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无眠——回忆在北川的日子里
哭泣的天使
注:为绵阳市第三人民医院护士,地震后随医疗救援队赶赴北川。
5月12日下午大地剧烈震动过后,职业特有的敏感使我赶到了医院急诊科,现场一片忙碌,一批又一批的伤员不断地送过来,检查、气管插管、心肺复苏、清创缝合、输液……不知不觉中,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伤亡人员却越来越多,“太惨了!我们县城垮完了,死了好多人。”一个来自北川的伤者抱着我们痛哭,这时我才隐隐约约感到事态的严重。夜里9点过,得知医院要组织第二批医疗救援队赶赴北川,我自告奋勇冲了上去,救护车在漆黑的夜色中向着北川奔去。尽管早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然而,眼前的一切仍然强烈地震撼了我。现场漆黑一片,到处是垮塌的房屋,北川中学的教学楼已成为一片废墟,几棵大树下面摆放着十几具血肉模糊的年轻的冰冷的躯体,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股浓烈的血腥味、以及死亡的气息和紧张的气息,操场上到处是受伤的人和闻讯赶来寻找亲人的人,耳朵里充斥着求救的声音和呼喊亲人名字的声音,无数的消防战士、武警官兵、学生家长和幸存的老师以及学生用手电筒在废墟上寻找着挖掘着;我们立即冲上了废墟,“有人吗?这儿有人吗!”“我在这儿!”一个微弱的声音从废墟的深处传出,来不及寻找工具,我们用手刨出了一个小洞,我试着钻了进去,只见一个小女孩的左腿被死去同学的双腿紧紧缠绕着,上面还压着一个厚厚的预制板,那具冰冷的躯体趴在小女孩的身上,“救救我!”小姑娘用恐惧的充满乞求的希望的眼神望着我“阿姨,你用锯子把她的腿锯了吧,她已经死了,这样我就可以出来了,我身后还有几个低年级的同学呢?”“姐姐,救救我们!”“别怕,等阿姨把我救出去,我就来救你们!”望着这个朴实的孩子,我的心被深深地打动,狠了狠心,我捡起了她脚下的一把小锯子,摸着那个年轻的已经逝去生命的躯体,我的心在颤抖,怎么也下不了手,“我们一起努力把腿弄出来好吗?”在狭窄的空间里,我用右腿抵住死者的胸膛,左腿抵住她的右腿,双手紧紧抓住小女孩被压着左脚,“忍着疼,好吗?” “阿姨,我不怕疼”。一、二、一、二……我们一起努力着,这时大地又开始了剧烈地摇晃,周围的东西不断往下掉,“快出来,地震了!”洞口传来同事焦急地声音。“阿姨,你快走吧!别管我们了。”懂事的孩子们一再催促,也许是上天怜悯,就在我快支撑不住时,小姑娘的腿拖出来了 “谢谢你!阿姨,你叫什么名字?我要永远记住你!” ……来不及休息,我们又开始了新的搜索,一阵阵的余震让人站不稳脚,我不由得向前倒去,突然,两个战士把我拉了起来,“不要命了你!地震来了要蹲下知道吗?”
一夜的忙碌,天终于亮了,而通往北川县城的公路已经全部中断,没有人知道县城里的伤亡情况,医疗救援队的负责人决定派先遣队员到北川县城进行救护,没有丝毫的犹豫,我和另外三名同事跟着向导向县城奔去。剧烈的地震使公路严重受损,公路被扭成了两半,靠着山崖的一侧深深的陷了下去,另一侧却被从山坡滚落的巨石掩埋,我们不得不从半山坡往下滑,一路上余震不断,不断地有飞石从山顶滑落,不敢有丝毫懈怠“快跑,这儿有泥石流山体滑坡;小心,这儿的路已经陷下去了;注意,这边有个大裂缝!” 1个多小时的山路,我们连滚带爬只半个多小时就赶到了。往日风景如画的北川县城已不复存在,到处烟尘弥漫,满目是倒塌的楼房和滚落的巨石,远处几间残破歪倒的房屋中冒出淡淡的黄烟,周围是一片废墟。通往县城的翻水桥已经全部坍塌,我们手脚并用地爬下断桥,小心翼翼地翻过干枯的河床上那些凌乱的巨石,再由另一面爬上去。眼前的一切把我们深深地震撼:到处是各种姿势、残缺不全、鲜血淋淋、伤痕累累的尸体,胸腔开裂,内脏迸出,脑浆迸裂,脑袋只剩下了脖子上的一小部分……甚至就只是从大石头下面流出来一滩刺眼的鲜血!灾后余生的人们惊恐的相互拥抱着呆坐在空地上,“太好了,医生来了!我们有救了!”惊魂未定的人们挥舞着双手惊喜的叫喊着,望着那一双双无限悲痛与希望的眼睛,泪水在我脸上肆意的滑落;没有医疗器械,我们用现场的木条,被单对骨折,外伤病员进行了简单的固定和包扎,“快,这个需要立即送走!他的伤较轻,可以下一批走……”我们边救治边分诊,不知道什么时候天下起了雨,雨越下越大,仿佛上苍也忍不住落了泪! “快走吧,你们快走吧,不要管我们了,雨大了,你们就出不去了” 刚刚经历了地震的人们关切地说。不由诉说,几个自愿者拽着我们迅速撤离了县城。在通往县城的山坡上,满是抬着各式各样自制担架穿着迷彩服的人,在余震不断的、满是泥泞的山坡上,他们或双膝跪地或高举着担架,一寸一寸艰难地向上移,他们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架起了一道通往外界的生命的桥梁!回到北中营地,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静,心理有说不出的难受,为自己的无能和那些等待救援的人。
“医生,医生,快来,这儿还有人!”在废墟上挖掘的士兵发出欣喜地喊声,顾不上休息,我拿着输液瓶冲进了雨幕中,只见一个男孩,颈部以下被埋在废墟里,只露出一支左手,我的心揪到了一块,我双膝跪在满是钢筋和石块的地上,小心翼翼地为他输液,可是由于惊吓过度,他的手不停地乱舞,“快把我弄出去,我要喝水!这样还不如让我死了算了”。泪水和着雨水顺着我的脸颊不住地往下流,我握住了他那支冰冷的手,“你看,那么多的人都在为你努力,不要放弃!你一定要坚持住!”望着我身边两个冒雨站立在废墟上高举着输液瓶和护卫着氧气袋的消防战士,他渐渐平静下来。“你叫什么名字?”“李嘉庆,17岁,高二(2)”“喜欢唱歌吗?”“喜欢,唱得还不错!”被雨水和尘土弄脏的没有血色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羞涩的笑容,“给我们唱首歌,好吗?”仰起头他望着我们“梦中的人熟悉的脸孔,你是我守候的温柔,就算泪水淹没天地,我不会放手每一刻孤独的承受,只因我曾许下承诺,你我之间熟悉的感动,爱就要苏醒……”略带稚气的歌声在空旷的废墟上回响,“你累了吧?让这两个哥哥替你唱好吗?”就这样我们一人一句地唱着聊着“姐姐,你冷吗?快回去换换衣服吧!”北川早晚的温差很大,气温还很低很低,雨却越下越大,我全身已经湿透,忍不住打了几个冷颤,轻轻地我往外抽了抽手,他立即紧紧地拉住了我,“姐姐,我想喝茶水?”,由于不知道他的伤情,我们只能用瓶盖给他喝水,“等你出来了,姐姐给你泡一大杯好茶!再给你买一件矿泉水!”“真的?”他调皮地伸出了小母指“我们拉勾!”……后来,接替我的同事告诉我,由于他被几个大的横梁压着,营救人员准备放弃他,那一刻,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不明白!一个鲜活的生命怎么可以说放弃就放弃呢?从不相信任何神灵的我,双手和十向上帝祈求:求求你,发发慈悲,叫他们不要放弃!如果可能就让我代替他好了!尽管最终他还是被救出来了,然而,他的情况已经很差了,他被立即送往了医院,后来护送他的同事告诉我,那一夜他没能挺过去,在被送往医院的路上,他带着无限的遗憾去了。
不断有幸存者被救上来:检查伤情、输液、清洗伤口、包扎……衣服湿了穿干,干了又湿,忘记了饥饿,忘记了疲倦,忘记了时间,我们有条不紊地忙碌着;一具又一具的尸体从瓦砾中被挖出,吊车加人工作业,每隔一会就从废墟中挖出一个孩子,但挖出者大多已经死去,尸体被担架抬到不远处的小草坪上,用蓝色的雨布遮盖。寻找孩子的家长们不停地掀开雨布,看其中有没有自己的孩子,他们肯定是希望自己所做的事情是徒劳无功的。更多的是悲怆的绝望的哭泣声!每抬出一具孩子的遗体,学校上空就会响起噼噼啪啪的为死难者送行的鞭炮声,时间就这样在焦急地期盼中划了过去,渐渐的空气中开始散发出腐尸的气味,人们的心开始往下沉。天已经很黑很黑,仿佛月亮也不忍心光顾这里,不断有志愿者来报告说北川县城还有幸存者需要救治,来不及细想,我们又一次向县城冲去,靠着两支小手电我们连滚带爬地来到了县城,“医生,快来,快来,这儿还有人!”在一口枯井边有人焦急而兴奋地嚷着,透过微弱地灯光,一个男孩倒吊在枯井中,他的右腿被一块约十吨重的山石死死地压着,“医生,把腿给我锯了吧,我不怕疼!”然而,经过仔细观察,巨石和他的腿之间根本就没有空隙!泪水再一次滑落,由于公路被全部损毁,大型机械暂时还进不了县城:“你叫什么名字?”“姐姐,我叫雷小明,18岁”,“小明,你要坚持住,明天大型救援设备就来了,你就可以出来了,你一定要坚强呀!”说完这句善意的谎言,我捂着嘴飞快地离开了。眼前闪现着他那双黑亮的信任的双眸,那一刻,我感到了自己的无能,面对一个鲜活生命却无力救助,这种无助地感觉几乎要催垮了我,我漫无目地的机械地在漆黑的满是乱石的泥泞的路上朝前走,“医生,快来,这儿还压着个孩子!”在一座废墟前,云南消防队的队员们正在奋力地挖掘,“这儿还有个小女孩,还在和我们说话呢!”“叔叔,我饿,我在吃泥巴。”听了小女孩的话,在场的人们心疼的哭了,“小心点,小心点,千万不要弄伤了她!”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出来了,出来了!”然而上天再一次捉弄了我们,小女孩的呼吸,心跳已经停止了。“快,快,人工呼吸!”清理呼吸道,胸外心脏按压,口对口人工呼吸……然而,这一切都是徒劳的,无论怎么努力,小女孩还是离我们而去,时空在这一刻凝结,我呆呆地坐在地上,心底涌动着一股说不出的滋味,闷得我想哭想闹想发疯!小女孩的父亲呆呆的望着我们一语不发,母亲扑倒在女儿的身上,伤心绝望无助地哭声在夜晚的空气中显得那样地凄凉,那一刻,我从心底升起一股不寒而栗的感觉,感到自己很失败,在学校学了那么多的知识,十多年来积累的经验,全没有用!“别泄气,你们尽力了!”望着朴实的人们信任的眼神,我告诉自己要坚强,要坚持下去!回到营地,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静,生命是那样地脆弱!在自然灾害面前,我们是那样地无能为力!现实不容我们有过多地时间去遐想,一批批幸存者源源不断地被送过来,只有在救治伤病员时,我的心才能有一丝丝地安慰……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北川中学的上空弥漫着浓浓的死亡的气息,我们的心越来越凝重,突然,从指挥部传来令人振奋的消息,北川大酒楼发现了幸存者,在相隔不远处的一座茶楼里还有两名幸存者!由于缺少担架和救援人员,我们不得不向营地里住扎的部队求援, “是男人的跟我走!”一声令下八个年轻的士兵站了出来,“我们跟你们去!”含着热泪,在漆黑的夜色中,我们向北川县城飞奔而去……
在北川的日子里,教育我的更多的是那些被困的学生,他们相互鼓励,相互提醒,在被营救出来后他们没有哭泣,更多的是对营救人员的感恩,“谢谢解放军叔叔,谢谢护士阿姨!我爱你们!”“叔叔,快救救我的同学,他们还在里面呢!”这是我这些天听得最多的最朴实的语言。总有那么些孩子的伤势,让人忍不住落泪,而孩子们总是懂事的昂起小脸,笑着对我们说:“我不疼,真的,一点也不疼”。落泪的次数多了,营地的人都笑我是“哭泣的天使”。是的,看见孩子们的伤势,我难过地哭了;看见有鲜活的生命因设备不齐而不得不放弃时,我哭了;看见有重伤员急需转运,而没有救护车时,我哭了;看见一个又一个幸存者获救,那种激动的心情难以言表,泪再一次滑落,那是为生命的顽强,而落泪……
时间就这样转瞬即逝,不知不觉中好些天过去了,每天最让我害怕的不是面对灾难和伤痛,也不是每天几十次甚至上百次的余震,而是给家里报平安的电话,每每电话一通,妈妈总是呜咽着问长问短,她的声音摧垮了我长久以来伪装的坚强。“你好吗?能吃饱睡好吗?要坚强些,妈妈支持你,全家人都支持你。”是北川中学孩子们坚强的眼神,给了我继续留在灾区的勇气和决心,面对这些坚强的孩子,我得做点什么。
是的,逝者已去,而生活还得继续。
回到歌舞升平的绵阳,望着整天无所事事的人们,我的心久久不能平息,那一具具冰冷的尸体,那一双双绝望的眼睛,那一滩滩的鲜血,北川震后悲情的一幕幕总在我的眼前回放,我恨自己为什么不能多救一些,那怕再多救一个孩子呢!我不能闭眼,也不敢闭眼,为那些在此次地震中遇难的人们,我不能!我该用什么样的方式帮助他们,纪念他们?我还能做点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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