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帆关于底层问题的回应
1、我和几位年轻的同事一起认为,底层问题是一个值得关注的问题。几位年轻的同事读书用心,企图在理论的层面上对于这个问题进行一些思考。因此,这个对话出现了不少理论术语,以至于某些不熟悉这些术语的人可能产生一定的阅读障碍。这种状况到底有什么不正常?
可以从各个层面上表述底层问题。将这个问题置于学术的平台上给予思考,理论术语的进入理所当然。这能够使讨论的对象顺利纳入更大的理论视野。我们每天都在喝水,但是有人居然说“水”是H2O――这种语言还让不让人活?然而,没有H2O的表述,我们就不可能在物质结构的意义上进一步探讨“水”。
顺便说一下,我和几位年轻的同事无意也没有能力全面地研究底层问题。我们所讨论的是,文学曾经如何表述底层,有什么经验或者教训。我们意识到,文学史上的经验和教训都太多了,完全有必要进行一些深入的理论思考。
2、既然是在理论的层面上思考,期待的读者就是同行而不是大众。这个讨论肯定不是写给底层的口号,也不是替他们代言。许多人觉得,讨论底层的话语就是得让底层读懂,这多半是一种狭隘的理解。讨论者与被讨论者之间不存在高明与卑下的关系,也不存在动员与被动员的关系。我们还可能以各种方式讨论许多对象,例如讨论孩子如何读书,讨论该不该吸烟,讨论宇宙之间不明飞行物,讨论鳄鱼的生活习性,讨论亚热带气候之下三角梅如何生长――我们能要求讨论的话语一定要得到被讨论者的首肯吗?
3、出人意料的是,没有读懂仍然惹得这么多人恼火。扪心自问,这个世界上我读不懂的文章实在太多了。数学论文,物理学论文,医学发明,康德的哲学著作,某些经济学著作和某些文学作品,如此等等。我想,对于读不懂的文章表示不感兴趣,这是一种明智的态度。必须承认世界很大,我们仅仅占据一个极为微小的角落,大部分东西都超出了我们所拥有的知识。气呼呼地对不懂的东西大加挞伐,这常常潜伏了一种君王的心态――我是什么人,你们居然敢在我的地盘里弄出一些我不懂的东西!大逆不道!有趣的是,文学领域特别经常出现这种状况,估计谁都觉得自己是文学专家。
我的想法是,如果要认真批判某些文章,那就尽量把对方读懂,然后告诉对方错在哪里。许多人习惯地将一桶水泼在学院派头上,似乎所有的不懂都该归咎于学院的故弄玄虚。现今的学院的确有许多问题,但是,有些毛病学院外部决不比学院内部逊色,例如自以为是。
4、一种观点认为,学院谈论底层是在抢占话语资源。这多少有些奇怪。底层这么大的问题是学院里几个教授就包得下来的吗?我们所涉及的文学与底层的关系,文学史上已经反复地讨论过,想占山为王也来不及了。看来,许多人的想象力的确被商品社会训练出来了,他们觉得研究问题一如抢注商标。如果这样,我们还怎么研究孔子和亚里士多德?一旦这种观点背后存在某种隔离区的预设――例如学院只能谈论课堂,底层只能由民政局管理,否则就是越俎代庖,侵犯他人利益――那肯定不利于这个问题的深入。按照这种逻辑,学院之外的人又有什么权力对于学院指手画脚?
5、我丝毫不认为我与几个年轻人的讨论多么成熟。相反,许多想法需要充实、补充或者纠正。对话本来就是开放的。但是,我希望听到的是一些切实具体的意见,譬如哪一个观点有问题,甚至哪一个术语理解有误。然而,迄今为止,我一无所获。如果只是信口开河地搅浑水,打口水仗热闹一下,谁不会来几句卖弄聪明的俏皮话?吴亮先生的《底层手稿》东拉西扯,言不及义,用了那么多的省略号,哪一个底层的工人农民把话说得这么磕磕巴巴?――如果我这么调侃,对于吴亮先生的思考有帮助吗?
附:
底层手稿
吴亮
“底层表述”在后谎言时代被适度地学院化了。用晦涩空洞的语法去代言底层正在成为一种学术时髦。底层声音早就不再是反抗之形式,何况底层早已经失声……底层的绝望、沉默、无力和失魂是它长期被剥夺被逐出被抹煞被遗忘的必然结果。底层中的大多数人的命运无声无息,自生自灭,那些足以让人们注意到底层存在的必须是某种极端形式的爆发:零星的反抗,毁灭性的破坏,令人震惊的悲剧……但也很快就风平浪静,象从未发生过一样。
对底层的表述虽然也属于一种特殊的行动,却决不等同于行动本身。行动是人的天赋权力,可惜它被取缔了,被可疑地代表了……剩下的只有空洞晦涩的知识表述,而知识表述不过是影响力有限的知识者手中的专业工具。把底层问题转换成学术课题可能出于无奈,因为知识者仍然没有全部收回以行动参预社会的天赋权力。
仅仅保留知识表述的权能(哪怕是代言式的和不充分的),仅仅保留学术研究的权能(哪怕是空洞的或晦涩的),也许应该看作是人有朝一日重返他与生俱来即应拥有之舞台的必经路途,但这并不意味着知识表述和学术研究为了维持自身的权能空间就可以正当地向一切仍在生效的剥夺和遮饰做出妥协……而“适度的学院化”,除了专业习惯和文化隔离的差异所致,同时也可以看作是巩固自身权能的世袭特征以及神秘色彩的一种策略,它具有自我保护的功能;在许多领域,这一策略的运用是有效的……但是在某些特殊的领域,比如在必须使之通俗易懂的“底层”这个社会问题领域,依然使用同一策略就是一种貌似介入的不恰当表演,它的本质恰恰是逃避。
此外,在一个文学影响力日渐减弱,大众媒体影响力迅速扩张的时代,对“底层”的介入已不能再停留于文学性的呼吁。虽然,文学以它特有的戏剧化目光可以帮助人们看见社会弊端与黑暗,但它的效能不足以唤起社会行动,因为文学的虚构与想象总是将人们的同情、怜悯和愤怒局限在剧场感动之中……尽管文学的良心,文学在“黑暗中的眼眸”是任何社会里(不管是健全社会还是不良社会)必要的价值衡器,它批评人们的自负、傲慢和冷漠,它是否决人们狭獈自私的生活视野及趣味的证词,甚至,它还是打击人们优越感的真相揭发者。然而,由于文学活动在当今时代所拥有的空间不断缩小,它在时间中又只是作为片刻闪现而存在,因此那种由它唤起的惊愕、震撼、不安和内疚,不过是一场短暂的内心风暴……道德的苏醒和常识的休克很快就会过去,现实却依然如故毫无触动。
但“底层”必须是一个被实践触动的社会问题……基于底层的自我表述能力丧失,从它内部成长起来的表述者还需要等待底层状况的改善,对底层的关注必须由社会的各种成员共同去进行:调查员、记者、医生、律师、警察、社会工、摄影家、义工、慈善机构服务者、基层人民代表……以及——作家。
对于一个必须被实践触动的社会问题,人们的互助本性并非只有等待知识的唤醒才能开始行动,相反,某些知识还会使人们走向冷漠……人们迫切需要的不是由复杂概念构织成的学术之争,那些措词晦涩华丽以至热衷玩弄愤怒感情的知识持有者关心的也许只是塑造自己的道义形象,他们将“底层”看作是用来表现个人立场的“文化象征客体”或“良心客体”,却并不在意“底层”的实在性,这种实在性必须由行动去介入而不是靠抒情就可以改变。“底层”的低卑地位和悲惨处境很容易再次被描述成抽象的历史主体——“人民”的重要组成部分(它时而是备受同情的“良心客体”,时而是接受动员的“革命主体”)虽然在今天,这一虚幻的抽象历史主体不仅失去了扮演重大历史角色的机会与力量,而且自身也被新的生产方式和社会变动切割成不同的阶层与分散的群落——却仍有可能变成对社会其它成员进行道德讹诈和政治恫吓的利器。
需要各种方式的介入,一切方式……需要大量来自底层的调查报告……需要真实深入的新闻……需要立法和公共政策的倾斜……需要议会辩论……需要援助计划……需要社会保障体系……需要免费教育……需要民间慈善机构……需要向贫困和无知开战……不需要廉价的抒情……不需要表演性的慰问……不需要空头支票……不需要眼泪……不需要从书本到书本的学院式争论!
“底层”并不只是被剥夺后的剩余物,“底层”还是“无机会被剥夺”的剩余物; “底层”并不只是已经被驯化的结构底层之人,“底层”还是在驯化体系之外的结构局外之人;“底层”并不只是“被淘汰”的牺牲品,“底层”还是一开始就没有进入筛选机制的多余者……“底层”存在于各种不同的社会组织中,它是在残酷自然生存法则下产生的不幸群体,也是在残酷人为游戏规则下产生的不幸群体……把“底层”的难以根除归咎于“自然”或“个人能力”,与把“底层”的产生归咎于“人为”或“制度”,这两种截然相反的解释各有各的证据,但这不影响行动的介入——人们因聚集而共同生存,任何一个人的被隔离都意味着全体的生存法则受到威胁,更不要说是某一个庞大的群体被隔离了。
有人不无阴悒地声称,现在无法在短期内根本改变“底层”的处境……谁说过“根本改变”?癌症无法根本治愈难道就应该放弃治疗,人无法长命百岁难道就应该任由他随便死去……行动收效甚微就不必行动,这和虚伪地同情癌症患者浮夸地谈论死亡没有什么两样。后谎言时代的知识持有者要么在言词上坚持一种左翼的抽象抒情主义立场要么在行为中坚持一种右翼的不作为的放任主义立场……前者攻击的仅仅是现有的经济制度和资本逻辑,后者维护的也仅仅是现有的经济制度和资本逻辑;除此之外,他们装作什么都没有看到。
剩余人口……教育匮缺……技术革命的入侵……手工业消亡……不公平竞争……资金不足……民间自助能力丧失……被放弃的行业……企业破产……生态恶化……健康水平下降……沉重的税赋……形形色色的掠夺……对权利诉求的压制……公共福利的减缩乃至名存实亡……这一切触目惊心的现象发生之原因,决不是用抽象笼统的“现代性后果”就可以轻松带过的,一般资本逻辑决不是造成“底层”现有状况的唯一替罪羊。当知识持有者打定主意用一套行话“表述”底层,并把重点放在他们擅长的“表述”之上而忽略“底层”在后谎言时代所具有的特殊历史性质和特殊现实性质时,他们就不幸地沦为某种 “象征性良心作品”的制造者——这种“象征性良心作品”不仅是后谎言时代所需要的遮饰物,也是资本逻辑控制下由学院生产出来的特殊消费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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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乌有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