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左叶1927年10月加入毛泽东领导的工农革命军(秋收起义的部队),当年只有十五岁。入伍第一时间,就被派给毛委员(毛泽东)做贴身警卫兼勤务员(那时叫马弁),同时也是前委传令兵,与毛朝夕相处。
毛泽东是个有本事又有脾气的人。左叶知道他想问题的时候不能被打搅,那可是找他发火。他喜欢论理,较真到底,不管你是谁。他有自己的看法也挺难改变的。
左叶说自己是挂了牌子(入党)的,毛就是不信。说左叶入的或许只是工会,而且不到18岁,左叶只能先入团后入党。1929年春,红四军到了东固,曾炳春证明左叶在吉安是党员,入党比他早,回乡暴动是党的任务。毛才知左叶所言不虚。
当时,朱(德)毛(泽东)和左叶所在的党团支部都同意左叶恢复党籍,但左叶没改,他认为自己也有错(没有记下介绍人姓名),所以直到死,左叶履历一直用1928年入团的日子(介绍人:旷康福)。
平日里,毛泽东真没架子,老表们叫他老毛,他也乐意人家这么叫。他生活简单,穿和士兵一样,吃和士兵一样,一点辣椒吃几天,辣椒都发粘了,他照吃不丢。住宿也不讲究,睡稻草,睡门板都行。
善学习,不二过,是毛泽东一大特点。朱总司令敬重伤员,毛也这样做,在伤员面前决不骑马,总要用马送伤员一程,自己步行。
他是书生,老是读书写字,可讲起道理来,全是乡下人听得懂的话。他诚心诚意交王佐袁文才做朋友,说自己也是逼上梁山的,和他们是一路。这样待王佐袁文才的人也就是老毛,感动得袁王二人死心塌地跟定老毛,就服老毛。
毛泽东大左叶十九岁,他和左叶拉家常,教左叶识字,也出些题目和左叶探讨,近得像个兄长。可他不会像贺瑞光那样,跟左叶按兄弟论,平起平坐。
毛泽东是第一个教左叶识字的先生,得空就招呼左叶认几个字。
左叶当时只想学军事,无心识字,总是今天教,明天忘,识字的长进不大。确切的说,左叶只会画几个字,根本不会写。
做先生的毛泽东常被左叶的字气着了,大喊大叫:“蠢材!嘁,教你半天,还是把字弄得缺手短脚的!”“你看看!你画字都不好好画!这样下去,怎么得了?”
左叶却不以为然,总有两句话回敬过去:“喊什么?读过书,了不起呀!工农家里穷,读不起书!”“写不好字,慢慢来嘛!要是喊管用,我自己喊就行了!你要没耐心,就不教嘛!”
毛泽东被弄得哭笑不得:“好好好!你慢慢来!我看将来门板大的字你识得几箩筐?”
1928年5月贺子珍与毛泽东结婚,左叶等人当时都是赞成的。那时消息阻隔,他们不知道杨开慧的存在。
当年6月,杨开明上山(杨开慧堂弟),左叶从杨口中得知毛泽东在湖南有老婆,去问贺子珍晓不晓得。谁知贺子珍说她晓得,左叶就骂开了:“不要脸!”“丢我们永新的人!”“甘愿做小!”贺子珍就哭了。
贺子珍比左叶大两岁,可一直管左叶叫太哥(当地话:大哥),贺敏学要她这么叫的,说左叶对他们有救命之恩(永新暴动成功,贺敏学等四百狱中同志得救,左叶是攻城总指挥)。
贺子珍哭了一天,老毛怎么哄都劝不住,就让左叶给贺子珍道歉,左叶不肯,二人吵崩,毛说:“你走,我用不起你!”左叶当下把铺盖搬到军部通讯班。
之后,毛泽东托人捎话,又写条子,希望左叶回到他身边,左叶不肯,除了公事公办,从不到领导家里串门走动。这原则,左叶坚持了一辈子。
左叶1930年7月,任军委(红一军团、红四军军部)通讯班长、党团支委、青干。
10月,调红军首届炮训班学习。
11月,军内党团组织活动分家,转入党内生活。
12月,任总前委(红一军团、红四军)炮兵连副排长、大排长、炮连党支部书记、代政委,总前委直属队总支委员、青委。
12月底,在中央苏区第一次反围剿歼灭张辉瓒的战斗中,左叶果敢地挽救了战场危局。
最初得到的消息不准,红军大部队由东往西一路急行,跑过了战场(自小布沿道路奔富田方向去)。左叶率炮连也是随军沿道路走的,但炮连受辎重拖累,走出几里地,就落到了全军的队尾。
左叶他们在接近上固那里听到炮声,咦!侧面打起来了?左叶赶紧指挥炮连从路上下来。
赶到战场时,敌人就在眼前(炮连实际上是斜插到敌军与红三军阵地之间了),当时红三军正面阵地已近失守,在张辉瓒部的炮击下呈溃败之势(红三军三个师在龙岗东面布阵,对张辉瓒部形成弧形包围)。
战场形势已来不及架炮射击,左叶把迫击炮筒往地上一戳,手握炮身,立即轰击敌步兵。随后又将炮口转向敌炮群,不断变换位置,与敌炮互射大战,我军阵地随即恢复。
左叶一次次被敌炮火掀翻埋在土里(当时炮连只有四门迫击炮,不抵敌炮覆盖面积大)。
全军赶到战场时,炮连大部牺牲,左叶头部、腰部重伤,后脑被弹片削掉酒盅大的一块头骨,身中弹片无数,完全成了血人,倒在地上不省人事,大家都以为他死了。
这次战斗,不仅为全军赢得了时间,堵住了张辉瓒逃跑之路,还在世界军史上首创了迫击炮筒直接戳地、手握射击的先河(当时,人们都认为徒手握炮射击必被震死)。
左叶被评为战斗英雄。他的事迹当年被当作中国工农红军的典型介绍给共产国际,给斯大林留下了深刻印象。斯大林曾问他身边的元帅:谁敢一试?无人应答。
左叶是抬下战场就要埋的,毛泽东和黄公略(时任红三军军长)死活不让埋,据说他二人当时就在战场上,看到了左叶的英勇之举。
左叶被送到红军医院“死马当活马医”。医生在左叶的头上扣了半个南瓜,就那么兜着包起来了。到底是年轻(左叶当年只有十八岁),红军二次反围剿前,左叶头肿得跟个瓜似的回到了炮连。
炮连幸存的同志吃了一惊:“你还活着?追悼会都开过了”。他们告诉左叶:朱(德)、毛(泽东)、黄(公略)都以为左叶牺牲了,落了泪。追悼会的挽联是朱、毛写的,两边的话没记住,横在中间的话是“天下第一军人”。
黄公略送的挽联上联不知,下联是:“古人不及,今人不及,未闻世间竟有如此英勇之人。”
朱德赞:“真是好样的!实我胜利之神。”
毛泽东说:“我们应该为有这样的同志感到骄傲,他是我们全军学习的好榜样。这小鬼可惜了!”
“这小鬼可惜了!”这句话,最体现毛泽东当时的内心感受。
1939年枪打特派员事件后,左叶受到定期开除党籍四个月,撤销党内军内一切职务的处分。
处分下来没几天,中央又宣布左叶任军委副官处管理员,算是让左叶又回到了军内,同时派左叶到山西去接伤员。
结果左叶又差点挨了处分,有人告状说左叶接伤员没有节约经费,把本来可以节省下来的钱都给伤员花了(左叶令每个伙食单位买一口猪,让全体伤员吃了顿红烧肉)。后勤部长叶季壮准备给所有当事人处分,开除党籍。
左叶再托军委留守处的钟化鹏代他写了申诉信,钟都代他交上去了,不久,军委主席毛泽东把左叶找了去。
一见面,毛泽东就连发三问:“小鬼,我家里没有杀人的刀嘛,你怎么不来看我?为什么连门都不登?听说你最近闹情绪啦?有什么委屈?”
左叶客气地说:“前几年见不到你,等到能见你了,又晓得你忙,不方便来打搅你。现在我受处理了,又不好来找你。”
见左叶低头不讲话,毛泽东说:“你写的报告我都收到了。两个报告都写的很好,写的很有味道。”
左叶急忙解释说:“报告是请人写的。”
“我说嘛,你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门杠放地上不识是个‘一’字,怎么做起锦绣文章来了?原来你请来屈原帮你写状子。”
毛泽东把左叶留下长谈。从上午一直到晚上,一整天。话题就从左叶的两份申诉谈起,左叶也一五一十的讲了情况。随后毛泽东问起左叶近几年的情况,左叶就拣主席不知道的情况做了简单的汇报。
毛泽东又问左叶现在会认多少字了,左叶答有四千多字,毛泽东不信,出了几个字,左叶都写对了,问这些字的含义,左叶也都答得对,毛泽东这才相信,高兴地说:“这可是大喜事啊!得打电报告诉老总!”(朱老总当时在山西,陈老总在新四军,都曾是教左叶识字的先生)
一直谈到吃晚饭,左叶起身告辞,毛泽东舍不得左叶走,留左叶一起吃晚饭(从当时情况看,毛也是一天两餐)。
吃完晚饭,毛泽东又带左叶从杨家岭到延河边散步,他让警卫员在沙子上堆了个堆,放上石头,让警卫员用喷壶浇水,沙堆就塌了,石头也滚了。
毛泽东对左叶说:“小鬼,我来教你写状子,学会了,今后就不要人帮你咧!告状不能建立在沙滩上,你写的东西一定要实。你要写百分之七十,留百分之三十,让人家去调查核实,话不要说满……”
毛泽东又让警卫员在路上摆一块头朝下的大石头,周围用小石头堆上。启发左叶说:“告状的时候,把大石头立起来,然后在底下塞上小石头,这叫领,也叫纲。人家要告你的时候,你先挖小石头,小石头挖掉了,大石头不就倒了嘛。那你的案不就翻了嘛,你想想看?”
分别时,毛泽东对左叶说:“我现在没有几个亲人了,你是我的家人,要常来看我!”并嘱咐警卫,左叶可带枪来,进门不要交武器。
1939年7月,枪打特派员事件调查结束。审查结束时,左叶四个月的处分也到期了,总政宣布恢复左叶党籍。
毛泽东在看过枪打特派员事件的整个卷宗后批示:
“左叶对事情性质判断准确,处理方法欠当(左叶即是法律,法律就是左叶),送马列主义学院学习。”
北平解放,西苑阅兵,左叶是受阅部队的总指挥,坐在检阅车队的最后一辆(司仪是后来四野的军参谋长韩复东)。
建国后,左叶一直担任中央领导重大活动的政治保卫工作。
1957年伏罗希洛夫访华前,司机王湘云拉着左叶直接把车从新华门开进了中南海,左叶一惊:“你怎么从这个门走?部长们都是走西门,还得等候。”王湘云说:“咱们这个车证可以从任何门进出”。左叶听后第二天就把出入中南海的特别通行证退还中南海了(这个证还可以自由进出国务院、国防部、总参、总政、总后等单位,以及朱、刘、周的住处),家里的红电话机也退还中南海,把出入养蜂夹道这些证也都交了(从未用过)。
不到半天,国务院总理周恩来就打电话来:“小鬼,你闹什么情绪?”左叶说:“我闹什么情绪啦?”“你怎么把车证和电话交了?”左叶说:“噢,这么回事啊!”就把情况说了,“中南海四个局长都没有,怎么就我特殊啊?这不是要我翘尾巴吗?”周恩来说:“这尾巴是中央给你装的,是工作需要。”左叶说:“工作需要也得交”。
后邓小平打电话给左叶,说国家和中央的政治保卫工作中央有划分的,以天安门为界,天安门以西,罗瑞卿负责,天安门以东,你负责。
那时,左叶定主席出门走哪条路线,就得走哪条路线。
1960年,左叶被农业部打成反党集团,当时他给组织写信申诉无回音,给熟悉他的国家领导人写过申诉信,也无回音,只有国防部长林彪在1962年中央北戴河会议时把有关材料带去了,在会议中途休息的时候,把材料放在了主席的桌面上。
毛泽东抽完烟,回到座位,看到有份材料,就拿起来看,一看左叶被打反党集团,当即就怒了,拍案而起,问:“这个案子是谁搞的?站出来!”全场安静,没人承担责任。
毛泽东说:“说左叶反党,我第一个不信!”之后,主席在大会上介绍了左叶:“从小放鸭子,是个老井岗…”,高度赞扬左叶,“革命坚决,对党忠诚…,在荣誉面前,毫不利己,专门利人…”有人事后将这些话转告左叶(我只知大意,也没有全记下来)。
1966年夏,中央从重庆调左叶回北京,复任农业部党委书记。左叶等人坚持要求給1960年反党集团案平反。年底,中组部对左叶说反党集团的事中央根本就没批,不存在平反问题。
文革后期,王震找左叶到政协小礼堂,劝左叶把贺子珍找来照顾主席,说“你做这个中间人最合适。”
左叶问:“主席和那人(指江青)离婚了吗?”
王震答:“没有。”
左叶说:“那我不干,我不干这种缺德事。”
左叶虽与毛泽东吵过架,也不走动,但感情上立场上始终是站在毛一边的。他说:“如果没有毛泽东同志,我们这些人可能早就埋啦。大革命时期带来的民主气息,引起了人们对那个时代的无限向往,好像民主的天下已经势不可挡,无数人投身革命,谁也没有去想要不要留个后路。后来反革命两面派蒋介石和国民党右派发动4.12政变,屠杀工农的时候,我们以为只要狠狠的反击一下,这些右派就会垮台。等到形势大变,大革命彻底失败的时候,我们这些人已经没有任何退路,只有进行反抗。但是,如果没有中国共产党,如果没有毛泽东同志来到赣西,我们这些人活下来顶多是政治土匪,会与王佐、袁文才一样去杀富济贫。那时的想法就是不甘心革命失败,不甘心被反动派杀头、消灭,那时的认识只有这么高。是毛泽东同志把我们这些人从失败中领出来,使我们和中国革命找到了方向。可以这样讲,无论是中国革命还是我们个人,没有毛泽东就没有今天!”
左叶1992年7月病逝,在生命的最后阶段他常常出现幻觉,有时超前,以为可以凭意念遥控病房的窗帘自动收合,有时溯后,喊着:“下门板!下门板!让毛委员先躺下。”
每每想到这段,我都泪流满面。
完稿于2023年12月26日
借此纪念毛泽东主席诞辰130周年
附:文中第一次反围剿时左叶赶赴战场的地理位置示意图
注:东边弧线位置是红三军阵地,由北至南的斜插线是炮连赶赴战场的路线
蓝色标记是敌军位置
附:有关左叶党籍的说明:
左叶第一次入党是1925年春,他由二哥左辉玉(1924年加入中国共产党,时任中共两广区委交通员)带到广州,到广州没几天就住到海员工会,先后成为我党工运领导人杨殷、苏兆征的交通员,不久即被发展成中共党员,在海员工会宣誓入的党。当时中共是首要发展交通员和警卫人员入党,而且当年入党没有年龄限制。左叶当年9月返回吉安。当时无转组织关系一说。
1926年6月,左叶在吉安白麓洲书院再次宣誓入党。
1927年5月1日,左叶受吉安党组织派遣回乡组织暴动武装,成为永新暴动领导人之一,永新暴动攻城总指挥,参加了后来的永新战斗,后在当地坚持打游击。环境险恶,左叶率领的小分队被打散,寻找组织未果,左叶加入了毛泽东领导的工农革命军。而吉安陷入白色恐怖后,党员大都被杀,幸存的转入乡下,左叶找不到证明人。
有关规定:
1923年6月10日——1927年4月26日,入党时间为上级党委批准为预备党员之日,党龄从转正之日算起(转正之日等于入党时间加预备期,劳动者预备期三个月,非劳动者六个月。
1927年4月27日——1928年6月17日,工人、农民、手工业者、店员、士兵入党时间为上级党委批准之日,无预备期,党龄同时开始计算。知识分子、自由职业者入党时间为上级党委批准之日,党龄从转正之日算起,预备期三个月。
1928年6月18日——1945年4月22日,入党时间为上级党委批准之日,无预备期,党龄同时开始计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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