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司令马科斯”是谁?《蒙面骑士》封面上声称的这位,在纯黑底色的背景中被高光突出的四点形象,组合在一起不免使人疑窦丛生:首先是一顶针脚毕现,好像勉强用一根细绳(姑且不论是否草绳)才固定于头顶的军帽,然后是一个XL型号的鼻子,挺直的鼻梁下被浓密的睫毛遮掩的一双因沉思而令人遐想的眼睛,再来,与破军帽时空反差100%的一副耳麦,加上氤氲缭绕中一只让人直接联想起切·格瓦拉的大烟斗——这副形象的最离奇之处在于,整副面容的其他部分都被包裹在一只滑雪帽中,“副司令”与“骑士”这两个在我们的记忆中都颇嫌遥远的身份代词就这样在某个关于“马科斯”的称谓下被滑稽地统一了起来,好像对我们既有的常识系统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使人不免怀疑这是否某个跨国面罩制造商发起的新奇时髦的产品行销推广活动?
这本图文书在六一儿童节后的图书市场上悄然现身,尤其在围绕著名高校的各大学人书店、文化人书店和广告人书店里都已经迅速掀起了一场小小的流行时尚,仅凭它非常规的开本和精美的装帧设计都已令人耳目一新,无论你是喜欢新奇古怪充满拉美风格的图画,还是曾经迷恋于拉美文学爆炸,大概都会有充分的理由对这本书爱不释手。然而,作为一个精通英语和法语,黯熟多种玛雅原著民语言的西班牙语写,作为墨西哥抵抗运动萨帕塔民族解放军的组织者和领袖,作为被称为“切·格瓦拉第二”、另一个“风华绝代”、颠倒了国际时尚圈、知识圈和运动圈的“国际反叛明星”,这个被称为“拉丁美洲最优秀的作家之一”的神秘的蒙面人究竟制造了怎样的语词现实呢?
打开书页,第一个部分是三个故事集。一只戏拟着堂·吉诃德,自称“游侠骑士”的小甲虫杜里托占据着开篇的故事集,它颐指气使、夸夸其谈又童趣盎然、胆小如虫,时刻担忧着被丛林中战士的大靴子踩扁了头;它且博览群书、口若悬河,“时而为侦探,时而为政治分析家,时而是如修书高手一般的游侠骑士”,不时就“新自由主义”及世界局势发表夸张造作的演讲。它总在孤独和深夜无眠的时刻造访那个叫做“副司令”的男子,要求他充任受气包桑丘·潘沙,在夸张戏仿的语调中这只小甲虫讲述着仿佛具有谜一样深意的故事:比如小鼠和小猫的故事告诉我们,“无需征服世界,令其更生便已足够”;比如枣红马的故事告诉我们,必须去寻找“另一个故事”的可能性;比如魔术邦尼兔的故事讲的是“那些只有对立项的选择都是陷阱”。这个杜里托不只是讲故事的高手,它还能“给予我们一面能窥见未来的镜子,呈现什么是可能”,显然,这只可爱的小甲虫是副司令马科斯的一重自我投影,它是“我们心中都有的孩子”,“我们内心最美好的所在、那令人惊异的能力:人类的柔情以及和他人一起变得更美好的愿望”,正因为如此,你在暴笑、气恼于这只小虫的自高自大与外强中干之间却会不经意地喜欢上它,喜欢上它自相矛盾的气质,当然还有它的狡黠、聪颖和童趣盎然的一针见血。
在轻松幽默的杜里托之后,第二个故事集由一位充满智慧的印第安老人安托尼奥来讲述,他的故事充满了原初的、创世神话的色彩。如果说马科斯在自负自恋的甲虫杜里托面前失去了副司令的“威严”,那么在安托尼奥老人面前,马科斯更像一位虔诚的“倾听者,一个晚辈,一名学生”,智慧的安托尼奥老人讲述了诸神创造“色彩”、“月亮”、“彩虹”、“银河”、“噪音与宁静”、“时间”、“记忆”“黑夜与白天”等神话。当我把这些神话故事讲给女儿听的时候,从女儿惊讶而兴奋的眼神中,我知道在她的小脑袋瓜里一定想象着头顶着小湖奔跑的木棉妈妈、装着诸神收集的色彩从小盒子中偷偷溜走的快乐场景、受伤的巨蟒如何变成了银河、黑夜如何把恶棍坏蛋们赶到了白天……安托尼奥老人所构造的神话世界,是一个包容差异和他人的世界,在这个土地上,诸神学会了“倾听和了解他人的不同”,懂得理解不同的文化、不同的肤色、不同的历史。而在《剑、树、石和水的故事》中安东尼奥老人告诉了马科斯斗争的策略,剑可以把树砍倒,可以把石头劈成碎片,却无法打败“世界上最软弱无能的”水,因为水虽无法抵抗剑的突袭,却可以“无言地环绕了剑”,直到“水中的剑渐渐变得老旧,布满绣迹”,所以,安托尼奥老人说“有时候我们必须去战斗,就像一柄剑面对着野兽;有时候我们必须去战斗,就像风暴中的一颗树;有时候我们必须去战斗,就像石头对抗着五行。但有些时候,我们必须像水战胜剑那样战斗”;而在《发问的故事》中安托尼奥老人告诉马科斯,重要的不是获得答案,而是面对现实情景不断地提出问题。安托尼奥老人的智慧来自印第安文化传统在当今全球化世界上显示出的十足“异样”与“异质”,来自马科斯——一个与印第安人共同生活在群山丛林中二十几年的革命者对这段文化的了然与再创造,当每一个故事自安托尼奥老人口中说出,你仿佛听到一个古老的声音对当今,对现实世界的有力诠释。
说到海马故事集,这可是一个小丈夫对他的爱侣油嘴滑舌、有一搭没一搭地讲述的枕边故事,因此它们不仅轻松有趣,而且隐藏着那个外表坚毅果敢、风趣幽默、令人想入非非的男人最隐秘的柔情,它们关于一些憨态可拘的数字、想变成雨的一缕云、想当鳄鱼的小蟾蜍、自认为是鸡的精神分裂的猪……据说全世界马科斯的女性迷恋者都以嫉妒与艳羡交织的复杂心情背诵着这些只讲给一个女人的故事,在肝肠寸断与自我投射之间体会着副司令的爱意与“她”的专属幸福……
在混合着“戏噱、尖刻、诗意、专断、滑稽、自恋、辛辣、狡黠、吊书袋、福柯式、魔幻现实主义”等等个人风格化的小故事之后,《蒙面骑士》的第二部分如它的名称“面具·词·剑”一般,凸显了一种斗争文字的特征。作为一个文学家的马科斯在这里更显示着他作为“副司令”的一面,他为萨帕塔民族解放运动开创了一种全新的斗争和政治实践的模式,被称为“后现代革命”、“符号学游击战”或“赛伯空间游击战”。美国《纽约客》记者后来概括道:“萨帕塔民族解放军最引人瞩目的、也最主要的革命方式就是墨西哥媒体定期发表的那些信件——尤其是那些时而诗意,时而亵渎,总是充满个人化附言的长信,那也是副司令其人对书信文学做出的贡献”(阿尔玛·吉列尔莫普列托)。不同于20世纪已为人们熟知的武装夺取政权的左翼政治斗争模式,也不同于拉美历史上不断爆发的“跳蚤战”式的大大小小游击运动,这场以墨西哥民族英雄萨帕塔命名的原住民运动在其距今12年的历史中,只有过1994年最初12天的交战记录。在那最初的日子里,墨西哥东南群山中的印第安原著民打响了反全球化运动的“第一枪”,他们用滑雪帽或花手帕蒙面、穿粗糙的军装、手持破旧的武器,其中近1/3的装备居然只是象征性的木头枪,他们喊着“受够了就是受够了”,仅仅诉求着“对抗遗忘”,却成为“因武装而获得倾听的声音”和“因隐匿而获得注视的面庞”。那12天之后的12年来,令这场运动在全世界与众不同的是他们全新的斗争方式:“我们的武器是我们的语词”。副司令马科斯,一位同样蒙面的匿名战士,定期自丛林中向墨西哥重要媒体发出充满独特文字风格的公报和书信。他以全新的语词和全新的表述风格阐释着运动的意义,使其成为召唤墨西哥乃至全球市民社会支持的公共关系战,在这场“媒体战”中使语词成为比子弹更有力和有效的武器。“这是一场深谙语词和象征力量的运动”(诺米·克莱恩),这是马科斯的新创造,或者说,正是这种斗争方式才为今天的世界创造了一个叫作马科斯的反叛明星和偶像。
“Who Is Marcos”,这是搅扰着全球超级媒体的问题。马科斯的面具还未曾摘下,不过关于他的二三事我们可以索求于《蒙面骑士》的第三部分“众说纷纭”,五位不同国籍、不同身份,代表着不同历史文化背景的人却以同样的情感向我们描述了同一个不曾令人“失望”的马科斯,对他投注了同样无限巨大的期望。这是一个缺少希望的世界,而正在没有希望的地方,我们看到了一份努力、一份坚持、一份巨大的隐忍和一种真正另类的思考与实践。Who Is Marcos?这已不是个问题,因为马科斯自己已经回答:这个名字命名了这世界上所有的弱势群体,和我们所有“弱小的时刻”——“马科斯是旧金山的同性恋者,南非的黑人,欧洲的亚洲人……没有画廊或画册的艺术家,墨西哥任何一座城市、任何一条街区上星期六晚上的家庭主妇,20世纪末墨西哥的游击队员,独立工会中的罢工者,被迫编造花边新闻的记者,女权运动中的性歧视者,夜晚10点地铁上的单身女人,于墨西哥宪政广场上静坐的退休老人,无地的农民,待业的编辑,失业的工人,没有病人的医生,反叛的学生,新自由主义的异议者……总之,马科斯是人,这世界上任何一个人”。他就是我们自己,就是我们心中的不平与反叛。
或许,这便是马科斯及其文字的意义所在。他是一个文学家,因为他用高度风格化的修辞创造了一个想象力飞扬的世界;但他不仅仅是一个文学家。他“只是一个符号,一种象征,一次富于原创、别出心裁的虚构”,他并不是切·格瓦拉,但他同时仍旧是“独一无二的偶像,公认的具有超凡魅力的领袖”。因为他以自己的行动和文字,以他匿名的面孔造就的“空位”,召唤着我们内心的不平和渴望;他创造了一种关于梦想的语词,使我们拥有想象并建构一个新世界、“另一个故事”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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