就以其旁征博引,得名“老夫子”。这个插队8年,当过四五年生产排长,曾经管过六七十人、六七百亩地,感觉自己像个大地主的老知青,到了复旦很久,还跟人说:农活第一,学问第二。1976年推荐上大学时,他用了5天时间,居然把没有学过的高中数理化课程突击了下来,在农场的考试中名列前茅,因而得以幸运地进了复旦。

  25岁的庄昌泰是个有着8年工龄,带着43元工资上学的老工人。在上海自行车四厂,他从学徒做到车间生产组长、理论小组的副组长、厂团总支委员、基干民兵排的排长、写作组骨干。他最红的时候,厂里公开写了表扬信:号召全厂青年学习庄昌泰的精神。这个1000多人的中型工厂,从1966年到1976年,符合入学条件的青年多达四五百个,但十年中上大学的,只有他一个。

  江西省机关出身的李同学,披一件军大衣,一举手一投足,干部的姿态流露无遗,一说话,“这个,那个,嗯”,不久以后,人人都叫他“老干部”。

  “二炮”来的王同学,穿着军装,两面“红旗”挂着,他是部队的文化干事,又是个诗人,后来在校刊上发表很多诗。

  贵州省军区文工团的曹顺庆,是背着小提琴来报到的,后来他成为学界名人,学生多得数不过来。

  一个姓金的女同学,来自意大利。一个姓朱的同学,是某军区副司令的儿子,口气很大,经常有意无意地提起很多人名,又喜欢讨论问题。

  30年后,班主任袁震宇、王继权、指导员杨竟人回忆7611班时,还是如数家珍:有插队多年的老知青,有具备丰富工作经验的基层干部,有高干子弟,有工厂的技术骨干,有部队的宣传干事,有真正落实推荐精神、经过相对严格入学考试进来的,也有组织指派进来的,开后门进来的。

  和往届工农兵学员一样,他们的政治面貌较好:全班55人,党员就占24人,团员有26人;文化程度则参差不齐:高中毕业生27人,初中毕业生28人;年龄上也有较大差别:最小的20岁,最大的27岁。

  比往届工农兵学员幸运的是,他们在长期的知识饥渴之后,赶上了一个好的学习机会,成了那野蛮的年代里有幸接触文明之光的幸运儿,开启了“文革”之后大学的读书风气,虽然在其后的日子里,这种光荣一再被77级的光芒掩盖,被厚重的历史烟尘遮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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