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田
就人们日常经验而言,人们可以在自己的亲友中间得到“性善”的证据,也在竞
争者和对手那里见证到“性恶”的表现,很难一概而论人性的善恶。
由于在人类社会中间,人与人关系受到各种社会制度的定位,实际上也只有两种
社会制度设计模式:要么是合作,要么是竞争。合作对于个人而言,整体利益是
增进个人利益的路径,他人是善意的;对于竞争型的体制而言,他人则是恶意的
,他人利益增加意味着自身利益的减少,是一种互为消长的关系。在通常情况下
,人们关于“性善”“性恶”的争论,主要是论证何种社会体制是可能的:合作
型的抑或是竞争型的?
对于任何一个特定的社会而言,由控制权掌握份额划定了精英阶层和平民阶层,
精英阶层拥有更多的控制权,对于他们而言利益最大化的路径是要求与控制权相
对应的剩余索取权,而合作体制否定这一点,因此就向来不为精英阶层所喜欢。
精英们在“人性自私不可更改”和“性恶”的说辞背后,隐含着竞争型的社会体
制的选择意愿,这是一种最典型的阶级意志。
由于这个“性善”“性恶”的隐喻,直接涉及到社会体制和剩余分配规则的设计
,因此就必然地要成为分歧的焦点,古今中外关于这个问题的争论一直经久不衰
,而且估计还要继续持续到地老天荒。中国宋代起义农民提出“等贵贱、均贫富
”的主张,实质上就是否定控制权分配上的不平等,否定特定人群有优先的剩余
索取权,这个主张的隐含前提是:剩余分配权必定是要与控制权挂钩的。今天张
五常、张维迎、张曙光等主流经济学家主张“腐败有利”,其认识起点与宋代农
民起义军是一致的。
与此相对应,中国儒家诸子一直是主张合作型的社会体制的,他们往往把“家庭
人伦”作为一个隐喻,来论证人们彼此需要真诚关注对方的利益,这样才能顺利
走完人生里程。个人利益体现在家庭中间,并在家庭内部实现,这是社会上最常
见和最持久的合作模式,合作在人生中不可须臾或离,因此就成为儒家论证“人
性善”的依据,隐含的意义是在合作群体中间,人们彼此的利益并不矛盾,这是
人性善的第一重含义。
孟子还说人人都有“恻隐之心”“辞让之心”“是非之心”“羞恶之心”,实际
上就是重申人们可以了解别人的利益,认识到别人利益的实现方式和路径,人们
对舆论评价和自我评价的在意,本身是意味着个人的欲望和本能是能够加以管理
和引导的,在这个意义上人性善是“可善”的意思,这是人性善的第二重含义。
《论语》中间多次重申精英阶层长远利益也应该成为考虑对象,“四海困穷、天
禄永终”就是说精英阶层依托控制权过分行驶剩余索取权,会损害到老百姓的生
存利益,老百姓活不下去就意味着反抗和精英阶层的完蛋,这里揭示的是控制权
不能长久不变,老百姓的认同是控制权长期有效的关键。“出乎尔者、反乎尔者
”则说精英阶层不顾及老百姓的利益和感受,老百姓也同样可以不顾及精英阶层
的感受,毛泽东翻译为“那里有压迫,那里有反抗”。在这个意义上,人性善是
“必须善”,理由是危害老百姓利益的精英阶层,最终也是没有好果子吃的,“
必须善”的理由是出于对精英阶层长远利益和整体利益的考虑,是对精英阶层控
制权的有效性与老百姓认同感之间关系的深刻体任,这是人性善的第三重含义。
儒家谈论人性善的时候,合计有三重意思:一是人们需要合作才能生存,因此竞
争不总是唯一人与人关系设计;二是人们能够了解他人利益并管理自身的本能和
欲望扩张,人性善实现是有依据的,第三是儒家认为精英阶层控制权的有效性依
托于平民阶层的认同感,损害老百姓的生存利益意味着葬送自己,所以实现人性
善的关键是精英阶层自身,依据是需要为他们的整体利益和长远利益支付“保险
费”。儒家的结论是:有且只有充分合作的社会才是可行的社会。持“人性善”
论的最终目标就是论证这个。
精英阶层在一个社会中间,总是掌握着大部分的政治控制权(权力)、经济控制
权(资本)和文化控制权(话语权),按照他们利益最大化的分配规则,显然就
是按照控制权给予剩余索取权。由于合作体制肯定整体利益优先于个人利益,因
此精英们总是主张竞争体制,这样才能更理直气壮地实现剩余索取权,方便地抛
弃多数人的利益要求。为了方便地论证竞争体制的必要性,历来精英们都是高唱
“人性自私不可更改”的调子。相比较而言,精英们通过“人性自私”或者“性
恶论”去论证竞争体制必要的时候,也有几个层面的意思。
第一个层面是说多数人是受本能和欲望驱使的,追求更多剩余索取权、以及获得
多于他人的消费资料是人们的通常选择;同时为了确保更大的消费资料分配份额
,要在控制权上取得优势,其中掌握更多的生产和生活资料本身就是一种控制权
。因此对于物质财富的竞争,就有了两个层面的需要,一是满足自己的生理需要
,更重要的是满足增加控制权的需要,这样对物质财富的渴求就变得没有止境了
。在这个意义上,物质财富分配要服从“能量守恒定律”和“物质不灭定律”的
支配,“性恶说”首先是肯定了物质利益分配上存在着一种“互为消长”的关系
。
由于占有财富本身的控制权价值,使得占有更多生活资料也成为一个价值象征,
追求更高档次的车子、造价昂贵的房子,鲜衣美食、香车宝马都有标示个人拥有
的控制权水平,在超出实际消费需要之外另有“炫耀”价值。在控制权的竞争上
,除了追求自身控制权的增长之外,损害对手的控制权成长机会也是一个合理的
目标,控制权竞争上要追求一种相对差距,这是“性恶”的第二重含义。同时也
是出于少数精英们方便控制多数平民之必须,因为如果不把人彻底工具化和物质
化,控制成本就无法下降到相应的水平。为便利实现对多数人的控制,需要把个
人的身体也充分工具化,女性选美和男性体育的商业化过程,很明显有助于实现
人们对身体工具化认识,本身也是执行特定的意识形态功能。
性恶的第三重含义是否定整体利益的实际存在,认为人与人关系除了竞争别无关
系,把家庭关系上温情脉脉的面纱揭去,否定人们对合作的认知能力和协调能力
。例如主流经济学家们最喜欢援引的所谓“公共牧场”的比喻,就是否定人们有
认识整体利益并实现整体利益的可能,最后的定位是肯定资本占有方式个人化,
以此去推销“产权明晰”的个人占有观念。
性恶的第四重含义,也是最重要的含义是说社会体制只能是竞争的,任何合作体
制都是空想和乌托邦,这个论证过程本身是服从“思想专制”的需要,想要把人
们的全部眼光限制在有利于精英阶层的认知框架里。最常见的方式是列举各种合
作模式的成本和困难,去否定合作的可能和必要,例如中国精英对毛泽东时代的
妖魔化,就是服从这样一种“思想专制”的目的,阻止人们去思考和寻求合作的
路径。
说到底,“性恶说”是为了论证精英阶层实现利益最大化的竞争规则需要:强调
控制权必须分配剩余索取权,由于精英阶层这个不屈不挠的竞争意志的长久作用
,人类社会在精英们掌握的三种控制权(政治控制权、经济控制权和话语权控制
)的共同作用之下,就不能不长久地处在竞争状态里,结果自证自明地论证了“
性恶说”,把一部人类社会的历史设定为阶级斗争(阶级斗争其实就是一种“有
组织竞争”)的历史。
二○○四年十一月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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