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想鲁迅的最后一天
刘火
十月十九日,如果没有几十年前的那一天,那十月十九日便是一个跟十月十八日、十月二十日一样没有什么别样。但是,七十年前的十月十九日,由于鲁迅在那天得到了永生,十月十九日便变得来与其它日子有了别的意义。
一九三六年十月十九日,是鲁迅最后的日子。
一九三六年十月十七日,鲁迅的日记里写道:
“晴。上午得崔真吾信。得季市信。得靖华信,午后复。须藤先生来诊。下午同谷非访鹿地君。往内山书店。费君来并交《坏孩子》十本。夜三弟来。”
一九三六年十月十八日,鲁迅的日记里写道:
“星期。”(《鲁迅日记》下卷第1028页)
鲁迅走时的前一日仍在写日记,但是这一天的日记只有两个字:星期。那么这一天鲁迅是怎样过的呢?许广平先生在鲁迅去逝后的十一月五日写下的《最后的一天》是这样记载的。凌晨三点左右,鲁迅已不能安寝,七点左右,鲁迅叫许去托内山完造请医生,而且执意要写一张便条给内山,在费尽周折后写了那张绝世遗墨的便条,昨日来过的须藤医生再来,然后吃药打针。稍后便问起近来上海的文事和先生自己的译著,中午以后病情加重,每隔两小时注强心针和输氧。
十月十九日凌晨五时二十五分(〈鲁迅年谱〉,安徽人民出版社、1979),先生的心脏停止了跳动,先生的那支“金不换”在昨天给内山写下了一张便条后便永远永远地封笔!这是我们今天从史料所读到的鲁迅最后的日子的历史事实。而实际上,这一天自从七十年前的那个日子的选择,这个日子便穿越了七十年的风云,已经整整七十年的风云!当那一天已经是事实时,这一天便成为一种恒定,成为了我对一种仰望的图腾。历史已经过去了七十年,鲁迅先生在那宁静的地方已经过了七十年。当这个日子以整数的方式,当这个日子以中国人原来认为是一个珍“稀”的极具庄重极具超然的时间概念呈现时,我显然已经对那样日子的记忆不仅仅出于稽古般地去坐实,而是对于一种恒定和图腾的遥想。
一九二七年在广州的鲁迅在著完十篇记旧的文字后写道,“一个人做到了只剩了回忆的时候,生涯大概总要算是无聊了罢”。无论《朝花夕拾》里十篇记旧的文字或温馨或伤感,总能看到先生人生的一种积极态度。置于前的这则小引,就不仅是一种伤感可述,而是有些绝望的意义了。但正是这十篇忆旧的文字后,先生便用更多的时间和精力面对了先生所处的“现时”。也就是说,在此之后,先生正式刊布的文字几乎再没有了这类似的忆旧的文字,而是所有的文字(当然也包括了先生的《故事新编》)都指向了“现时”的政事和文事。有人拿这个(即所谓专写“打架角孽”的“豆腐块”文章)说先生的偏执、说先生不足以成为文学家。是的,先生没能写出像俄国老托尔斯泰那样的巨制,也没能写出像中国巴金那样多的“三部曲”,当然更没有写出像现在一些中国的作家动不动就是长篇大著。但是有一点,像先生生命最后的几天,像先生所关心事那样还在关心,我认为世界上就只有先生一个,而绝无第二个!
现在我要把先生在一九三六年十月十七日致曹靖华的信全文抄于此:
汝珍兄:
十月十二日信收到,甚喜。译致E君函及木耳,早收到了,我竟未通知,可谓健忘,近来记性,竟大不如前,作文也常感枯涩,真令人气恼。
它兄译作,下卷亦校完,准备付印,此卷绋曾经印过的作品,为诗,戏曲,小说等,预计本年必可印成,作一结束。此次所印,本系纪念本,俟卖去大半后,便擬将纸版付与别的书店,用报纸印普及本的。这样,或者就以上卷算是《述林》,而事实,也性上卷较为重要,下卷就较“杂”了。
农往青岛,我方以为也许较好,而料又受人气,中国虽大,真是无处走。
闸北似吃紧,迁居者二三万人,我未受影响,其实情形也并不如传达室说或报章之甚,故寓中一切如常。我本想搬一空气较好之地,冀于病体有益,而近来离闸北稍远之处,房价皆大涨,倒反而只好停止了。但这种情紧张情形,此后必时时要有,为宁静计,实不如迁居,擬于谣言较少时再找房子耳。
我病医疗多日,打针服药并行,十日前均停止,以观结果,而不料竟又发热,盖有肺尖之结核一处,尚在活动也。日内汉又开手疗治之。此病虽纠缠,但在我之年龄,已不危险,终当有痊可之一日,请勿念为要。
兄之小说集,已在排印,二十以前可校了,但书名尚示未得佳者。
此地文坛,依然乌烟瘴气,想乘这 次风潮,成名立业者多,故清涤甚难。《文学》由王统照编后,销数大减,近已跌至五千,此后如何,殊不可测。《作家》约八千,《译文》约六千,新近出一《中流》(已寄三本),并无背景,亦六千。《光明》系自以为“国防文学”家所为,据云八千,恐不确;《文学界》亦他们一伙,则不到三千也。
余后谈,此布,即请
刻安
弟豫 上 十月十七日
(《鲁迅书信集》下卷第1055—1056页)
我以这种“文抄公”的方式,全文抄录可以算得上是先生最后的遗墨,是为了让我对先生最后日子的遥想不至于虚幻。从这封信我们可以看到,与先生在广州教书时的那种靠忆旧来打发日子,以“无聊”来慰藉心灵时情形完全的不一样。我们知道,先生是学医的,先生是知道自己所患的结核病的后果。但是鲁迅先生并没有想到死,更没有想到他的生命只有最后的三十来个小时。此时此地的先生,依然是对现实保持着高度关注,保持着先生从事的事业当时当地的情况与趋势高度关注,保持着先生从写《狂人日记》以来的爱憎,保持着先生走进上海亭子间时一直不曾减弱的战斗力。我丝毫看不见先生的生命几十个小时后会油尽灯枯,也丝毫看不到先生与这之前有什么别样,而且更看不到先生对他身后的事的哪怕一丁点的“凶兆”。在我看来,先生谢世前的如此“金刚”,源于先生对时势的关注、对朋友的关爱,源自先生对一己个体生命的自信。想想,先生平时出门可以把钥匙扔在家中,如渭水河边的壮士一样直面黑暗和凶残一去不返;想想,先生如此病重之中关注一部译书《海上述林》、关注乌烟瘴气的文坛;想想,先生如此病中却让自己的朋友们放心不要挂念;想想,先生从一九一八始用笔作战后的一十八间的风风雨雨;想想一个已经三十八岁的人走进向社会黑暗向人心叵测宣战的坚韧和顽强,……当下的我能说什么呢?
鲁迅先生生前遭遇过兄弟的失和、遭遇过友朋学生的出卖,看见过太多的阴谋和诡计、目睹了太多的虚饰和血腥。相比起梁实秋们的澹然,鲁迅先生肯定是“左翼”的文学家和思想家。但,这怎么能成为当时和现时一些人攻讦鲁迅的口实?鲁迅的存在和意义,与其说这是鲁迅先生个人的选择,不如说这是“五四”新文化的必然选择(之一)。遥想到鲁迅在生命最后日子的那一段时光,鲁迅曾愤激地说过,对于论敌“一个也不宽恕”!这不能责怪鲁迅没有像胡适们认为的“宽容比自由更重要”的宽恕。也不能怪先生后来成为周扬们“借助钟馗”的红色面具。面对历史“瞒”和“骗”以及“吃人”的沉疴,面对现实中大部分所谓文学家的流言和谣言(《鲁迅书信集》下卷第677页),面对“无衣无食”老百姓的性命((《鲁迅书信集》下卷第679页),鲁迅是不能投降的,鲁迅也是不会投降的!这是鲁迅先生的骨头,也是鲁迅先生的魂灵!
鲁迅是人不是神。鲁迅生前并不预测身后的事(最多也只有对其独子有过一点点类似于“不要当空头文学家”的话),更不知道身后的事。咒骂先生的话,先生在生前就听得多了;奉承先生的话,先生也在生前听得多了。但是先生身后所享受的殊荣和造神(当然也包括咒骂),是先生不曾想到也没有看到的。先生怎么会想到他的治丧委员会里有当时刚刚在陕北立住足的而后来成为新中国缔造者的毛泽东;先生怎么会想到他不到40公斤尸骨上会盖有他的朋友和学生制作的“民族魂”的布;先生怎么会想到当时还是在野党后来成为世界上最大的执政党的中国共产党专此发出了三份电报(一份专致许广平的、一份告全国同胞和世界人民的、一份致南京民国政府的);先生怎么会想到中国共产党会给予先生如此高的评价(“为民族解放、社会解放、为世界和平而奋斗的文人模范”);先生怎么会想到他的追悼仪式那般的场面(两里多长的送葬队伍)和那般的隆重肃穆……
虽然,先生对死似乎是与俱来的“钟爱”。大凡读过点先生文字的人,都知道先生对“死”有着与他人不同的认识和体悟。在《野草》一书中,写到“死”的文字有多篇,如《题辞》、《死火》、《失掉的好地狱》、《墓碣文》、《立论》、《死后》等等,不仅仅先生的随笔写到“死”,先生的虚构文字的小说也有多处写到“死”。而几乎专门写到“死”的是《孤独者》。《孤独者》开篇就写道:“我和魏连殳相识一场,回想起来倒也别致,竟是以送殓始,以送殓终。”这篇小说共五节,都与死亡相关。《野草》里的《题辞》更是真接写道:“我对于这死亡有大欢喜”。而且,先生曾想到自杀(见《鲁迅书信集》上卷第61页),不仅仅如此,先生在《死后》一文中写道:“万不料人的思想,是死掉之后还会有变化的。……几个朋友们祝我安乐,几个仇敌祝我灭亡。”而且先生很有些巫师意味地写道:“总之,待我自己知道已经死掉的时候,就已经死在那里了”。
真的,“死在那里了”便永远让人记起——无论是友是敌。
死是一种命定。死是生命从生之起就必定走向的铁律。
但是,在先生生前的最后一封信、最后的日记和与家人最后的话语,我真是在先生最后的日子里没有嗅到、没有读到“死”的消息。众所周知,先生离开这个黑暗社会和惨淡人生时,只有五十六岁!先生的日记却一如既往地写着每天与先生相关的一些事,一如既往地回复着友朋的信,即使是像许广平先生所记录的先生临走时的焦虑,也就是在问,“报上有什么事体?”再就是问及《死魂灵》译本的出版之事。先生最后的日子,先生却是如此的镇定。先生一生所想到的、一生所关注的、一生所思考的“死”,却在已经而且是真正到了油尽灯枯的时辰没有想到!这是鲁迅先生涅槃前的不安还是涅槃前的大智慧?
鲁迅日记的最后两个字是“星期”。也许这才是先生的大智慧。上帝在创造了天、创造了地、创造了人后,到了“第七日”,上帝说:他累了,他要休息了。遥想一九三六年十月十八日,鲁迅说,是日星期,他要休息。遥想一九三六年十月十九日凌晨五时二十五分,鲁迅对我们这些灰不溜秋的“人”说:
他要休息了。
2006/10/2—10/3写于四川宜宾小碑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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