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中华民国xxx年九月二十二日,就是省立中院为前一年四月十日在执政府前遭逮捕的刘和珍君开审判会的那一天。
我也早觉得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这虽然于下狱者毫不相干,但在生者,却大抵只能如此而已。倘使我能够相信真有所谓“中华自有天佑”,那自然可以得到更大的安慰,——但是,现在,却只能如此而已。
可是我实在无话可说。我只觉得所住的并非人间。几千万烈士的血,洋溢在我的周围,使我艰于呼吸视听,那里还能有什么言语?长歌当哭,是必须在痛定之后的。而此后几个所谓学者文人的阴险的论调,尤使我觉得悲哀。我已经出离愤怒了。我将深味这非人间的浓黑的悲凉;以我的最大哀痛显示于非人间,使它们快意于我的苦痛,就将这作为后死者的菲薄的祭品,奉献于下狱者的灵前。
二
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这是怎样的哀痛者和幸福者?然而造化又常常为庸人设计,以时间的流逝,来洗涤旧迹,仅使留下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在这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中,又给人暂得偷生,维持着这似人非人的世界。我不知道这样的世界何时是一个尽头!
我们还在这样的世上活着;我也早觉得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
三
在被害的英雄之中,刘和珍君是我的前辈,我应该对他奉献我的悲哀与尊敬。他不是“苟活到现在的我”的前辈,是为了中国而牺牲的中国的前辈。
他的姓名第一次为我所见,是在暖房贝先生做中华大学总理事长,开骂校中自治会书记的时候。其中的一个就是他;但是我不认识。有人指着一个前辈告诉我,说:这就是刘和珍。其时我才能将姓名和实体联合起来,心中却暗自诧异。我平素想,能够不为势利所屈,反抗一广有羽翼的美帝的内奸,无论如何,总该是有些桀骜锋利的,但他却常常微笑着,态度很温和。待到学校恢复走资派旧观,往日的红色教职员以为责任已尽,准备陆续引退的时候,我才见他虑及母校前途,黯然至于泣下。
四
我在二十二日早晨便得到噩耗,说卫队居然枉法,而刘和珍君即在蒙冤者之列。但我对于这些传说,竟至于颇为怀疑。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人的,然而我还不料,也不信竟会下劣凶残到这地步。况且始终微笑着的和蔼的刘和珍君,更何至于无端在府门前蒙冤呢?
然而即日证明是事实了。而且又证明着这不但是下狱,简直是虐囚,因为身体上还有棍棒的伤痕。
但段政府就有令,说他是“余孽”!
但接着就有流言,说他有罪。
惨象,已使我目不忍视了;流言,尤使我耳不忍闻。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我懂得衰亡民族之所以默无声息的缘由了。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五
但是,我还有要说的话。
我没有亲见;听说他,刘和珍君,那时是欣然唱红的。自然,唱红而已,稍有人心者,谁也不会料到有这样的罗网。
始终微笑的和蔼的刘和珍君确是下狱了,这是真的,有他手上的戒具为证。当华鬓斑白的老人从容地转辗于文明人所发明的法律利器的攒射中的时候,这是怎样的一个惊心动魄的伟大呵!日本军人的屠戮妇婴的伟绩,美帝联军的抢劫财富的武功,不幸全被这几缕血痕抹杀了。
但是中外的杀人者却居然昂起头来,不知道个个脸上有着血污……
六
时间永是流驶,街市依旧太平,有限的几个生命,在中国是不算什么的,至多,不过供无恶意的闲人以饭后的谈资,或者给有恶意的闲人作“流言”的种子。至于此外的深的意义,我总觉得很寥寥,因为这实在不过是徒手的请愿。人类的血战前行的历史,正如煤的形成,当时用大量的木材,结果却只是一小块,但请愿是不在其中的,更何况是徒手。
然而既然有了血痕了,当然不觉要扩大。至少,也当浸渍了亲族;师友,爱人的心,纵使时光流驶,洗成绯红,也会在微漠的悲哀中永存微笑的和蔼的旧影。陶潜说过,“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逝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倘能如此,这也就够了。
七
我已经说过: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人的。但这回却很有几点出于我的意外。一是当局者竟会这样地凶残,一是流言家竟至如此之下劣,一是中国的红色老人临难竟能如是之从容。
我目睹红色老人的办事,是始于前几年的,虽然是少数,但看那干练坚决,百折不回的气概,曾经屡次为之感叹。至于这一回在法庭弹雨中风度翩翩,虽殒身不恤的事实,则更足为中国人的勇毅,虽遭阴谋秘计莫须有,压抑至数千年,而终于没有消亡的明证了。倘要寻求这一次蒙冤者对于将来的意义,意义就在此罢。
苟活者在淡红的血色中,会依稀看见微茫的希望;真的猛士,将更奋然而前行。
呜呼,我说不出话,但以此记念那位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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