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新中国诞生。在社会主义建设的大军中,有一对美国青年志愿者——韩丁夫妇。同年12月,韩丁之女在北京出生,取名Carmelita(Carma)Hinton,中文名卡玛。半个世纪后,卡玛以她导演的多部反映当代中国社会的影片蜚声中外。然而,在她心中,始终营绕着一个问号,一个累心却又似乎无解的问号——她永远都在找寻自己的“归属”。
半生机缘一世寻——美国电影导演、制片人卡玛写真
香港《凤凰周刊》 玛雅
京腔十足的卡玛把自己“中西合璧”的成长经历称作“不伦不类”。
“有人把我的名字译成卡玛•韩丁,这其实不对。”卡玛为自己和父亲“正名”,“韩丁是我爸爸的中文名,姓‘韩’名‘丁’,我的中文名就叫卡玛。虽然百家姓中没有姓卡的,但对于永远是不伦不类的我,这个名字很好。”
卡玛说自己“不伦不类”,是因为她是美国人,却因缘际会生长在中国,21岁方得“还珠”。虽然长得白人模样,卡玛的中文比英文强,对中国的兴趣比对美国浓,最美好的记忆在中国,最要好的朋友也在中国,最喜欢吃中国北方家常菜,最欣赏中国国粹—书画艺术,在哈佛大学读的博士专业是中国美术史,迄今为止所拍摄的影片全部都是中国题材……
“我拍中国题材,因为比较熟悉这个。我只拍我熟悉的、真正有感触的事情。”卡玛说。
对于这种命运“吊诡”,卡玛的感触似乎并不很强烈。“遗憾和庆幸都谈不上,好像是一种人生挑战。一方面觉得这种处境挺艰难的,因为比较累。永远都不知道自己是谁,就老得找答案,总也没个歇脚的时候。但另一方面,这可能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可以从很多不同的角度和层次看问题,可以更多地理解不同的处境。这样,可能我跟别人的视角就不太一样。”
卡玛没有不一样的成长经历,无法去做切身比较。然而,假如她的人生是另外一种轨迹,她也就不会是今天的卡玛了。正是这种“不伦不类”,奠定了她特立独行、成一家之言的个性,培养了她怀疑一切、不受任何思想羁绊的思维,成就了她当今世界影坛纪录片领域的影响和声誉。
“我属于一种没办法成为主流的人”
1949年12月,卡玛生于北京。农学家出身的父亲韩丁是北京双桥农场的机械师,母亲史克在北京外语学院教授英文。在外语学院幼儿园,卡玛渡过了愉快的童年。和中国孩子“滚”在一起,她拒绝学习英文,却天真地以为是父母不会说话。“爸爸妈妈说,这是hand。”卡玛伸出左手,“我纠正他们说,什么hand,这明明是手。”
少儿时代的卡玛无拘无束,略带几分野性,“喜欢上房爬树,跟一群小男孩一块乱跑”。好多女孩子的家长不愿意孩子跟她玩,觉得她玩野了。但她在同学中却颇受青睐,大家都喜欢这个洋娃娃。她的性格热情开朗,和同学之间没有隔阂,他们也不觉得她有什么不一样——也说一口京片子,会骂“国骂”他妈的。
1962年外语附小毕业后,卡玛考入北京当时最好的中学之一,北京市101中学。她选择101中,还有一个特殊原因,学校在京西郊区——她“从小就喜欢野外,觉得城里太憋闷”。然而,北京城“郊外的夜晚”带给她的不是月明风清的平静生活。“随着年岁由小变大,她的烦恼增加了”。
她的“不伦不类”开始令她不尴不尬。1966年春北京市中学生运动会,卡玛在铅球比赛中打破全国少年纪录,却因为是外国人而被取消成绩。“当时我们心里都特难过。”当年101中田径队一女生回忆,“她是代表学校参赛,我们根本就没想到她是美国人,可那时的政治就是这样。卡玛当时啥也没说,可能挺无奈的,她还那么小嘛。”
还有更让卡玛无奈的。一次,学校举行抗美援越游行,一路上高喊口号:“打倒美帝”、“美国佬滚回去”。卡玛走在队伍中,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她也想支持越南人民,却因自己的金发碧眼而背着“美帝国主义”的“罪名”。“所以她不知道该怎么办,跟着喊还是不喊?”那位女同学说,“对她来讲,那时候是很为难的。”
在那个“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洋鬼子”卡玛注定被人怀疑、排斥。初二写作文〈我的志愿〉,卡玛因为“喜欢在外边野跑”,就写想当个勘探队员。有个同学质问她:“你为什么想当勘探队员?是不是想把我们国家的宝都探走?!”那时,学校很多地方政治报告会不让卡玛参加,有时在全校众目睽睽之下退场。校方根据上面“内外有别”的要求,“绝不允许外国人知道我们国家的情况”。
“在中国,我有很多地方和别人不一样。”卡玛说起初中时一件事。一次,母亲给卡玛剪头发,两个女同学觉得新鲜,想要跟着“过把隐”,卡玛便带她们到理发馆剪了短发。谁知东方人的发质偏硬,那两个女生的头发支棱起来,成了男孩的小寸头。“现在特时髦,那会可好,被批判了一顿,说她们追求浪漫、出风头、错误思想。我这才知道我这么做多么大逆不道。只不过别人没说我,其他同学一越过界限,马上就被批评了。”
虽然并没有到过美国,卡玛的一些想法和表现被周围的人视为“美式”。文革前,全国学习人民解放军。一天,报上登了一位连队指导员的事迹,其中一件事是他爱人到部队探亲,战士野营拉练弄得满身泥水,他让爱人给战士洗衣服。“这应该是他爱人的先进事迹,为什么是他的事迹?”卡玛感到费解,“他凭什么支使爱人给别人洗衣服,最后还算他的事迹?”她的质疑让人觉得莫名其妙,有同学说她,“你怎么尽是些怪想法?”
“小时候,经常有人问我,美国人都是你这样吗?无论对我的表现喜欢还是不喜欢的人,都会这样问。还有人骂我洋鬼子、美帝国主义,我属于一种没办法成为主流的人。”卡玛说,“其实我那时非常想改造自己,为革命人民所接受。但我就是对奇奇怪怪、边边缘缘的东西感到好奇。所以我后来开玩笑说,我这个洋鬼子嘛,自然对‘鬼’的事、不正统的事感兴趣。”
“在这个层面上,我们是非常正统的”
卡玛是在北京的外国孩子中惟一一个自己考入中学的,之后根据有关规定,外国孩子统一进入指定中学就读。因为独一无二,文革开始时,当其他外国学生被“遣送”回家时,卡玛成了“漏纲之鱼”。
刚开始,学校文革工作组也让卡玛回家,有朋友给她出主意,她就写了一封信,要求留下受教育,居然被批准了。然而,她的“如鱼”却没能“得水”,文革工作组组织全校学生去军训,让卡玛留校,和一个父亲在文革前就是在押“反革命”的同学一起看桃园。“看了一会儿,卡玛说,凭什么他们都走了就咱俩看桃园,走,咱们玩儿去!”那位同学回忆说,“我们就去了颐和园,游泳渡昆明湖,一直游到龙王庙。游泳衣里揣着几毛钱,到了岛上还买爆米花吃。往回游时忽然又大雷又下雨……她可真会玩!”
文革工作组“好景不长”,很快被撤离,红卫兵登上历史舞台。他们将卡玛“打入另册”,有的对她大吼“滚回家去!”但没有对她“金猴奋起千钧棒”。“我没有过挨打被整的极端遭遇。”卡玛说,“当时,我们班几个老红卫兵自认为是领导一切的,把同学划分为左中右,谁谁是依靠对象、团结对象、打击对象……到我这儿,不知划什么好,就写个大零蛋。”
虽然未被接纳为“革命队伍”中的一分子,卡马并没有被边缘化,和她交往的同学也不都属于弱势的“黑五类”群体,也有“红色贵族”子弟,都是是对“血统论”深为不满的学生。他们形成了一个小圈子,观点上属于后来的“四三派”。
1966年秋天,“革命大串联”开始。当时国内除了极少数大城市的市区外,其他地方对外国人一律不开放。朋友给卡玛“支招”:戴个帽子,把头发遮起来,一旦被识破,就谎称是新疆人,从小在北京长大。
当时听说邢台地震后还在重建,卡玛和同学“串联”来到灾区。“就这么去了邢台,帮着打井、盖房。”卡玛说,“那时我们受的教育就是要接触社会,深入群众。我在那儿学会了一种中国最原始的打井方式。”也是在那里,卡玛看到了“红海洋”——很穷的村庄,土墙上全是刷上红油漆,用黄油漆写毛主席语录。“我们看了非常反感,觉得这是劳民伤财,背叛了毛泽东思想。”
不久,报上刊登了〈红卫兵不怕远征难〉的社论,号召徒步串联。卡玛和她的同学热情响应,打算从北京走到延安。他们认为,免费坐火车出去游山玩水是“挥霍劳动人民血汗。”,徒步串联才是真革命。“在这个层面上,我们是非常正统的。”卡玛说。
一行人走到大寨,然后去了阳泉。此时又有社论说,要“迎接工厂企业文化大革命新高潮”。他们便在阳泉煤矿“安营扎寨”,每天下矿井挖煤。井下环境恶劣,有些坑道十分窄小,只能一条腿跪着,拿镐刨煤。“真危险!”卡玛现在想起来就后怕。而在当时,他们是“抱着向工人阶级学习的态度,想要了解社会实际”。那时,全国到处都在夺权,阳泉煤矿的工人也到市里夺权。卡玛他们跟去“关注革命,看工人怎么抢大印”。
“我特别想作一个‘里面’的人”
1968年底,卡玛一帮同学去内蒙插队了,她再一次成了“漏网之鱼”。不过这一回她并不情愿,“如果能允许我去,我当时就去了。”虽然是外国人,卡玛“不愿意被排除在外,不愿意脱离社会”。毕竟,她生长在中国,她的母语是中文。她主动要求到工厂劳动,被安排在人民机器厂。
人民机器厂是遇维克工作过的地方,卡玛去时,遇维克已经入狱。她认为了几位遇维克的同事,大家经常在一起“闲聊”。很快,他们一个个地被警告了,不敢再在工厂乱说,就下了夜班一起到龙潭湖,游到湖中心踩着水胡侃。“有一次忽然哗哗哗来了一队解放军,我们以为被发现了,赶紧游到边上芦苇丛里藏起来,气都不敢出。”卡玛表情生动。
还在学校时,卡玛和她的一些同学就已经“看透了”,用当时的话叫做“痞了”——看到周围的人和事不顺眼,对正统思想不再相信。他们自认为是有思想的人,而所谓的“有思想”,就是不认同当时的正统观念。他们看了很多像《新阶级》、《日瓦戈医生》、《我们对共产主义应当有所了解》这类流散以民间的内部书,是政治现实中的“离经叛道者”。
“在学校时没人管,大家胡说八道,到了工厂我也照样有说八道,觉得自己特别深刻。”卡玛说,每天上班跳“忠字舞”,她有意乱抡胳膊甩腿。别人问她为什么不好好跳,她故意说,“我落后呀!”说完自己很得意。下班后,席地而坐读报学习,地上油乎乎的,得垫上报纸,谁要是坐上一张有毛主席像的报纸,谁就有麻烦。“这叫人怎么活?”卡玛当众发骚。
好心人劝告卡玛,社会跟学校不一样,不能信口开河。已经有人向上“打小报告”,说她思想反动。“当时把我吓坏了,不知道会把我怎么样。”向以“鬼”事为乐的卡玛,破天荒地被“吓着了”。
就在卡玛“玩深刻”的时候,她的表弟、寒春和阳早的儿子,被分配到光华木材厂当学徒。虽然每月工资仅有16块一毛八。表弟成了中国社会一个正式成员,不再是“外面”的人。
“而我一直还被排斥在‘外面’,我特别想作一个‘里面’的人。”卡玛的话不无搞笑,“我于是也到外专局去说,没想到也就被分配到光华木材厂,一个也挣16块一毛八。我刚一去,那儿的工人就告诉我:你表弟表现可好了,跳‘忠字舞‘特认真!”
卡玛成了“里面”的人,开始“享有工人阶级的权力”。一次,厂里组织对一批“小偷、流氓、反革命”判罪的“群众专政”讨论,居然让她也参加了。然而,对于这次“革命亲历”,卡玛内心非常反感。“我坐在那儿真是难受。我们有什么资格、有什么根据判这些人呢?”卡玛回忆道,那是多么可怕的一种形式——没有法律,没有法庭,没有程序,只有上级发的一个“反革命、坏分子”的名单,让工人们讲座对他们如何判罪。参加讨论的每一个人都要显示自己的革命,争相不让地“量刑定罪”,不是“死刑”就是“无期”。
名单上也有遇维克的名字,说他“恶毒攻击毛主席”,“写了大量反动日记”。参加讨论的人异口同声地主张“枪毙”。卡玛却说,“这够得上死罪吗?”立时,所有人都怒目圆睁瞪着她:这个美国人怎么啦?
显然,卡玛没有因为成为“里面”的人而庆幸。她只是觉得,自己应该知道现实中发生了什么事情,虽然她并不认同这些事情。她认为,这些是对“革命思想”的歪曲——她并没有怀疑“革命思想”本身。
更早些时,卡玛和她一些朋友虽然自恃非常信奉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却认为三呼“万寿无疆”、“最红最红最红”之类,是把毛泽东思想庸俗化。“这些做法阻碍革命,将革命引向非常荒唐的极端,真的革命就没有了。”然而,他们只是觉得革命不应该是这样,却并没有对所谓的“革命思想”作总体思考。后来,他们读了《新阶级》,对德热拉斯的话产生了强烈共鸣。“与以前的革命相反,共产主义是以取消阶级作为口号,但最后却造就成一个掌握空前绝对权力的新阶级,其他不过是欺骗和错觉而已。”至今,卡玛仍然记得书中这句话,“我觉得写得太妙了。但当时还是在想,怎么才能有真正的革命呢?”
“再可爱的人,搞了政治也不可爱了”
此时,在卡玛的书架上,有一本英文著作这样写道:“不了解土地问题,就不能了解中国革命。”——这是一部巨著,十种文字出版。这本书,就是美国著名记者、卡玛的父亲韩丁的长篇纪实文学《翻身》。很多年后,卡玛写道:“30年前,一部描述华北农村土地改革的长篇著作《翻身》在美国出版了。这是父亲韩丁根据1948年在晋东南的一个村庄考察土改时所做的笔记写成的。当时16岁的我,在北京打开父亲送的这一大本英文书,几乎满篇都是生字。真正看懂是数年以后的事情了。
1953年,因为不满苏联专家的官僚专断,韩丁返回美国,当时不到四岁的卡玛和母亲留在了北京。然而一回到美国,韩丁便被麦卡锡势力冠以“叛国者”罪名,置于FBI的监督之下,护照被吊销了15年。
“我那时已经记得一些事情。”卡玛对父亲的记忆被历史割断了。“我爸爸在双桥农场上班,用废材料给我做了个美国小孩常玩儿的小拉车,拿到幼儿园大家都特喜欢,拉着跑。他那时每个周末回来,骑个摩托车,摩托车一响我就知道爸爸回来了……”后来,摩托车的响声没有了,母亲告诉卡玛,“爸爸回不来了。”多年后懂事了卡玛才知道,时间和距离已经结束了这段婚姻。
1971年初春,中美关系解冻,韩丁应周恩来之邀再次来到中国。此时的卡玛早已不再是18年前那个拉小车的小女孩,韩丁也再也不是那个骑摩托车的年轻父亲。然而,容颜虽改血脉不变,21岁的卡玛对父亲并没有多少陌生感,父女之间很容易交流。只是,父亲没有想到,女儿对这片东方“故土”竟会如此失望。
中国官方安排韩丁去各地走访,卡玛与父亲同往。“我觉得当时的官员特别僵化,对他们的印象不是很好。”卡玛回忆说,一次,外交部的官员陪韩丁到清华大学了解文革的情况。当时文革还在继续,但“蒯司令”等先锋人物已经过气,主管清华的官员谈了几个小时,竟然只字不提“蒯大富”的名字。“你们谈清华文革的历史,不说蒯大富这个人物,怎么能说清楚呢?”卡玛忍不住,不客气地问道。在场的官员都愣了,韩丁却哈哈大笑了。“你们看,这是我的‘伟大战略部署’,18年前把女儿留在这了,现在你们骗不了我了。”
“当时只有毛主席的伟大战略部署,我爸爸随便来这么一句,谁都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卡玛说,“他经常说这些话,弄得那些官员不知所措,挺尴尬。后来有位官员说,‘说韩丁是左翼进步人士,也不过就是个资产阶级记者嘛’。”
卡玛随父亲先后五次见到周恩来。在她的印象中,“周恩来比别的官员敢说,但也是在一个限制很死的框架内说话。”9•13事件后,韩丁在临回美国前最后一次见到周恩来。他问周恩来,全世界都在说林彪的事,我从中国出去,外界会问我这件事,你应该告诉我真相。韩丁话音刚落,周恩来立刻把目光转向卡玛,严肃地说:“卡玛,你知道的比我多。你知道的你保密,我知道的我保密,咱们都遵守党的纪律。”
“我特别希望我喜欢他,但我觉得他在冲着我爸说谎。”卡玛感到遗憾,“他不能回答这个问题,所以就打贫,打官腔,让我觉得悲哀。我就觉得,再可爱的人,搞了政治也不可爱了,因为想搞政治的人就都得说谎。”
那时,卡玛思想很困惑,很多事她还没有想明白,很多事用她以前的认识已经无法解释。“一个完整的、你所相信的思想体系崩溃的时候,你突然有一种要淹死的感觉,不知道相信什么好了。”迷茫痛苦之中,卡玛选择了去美国。
“不要走嘛。”周恩来劝她。
“我不想呆在中国了,谁沾了我谁倒楣。”卡玛回答。
“卡玛,你太敏感了。”周恩来说。
卡玛所言并非信口开河。就在韩丁访华前夕,卡玛因为“特嫌”,被公安局备案。她家住的楼,楼道里有个放笤帚、簸箕的小黑屋,她和同学在里面洗照片,被人怀疑图谋不轨。“公安局说我是‘特嫌’。特嫌?我哪儿知道什么机密呀!”卡玛哭笑不得,“好多家长劝孩子不要跟我来往,说沾上海外关系没有好下场。”
“美国坏事多着呢,虚伪的事情也多着呢”
尽管带着对中国的失望怅然而去,卡玛的“革命立场”并没有动摇。她不能容忍美国人批评中国,更不能坐视不理,尤其是对种族主义分子,她会毫不客气反唇相讥:“你说共产党不好,那你呢?!”
卡玛当时的心态,颇像很多八、九十年代去美国的中国留学生。他们批评自己的国家和政府,却不能任由美国信口雌黄。就像任性的孩子,他自己可以跟父母中吵,跟父母闹,甚至离家出走。但是,当听到别人说他父母不好,他会坚决反击,甚至会拼命。
“我自己可以批评中国,但要是美国人批评中国,我会反驳他,觉得他没有资格批评中国。”卡玛说,“我当时觉得,世界分为两个阵营,我属于一边。虽然我对中国的一些问题特别批评,但公开场合我尽说中国好话,觉得应该维护中国,不愿意中国被人谴责。我是恨铁不成钢的感觉。”
渐渐地,卡玛放弃了“希望中国偷偷地改好”的愿望,不再为中国辩解。但她没有去附和美国人,与“一奶同胞”共同声讨中国。相反,她走向了独立思考和自我判断,在批评中国的同时,“秋毫不让”地指责美国——她的“不伦不类”引领她超越国界,超越阵营,她最终发现,她不属于任何国家的任何党派——“我就是我”。
在卡玛眼里,美国的月亮不比中国圆。“现在一谈都是中国专制美国自由,好像中国什么都不好,一到美国就什么都好了,我从来都不是这种感觉。我在中国时就对专制很不满,到了美国也没觉得如鱼得水,好像美国就是理想世界。美国坏事多着呢,虚伪的事情也多着呢。我到美国也特别批评美国,我的同学也很批评美国,比如越战问题、种族歧视问题。”
“世界是分成阵营。”卡玛“引经据典”,“毛泽东说,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很多人对不同阵营之间的分野是持这种态度:如果我站在美国一边,我就不能说美国的坏话,否则就帮助了美国的敌人。我认为,人类恶的东西,哪国也逃不掉,人类好的东西,哪国都能受益。我不需要站在任何一个阵营,为任何一个阵营护短。”
对于这种超脱,卡玛没有十分清晰的解释。她觉得,这可能缘于她一半中国、一半美国的经历。“经历过不同的社会,对于世界、对于人生各种不同的看法和解释了解越多,越可以感到自己的无知,越感到任何一种封闭的、不考虑其他经历和经验的观点都不可取。”
“我最美好的回忆都在中国”
卡玛认为,没有任何一个思想体系能够解释一切,她自己也不愿意被任何一种思想体系所束缚。这是卡玛与父亲韩丁的一个不同。“我父亲相信马克思主义,我觉得他也进入了一种封闭的体系。马克思主义有很多合理的地方,但我认为,不能拿某一个思想体系来解释一切。”
尽管父女之间存在观点分歧,卡玛对父亲充满敬意。“我对我父亲的人格很尊重。他关注底层,关注民众,一天到晚在农村,总想着为农民做点实事,不像有些人满嘴革命词藻,却不断滥用权力去追求个人利益。至于他对总体的社会变革持什么样的观点,我们之间是不同思想、不同方法的争论,这太正常了。实际上,世界的前景到底怎么样,现在谁也不能下定论,大家都应该以开放的心态,认真倾听不同的意见。”
身为一个农学家,一个马克思主义者,韩丁有着浓厚的草根情结,更有着浓厚的中国情结。1971年后,韩丁多次前往晋东南他当年采写《翻身》的村庄——张庄,帮助张庄人发展农业机械化。“张庄是我的第二故乡。”韩丁说。张庄人更是亲切地叫他“老韩”。继《翻身》之后,韩丁先后创作了六部作品,包括以中国农业机械化发展为内容的纪实文学《铁牛》和《翻身》的续集、反映1950到1980年代中国农业发展的《深翻》。他说,“我写这些书的目的,是向世界各国介绍中国的革命和建设。”
耳濡目染中,韩丁的情思影响了女儿,卡玛也与张庄结下不解之缘。她的电影生涯从张庄开始——1970年代末,卡玛和她的同伴来到张庄,拍摄了影片《高跷》。通过反映踩高跷,让西方观众看到一种从未见过的中国民间艺术表演,更感到一股浓郁的乡村风土人情。《高跷》一炮走红,荣获两个国际电影节的最佳短片奖。1982到1986年,卡玛等人又拍摄了反映张庄发展历程的系列纪录片《中国一乡村》。在《翻身》中,韩丁为了方便英文读者,把“张”字拆开,将张庄称为“长弓村”(Long Bow village)。卡玛跟随父亲的创意,将自己的公司取名Long Bow Group。她还给她的美国先生Richard Gordon取了个土得掉渣的“庄里人”的名字——高富贵。
“我当时觉得,一些美国人中国话还不会半句,就先起个非常文雅的中文名,特别好笑,所以就反其道而行之,给他起了个最土的名字。”卡玛呵呵笑道,“我跟他说‘宝贵’就是bumpkin(乡巴佬),就是老土,农村最普通老百姓的名字。”她后来又给他美国同事也都起了老土的中文名:栓柱、钱蛋、发财……整个摄制组一到中国,一片土豆地瓜的乡音乡味儿。
有人曾经问卡玛,如何给自己定位,算洋人还是中国人?“我还是真说不出来。蝙蝠,四不像!”卡玛训,在情感上,她非常认同中国人,但是因为不断地被提醒“你不是中国人”,所以“没有办法舒舒服服地认为自己是中国人”——卡玛从小喜爱书法。小学时,老师举着她的大字本说:“咱们中国的毛笔字,啊,写得最好的,还是个美国人!”中学时,她的功课、优育双优,老师当从夸奖她,一转脸却又背着她对同学说,“你们可不要崇洋媚外啊!”中苏论战那几年,经常有人问卡玛,你愿不愿意当中国人?当中国人多光荣啊!——“我无言以对。”卡玛说,“我说不上自己是什么,而且越来越觉得这不重要。但是我可以说,我最诚挚的朋友都是中国人,我最美好的回忆也都在中国。”
“我欠中国观众一部片子”
有人曾把“老韩”的女儿称为“特殊贵族”——在中国长大,跟中共高层有深厚渊源。卡玛觉得这话十分可笑。“说这种话的人自称是最坚决的反共战士,但他们讨论问题不是说观点、事实、论据,一张口先说你爸爸是谁,所以你才怎么想,还是‘血统论’那套。我跟爸爸有什么关系呀?我们各有自己的观点。即使我有些看法跟他相同,也并不是因为他是我爸爸。他们反对了半天共产党,彻底决裂了半天,一张口都是老一套。”
“特殊贵族”的出处是一篇批评《天安门》的文章,很多人知道卡玛的名字,正是缘于这部反映“六四”的纪录片。在这部影片中,卡玛不同于中国官方和异见人士,对这场政治风波表达了独立的观察和评判。为此她受到来自双方的指责,用她的话说,“我是风箱里的耗子,两头受气。”
“关于这次事件,双方都想书写各自的‘官方历史’,也就是为我所用的历史,当然就都对我们不满了。”卡玛说,“我把这场运动称为‘抗议运动’,是因为在这当中,很多人知道他不要什么,但不知道他要什么。抗议者追求的目标并不很清楚,他们的组织结构也不民主。有人认为,说民主运动就拔高了它,说别的运动就贬低了它。我没有拔高或贬低的意思,只是想比较准备确地反映这场运动本身和我对它的理解。对我来说,抗议运动,意思很清楚,而民主运动,我不知道如何定义。我觉得人就得实事求是一点,用英文讲就是intellectually honest(学术诚实)。当然,这并不妨碍我佩服参与者的勇气和对民主追求的认同。”
2003年,卡玛等人推出影片《八九点钟的太阳》,再次引起反响。这部影片通过刘少奇、李锐、遇维克三个家庭和骆小海、宋彬彬、朱大年等“老三届”人的故事,再现文革一代青年人的思想历程。
《八九点钟的太阳》被舆论称作“反映文革的影片”,卡玛对此有所保留。“我不太愿意说这是‘文革影片’,怕给人一个不切实际的期望。完整地表现文革这段重要历史,一部影片是不可能做到的。集中于这个时期某些人的故事,表现一代人的成长经历和思想变化,这个我认为是可以做到的。”
表现一代人的心路历程,卡玛初衷何在?是为了面对中国观众,唤起人们对文革的反思,还是面对西方观众,向世界再现文革真相?
“两者都有。”卡玛再次超越国界:文革发生在中国,但是需要思考的问题是世界性的。文革中凸现的人性的恶,也不光是中国的问题,各个民族、种族,各种文化都会有。制度性的因素可能对人性中恶的一面有抑制作用,但在特定条件下,某一国家、种族或人群,在感到受到威胁时、信仰受到挑战时,都会产生不宽容,与他人敌对,同时压制自己内部的异见。而以仇恨为动力的行为,却又往往打着冠冕堂皇的正义大旗。
“现在美国发生的一些事,就让我联想到文革。”卡玛列举文革中,鸡蛋糕被改称“斗私糕”,江米条改称“批修条”的荒唐事。“这一套又在美国再现了!同一类的思路,只不过程度不同罢了。”卡玛说,美国打伊拉克,法国不同意。美国与法国原本是民主世界的盟友,美国独立战争中还有法国人流的血,但是一旦发生这种分歧,有些美国人就表现出疯狂的反法情绪——把法国酒泼到阴沟里,甚至将French fries(法式炸薯条)改成Freedom fries(自由炸薯条)。
尤其令人不齿的是,美国国会餐厅局的菜牌上,“法式炸薯条”也被易名,“堂而皇之”地成了“自由象徵”。“我真觉得丢美国的脸。”卡玛嘲讽中透着严肃,“老百姓起哄也就罢了,你作为民主的代言人也加入这种闹剧。有人开玩笑说,干脆‘法式接吻’也改成‘自由接吻’得了!甚至在竞选中说某人长得像法国人,居然也可以成为攻击、中伤对手的武器。这些都是相当丑恶的。这种不宽容、一有分歧马上产生敌对情绪的倾向是普遍的,所有国家的人应当警惕。”
《八九点钟的太阳》于2003年2月在柏林电影节首映,随后又在香港、三藩市、西雅图、丹佛、温哥华、多伦多、新加坡、韩国等电影节放映。2005年底,在经过将近两年的努力后,这部影片的中文版DVD在香港发行。
同她跨越国界的经历一样,我对卡玛的采访从香港到波士顿,再到北京。在一次次匆忙或者从容的交谈中,我对她身世及自我定位的兴趣超过对她的影片。“你好像特别爱问这种问题,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卡玛说。她似乎没有意料到,我的“穷追不舍”,是想得到一个真实——“不伦不类”的她,对这个曾经孕育了她的梦想,或许今天仍然寄托着她的梦想的东方“故国”的真实情感。
“我欠中国观众一部片子。”在谈到《八九点钟的太阳》中文版时,我得到了她的表白:“拍中国题材的片子,我应该想到中国观众。不管有什么样的条件、经费和能力,无论如何我都必须做到这部片子能够让中国观众看。如果没做到,我会歉疚。”
“可不可以反这解读为你的中国情结?”我问。
“可以吧。”她说,“我在美国拍中国,不是一种猎奇,介绍一个奇特的外面的世界,让美国观众随便看看,我对中国负有很大责任。所以我不敢随意拍,觉得必须对得起经历过这段历史的人。这些人太多了,有一些是我很近的朋友,而我不认识的人又何止成千上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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