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国际上有一种舆论认为“中国超越美国成为头号工业大国”“中国将成为世界第一大经济体”。采用一定的统计估算方式,也许确能得到这样的印象,但这绝不是客观现实。尽管在一定的统计准则下,我国经济规模和工业产量规模可以很“大”,但在实质上,我国同发达国家相比,工业化水平仍然很低,保守估计至少还有30-50年的差距。由此可以说,我国工业化的任务尚未完成,工业化的意志绝不可有丝毫动摇。
我国是一个经济“流量”规模大国
当估算国家的经济规模时,通常采用流量统计的方式,即计算一年内所生产的货物和服务的总量。而这种统计又可采用“生产地准则”或“生产者准则”两种方式。前者称为国内生产总值即GDP,后者称为国民生产总值即GNP。计算中国的经济总量,如果按GDP准则,那么“只要在中国生产而无论归谁所有都算是中国的”;而如果按GNP准则,那么“由中国国民生产并归中国国民所有的才算是中国的”。很显然,按照GNP统计准则,我国的经济规模显著小于按GDP准则统计的经济规模。因为,更多的发达国家企业到我国的国土上生产,而较少的中国企业到发达国家国土上进行生产,即我国的GDP>GNP。即使我国的GDP世界第一,也不表明我国的GNP是世界第一。
可见,只是在经济全球化条件下,世界工业生产地的地域分布向我国转移,即在我国提供的“场地”上生产出了最大量的工业品,而在这个工业生产场地上生产出的工业品有相当一部分并不属于中国人,也就是说,其性质是“MADE IN CHINA”(在中国生产)而不是“MADE BY CHINA”(由中国生产),经济成果(产品)的归属并非我国。
更重要的是,我国有13亿人口,即使GDP和GNP的总量规模达到世界前列,但人均GDP和人均GNP仍将长期处于世界中等水平,即使进入“高收入国家”行列,其实同发达工业国仍有很大差距,相当长时期内难以进入世界排名前列。
我国经济“存量”规模仍然较小
评估一个国家的经济实力和工业化水平,不仅应计算其经济流量规模,更要计算其经济存量规模。经济存量即一国现存的财富量,是真正的经济体量。形象地说,如果要评估一个家庭的经济实力,经济流量估算的是“全家一年能挣多少钱”,而经济存量估算的是“全家总共拥有多少财富”。
工业(第二产业)同农业(第一产业)及服务业(第三产业)的重要区别是:农业产品难以保存,服务业的生产过程同消费过程同时发生,而只有工业产品(除了电力之外)可以长期保存。因此,从物质上看,只有工业(包括建筑业)产品才可以成为物质财富存量。服务业中的金融产品尽管也可以贮藏,但那只是“索取权”,而不是具有真实使用价值的物质财富。所以,一个经济体的真正实力(不考虑人力资本)即物质财富拥有量,主要包括了自然物质和工业生产物的蓄存量。也就是说,除了大自然的赐予,各国所拥有的物质财富主要是工业品(尤其是工业所创造的建筑物和各种物质基础设施)。这就可以理解,为什么人类物质财富主要由工业化时代所创造。
因此,一个国家的工业化是否完成,不能仅仅看其工业的当期生产流量,而更要看工业所生产和蓄积的物质财富存量达到了怎样的规模和水平。一个经济体只有当创造物质财富的任务基本完成,社会追求的目标已经主要不是创造物质财富而是享用“服务”(和积蓄文化财富)时,工业化时代才会结束。当然,即使到那时,工业也不会消失。
根据一项研究的估算,2008年,美国财富总量是中国的5.9倍,日本是中国的2.8倍;美国生产性财富(工业生产物蓄存量)是中国的3.8倍,日本是中国的2.4倍。而人均生产性财富美国是中国的16倍,日本是中国的25倍。如果美、日、中三国均保持当前的生产性财富增速,中国人均生产性财富要到2034和2035年才能赶上美、日两国。而人均财富总量赶上美、日则需要更长时间。可见,从财富蓄积量来看,中国工业发展的历史重任还丝毫没有减轻,工业化还远未完成。
我国工业综合素质仍然不高
尽管我国经济规模已经十分巨大,甚至若干产业已达到国际先进水平。但就综合素质而言,我国工业化并没有真正达到中后期阶段。表现在:
其一,我国工业的主体部分仍处于国际竞争力较弱的水平。把我国工业制成品按技术含量低、中、高的次序排列,其国际竞争力大致呈U形分布,即两头相对较高,“中技术”的行业如化工、材料、机械、电子、精密仪器、交通设备等,国际竞争力显著较低,而这类产业恰恰是工业的主体和决定工业技术整体素质的关键基础部门。如果这类产业竞争力不强,技术水平较低,那么“低技术”和“高技术”产业就缺乏坚实基础。即使从发达国家引入高技术产业的某些产业环节,也是浅层性和“漂浮性”的,无法扎根,并会长期受制于人。
其二,我国工业的大多数行业均未站上世界产业技术制高点。不仅如此,要占领这样的制高点,我国工业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一方面,即使是一些国际竞争力较强、性价比高、市场占有率很大的产业,其核心元器件、控制技术、关键材料等均需依赖国外,导致我国工业品的精致化、尖端化、可靠性、稳定性等技术性能同国际先进水平仍有较大差距。另一方面,有些工业品在发达国家已属“传统产业”,但对于我国来说还是需要大力发展的“新兴产业”,许多重要产品同先进工业国家还有几十年的技术差距,离世界产业技术制高点还非常遥远。
其三,攀登产业技术制高点需要专注、耐心、执着、踏实的工业精神。这样的工业精神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形成的。目前,我国工业企业往往急于“做大”,追求短期利益,普遍缺乏耐心和意志。许多制造业企业过早走向投资化方向,稍有成功的企业家都转而成为赚快钱的“投资家”或进入地产业,企业股票上市后急于兑现股份,无意在实业上长期坚持、做到极致。在这样的产业界心态下,工业综合素质的提高和自主创新能力的形成面临很大障碍。这也正是中国工业综合素质不高的突出表现。
以坚定的工业化意志强健大国筋骨
在人类数千年历史的大部分时期,无论是以幅员、人口还是生产总量计算,我国都是世界第一大国,但是,当18世纪一些西方国家率先发生工业革命,出现了“工业国”的时候,我国很快成为疲软的巨人,尽管仍然“地大物博,人口众多”,却因工业薄弱而成为任人欺宰的弱国,徒有庞大躯体却无力挺腰站立。我国近代百年屈辱史,实质上就是工业薄弱的“软骨病”史。这给了我们强烈警醒:没有筋骨,必为病夫。
当今世界,尽管一些小国可以从事特色经济而未必一定要以工业立国,但大国却必须以本国工业来支撑其庞大的经济躯体,否则容易导致软弱甚至衰落。工业尤其是制造业犹如大国之“筋骨”,拥有“钢筋铁骨”,国家方可屹立不倒。新中国65年的历史,就是一部工业化史,虽历经艰难曲折,付出沉重代价,却如铮铮铁骨般支撑起东方巨龙。
迄今为止,我国崛起最大的“法宝”就是规模巨大的工业体系,工业显著地提高了国家的生产率和收入水平,积累了大量的外汇。工业最重要的作用之一是支撑科学发明和技术创新的实现,从根本上决定着国家的创新能力。我国所面临的各种重大经济、社会和安全问题的解决都依赖于更加强大的工业能力。因此,在现阶段,我国最重要最迫切的战略任务之一仍然是继续强健工业筋骨——有了工业之筋骨,才能雄踞于世界大国之列,确保国家安全、人民福祉和民族昌盛,真正成为一个永葆活力的创新型国家。
(为国家社科基金决策咨询点首席专家、中国社科院学部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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