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学者托马斯·皮凯蒂的新著《21世纪资本论》,在全球范围内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它产生如此反响的内在原因,包括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它有力驳斥了自由主义的信念。在自由主义看来,完善的市场机制是保障个人自由的最后堡垒。然而,皮凯蒂通过对过去300年来欧美财富收入数据的研究表明,这只是一种幻想,市场永远解决不了不平等问题,市场机制越完善,资本收益率就会持续高于经济增长率,最终会导致反民主的金融和政治寡头,严重危及个人自由和现代民主社会的基础。这一观点无疑是对古典自由主义和新自由主义的重磅回击,足以令整个华尔街为之愤怒。
其次,它颠覆了传统资本主义的劳动伦理观。勤劳致富是所谓传统“资本主义精神”的构成部分,它努力告诫人们,要想致富,必须勤恳工作,通过“自己的劳动”来实现自己的致富梦。然而,皮凯蒂的研究表明,资本主义的现实已经颠覆了这种劳动伦理观,由于资本收益率远远超过经济增长率,这意味着,继承财富的增长速度远远高于劳动收入。结果,一个人财富的多寡不再取决于劳动所得,而是取决于继承财富的多少,因而出身要比后天的努力和才能更为重要。换言之,当代资本主义已经进入到“世袭资本主义”时代。在这种社会中,力图通过勤劳来实现自己的致富梦,已经沦为一种不可能的幻象,这与资本主义宣扬的劳动伦理学和社会公正原则完全相悖。
再次,该书揭示了财富分配不平等的动态演化过程,揭示了不平等的历史原因。财富分配不平等一直是全球关注的焦点问题,在此之前,众多学者都对这一问题展开了充分探讨。然而,与他们相比,皮凯蒂的重要贡献在于,在新的历史条件下,重新将财富分配置于经济学研究的核心,通过翔实的数据分析和理论框架,揭示了长期收入和财富分配的动态过程,对欧美主流经济学的认知观点产生了巨大冲击。同时,这一研究再次证明,财富分配不平等绝不是单纯的经济问题,而是政治、经济、社会等多重力量联合作用的产物,它不是周期性的,而是结构性的。
复次,皮凯蒂提出了一些有针对性的抑制不平等的措施,比如遗产税、累进税和财富税等,如果这些措施能够在全球范围内得到有力贯彻,将会有效抑制资本和权力的进一步集中。
最后,该书批判了“主流经济学”的模型崇拜,重新回到“政治经济学”的传统之中,强调经济学与其他社会科学的联盟,突出了经济学研究的政治责任、规范性和道德目的性,驳斥了“主流经济学”的肤浅性和片面性。
不过,从书名来看,皮凯蒂似乎有意效仿马克思为21世纪重写《资本论》。我们不禁要问:这本书能否取代马克思的《资本论》成为21世纪的《资本论》?对此,笔者并不以为然。
第一,在马克思看来,资本不是物,而是资本主义的生产关系,《资本论》“所研究的不是物,而是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归根到底是阶级和阶级之间的关系”(恩格斯语)。而皮凯蒂所理解的资本显然不是生产关系,而是一种物,包括住宅、土地、 厂房、基础设施、机器等。从这个意义上讲,皮凯蒂犯了同古典经济学和“主流经济学”一样的错误,把资本完全理解为一种物,严重抹杀了资本的本质属性。以此来看,皮凯蒂的“资本论”和马克思的“资本论”存在着天壤之别,因此前者不可能是后者的继续。
第二,在马克思看来,财富分配不平等的原因并不在于分配本身,而是由其背后的生产关系决定。而皮凯蒂认为,这种不平等的根源在于资本收益率(r)远远高于收入增长率(g),后者构成了“资本主义的核心矛盾”,这是典型的分配决定论。实际上,资本的收益率之所以高于收入增长率,根本原因在于资本主义生产关系。而皮凯蒂只停留在分配领域,未能深入到生产过程之中,揭示这种不平等的内在根源。从这个意义上来讲,马克思的判断,即“资本的限制就是资本本身”,仍然是正确的、持之有效的。
第三,虽然皮凯蒂提出了一些有针对性的措施,如遗产税、累进税、财富税等等,但只要资本主义的生产关系没有改变,这些有效抑制财富和权力集中的措施,就不可能得到贯彻落实,因而是“一种不切实际的空想”。
第四,通过对资本主义的研究,马克思预言到,随着资本积累的不断发展,财富将会不断聚集到小部分人手中,一极是财富的积累,一极是贫困的积累。从这个角度而言,皮凯蒂虽然批评了马克思的无限积累原则,但不得不承认,马克思的判断至今仍具有不可超越的时代价值。皮凯蒂并没有推翻或超越马克思的结论,而只是用更加翔实的数据资料,证实了后者的判断。
第五,皮凯蒂虽然反对自由主义,主张限制不平等的扩大,但就其立场而言,他并不是一个马克思主义者或共产主义者,他既不反对资本主义民主,也不反对资本主义制度本身,而是寄希望于后者,建构一个更加公正的社会秩序,以完善当前的资本主义制度。这一点恰恰与自由主义殊途同归。
基于上述分析,可以看出,皮凯蒂并没有真正揭示21世纪资本运转的内在机制,也没有从根本上揭示财富不平等的内在根源,更无法为人类实现真正的平等提供现实可行的道路。就此而言,皮凯蒂的《21世纪资本论》并不能取代马克思的《资本论》,成为新时期人们理解当代资本主义的指导思想。就这一点而言,笔者坚决同意大卫·哈维的判断:马克思的《资本论》依然具有不可超越的时代价值,我们今天需要皮凯蒂,但更需要马克思。
(单位:南京大学哲学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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