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国民党自1924年第1届中央执行委员会后,中委名额与届俱增,衍至六大,更是空前扩大。时人讥讽国民党中委人数如同战时通货一样膨胀不止。中委本为党内最高权力精英,其决策机制和政治威望均要求其人数应控制在较小的范围内。然而随着国民党派系斗争的推演,中委名额逐届递升。中委之崇隆地位在名额的不断涨溢中逐渐流失。由于名器过滥,当选者亦感其荣光大减当年。在一些国民党人的认知里,中委只是一席虚名。如戴笠在六全大会前声称不参加中委竞选,唐纵即认为“彼因有其固有之权力与地位,故不在乎此虚名也”。唐纵本人在此届大会上当选为候补中委。他在日记中这样写道:“上午宣布中委名单,我名列候补执行委员,听到唱名时感觉难过,如此中委,不过尔尔!我实不感到何等兴趣!”[63]
蒋介石之所以空前扩增中委名额,其意显在缓解党内各派因争夺政治资源而日趋激化的矛盾。蒋作为一党总裁,犹如一家之长,面对众多子女们为争夺家产闹得不可开交时,只好大开空头支票。蒋在分配六届中委时,既要照顾其嫡系门生,又不能不笼络地方实力派;少壮派的利益要求必须考虑,元老重臣的既得权益也得维持。在这种情况下,唯一的办法只有大幅扩增中委名额。但蒋的良苦用心,不仅未能弥缝党内各派之间早已治丝益棼的歧见和纷争,相反使自己的政治形象和党心民心大量流失。
战后,国民党中央执监委员会实际成了一个有名无实的机构。特别是1947年三青团与国民党合并后,原三青团中央干事和中央监察分别并入国民党中央执监委员会,使国民党中央委员人数由六大时的460人,再增至590人[64],使本已过滥的中委更加贬值。随着中委的滥化,中央常委人数亦随之扩充。二三十年代,中央常委人数一直控制在3-9人之间,抗战时期中央常委增至15-25人,战后进一步涨至35-55人。在这一过程中,中常委的声威亦随中委的日趋贬损而跌落,其实际决策权力亦在臃肿的机构运作和党魁强权的笼罩下名存实亡。战后跻身国民党中常委的赖琏在晚年回忆时这样写道:“我当时愚蠢而又幼稚的思维,以为我们做了中央常委,便已达到党部组织的最高峰,应该可以凭藉中央政治会议和国防最高会议那些机构,实现我们改革党政,消除赤祸,建设现代国家的理想……我们力竭声嘶的空嚷一阵,还是进步毫无,一筹莫展。最后总裁还在庐山召集我们谈话,严厉的训斥了我们一顿……我乃下决心从此不再过问党事了。”[65]
国民党六大的召开,不仅加剧了党内派系纷争,更重要的是它预示着国民党江河日下的颓势。如唐纵即对蒋介石指定中委以及六大的巨额耗费深怀失望和忧虑。他在日记中慨叹:“选举方法,中委产生全由总裁指定,则党员意志何在?因此而大失人心,至以为忧!”又称:“六全大会结果,外间反应甚劣!有将党证奉还中央者,有直接责备组织者”;“闻六全大会职员近千人,耗费近十万万元,如此糜费,不务实际,国民党安得不失败!可为浩叹!余被选为中央委员,实甚耻之!余为国民党分谤,抑将为国民党分罪!”唐纵的看法想必反映了相当一部分国民党人的真实心境。唐还进一步分析说:“本党在此次会议中完全表现为一保守性之政党而非革命性之政党。查其原因,国民党党员大部分为公务人员,此种党员在十余年来一党专政的长时期中,地位提高了,财产增大了,生活优裕了,大家希望保持其原有生活与地位,故不希望改革,以动摇其自己之地位。”[66]
除唐纵外,王子壮的日记亦可印证六大前后国民党人心涣散的颓局。面对抗战胜利在望的局势,王子壮不仅没有表现出丝毫乐观,相反怀有一种深深的愁绪:
欧战结束,东亚前途自离胜利不远,但遍察内在危机,滋蔓日甚,日寇纵能击溃,而胜利是否属我,确为问题。此次代表大会开会以后,极见人心之涣散,领袖之尊严为之减低不少,党内之分歧必形成力之分散,国民大会后,党将成分裂之局,更如何能克制共党,挟全党之力难以制胜者,况复自己之分化。此为党内最危险之现状,不知总裁将如何挽救此危险局面也。[67]
事实上,国民党内象唐纵、王子壮这样对国民党前途心怀忧绪和不满者颇不乏人。[68]检阅六全大会各代表之提案,内中指责党政腐化,挞伐官僚资本,抨击党内宗派等类言论相当醒目,会上充斥着各类检讨意味浓厚的质询言论,以至大会呈现出这样一种奇特景观:一方面它既是党内各派系进行权力角逐和恶性纷争的场域,另一方面又是各派痛陈党政弊端,发泄党内舆情的清议论坛。[69]
在相隔10年之后才召开的国民党第六次全国代表大会,各派系充分展示和释放了战时8年各自所蕴蓄的组织能量。在这一场较量中,党内最大最具影响力的CC系仍然成为最大的赢家,然而,派系之间的输赢只会加剧国民党江河日下的颓势。召开于抗战胜利前夕的六全大会,也是国民党在大陆举行的最后一次全国代表大会。
附表(略)
(原文刊于《历史研究》2003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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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本文所称国民党中央委员,除特别说明者外,一般包括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候补中央执行委员、中央监察委员和候补中央监察委员。
[②] 据笔者有限的阅读所见,相关研究成果主要有陈存恭:《中国国民党六全大会中委会及中常会初探》,《国父建党革命一百周年学术讨论集》第4册,台北,近代中国出版社,1995年;王良卿:《派系政治与国民党第六次全国代表大会--以第六届中央执行、监察委员选举为中心的探讨》,《国史馆馆刊》复刊第21期,台北,1996年;邵铭煌:《为抗战胜利而绸缪:中国国民党第六次全国代表大会之召开与时代意义》,《近代中国》第149期,台北,近代中国杂志社,2002年。
[③] 程瑞霖:《再论党的领袖问题》,载常乃德编《文武之时代性》,北平人民评论社印行,出版时间不详,第61页。
[④] 大约从1923年以后,定期召开的俄共(联共)党代会不再是一个审议党的政策的最高权力机构,其职能变为对领导人的决策表示赞同的工具。其后随着斯大林在苏共党内地位的日趋稳固,党代会召开的间隔时间也越来越长,特别是1941年联共“十八大”以后,相隔11年才召开“十九大”。参见[英]伦纳德·夏皮罗《一个英国学者笔下的苏共党史》,北京,东方出版社,1991年,第348、658页。
[⑤] 王子壮(1901-1948),山东济南人,1923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同年加入中国国民党,大革命时期,曾任国民党山东省执委会常委兼青年部长,1927年4月以后,出任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秘书,直至1939年辞斯职,任职长达12年,此外,还先后兼任监察院监察委员、国民党中央监察委员、中央监察委员会秘书长、铨叙部政务次长、考试院副秘书长、国民党山东省党部主委等职。《王子壮日记》(1933年8月23日)第1册,台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所编印,2001年,第418页。
[⑥] 《王子壮日记》(1934年1月11日)第2册,第6页。
[⑦] 《王子壮日记》(1934年5月3日)第2册,第63页。
[⑧] 《王子壮日记》(1935年5月2日)第2册,第310-311页。
[⑨] 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中国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常务委员会会议录》,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影印。
[⑩] 《王子壮日记》1937年2月23日:“犹忆余于昔日之全会前草常会报告时,每感缺乏成绩以作报告之资料,勉力为之,不免铺张,内省增惭也。”第4册,第54页。
[⑪] 《王子壮日记》(1935年12月17日)第2册,第539页。
[⑫] 《王子壮日记》(1936年11月27日)第3册,第332-323页。
[⑬] 沈苑明:《中国国民党复兴刍议》,1935年,出版地不详,第43页。
[⑭] 陈之迈:《国民党的政治委员会》,《社会科学》第1卷第4期,1937年。
[⑮] 林桂圃:《中国国民党的中央政治会议》,《国衡半月刊》第1卷第13期,1935年11月。
[⑯] 陈之迈:《国民党的政治委员会》。
[⑰] 钱端升:《评立法运动及宪草修正案》,《东方杂志》第31卷第19号,1934年10月。
[⑱] 张厉生等:《改进政治原则》,《中国国民党第五届中央执行委员会第一次全体会议提案原文》(油印件),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所特藏室藏。
[⑲] 鲁学瀛:《论党政关系》,《行政研究》第2卷第6期,1937年6月。
[⑳] 《成败之鉴:陈立夫回忆录》,台北正中书局,1994年,第150页
[21] 赖景瑚:《办党、办报、办学》,《传记文学》第23卷第1期,台北传记文学社,1973年7月。
[22] 《王子壮日记》(1937年2月19日)第4册,第50页。
[23] 《王子壮日记》(1940年11月25日)第6册,第330页。
[24] 《王子壮日记》(1943年9月7日)第8册,第348页。
[25] 《王子壮日记》(1943年9月11日)第8册,第354页。
[26] 《王子壮日记》(1944年4月25日)第9册,第165-166页。
[27] 《王子壮日记》(1944年5月21日)第9册,第204页。
[28] 刘峙:《皮里春秋》(二),《传记文学》第80卷第1期,第84-85页,台北,2002年1月。
[29] 《王子壮日记》(1945年3月31日)第10册,第127页。
[30] 参见王良卿《三民主义青年团与中国国民党关系研究》,台北近代中国出版社,1998年。
[31] 有关CC系组织的详细情形,参见王奇生《党的派系化与派系的党化:CC系的组织形态与政治理念(1933~1938)》,辛亥革命90周年国际学术讨论会论文,台北,2001年10月。
[32] 《王子壮日记》(1944年3月31日)第9册,第133页。
[33] 《王子壮日记》(1944年5月30日)第9册,第215页。
[34] 如在国民党第六届中央委员中,CC系占有117席,内中已查明学历背景的87名CC系中委中,留学欧美者39人。陈立夫早年留学美国,遂网罗了一批留美出身者。即中统头目徐恩曾亦留美出身,外表文质彬彬,温文尔雅,与军统头目戴笠的可憎形象判然不同。参见《国民党六届中委各派系名单》(1945年8月,编印者不详),第20-22页;另见柴夫编《中统兴亡录》(中国文史出版社,1989年),第115页。
[35] 《钱昌照回忆录》,中国文史出版社,1998年,第125-126页。
[36] 《何廉回忆录》,中国文史出版社,1988年,第184页。
[37] 《王子壮日记》(1945年5月31日)第10册,第186页。
[38] 据王子壮称,朱家骅将组织部干事外派各省担任省党部委员,组织部处长则外派担任省党部主委。而且“朱用人不慎,程度不齐,能力参差者所在多有,每次全会对朱攻击甚烈。”见《王子壮日记》(1944年5月19日)第9册,第202-203页。
[39] 《王子壮日记》(1944年3月31日)第9册,第133页。
[40] [美]易劳逸著,王建朗等译:《蒋介石与蒋经国》,中国青年出版社,1992年,第30页。
[41] 参见齐锡生:《国民党的性质》(下),载《国外中国近代史研究》第27期,1995年,第94-95页。
[42] 中国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秘书处编印:《中国国民党第六次全国代表大会纪录》,1945年5月,第1页。
[43] 《王世杰日记》(1944年5月24日)第4册,第318-319页,台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90年。
[44] 《王子壮日记》(1944年5月27日)第9册,第210页。
[45] 《王子壮日记》(1944年8月7日)第9册,第317页。
[46] 《军统关于国民党六大召开时各派系争斗倾轧的情报辑录》(1945年4-5月),载重庆市档案馆编《档案史料与研究》,1997年第3期。
[47] 《王子壮日记》(1944年9月10日)第9册,365页。
[48] 《王子壮日记》(1944年8月15日)第9册,第327页。
[49] 《王子壮日记》(1944年10月15日)第9册,第416页。
[50] 《军统关于国民党六大召开时各派系争斗倾轧的情报辑录》(1945年4-5月)。
[51] 《王子壮日记》(1945年5月31日)第10册,第187页。
[52] 《军统关于国民党六大召开时各派系争斗倾轧的情报辑录》(1945年4-5月)。
[53] 《军统关于国民党六大召开时各派系争斗倾轧的情报辑录》(1945年4-5月)。
[54] 《中国国民党第六次全国代表大会纪录》,第1页。另说为681人,其中出席代表574人,中委107人,见《本党与共党现状的比较》,中国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秘书处档案,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卷号:711/200。
[55] 《军统关于国民党六大召开时各派系争斗倾轧的情报辑录》(1945年4-5月)。
[56] 《王子壮日记》(1945年5月31日)第10册,第188页。
[57] 《军统关于国民党六大召开时各派系争斗倾轧的情报辑录》(1945年4-5月)。
[58] 《军统关于国民党六大召开时各派系争斗倾轧的情报辑录》(1945年4-5月)。
[59] 《王子壮日记》(1945年1月23日)第10册,第32页。
[60] 《军统关于国民党六大召开时各派系争斗倾轧的情报辑录》(1945年4-5月)。
[61] 程思远:《政坛回忆》,广西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159页。
[62] 程思远:《政坛回忆》,第159-160页。王良卿:《三民主义青年团与中国国民党关系研究》,第215-228页。
[63]《在蒋介石身边八年──侍从室高级幕僚唐纵日记》,北京,群众出版社,1992年,第506页
[64] 刘维开编:《中国国民党职名录》,台北,中国国民党党史会,1994年,第184-189页。
[65] 赖景瑚:《办党、办报、办学》。
[66]《在蒋介石身边八年──侍从室高级幕僚唐纵日记》,第512-516页。
[67]《王子壮日记》(1945年6月8日)第10册,第197页。
[68] 参见王奇生《派系、代际冲突与体制内自省:以1944-1947年国民党党政革新运动为视点》,载《“1949年的中国”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四川人民出版社,2002年。
[69] 参见王良卿《派系政治与国民党第六次全国代表大会--以第六届中央执行、监察委员选举为中心的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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