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的我不屑一顾,如今的我逐帧学习!”
“每日心眼子小练习”
“在ta耳边悄悄说:我是高情商!”
以上这类话题,不知不觉已经在社交网站上随处可见,并且已经推生了许多具有较大影响力的头部KOL,他们甚至开设了许多收费课程。当“Z世代”一批批离开校园,进入工作场域,曾经对“待人处事”没有太多实感的他们不得不面对飞速“社会化”的压力。在给定的工作任务之外,他们还期待“摆脱学生思维”,变得圆滑一些,否则据说就有“被人欺负”之虞。即使不是“太想进步了”,人们至少也希望“少吃别人的亏”,在这样一个新自由主义版本的“黑暗森林”中,我们仿佛只能乞灵于暗示自己无所不能的“互联网老师”。
但是,这些“互联网老师”往往是偏视的,他们的眼中往往只有“校园傻白甜-办公室政治”这一种轨道。仿佛只有办公室里的白领,甚至只有“体制内”的工作才需要“心眼子”;其他工作则只需要闷头干活就好了,如果那些也算是“正经工作”的话。
即使没有亲身体验,只要稍加思索和观察,我们也能意识到上述视野的局限性。例如,庞大的服务业从业群体经常面临着更为赤裸的“社会大学”课堂。餐厅服务员、商场导购、外卖员快递员……,他们不仅要面对工作团队中的人情政治,更不得不回应来自顾客“上帝”(海量且日复一日)的种种情绪。情绪的双方处在不对等的结构中,因此劳动者必须在某种程度上更加“圆滑”,否则将很难工作下去,一度酿成“品牌危机”的Manner咖啡师和顾客之间的冲突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以工作环境中的“圆滑”为主题,叁零柒编辑部的几位成员从一份服务行业的话术培训材料出发,畅谈了自己的看法(七嘴八舌|如何回应客人的“特殊要求”?)。文章发出后,一些热心读者和许多其他朋友们也围绕着“圆滑”主题表达了自己的看法。我们将这些内容整理出来,分享给更多读者朋友。
01
思考“圆滑”:你说的圆滑到底是啥?
像各种常用的词语一样,“圆滑”一词早已承载了太多纷繁复杂的含义。它是日常生活中的一个习惯用语,指称一个灰色地带。圆滑的人处事面面俱到,不得罪任何人;但有些反讽的是,不得罪任何人的人最终得到的称谓却莫名带着贬义:恐怕没什么人希望自己被别人称作一个圆滑的人。更吊诡的是,“ta不太圆滑”听起来也不像是什么夸奖,倒像是抽中什么吃亏倒霉的事附赠的签语甚至判词。
这种矛盾为理解这个词带来了难度。“圆滑”圆滑地将自己藏进了暧昧中,你想伸手去捉住它,它却“将身一扭,反从你胯下逃走了”。它借着自己与日常生活紧密而复杂的关系隐蔽自己;要想认真地讨论它,第一件事就是要让它显形,即使它带着层层重影。我们无意于像社会学家或词典编纂者们那样,试图为一个概念或词条提供明确的定义与解释;我们想要做的“概念讨论”,可能不是要让它更明确,反而是希望能够呈现对“圆滑”理解的多样性与复杂性。集体写作的参与者们充分展现了这一点。
在很多写眼中,“圆滑”可能都不是一个好词,但他们努力尝试对这个词语分层理解,发现其中不同的部分。比如,@丸久须将“圆滑”分为具体的社交技术和保守的价值观两个方面;@勒塞河的无尽区则认为“圆滑”主要以一种教育的形式出现,因此同时传递着经验和意识形态。以@刻耳柏洛斯为代表的一些写注意到,“圆滑”这个词本身带有的贬义色彩,可能会让一些有价值的部分湮没。因此,如果能用其他词语或概念重新发现“圆滑”,或许能够有助于我们保持坚持自我与悦纳他人之间的平衡尺度。
@丸久须.
“圆滑”在很多长辈眼里,似乎是一种“鸵鸟哲学”
在我看来“圆滑”这个词有两层概念:第一层是一些具体的,经验性的东西。比如如何评估周围的环境,如何确定自己和他人的利益点,如何与不同位置的人沟通等等。对这些内容的学习,是每个人必须面对的课题。第二层其实是价值观上的,“圆滑”在很多长辈眼里,似乎是一种“鸵鸟哲学”——要“磨平棱角”,不要“强出头”。更有甚者,就是教你一味“自保”、“退让”,巴结上级。在这一点上,我觉得我看过一个b站视频说得很好,“圆滑”本质上是将上一代的一些很具体的生存经验抽象化了。
@刻耳柏洛斯.
我更倾向用“圆融”这一词,“圆滑”是一种能够在坚持自我原则的同时保持对他人开放的人际方式
“圆滑”是一种能够在坚持自我原则的同时保持对他人开放的人际方式。“圆滑”这个词本身带有某种负向的价值判断,若让我选择表达方式,我更倾向用“圆融”这一词。
@勒塞河的无尽区.
“圆滑”教育的背后有一种想要将你整合进既有的社会合理化习惯之中的意图
我一直对“圆滑”这个概念抱有疑惑。首先它当然代表了一代人的生存经验,这种生存经验是嵌套在他们自己的身体里的,它是一种规范在这些人身上的表达,或者用更理论化的方式说,是一种“述行”(performance),也就是说,它实际上是一种“教育”。我们这一代人的经历常常是被上一代人教育要“圆滑行事”,这表面上看(或者从某种角度说)是一种善意,但我们轻易就可以察觉这背后的意图,一种想要将你整合进既有的社会合理化习惯之中的意图。
02
破解“圆滑”:它是社交能力吗?
由于“圆滑”所承载的教育/规训功能,许多写们对它做出了各种角度的批评。像上文中@丸久须曾经提及的那样,许多朋友认为,社交能力确实是任何一种社会化生活都需要的东西,因此,我们需要辨析“圆滑”和真正的社交能力之间的区别。比如,@眼镜框明确地区分了“社交能力”和“圆滑”,他认为前者需要随机应变和共情能力,后者则更像是某种僵化的“规矩”或固定动作,是形式胜于实质的模仿。
“圆滑”也有复杂的条件性。@猫和萨满等朋友敏锐地注意到了“圆滑”的结构性不平等:处于边缘者的“圆滑”和上位者/中心人物的“圆滑”,是同一种圆滑吗?另外,“圆滑”本身的指导作用也有待质疑,正如@丸久须所说的,仿佛已经圆滑的人不用学,而不够圆滑的人听到这种指导也不知道该怎么做。何况,仿佛只在一个“高速发展”(甚至野蛮生长)的时期,“圆滑”“隐忍”才是有用的;在一个近似于“萧条”的时代,“忍一时”还能再“风平浪静”吗?“圆滑”真的还能让拥有资源的上位者看我们乖觉,因而把手里的饭盆稍稍倾斜,分润我们一些残羹吗?
而@勒塞河的无尽区和其他一些写则发现,对长辈们提出的“圆滑”要求的反叛,转而坚持某种程度的“做自己”,是一种我们切身的、具有政治意味的行为。由此反推,也可见“圆滑”概念本身的压抑性。他因此提示我们,“圆滑”所占据的话语位置,背后可能隐藏着更深的危险。
@眼镜框.
社交应对能力和圆滑的区别,一种是自发的,随机应变的创新,另一种是僵硬的,模仿的行为
我个人认为,社交应对能力和圆滑的区别,是其出发点的不同,一种是自发的,随机应变的创新,这其中还蕴含着对共情能力的运用。而另一种是僵硬的,模仿的行为,它更像是社会给双方都规训了一种反应模式,而不是出于对现实的思考后的行为,比如对方送礼和我方收礼,这里“礼”的重要性不再是是否需要,而是一种僵硬的模仿“惯例”,而我收到礼并不是真的喜欢礼,而是对对方遵循这一惯例的满足,比如各大视频软件中面对不同人的送礼标准,其中一些标准就是“要送对方舍不得买的”和“性价比低的”。
@猫和萨满.
在一个社群中相对边缘的人所理解的圆滑常常等同于完全的退让、无止境的讨好、“害怕被欺负”,这和一个相对有议价能力的人所持有的圆滑是完全不同的。
在一个社群中相对边缘的人所理解的圆滑常常等同于完全的退让、无止境的讨好、“害怕被欺负”,这和一个相对有议价能力的人所持有的圆滑是完全不同的。
今年早些时候,我与实习公司的班车司机有了些摩擦,无意中和家人提起。这件事本身几乎不算一件事,我作为被招惹的一方也直接就忍了,和家人提到这件事只是当笑话讲。但我完全没想到,他们一定要我给这个欺负我的司机送一包烟,讨好一下他,态度十分坚决;我表示不愿意之后,他们就仿佛天塌了一样。辩到最后发现他们无非是害怕司机说我闲话、害怕八竿子打不着的其他单位的领导影响我以后的工作、害怕被欺负、害怕这个、害怕那个,而他们确实也上当上惯了。
其实我知道,作为教我“圆滑”的父母,他们本身也还是不“圆滑”的。我完全有理由相信我那个中专肄业的父亲在我这个年纪更激烈地和社会产生过冲突,他也确实保留了一些叛逆的遗产。但在工作岗位上,他们还是会被蛮横的领导pua,面对客户他们还是没办法解决公司系统性问题,只能陷入自我内耗,而这种内耗真是这份工作要求他们的。伸手不打笑脸人,他们本身就是拿圆滑的态度去补充另一种生产环节上的匮乏的,在经历了改革浪潮中的一个个骗局后开始谋求极端的自保。这件事情对所有无权无势的人来说都是可悲的。
@丸久须.
但是从立场上说,恐怕现实已经不允许我们“磨平棱角”了。
我觉得圆滑基本上是个垃圾概念。从一般经验来说,在一个具体环境内,能做到“圆滑”的人,一定是积累了大量关于环境与社交方面的经验与能力了,那对于不具备这些经验的人,说这句话等于没说。归根结底的说,这个概念很大程度上是上一代人分析问题和自我表达的能力有限,无法完整表达自身经验的产物。至少从我不长的人生经验上看,真正真诚,有激情的长辈,无论他们立场如何,在讲自己经验的时候,都是很真诚,很具体的。你可能受用或者不受用,但是他们不会用“圆滑”这种很模糊的词。
在经济环境比较好的时候,大家确实大可“忍一时风平浪静”,这是因为你在一个领域失去的,可以相对轻易地在另一个地方补回来。这样才有“圆滑”,乃至才有“温良恭俭让”的空间。现在这个大环境,留给年轻人的“红利”越来越少,你再“圆滑”一些,资源就给各色人等抢光了。总而言之,我觉得社交技能,社交经验,这些对我们还是有用的。但是从立场上说,恐怕现实已经不允许我们“磨平棱角”了。
@勒塞河的无尽区.
“圆滑”提示了一个被压抑的政治空间
对生活中各种“圆滑”的反思和反抗,无论是学校、家庭还是工作场所,都是我们所最为切近的政治场域。这实际上意味着,“圆滑”提示了一个被压抑的政治空间,一个被和谐化了的、被一套主人话语整合化了的空间——用一个可能非常不恰当的说法是,这背后暗含着一种“法西斯式”的暴力,当然这需要限定条件,如果某种“圆滑”的话语妄图声明它能够整合和消泯一切社会矛盾,那它不就俨然一台生成中的法西斯国家机器吗?
03
拯救“圆滑”:它有那么可怕吗?
有趣的是,在来稿的写中,仍有人努力地发掘“圆滑”的积极面向,他们的声音和这一概念的批评者形成了某种对话。@钝感超人光波注意到,当我们反抗“圆滑”的时候,往往也在坚持甚至张扬“自我”。与“圆滑”本身一样,这种状态是否也具有特定的社会历史特点呢?抗拒长辈所推崇的“圆滑”,几乎已经是青年人的一种“正确”,这会不会产生新的阻碍——来自“自我”的阻碍?而@阿目似乎更愿意从方法论的角度去理解“圆滑”,他提出,政治和群众工作都需要某种“圆滑”。这个概念可能有许多压抑的外衣,但本质上,它也是一种协调资源,“把事儿办成”的能力。
@钝感超人光波.
“圆滑”原本仅是处理客体对象的方法,但将它上升到主体气质的层面,恐怕是当代一类中青年面对的特别难题。
“圆滑”原本仅是处理客体对象的方法,但将它上升到主体气质的层面,恐怕是当代一类中青年面对的特别难题。
也许有一种可能,因担心“异化”而步步踌躇的人,已经被一种灌输来的“自我”所异化?也许有一种可能,我们在千方百计维持“自我”这桩事上,已经做到了前无古人的圆滑?历史上还有哪一代人比我们更擅长左右找补、层层叠甲?因此,就算我们对自己再失望,也要相信自己向“大手”低头的能力。只要真正迈进社会谋生,不出三年,就能让“学习圆滑”变成身后的小山坡,就能做到毫无包袱地拥抱真实的人民。唯一需要克服的障碍是:别因一次小事处理得不够圆滑,就急于推论自己是个不能圆滑的人。
@阿目.
“圆滑”可能是一种方法,通过对现实中的规则的深刻理解和实际践行,从而保证某些超越现实的目标能够实现
“圆滑”可能是一种方法,通过对现实中的规则的深刻理解和实际践行,从而保证某些超越现实的目标能够实现。从历史看,实践者往往需要“圆滑”的政治斗争技巧和群众工作方法,争取多方力量支持,瓦解统治阶级的联盟等,以实现目标;从现实中小的工作看,除非你已是主流秩序中认可的“大佬”且在做主流的业务,否则同样需要运用“人情世故”获取资源,把事儿办成。
04
超越“圆滑”:我们应该怎么做?
经过对“圆滑”的各种讨论,对于“我们应该怎么做”的问题,写们也都给出了自己的想法。大家的共识是,我们既要把握自己的原则和立场,但也要注意发挥“圆滑”的正向功能:真正社交能力的提升,一定建立在二者的适切尺度之上。@刻耳柏洛斯曾在上文提及过想要把“圆滑”替换为“圆融”,她认为恰恰是能够开放自我的人,内心深处才最为坚实。
但是,如何把握自我边界和开放吸纳之间的尺度,并不是一个容易的问题。@勒塞河的无尽区提出要对“圆滑”的话语保持警醒,并在具体的社会语境下去分析案例,寻找改造“圆滑”的可能。此外,很多写都强调了正向社群的重要性。@阿目尤其指出,“圆滑”虽然能够帮助我们“把事儿办成”,但协调到了资源却不再追寻最初目标,被环境同化的事情也屡见不鲜,因此,集体的力量蕴含着能将个体“圆滑”导入某种进步方向的潜能。
@刻耳柏洛斯.
“圆融”是一种建立在“我”“你”“他”的三元维度上的品质
我认为,对大多数人来说,所谓“社交规范”在宏观运行层面上——从遵循规范的代价或者收获角度而言——是不平等的,甚至是压迫性的;但是在具体的微观实践层面,结构性不平等的呈现十分微妙,因为规范本身作为一般理念体系,并非是完全“自洽”、“丝滑”、“完美无瑕”的,要承受每个个体“个体性”的冲击;而作为一个现实的实践仪式,也需要经受不断变迁的时代土壤考验。所以它是存在“裂缝”的,而这就给了我们实践展开的空间。
我结识了许多拥有“圆融”特质的朋友,他们让我深感这种特质的吸引力。与他们相处让我意识到:坚持立场与原则,若以更“圆融”的方式表达,常常会取得更佳的效果。在我看来,“圆融”是一种建立在“我”“你”“他”的三元维度上的品质,能够看到自己和他人的原则、欲望及限制,从而真正在物质性和生理性中延展自己的精神与感情维度。我也从他们身上看到,那些既能保持开放边界,又能在实践中不断吸纳新原则的人,恰恰是内心最为坚实的。正是这样的人,才能不被不合理的结构吞没,并创造出新的实践路径。
@勒塞河的无尽区.
我必须给出一个交代,我为何要如此改变
我的态度是,对“圆滑”始终保持警惕,乃至攻击性。这种攻击性不意味着不分场合不分条件地释放暴力,而是意味着一种敏感的察觉:察觉话语背后的意图,究竟它在何种意义上踏入和改造了我的边界(因此我必须给出一个交代,我为何要如此改变)。
实际结果常常是,“圆滑”可能对既得利益者有利,而对弱势者不利。因而,或许应当在具体的社会语境下分析,“圆滑”的话语究竟在发挥着怎样的作用,如何将其运用为一种争取弱势者手段的工具,在这种意义上,“圆滑”或许可以由此反转——它应当也将变得具有力量。
@丸久须:.
在积极社会化的过程中,了解自己想要的生活,建立正向的社群关系
如果一定要有一种替代性的,同时在一定程度上“积极向上”的人生哲学,我觉得我能够想到的就几条——积极社会化,积累工作和社交经验;了解自己想要的生活,建立正向的社群关系;最后,在这样的社群当中,寻找一个对自己的群体有益处,也让自己能够舒适,获得进步的空间。
@阿目.
面临压迫性的现实环境,个体需要一个空间,在这里,个体得以喘息和澄清行动的意义,也能够疗愈长期“被迫”践行自己理念上不认可的“圆滑”所经受到的精神创伤。
如果一定程度的圆滑是在现实中做出改变的必要条件,又有着堕落的危险,该如何是好呢?坚守目标/坚定信念是直接的答案,但也等于什么都没说。原子化的个体通常难以摆脱环境的强大力量,需要社群与志同道合的伙伴间的支持、互助和行动,才能一定程度上让个体的“圆滑”纳入到进步的实践中;同时,个体亦有空间跳出压迫性的现实实践环境,得以喘息和澄清行动的意义,也能够疗愈长期“被迫”践行自己理念上不认可的“圆滑”所经受到的精神创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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