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一名宗教信仰者而言,当他发见某种非宗教意识形态里包含有符合宗教真理的成分时,他可以把这些真理成分理解并解释成宗教的——无论它被包含在资本主义意识形态里还是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里。对此,伊斯兰教先知穆罕默德有过精辟的论述:“凡真理皆属伊斯兰。”但是,当一名宗教信仰者首先选择了某种非宗教的意识形态立场,决意要将他所信仰的宗教解释成某种意识形态时,无疑他已经不是这个宗教里面的真纯分子,只不过是在利用宗教为他所喜爱的意识形态服务罢了。其次他不是一个真诚的思想追求者,只是一个有奶便是娘的实用主义者而已。
对于伊斯兰信仰者来说,伊斯兰是无垣不囿的——它不拒斥以任何名义出现的真理。近日读到一篇颇有新意的文章:李野航的《马克思主义与摩西主义》。该文尝试从犹太教的宗教视角去拆解马克思主义和资本主义,并对“人的异化”问题提出了颇富见地的阐述。文章虽短,却对两大意识形态揆其要点、叩其本质,以哲学和宗教的观点加以揭示。对错都在其次,首先它向我们提供了一种新鲜的解释、提示了一种重要的思维方法。
21世纪的第二个十年,经过了一百多年风风火火的辩论与斗争之后,人类再一次站在了迷惘的边沿。如果说从前人们曾一次一次面临着“十字路口”的话,那么今天的境况更像是置身于没有方向的旷野之中。“繁荣”、“崛起”以及什么“复兴”都是表象,人们看上去在有条不紊地忙碌着、津津有味地奋斗着,心灵的世界其实是一片凋敝的花园——大多数心灵在严霜中萎死,挣扎着思索的只是少数。而“异化”,则是思索的心灵们看见的一个共同问题。
建立和维护人间秩序的社会化功能之外,宗教担负的一项主要使命可能是:守护人类的心灵花园。世界上没有恶魔是宗教不能接受的观点,也是逻辑所不能解释的。恶魔窥伺着人类的心灵花园,伺机闯入并施以它的宣教,把人类的心灵培育、扭曲,改造成它的军队——崇拜它、追随它并为之役使。这大致就是宗教对“异化”的基本解释。那么,恶魔究竟在哪里呢?当宗教教士终日念诵着“恶魔来自人神两种”的经文、想象着青面獠牙的恶魔出现时,李野航揭开了最大的恶魔军团的面目:
在这个阶段,资本以前所未有的强大力量构筑着人类的那个外化了的自我,从而也前所未有地将人置于受奴役的境地,马克思的愤怒与不满,皆源于对人类的此种处境的愤怒与不满;马克思主义的批判武器,针对的乃是那获得了自主性的、将人最大规模地置于异化的处境的资本的力量。(《马克思主义与摩西主义》)
人对物的过分迷恋与追求,发展到了依靠对物的占有来体现生命价值,相信(信仰)物的力量无所不能,仰赖物的存在来证明自身的存在——随着物的步步侵入,那个“本源性的、与神同在的‘我’”被逐出了心灵的花园,人完全拜倒在物的脚下——也就是恶魔的麾下。这就是拜物教。资本主义的哲学基础就是把人对物的贪恋这头恶魔,从宗教的牢笼中解放出来,并以宗教的名义教唆和鼓励人们去追求“尘世的成功”:“在达尔文宗的教徒看来,既然我们无法知道是否在上帝的选民之列,就让我们把个人在尘世的成功和失败看成上帝的选民与弃民的标志吧!”(索飒《丰饶的苦难——拉丁美洲笔记》P89)——不知道穆斯林读者是否会想起古兰经中关于“成功”的论述、关于“后世于你,确比今世更好”、以及“众人啊!你们可以吃大地上所有合法佳美的食物,你们不要追随恶魔的步伐,他确是你们的明敌。他只以罪恶和丑事命令你们,并教你们假借安拉的名义,而说出你们所不知道的事情。”(古兰经黄牛章第168—169节)这些教诲?
资本主义拜物教,就是今天这个时代最普遍、最显然也是最大的偶像崇拜。李野航对于“偶像崇拜”这一宗教概念的参悟,不夸张地说,超过了大多数宗教学者。当阿訇们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在一些诸如房间里能否挂照片、古寺建筑上的脊兽等等细节上的时候,没有意识到完全忽视了最大的偶像崇拜。李野航文章对《旧约》中以色列人拜金牛犊这一典故的深刻理解,在宗教内部是罕见的。其实,完全相同的故事在古兰经中不止一次地讲到,并且讲述得更加细致:“我与摩西约期三十夜。我又以十夜补足之,故他的主的约期共计四十夜。摩西对他的哥哥哈伦说:‘请你替我统率我的宗族,你要改善他们的事务,你不要遵循作恶者的道路。’”“摩西的宗族在他离开之后,以他们的首饰铸成一头牛犊——一个有犊声的躯壳。难道他们不知道它不能和他们对话、不能指引他们道路吗?他们以它为神灵,他们是不义者。”“当摩西愤怒而又悲伤地去见他的宗族的时候,他说:‘我不在的时候,你们替我做的事真恶劣!难道你们不能静候你们的主的命令吗?’他扔了法版,揪住他哥哥的头发,把他拉到身边……”“奉牛犊为神灵的人们,将受他们的主的谴怒,在今世必受凌辱。我这样报酬诬蔑安拉的人。”(古兰经高处章第142—152节)
今天的世界,已经清楚地解释了摩西愤怒的理由:理解了六万名西班牙起义者、两万名华尔街起义者以及全球八十多个多国家的起义者为什么将自己命名为“愤怒者”(Indignados),也就理解了摩西的愤怒。——“占领华尔街运动”的愤怒者们宣布要砸烂的,不正是曾被摩西砸烂、今天又被重新树立在华尔街上的那头金牛犊吗?
犹太金融资本家铸造起来的“资本主义”这头金牛犊,经过千年的喂肥壮大,今天已经把全世界多数人类变成了它的奴隶。人类集体被绑在了资本主义的逻辑链条上,每个人都被“竞争意识”所激励(不会有人停下脚去思考自己所参与的竞争是否合理),竞相踩踏他人利益、拼命朝着“中产”“小康”之类的所谓成功目标攀援。道德意识被挤出了人类的思维,“宗教”只是下班回到家中的几分钟礼拜。人类变成了一堆无意识的竞争工具——竞争中所生产出来的利润价值源源不断地输向魔鬼的血管。魔鬼躲在金牛犊的身后,一边吸着血、一边欣赏着众生竞相献血的场面哈哈大笑。
“竞争”——即便获得了“成功”——并未能给人们带来真实的幸福。心灵苍白的人类一边备受折磨痛苦不堪,一边在加入壮大着这个逻辑。很少有人意识到:资本主义逻辑并不是唯一的逻辑,并不是唯一的真理。离开了这个逻辑,人类一样可以得到成功、得到幸福。真主在告诫人们不要追随恶魔的步伐之前的那句话,被普遍地忽视了:“众人啊!你们可以吃大地上所有合法佳美的食物。”——这就是说:在追随恶魔的道路之外,必然存在着另一条通向幸福的道路。
另一条道路正是古兰经所指示的道路,在摩西的故事里被称为“迦南之地”。遗憾的是,“迦南之地”的美好象征被曲解了。而曲解者,正是那些拜金牛犊为神灵的犹太人。与他们通过物化人性,把人改造成麻木的、无意识的物质奴隶的手段如出一辙,他们把象征人类和平、世界大同的美好理想“迦南之地”物化成现实中的巴勒斯坦,使用暴力摧毁另一个民族的生存家园、推行种族主义政策、剥夺另一个民族的生存权利,来建立他们所谓的“迦南之地”。并宣称说这就是“上帝的应许”。恶魔的行径是何其相似!古兰经对此给予了尖锐地揭露:“你瞧,他们是如何替安拉捏造谎言的!说谎本身就是一项明显的罪恶。”(古兰经妇女章第50节)——宗教学者们总是空洞无物地说“犹太人篡改了经典”、“基督徒篡改了经典”,却茫然不知究竟篡改了些什么。
狄更斯在《双城记》里第一句话就说:“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这是智慧的时代,这是愚蠢的时代。”——用这句话来观察今天的世界与古兰经的关系,真是一句绝妙的脚注:当今之世界,正是一本帮助人们理解古兰经的最好经注。换句话说,这个时代也就是阐释、发扬伊斯兰的最好时代了。遗憾的是,古兰经在教内一班学者手中变成一本饮食禁忌守则、一本婚姻法判例、一本历法专业书或者洗浴手册……总之就是一本生活细节“胡孔”大全,在解释世界现象面前处于失语状态,在解决人类问题面前处于隐身状态。这是题外的牢骚了。
“安拉的仆人中,只有学者敬畏他。”(古兰经创造者章第28节)从现实中看,至少有两种学者:一种是蹲踞宗教的门槛之内、自命真理的掌握者,早起不看新闻、晚睡不读历史,只知闭着眼睛背经的学者;一种是宗教门槛之外,关心着世界问题,或许偶得一句却能融会贯通者。——那么,这句经文所指的,究竟是哪一种学者呢?“你说:‘有知识的与无知识的相等吗?惟有理智的人能觉悟。’”(古兰经队伍章第9节)这一句,指的又是谁和谁呢?
2012、5、2
附:马克思主义与摩西主义
文∕李野航
铸了一只牛犊,用雕刻的器具作成。他们就说,以色列啊,这是领你出埃及地的神。
——出埃及记32:4
通常,人们很容易对“马克思主义”这个词产生某种联想并因此生出或正面或负面的情绪,而这些情绪可能是和诸如“集权体制”、“计划经济”这类的东西联系在一起的。这样的联想是可以理解的,毕竟,太多的历史事件被冠以马克思主义的头衔,而这些历史事件又是那么深刻地影响着人们的命运。然而,无论是被冠以马克思主义的头衔而推行的历史事件,还是我们由此产生的感受和联想,并非与马克思主义本身有着必然的联系。在历史的大锅里,被煮成一锅粥的东西未必有着共同的来源,这是一个需要辨明的问题。
古人云:“真传一句话。”马克思主义的精神本质其实可以简化为一句话,就是:“存在主义加摩西主义”。所谓“存在主义”,就是一种拒绝将意识与人的“存在”割裂开来、并将人作为整体的存在置于人的意识所构建的自我身份之上、主张心物不二并通过实践与斗争去打通二者的主义;所谓“摩西主义”,就是“反偶像崇拜”(其本质就是反异化)加上走向“迦南”(即相信理想社会可以实现)的主义。
自人类产生以来,异化现象就如同影子一般地伴随着人类生活的方方面面。比如,人呱呱坠地,伴随着巨大的被抛掷感,便产生了第一个存在性焦虑。婴儿需要一个外部形象来建构和把握自身。婴儿因此开始了在外部形象中体验自身的过程。随着年龄的增长,外部世界的形象与符号便如一层厚厚的硬壳一般将人的自我包裹、封存起来。这时,人已经不能够在自我的发源地来体验自我了,人只能在自我周围凝结成一层硬壳的符号性自我中来体验自己。比如,当成人说“我”这个词的时候,这个词指向的并非婴儿出生及出生前的那个本源性自我(这个自我与神同在,亦即所谓天命之“性”),而是指被送往外部符号秩序中被他者所定义的自我。这个我是一个外化、物化了的“我”。这个“我”所在的地方就是社会“共业”所在的地方。这是一个和本源性的、与神同在的“我”割裂开来了的“我”、一个外化、物化了的“我”(在隐喻的意义上,也就是伊甸园故事中被驱逐的亚当)。人类穷其一生所做的就是通过劳动创造产品来强化这个社会化的、符号性的“我”。当这个“我”凝结得越来越“厚”,这个外化了的“我”就越具有自主的“生命”。然而它的“生命”却不是来自本源性自我,而是来自外部镜像的世界。它的强大恰恰是以掠夺那个本源性自我为代价的。换句话说,人通过劳动所构筑的这个外化的自我越是强大,人就越屈服于作为物的客体镜像的支配,人的本源性自我因此就会越发空虚、人就越发会感到不自由、焦虑与不快。但人用以解决这种不自由、焦虑与不快的办法又恰恰是进一步地去强化那个犹如吸血鬼般的外化了的自我,所以,人外化的自我越是“成功”,人就越发地沦为了客体镜像的奴隶。这就是人性的悲剧所在!马克思对此说过一句名言:“你存在得越少,你表现自己的生命越少,你就有得越多,你的外化的生命就越大,你的异化了的本质也积累得越多。”(见《1844年哲学经济学手稿》)——这不禁让人想起了《圣经创世纪》中上帝对亚当的诅咒。马克思对人性最深刻的悲剧的洞见和《圣经创世纪》是一脉相承的。在人类进入资本主义工商文明的历史阶段,人性的这一悲剧性过程被千万倍的放大了。在这个阶段,资本以前所未有的强大力量构筑着人类的那个外化了的自我,从而也前所未有地将人置于受奴役的境地,马克思的愤怒与不满,皆源于对人类的此种处境的愤怒与不满;马克思主义的批判武器,针对的乃是那获得了自主性的、将人最大规模地置于异化的处境的资本的力量。
在《圣经旧约》中有一个故事,摩西带领以色列人来到西奈山下,摩西上山去领受上帝颁发的十诫,而以色列人却在山下拜金牛犊。摩西见状,愤怒地摔碎了镌刻着十诫的石板,并率人一口气杀死了三千个崇拜偶像的犹太人。为什么拜一拜金牛竟会遭致摩西如此大的愤怒、以至于要发动一场大屠杀呢?(摩西对犹太人做的事令我们联想到了布尔什维克对“阶级敌人”做的事。)这是一个具有深刻寓意的故事。偶像崇拜的意义不在于人跪拜泥塑木雕的行为,而在于人将其自我投射在一个外化的形象上,并从外化的形象中体验自身。因此,外化的形象逐渐代替并奴役起人的主体性生命来,直到将人性彻底摧毁为止,这就是所谓“异化”。马克思在他的著作中指出,《旧约》中拜金牛犊的故事是人类第一个商品拜物教事件。在拜物后面,隐藏的是人性的败坏。对于生活在资本主义商品拜物教已经表现出它最邪恶的一面的今天的人们而言,偶像崇拜已经不再是一个难懂的宗教或哲学概念了,它意味着由于我们对外部物质财富的过分追逐(因为只有在财富中我们才能体验到自身的存在),我们已经被财富自身的自主性规律给绑架了。我们的食物与环境充满了毒素,我们的社会人文环境充满了毒素,世界变得越来越不宜居住,人类的私欲在谋杀着人类自身,而我们对此却无能为力。那个凝结在物质财富链条上的符号性“自我”太强大了,它早已吸干了本源性自我的“血”。我们每个人都对自己的处境感到由衷地愤怒,但我们却意识不到问题的根源正出在被我们认为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自我意识的产生上!
耶稣说:“贫穷的人有福了。”马克思认为,资本主义商品拜物教的最悲惨的受害者就是无产阶级。因为他们将最先成为资本异化的牺牲品。不过,也正是由于他们的悲惨命运,会使他们最早觉悟并奋身与这异化的力量做斗争。他们将最终联合起来,拿起批判的武器与那最大规模地推动着异化的社会制度作斗争,并因此建立一个全新的、更为合理的社会制度。马克思就像是《旧约》中的摩西,号召着人类去与偶像崇拜作斗争、并应许着一片更为合理的“迦南之地”。20世纪受到这种思想鼓动的社会精英们因此发动了一场场被冠以“马克思主义”的社会革命。并且,这一场场革命也不可避免地充满了《旧约》中西奈山下式的血腥味。然而,革命即使在肉体上消灭了资本家,却并没有带来偶像崇拜的消除,反之,偶像崇拜只是换了一个姿势,对资本的崇拜变成了对权力的崇拜,并且到后来连权力也开始崇拜资本了。无产阶级并不因他们的贫穷而有福,而用无数人的鲜血去换取的更加理想的“迦南”之地也似乎遥不可及,以“马克思主义”的名义发动的社会改造运动制造着新的异化。和摩西一样,马克思也就遭受到了空前的质疑。
细想下去,我们会发现,马克思发现了人在客体(资本)世界中的异化的一般形式以及历史形式并提倡通过战斗来反抗这一异化,但由于人的意识的异化是一个根深蒂固的过程,这将让反抗本身也不免会蜕变成异化的一部分。悲剧并没有因为一种深邃的思想对它的洞见而停止脚步。“迦南”遥遥无期,而异化却在变本加厉。《圣经》认为世界必然败坏,而马克思却相信地上的天国事在人为。马克思是不是过于乐观了?
世界是荒谬的,是必然败坏的。在经验世界的维度,没有更加美好的“迦南之地”。所以《圣经》教导人“单单仰望神的国”。然而,即使人的“仰望”也是荒谬的。最荒谬的莫过于华尔街上居然也有基督教教堂。华尔街本质上就是这个世界上敌基督的资本主义商品拜物教的总部、就是《圣经》中所说的“大巴比伦”。今天,它正在把它那“巴比伦的轭”加在全世界人民的脖子上,让全世界的人民遭受资本异化的奴役,然而,就在这魔鬼的住所,拜金牛的偶像崇拜者们也厚颜无耻的唱着基督教的赞美诗。我不知道,这些唱着赞美诗的偶像崇拜者们是否意识得到,他们的邪恶正在唤醒马克思所说的那个“在欧洲徘徊的幽灵”,而他们就是那愤怒的摩西所要击杀的人们呢?
原载:人文与社会http://wen.org.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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